姚黄魏紫各千秋

2013-03-19 15:21
文化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文采生动学术

杨 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学术论文是理性思想的表达,但这并不意味着学术论文只能以一种面孔呈现。我国古代的学术论著多用形象化的语言来表述,令读者在享受文学美的同时自然记住了作者想要传达的思想。如《荀子》《韩非子》阐述的是作者的政治思想,《文心雕龙》是文学理论的巨著,但都写得形象生动,文采飞扬,捧卷而读,欲罢不能。

古代先哲们都很注重文采。孔子曾说:“志有之: ‘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志有之”是说古书上有这样的记载,可见注重文采观念的古老。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指出:“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文章”的本义就是色彩斑斓,将一篇文辞称为“文章”正好反映了古人心目中的文章是要有文采的。老子声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貌似不喜欢美言,但《老子》五千言却用诗的形式表现抽象的哲学观念,表明老先生也明白“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道理。目前出土的古籍中,《老子》一书就有4个版本,说明了历代的人们对《老子》的喜爱,这跟其“言之有文”的特点是分不开的。

当然,学术论著的文学化表达不是没有缺点,那就是概念没有明确的界定,阐述的思想读者难以准确把握。学术论著的科学理性要求作者必须从客观实际出发,如实阐明客观规律,注重逻辑推理与分析验证,用准确鲜明的语言表达研究成果,避免掺杂个人主观情绪而影响研究的科学性。正是基于这一诉求,现代的学术论著纷纷疏远文采,形成了一套以学科术语为基础、以研究综述、提出问题、论证观点、得出结论为框架的论文模式。这一模式的优点自然是不容否认的,那就是规范冷静,条理明晰,便于读者准确理解作者的思想观点,缺点是多数文章犹如流水线上产出的成品, “版版六十四”,虽然中规中矩,但缺少手工制作的那种灵动与活泼,可读性较差。

不少人认为学术论文是写给学术圈里的同行看的,文章只要具备详实的论据及严密的逻辑论证,能充分证明学术观点就可以了,用不着考虑行文表达,以致文章充斥着艰深晦涩的理论与机械堆砌的材料而让人难以卒读。还有人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乐于玩弄新名词,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把浅显的道理艰深化,貌似旁征博引满腹经纶,实则云山雾罩不知所云,虚浮繁琐的理论与僵硬枯燥的语言编织的文章毫无生气与活力,读这样的文章味同嚼蜡,只能徒增人厌。难怪人们嘲讽说:“诗歌之美在于煽动男女出轨,学问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这种“一头雾水”的文章还能体现其学术价值吗?

好的学术文章应当考虑读者的阅读体验,概念虽然抽象却能通俗易懂地阐释,理论尽管深奥但能深入浅出地表述,降低阅读的难度并不影响科学的深度,增强读者的阅读兴趣又能吸引读者作深入地思考,学术性与可读性融为一体,知识性与趣味性水乳交融,读来令人兴味盎然,手难释卷。学术要薪火相传,就得有青年生力军不断加入,富于文采的学术论文能激发青年人从事学术研究的兴趣,有利于吸引他们投身于此,也好将继承与创新的接力棒顺利交接下去。如果只知在象牙塔里玩“绝学”,青年人视为畏途,那可真就有绝学之虞了。

由此看来,论文的传统模式与现代模式各有优劣,所谓姚黄魏紫,各有千秋,不能说哪种模式绝对好或绝对不好。刻板的语言并不能保证论文的学术质量,生动的语言也不一定会削弱论文的科学性和逻辑性。平实通俗的阐述和优美生动的表达是学术论文的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譬如,素颜浣纱的西施自然丽质天成,浓妆淡抹的貂婵亦别具动人风韵,两者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不宜是此非彼或厚此薄彼。关键在于作者要善于取长补短,扬长避短。传统模式要吸取现代模式概念明确、逻辑性强的优点,现代模式要吸取传统模式表达生动、可读性强的优点,这样的论文相信会更受读者的欢迎。

我们来看几位现代学术大家,他们著书立说大都随性自然,绝不刻板。

钱钟书先生学贯中西,才情卓绝,堪称一代鸿儒,其《管锥编》《谈艺录》煌煌百万余言,涉及训诂、经义、文学、比较文化等多门学科。阅读钱钟书著作若品醇酿,精深之见、逸兴之思、绝妙之语浑然一体,让人回味再三。他在论清代赵翼诗作的成就与不足时说:“瓯北诗格调不高,而修辞妥贴圆润,实冠三家。能说理运典,恨锋芒太露,机调过快,如新狼毫写女儿肤,脂车轮走冻石坂。王麓台论画山水云: ‘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瓯北诗笔滑不留手,脱稍加蕴藉,何可当耶。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审人论诗,洞若观火,纤毫毕现。句式骈散相间,文辞典雅生动,修辞吐玉缀金,评论切中肯綮,化抽象论述为形象可感,寓真知灼见于娓娓而谈,可谓言简意深,妙语胜义,文采焕然,令人叹服。有人这样总结钱钟书文章的语言风格:“繁丰而透着典雅,明畅却不失蕴藉;形象性与逻辑性、生动性与严密性高度统一,既重视思辨又追求审美,既阐发哲理又充溢文趣。”洵非过誉。

吕叔湘先生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一代宗师,他的论著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读其文,恰似听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跟你拉家常。他有一首《有感》诗云:“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妆莫问入时无。”生动地表达了他对文风的态度。他的《汉语语法分析问题》是一部讨论汉语语法疑难问题的专著,但写得平易简明,目的是“为了让读者能够痛痛快快地读下去”。

俞敏先生治学严谨,在古汉语音韵、汉藏语比较、汉语语法等领域卓有建树。他的文章几乎全用口语写成,语气轻松活泼,用词幽默风趣,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循循善诱,将复杂的学术问题生动形象浅显易懂地解释清楚,形成独树一帜的“亲民”风格。比如,他把汉语里的一种组合称为“铺盖卷儿词”,说:“‘看不见’、‘站不起来’这样儿的话,我从1954年就处理成一个词。理由是一般人把他们算成一个动词加一个‘补语’的讲法儿有说不通的地方儿。您说‘补语’是干什么的呢?不是‘补充’动词的意思的么?您说有用‘不起来’补充‘站’的么?要说他是抽动词嘴巴的不更合适么?可是人怎么好意思立个‘动抽结构’的名词儿呢?”他在《经传释词札记》中批评乱用“一声之转”解释词语的现象时说:“一声之转用滥了就拦不住人愣让‘郑板桥’转‘猪八戒’,那就天下大乱了。”语言平白如话又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读者在获得轻松愉悦感受的同时不乏深刻的思考。联想到今天的有些文章,内容有如注水猪肉,语言表达却诘屈聱牙,俞先生这样的文章有谁不爱读呢?这是一种真正的语言魅力。

高明的作者善于依据文章的内容与个人的语言素养,采用新鲜、活泼、富有生气的语言,将抽象的逻辑推理借助多样化的表达手段恰当地展示出来,使观点更明确、说理更充分、论证更严谨、层次更分明,作者的思想观点鲜活生动地跃然字里行间,个人的才情禀赋与精神品格也蕴藏在行文之中,达到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这样的文章才耐咀嚼,才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

我们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论文必须有文采。不同的刊物其办刊思想、办刊宗旨、读者定位甚至编辑的审美倾向都不尽相同,有的刊物要求文章严肃冷峻,有的刊物则主张生动活泼,这就要求作者应“看碟下菜”、“量体裁衣”,适应不同的风格需求。这也是学术自由、百花齐放的应有之意。对读者而言,也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自由,只是不应以自己喜欢萝卜而贬斥白菜。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学术文章无论采用平实严肃的表达还是形象生动的论述,都是为论证观点这一灵魂服务的,如果只是一味追求华丽的辞藻与故作的雕饰,而忽略了证明观点这一核心,那就是舍本逐末了。《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楚王问墨家传人田鸠说:“墨子的学说是显学,但他的言辞却不雄辩动听,这是为何?”田鸠作了如下回答:

昔秦伯嫁其女於晋公子,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在讲究文采的同时,我们也别忘了秦伯嫁女、楚人鬻珠的古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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