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写作的深度意识

2013-03-19 13:58王充闾
文化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散文深度文学

王充闾

(作者系著名散文作家、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

笔者在多个场合、多次讲座中,一直强调散文创作应有深度意识、深度追求。值此商品大潮无远弗届,到处都是激烈的竞争,人们整天处于心身疲惫状态的今天,此论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有人疑虑,广大读者在极度紧张之余,不会去接受思索的艰辛。理由是,人们忙碌了一天,渴望通过阅读暂得消闲,获取片刻宁贴与清静,在这种心态下,要追求什么深度,只能招致反感。

也有人认为,在散文泛化的时代,关于散文写作,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如何体现现代意识、大众意识,如何写得轻松、自然,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而强调思想意蕴、深度追求,将会坠入所谓“深度模式”的陷阱,导致对现实生活重新组合,从而歪曲了生活质素的弊端。

还有人担心,从前文学领域极度单一,现在开始呈现多样化的局面,如果提倡进入哲理性的艺术层面,会不会以一种新的单一来取代旧的单一?会不会把读者早已厌弃了的说教式的逻辑形态引入散文创作之中,造成性灵萎缩、情感弱化?

还有人认为,现在整个社会处在“喧哗与骚动”之中,人们心情浮躁不堪,读者自不必说,即使从作家角度看,肯于求深求异的怕也不是很多,“回到平面,取消深度”的说法,不是颇有市场吗?

这里涉及到散文创作中的一系列课题,诸如文学的审美特征、审美诉求和创作感悟的超越性、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心灵体验的对接、作家的心态与创新意识等等,换句话说,要说清楚“深度意识”这个问题,需要从上述诸多方面加以认真的研究、探讨。

先从当前文学创作、主要是散文创作的发展趋势来分析。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文化观念、价值观念发生了重大变革,文学艺术的含义与功能随之也发生了转换,由过去的从属于政治、对现成理念的图解和对客观景象的模仿,转换为注重于人的自我意识的探索与表现,关注人性与人生、人的命运与生存价值,体现一种内在的超越性。由于文学环境的宽松、创作主体心态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转换,存在着回归文学本体,恢复其自身特征,作家将各自的情绪、体验和社会内容化为自己的个体化世界,从而获得较高的美学品质、审美期待。

面对经济全球化和由此而形成的全球化语境,加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影响,人们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批判意识、超越意识大大增强,审美趣味发生变化,实现了文学自身审美原则的整合与调节,导致文学观念趋向多样与宽容,各种文学话语、理论话语纷乱地喧哗。随之而来,作家的审美意识也发生了重大变化,逐步呈现出表现自我的自觉性。就散文创作来说,由以往的对于现实功利目标的直白展露,注重外部世界的描绘,转为对自身情感、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从过去对政治形势的热情跟踪和对表层现象的匆促评判,转向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对现实世界和国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扬弃那种平面的线型的艺术观念和说明性意义的传达,致力于新的表现领域与抒写方式,终于使散文以轻松的格调、优闲的步态、更为深刻的人生思考、深层的哲学内涵和情感密度走近读者,从而实现了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精神对接,构成了今日散文繁荣兴盛的基础。

新时期的文学历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向文学本体回归的过程,因而也是一个在文学创作中探索与呼唤人文精神、关注社会人生、表现内在人性,并使之不断深化的过程。当前,由于现代人群已被经济势力抛掷到商业化的运作之中,置身于越来越实利化和技术化的社会环境里,面临着商品、物质、财富、权力对于人的个性、主体性、独创性的排拒,呈现出向个性迷失的群体化、符号化日趋下滑的危险。特别是伴随着各种传媒竞相推行趣味的大众化,伴随着科技迅猛发展、智能化过程加速所导致的文学的写作方式、表达方式和阅读方式的剧变,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学的个性化、独特性、深刻性。而文学性是以独特性显现的。散文写作是一种极富个性和内向特征的创造性劳动,是一个作家表现与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

散文创作的深度追求,是同个性化的写作紧密联系着的。缺乏个性化的支撑,势必导致思想的平庸化和话语的共性化。在创作中,作为一种极富活力的人文精神,个性化可以抵制繁琐、无聊、浅层次的欲望化和心灵的萎缩现象,而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对审美意蕴的深度探求,使心灵情感的开掘达到一个很深的层面。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把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作为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来充分予以肯定。这在今天来说,仍然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

文学确实是命途多舛的。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里,现实功利性阉割了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在摆脱掉政治的粗暴干预之后,今天又遭遇到物质利益的羁绊和商品大潮的挤压。在一系列理由充足的符号秩序之下,经济利益实际上制约着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个文化的命运。因此,要实现文学本体的回归,张扬艺术审美的个性特征,不仅要挣脱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功利化的躯壳,而且,还必须克服物质主义、金钱至上的价值导向对人性的扭曲,固守作家内在的文化与理性的支撑,保持自身的精神追求,确认文学的审美特性,表现出作家富有个性特征的真性情、真情感和心灵体验、生命体验。

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写作中,要警惕粗俗、平庸的倾向。当前,从文学审美形态的发展来说,理性的缺席、诗意的失落是一个突出问题。哲学含蕴的稀薄,动人心魄的思想刺激的缺乏,已成为文学创作普遍存在的一个弱点。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对思想、对创新充满渴望的时代。人类理性的高贵品格就在于它的永不止息的创造性与开发性。艺术的深度存活于创造之中。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的本质性的追求便是在创造过程中探求人生的奥蕴。广大读者并不满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娱乐,这在各种媒体中已经得到餍足,他们还期待着通过阅读增长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认识自我,饱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这也正是当下思想随笔、文化散文备受青睐的原因。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读者这一正当需求,应该充分注重作品思想蕴含的深度,沉潜到文化与生命的深处,透过生活表象去勘察社会人生的真实状态,采掘人的内在心理活动的富矿。

这种深度意识,原是人类心理层面的一种自在意识,不是凭空外加的。渴望深刻,追求深度,不断探究其自身生存状态,属于人的本性范畴,是埋藏于灵魂底部的深层意识。现代人扬弃传统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力图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意向。而人类要从整体上把握社会、人生以及自身命运,必然产生普遍性意蕴的哲理追求。应该说,任何时候,深度,深刻,都是判断文学艺术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因此,对哲理意蕴的开掘,已经成了作家、艺术家的自觉追求。

这里所说的哲理意蕴,当然指的是溶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是一种靠着生命激情的滋润、生命体验的支撑的思辨精神和理性情感,是立足于现实土壤而呈现出的对于人生价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其中凝结着人生智慧。在这里,散文中的说理,常常表现为一种恰如其分的点醒与提升;而对于铺展开来的叙事、抒情,则可以成为一种丰满肌肉的筋骨奇突,或者必要的激活与调剂。这种理蕴来自作家对生活的感悟、体验,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作家面对某种生存境遇或者情感体验,有所领悟,深受启发,产生对世界、对人生、对人性的新鲜的、透彻的、厚重的认知,发而为哲思、理趣,成为一种艺术的开掘、提炼与升华。它是丰富多彩的个性化的展露,而不是机械的外在贴补、“注水式”的内部填充,更不是单调、划一的公共话语模式。

这种深度意蕴,不可能产生于刻意回避或虚代社会学意义上的生存背景,把日常生活的琐碎、断裂、残缺、间离,以及荒谬感、偶然性通通编织起来的个人话语造势,也不同于那种站在云端施放故作高深的迷雾,发布“梦游者的呓语”或存在主义哲学的文学化界说。它是渗透于形象、情感之中的生命智慧,着眼点在于运用艺术手段点燃、引导与满足人们探索未知的欲求。读者可以凭借自身审美的内驱力,进入一种超越的悟境,获得思考的愉悦。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尚书·说命》)要把这种理性的认知落脚到创作实践中去,还有一段相当艰巨的历程。大前提是必须培植深邃的思想,努力提高认知水平与思辨能力;有了深刻的、科学的见解,尔后再设法将它组织到文章中去。依我三十余年的创作体会,对于散文、随笔来说,这方面的难度要远远超过论说文的写作。就是说,如何在叙述、描写、抒怀的过程中,以盐溶水、如汤沃雪那样,渗透进去、融汇进去理念的、思辨的、感悟的意蕴,是需要大动一番脑筋、颇费一些周章的。我离这种境界,尚属远哉遥遥;不过,无分成败利钝,体会总还是有得说的。

——读书思考,观察事物,剖析问题,直至执笔为文,都应尽量升华到认知规律以至撷取智慧的层面,而不要停留在简单的信息、知识的复述上。认识对象大体分三个层次:信息、知识、智慧。市场经济,商业社会,人们自然都重视信息的获得,每天接触媒体,捕捉信息,据以分析和参考,它强调的是新鲜,但这只是“初级阶段”;如果把信息看作是“矿砂”,那么知识便是大量的事实与认识的“矿粉”投入熔炉之后,提炼、组合而成的可供使用的“板材”,这是第二步;也还没有最后完成,还须进入更高级的阶段—探索规律,撷取智慧。举例说明:中国古代史书《战国策》上有这样一段话:“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 ‘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国者。’”仪狄造出酒来,这是信息。造酒技术很高超,味道十分甘美。这就有了知识含量。大禹喝了,慨叹说:后世君王肯定会有因嗜酒贪杯而致亡国者。这就是智慧了,带有高度的预见性。

大部份知识都是专门的,是关于某一领域、某一科目、某一程序、某种思想方法、价值准则等方面的认识;知识再进展一步,就成了思想观念、价值准则、规律性的认识。各种具体知识之间很难会通,但当它上升为思想意识层面,从中获得理念和感悟,就可以豁然贯通。所谓规律、智慧,正是这种知识与思想观念的升华,是由死变活、经过转化的知识与思想,是起统率作用的。知识关乎事物,充其量只是学问;规律反映问题的实质,触及深层的底蕴;而智慧则关乎人生,属于哲学的层次。马克思把哲学比喻为“迎接黎明的高卢雄鸡”,意思是哲学是武装头脑的,是在前面指导人生的。黑格尔说,哲学是反思的科学,是事后的思索,他喻之为“黄昏时起飞的猫头鹰”。两位大师讲的都是关乎智慧、关乎人生的。

——注重视角选择,尽量选取独特视角。思辨、研索本身就是一种视角的选择,视角不同,阐释出来的道理就完全不同。视角和眼光是联系着的。爱因斯坦看人看世界,用的是宇宙的眼光,因而能够跳出“人为中心”这个成见,得出“人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埃尘——没有骄傲的理由”的结论。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提出观察事物有三种视角:“以道观之”,从整个自然界来看,无所谓高低、贵贱;“以物观之”,从事物本身来看,往往是重已轻人,自以为是; “以俗观之”,世俗观念往往是趋同的,随大流,人云亦云。同样一件事,从不同视角观察,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善于提出问题,也就是要有“问题意识”。爱因斯坦就曾说过,他的“脑子里始终都装着问题”。理论是关于问题的理性思考;或者说,理论始于问题。过去学哲学有一个偏向,就是满足于背诵结论,而不善于以理论为指导去发现问题、研讨问题、解决问题。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不是知识学,而是问题学。这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常解常新,是永不过时的,只能随着时代的发展,理解与阐释方式发生变化。它与科学不同,科学的问题一经找到答案,问题便成了知识,不再具有问题的性质;二是,如果说科学给人以知识,那么,哲学就是给人以智慧——提出问题本身就体现了哲学智慧。哲学家的贡献不在于他解决了多少实际事,而在于他提出了富有前瞻性、开创性的问题。问题是哲学的发展动力,问题开启了思维探索之门。

——重视生命感悟、心灵体验与生命体验。这种感悟与体验,都是个性化的,往往有独到的发现。

——组织素材,应窄而深,学会小题大做,切忌大题小做;要“孤军深入”,求其自得,力戒空泛而弘廓,泛滥而无归。

见解未必高明,但它毕竟是过来人的一种体悟,一种迷者之悟,或者迷悟交织,往往是教训多于经验;坟场后面荆棘多于鲜花,官场后面更多的是凄清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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