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美”到“泛美”
——中国当代美学的思想误区及其出路

2013-03-19 12:01梁光焰
武陵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美学哲学美的

梁光焰

(湖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从“非美”到“泛美”
——中国当代美学的思想误区及其出路

梁光焰

(湖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当代中国美学以否定西方经典美学思想为开端,致使美学学科失去自身的知识依据,完全受制于哲学的主客观问题而不能就美本身的问题展开,因而出现“非美化”现象。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新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在试图消除“实践论美学”偏颇时,又以存在、生命、自由为本体,把美放大成生命的全部,呈现出“泛美化”倾向。当代中国美学只有回到美自身的领域,科学地传承美学固有的经典思想,尊重美的边界及审美事实,才能真正建构起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美学体系。

当代中国美学;“非美”;“泛美”

我们一般按照历史分期把建国以后的美学称之为当代美学,但如果从美学思想的展开方式来看,当代中国美学应该发端于上世纪30年代。1937年,正当中国现代美学沿着王国维开创的西方美学研究范式进一步发展时,周扬发表了《我们需要新的美学》一文,认为西方“全部美学史几乎都是观念论的美学史”,不但把康德、席勒、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克罗齐等视作观念论美学的代表,而且直接把无概念性、直观性、无功利性快感等美学思想看成是“和现在资产者社会及其文化全体的没落和颓废相照应的”,并要求对朱光潜康德式的“无所为而为的观赏”主义,自我中心主义,心理主义予以批判[1]。周扬文章吹响了中国美学研究走上独立自主道路的集结号,此后蔡仪《新美学》的建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争都是沿着这一思路展开,因而构成当代中国美学思想的逻辑起点。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美学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针,在政治意识形态与美学自身的纠葛中触及了许多较为深刻的美学问题,比如美的形象问题、美感的共同性问题、自然的人化问题等等。但是,如果就美学学科自身规范来说,当代中国美学仍有许多问题值得反思。刘士林说:“20世纪中国美学的提问方式,主要是一种以西方哲学为本体内涵的哲学提问方式;百年来中国美学所讨论和研究的,也主要是一些哲学问题,是美学研究的哲学基础。也就是说,它们是非美学问题,或与美学本身距离比较远的问题。”[2]19刘士林准确地指出了当代中国美学的根本性弱点。但是,上世纪进入80年代之后的中国美学已经意识到这种“非美化”问题,他们在修正“实践论美学”偏颇的同时,建立起以“新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为代表的本体论美学。事实上,这种本体论美学全面追随20世纪西方哲学话语,在现象学、存在主义和分析哲学等语境中,以美的名义毫无限度地发挥人生问题,大谈存在、生命、超越、自由等,把美看成生命的全部,通过放大美、抬高美去描绘一个审美的乌托邦乐园。美学再一次失去了学科的自律性,由此前的“非美化”走向“泛美化”。

本文由剖析“非美化”的根源、内容与实质开始,通过对当代中国美学思想的整个逻辑行程进行清理反思,指出中国美学现代化过程中的失误与不足,以此找到中国美学发展的新途径。

一起点:美学知识共识的丧失

任何一门学科必须有自己的内在准则和外在规制,以保证该学科能够健康、持续的发展。内在准则是指学科的知识传承,它是该学科思想理论的历史积淀,是同行认可的知识共同体,我们称之为“知识共识”;外在规制,是指学科理论生产、传播的社会条件,比如编审、出版、社会环境及其它学科成果影响等,它是内在规制的社会表现形式,最终形成的是“学术集团”。如果把一门学科比做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知识共识”就像盘根错节的根系,它为学科提供营养和支撑,“学术集团”就是在根系上生发出来形态万千的枝桠,虽旁逸斜出,但同根共祖。因此,“知识共识”是学科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累积起来的,有着前后相承关系的有机知识体系,是构成学科的内在依据。

中国现代美学是参照西方美学思想观念建立起来的,康德、叔本华、克罗齐、尼采等人的美学思想对20世纪初期中国美学都产生过直接影响。王国维以审美的“无功利说”、“审美形式论”和“生活之欲论”为基点,评论《红楼梦》,拓展古典的“境界说”,创造性提出“古雅”这一新的美学范畴;蔡元培接受康德、席勒的美学思想,认为美感作为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津梁,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性的特征,并针对中国社会现实,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王国维和蔡元培虽然都没建立起自己的美学思想体系,但他们以开放的胸怀,大胆吸纳西方美学思想,化西为中,成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者。早期朱光潜以克罗齐的直觉论为起点,融合布洛的“心理距离说”、立普斯的“移情说”和谷鲁斯的“内模仿说”,对美感经验进行了系统的分析,为中国现代美学提供了一种完整的体系形态。从1902年王国维完整介绍美学学科内容到1936年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的出版,30多年时间里,中国现代美学以西方经典美学思想为知识共识,采取批判综合的态度,融合中国古典美学,发展出哲学美学、心理学美学和艺术美学等多种形式,形成较为健康的现代美学制度。

上世纪40年代,蔡仪按照周扬的设想建立起“新美学”。蔡仪《新美学》的体系性、独创性以及它对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建设的大胆尝试无需再作评议,而单就美学学科制度来看,蔡仪机械地把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文中发挥的“哲学党派性原则”应用到美学研究之中,对西方美学的研究方法和美学思想机械地按照哲学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原则划分阵营,进行全盘否定。就美学研究方法来说,蔡仪认为,西方的形而上学美学、心理学美学以及从艺术来考察美的艺术哲学都是由感觉、观念、意识、情感、意志去研究美,颠倒了主客观关系,导致西方美学研究的全面失败[3]。就西方美学思想来说,蔡仪认为他们研究的不是美,而是美感,是“主观的美”。由此他着重批判了康德、克罗齐、朱光潜以及心理学美学的费希纳、立普贤斯等人的美学思想,认为他们由美感出发论美,其思想体系中充满了矛盾。

“新美学”对西方经典美学从方法到理论的全面否定,以及对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批判,否定了自德国古典美学以来所积累起来的美学知识共识,瓦解了中国20世纪初期所形成的美学制度。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为人类思想史和哲学史揭开了新的篇章,中外美学史上,从来的美学研究也都是建立在哲学研究的基础之上,但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到马克思主义美学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另外,马克思、恩格斯毕生并没有写过系统的美学著作,甚至连较完整明晰的美学语段都没有,更多的是他们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留下的一些有关文艺批评的论文或通信,这都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的建立带来了困难。就好像没有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们仅仅从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去推测其美学思想一样,马克思主义美学实际上是我们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根基上的一个再建工程。如果说面对康德美学思想,我们要做的是阅读、阐释和发现,那么马克思主义美学则是一个用科学方法进行联缀、挖掘和再创造的过程,它需要更高级的推理、寻找和判断的智慧。但“新美学”机械地以唯物、唯心为评判标准,全面摧毁美学学科已有的知识体系,导致当代中国美学缺乏有效的美学知识共识。虽然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我们形成了新的美学集团,但毕竟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等范畴过于宏大,很难直接应用于相对微观的美学研究,不仅其空白需要被历史所认可的美学知识来填补,就连其逻辑行程也充满变数,这些都为当代中国美学持续不断的论争埋下了伏笔。

二“非美”:哲学的主客观问题而不是美的问题

缺失基本的美学知识共识,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是不是可以成为一种新的共识,而成为美学知识的增长点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是,由于此时我们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存在着简单化、片面化倾向,就像朱光潜后来回忆所说的那样:“参加美学论争的人往往并没有弄通马克思主义,至于资料的贫乏,对哲学史、心理学、人类学和社会学之类与美学密切相关的科学,有时甚至缺乏常识,尤其令人惊讶。”[4]这种状况导致在美学方面,只能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某些原则、论点甚至个别词句牵强附会地发挥。也就是说,构成中国美学“知识共同体”的,是被孤立、分割和肢解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一些原理、概念。这些原理概念作为中国社会生活的牢笼,自然也被强加给美学研究,成为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的强制性制度。

审美实践直观地告诉我们,审美过程和借助概念认识对象的过程有着本质区别,它虽然有客观性一面,但往往随着欣赏者态度的变化而变化,呈现出强烈的主观性、个性和创造性等特征。审美的这些基本特点与当时中国美学的强制性制度形成尖锐的矛盾,因此,当代中国美学必须找到一种平衡,即在保证客观唯物论的前提下,努力产生一种切合审美实践的美学理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争正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美学史家常常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分为四派,事实上,就论争实质来看,就是主观派和客观派两派。主观派是以吕荧为代表,他们坚持独立的美学观,倾向于从主体方面来理解美;客观派是以蔡仪、后期朱光潜和李泽厚为代表,他们坚持“美根源于客观性的东西”这一前提,谋求审美原则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平衡。

所谓“客观性的东西”,最直观的当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客观事物。蔡仪认为,一切客观事物的美只能在于客观事物的本身,美的花、美的树都是因为花和树本身有美的东西存在,这美的东西就是“从个别中显现出来的一般”,即典型。按照蔡仪的观点,美不依人而存在,即使世界上没有人,美这个东西也是客观存在的。这显然不能令人接受。当时的李泽厚比蔡仪进了一步,他把美归结到“社会”。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社会”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是客观的。其实李泽厚和蔡仪运用的是同一公式,只不过蔡仪抓住的是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唯物”二字,机械地在“物”上立论,李泽厚抓住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二字,在“社会”概念中开掘。

此时的朱光潜以“物的形象说”自我修正此前的唯心主义美学。朱光潜所说的“物的形象”就是我们欣赏美的时候由想象力所创造的形象,它存在于人的大脑中,只在审美的瞬间而存在。把美落脚到形象上,反映出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深刻性。但就当时情况来看远远不够,朱光潜还要为“物的形象”的客观性辩护,于是从物甲、物乙、再到物甲的自然特性,物乙的社会性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物”上大做文章,以保证与“美最终是客观的”这一潜在的时代乐章相合拍。

从深层次来看,主观论美学其实也在讲美是客观的。现在看来,我们绝对不能把主观论美学称之为唯心主义美学,比如吕荧虽然坚持“美是观念”,但他认为观念来源于社会生活,具有社会历史的内容,也就是说,观念本身是客观的。吕荧等人的美学之所以被称之为主观论美学,主要是因为他们直接从美感、观念、情感、感性等方面讨论美学问题,最终仍然要落实到客观性这一哲学主题上来。

可见,不管是主观论美学还是客观论美学,在探讨美时,无一例外地都要首先坚持、或最终落实到“美是客观”的这一命题上来,而不能自由充分地对美自身进行科学思考,导致此一阶段的当代中国美学研究出现“非美化”现象。

再来看看“实践论美学”。“实践”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范畴,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范畴,具有本体论意义,世界的一切都能在“实践”中找到合理解释,它不仅可以解释人类的起源,还可以剖析复杂的社会构成机制,把握纷繁的历史规律。“美”作为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最基本事实,它当然包含在人类的生活之中,因而完全可以在“实践”那里找到合理的解释。问题正出在这里:一个可以对人类所有活动做出解释的范畴,在解释“美”或“审美”时,必然会遮蔽审美活动与人类其它活动之间的区别。事实正是如此,“实践论美学”将人的本质等同于美的本质,大谈人的历史如何,人的本质如何,没能深入到人的心理世界,捕捉到人类审美瞬间的实质。虽然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有极大关系,但后者只是前提基础,也就是说,“实践论美学”在根本上同样回避了美的问题。

三“泛美”:美被放大成生命的全部

上个世纪80年代,高尔泰以“感性动力说”和“美是自由的象征”反抗“实践论美学”的“积淀说”及其理性印记。不久,刘晓波受“感性动力说”启发,提出“突破说”,对“实践论美学”中的社会、理性、本质、群体主体性进行全面批判。正像戴阿宝所评价的那样:对实践美学的批判“实质上就是与李泽厚这一代知识分子对话,他对李泽厚的批判实质上是对中国既有的知识观念和学术精神的批判,从一个侧面强力地预示了新阶段的来临”[5]。事实正是如此。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生命美学、超越美学、生存论美学、体验美学等继之而起,他们摒弃了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消弭了美学话语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紧张关系,到了90年代,又出现了以“新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论争为主线的多元发展新景观。

“后实践美学”不是一个美学流派,而是一个旗号,代表了所有90年代以来对“实践论美学”的批判怀疑以及在此基础上确立起来的新的美学方向。杨春时在《走向“后实践美学”》一文中说:“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经历了‘文革’前的‘前实践美学’阶段,新时期的‘实践美学’阶段,现在又进入了‘后实践美学’时期。‘后实践美学’是中国美学超越‘实践美学’、走向世界、走向现代的阶段。”[6]显然,“后实践美学”的意图就是借助“后现代”中的“后”字,通过否定“实践论美学”中的“实践”范畴,清除其美学理论中的理性、群体性、社会性、现实性等理论缺陷,进而实现对“实践美学”的继承、批判、扬弃和超越。那么用什么替代居统治地位的“实践”范畴呢?我们知道,20世纪风行西方的哲学是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和分析哲学,它们超越了传统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模式,由研究意识或语言开始,希图从意识或语言那里去澄清人在世界的展开过程。这样一来,存在、生命、超越、语言游戏等就成为西方哲学的关键范畴,它们以个性、此在、体验、主体等为出发点,刚好和“实践”的理性、社会现实性构成对立关系,自然成为“后实践美学”拿来对抗“实践美学”的有力武器。

“后实践美学”借助本体论哲学的思维方式,把生命、存在、自由、超越等作为本体对待,在谈论美时,便自然地把美推向了终极本体,于是人的审美活动被夸张放大。

本体论就是利用人的抽象思辨能力和逻辑规则,在客观现实之外预设一个超现实的普遍永恒的东西,相信现实事物的产生和存在都基于这种普遍的永恒,哲学如果能够把握住它,就可以照猫画虎,从这一特定的预设点出发去解释全部现实世界。本体论哲学就这样在“预设”和“还原”中往返穿梭。比如柏拉图的“理念”就具有本体意义,他对世界的解释最终都归结到“理念”,美也是“理念”的分享。

“后实践美学”家把“实践论美学”中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实践”置换成“生命”、“存在”、“自由”或“超越”,然后把人类的审美现象向本体还原,说美就是生命,就是存在的最高形式,是超越现实、追求自由的终极手段。美因而被“泛化”成人生命的全部形式。对此,薛富兴曾有一段评价,他说:“将审美置之云霓,以此寄托人生,安身立命,必欲称王而后快,足呈一己之意,难服众人之心;貌似势如破竹,气度恢弘,实则管窥蠡测,徒增笑柄。美学家要有一颗平常心,虽有爱美之心,但也要顾及到人生不只审美之事实,要有人类精神现象学之全局观,要顾及到审美之外其他精神文化之方方面面,要注意到每一种精神活动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要意识到审美活动所不能。其研究结论要能符合大众审美之基本事实,要能经得起其他领域专家们的检验。”[7]薛富兴准确击中“后实践美学”的要害。

那么“新实践美学”呢?他们不是要捍卫“实践”范畴的核心地位吗?既然是捍卫,就必须对“实践”内涵进行重新阐释。这项升级改造工作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

第一,把“实践”意义不断扩容,让它变成无所不包的人类活动。张玉能在《新实践美学论》中花大量篇幅对实践的结构类型进行重新厘定,认为实践是一个多层累开放性结构,包括物质交换层、意识作用层和价值评估层;在类型上,实践包括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话语实践;在功能上分为建构功能、转化功能与解构功能;在发展程度上分为获取性实践、创造性实践、自由性实践等等[8]。这样看来,实践就是人们从自然界获取生存资源过程中而发生的一切与之相关的人类活动,包括精神的、意识的、伦理的、审美的,也包括认识、判断和评估,还包括人类的语言活动和各种精神活动等。通过这样的理解,实践与审美的感性、个体性的冲突没有了,但实践概念被扭曲了:在马克思那里有整体性和基础性的实践,到现在却变成了人类生活的全部。马克思说过,“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9],被张玉能改造成“社会生活全部是实践”了。马克思的意思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现象,都可以在实践那里找到“根源”,如社会、国家的产生,婚姻制度的变化等,都可以追溯到实践那里。而现在,张玉能却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实践了,也就是说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实践。

第二,把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与西方现代哲学思想任意嫁接,过度阐释“实践”的意义。像“实践”、“存在”、“此在”等范畴,它们都不属于字典或辞书上的意义,而是隶属于特定的哲学体系,必须放回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或存在主义哲学的语境中来理解,如果根据字面意思或断章取义任意拼贴的话,必然导致严重的错误。比如朱立元说,海德格尔的“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思想,“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比海德格尔早八十多年就已发现并作过明确表述:‘人并不是抽象的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人就是人的世界。’”[10]。马克思说过这句话不错,只不过后面还有半截,是个逗号,意义还没完就被朱立元截断了。这句话出自《〈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原句是:“但人并不是抽象的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11]马克思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为了批判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幻想的现实性”,而并不是朱立元所臆测的“批判了”主客二分的认识论问题。另外,“人就是人的世界”是相对于宗教来说的。宗教颠倒了世界观,把人的世界变成是神创造的,变成了神的世界,马克思要把它纠正过来,与海德格尔“存在”毫不沾边,甚至根本相反。

美学不再谈美,而是在本体论哲学框架内,把美设定为社会实践、生命存在、语言等,忽略了美自身,美论自然而然成为“泛美论”。

四出路:回到美自身的领域

针对当代中国美学困境,有的从方法论角度指出,要想克服那种过度局限于哲学方法和科学方法的缺陷,必须“直接面对美学事实本身,找出适合美学自身存在的具有自己独立品性的研究方法”[12];也有侧重于内容方面,认为中国现代美学要“从哲学话语回到美学话语,从哲学问题回到美学问题,从人的本质回到美的本质,从人的实践活动回到人的审美活动,从人的现实世界回到人的审美世界”[2]29。美学要回到美自身,这样的见解是深刻的,但往往只能停留在口号上。实际上,针对当代中国美学“非美”和“泛美”的根源与实质,回到美自身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回到美学学科自身的知识体系之中,尊重其固有的思想传承和研究范式;二是回到美自身的领地,尊重“美”的边界和人类审美实践的事实。前者是美学的学科规制,后者是美自身的规制,两者共同结合才是保证美学研究的健康机制。

第一,尊重美学研究的思想传统和方法传统。不管马克思主义哲学如何科学、先进,当我们运用它去解决人类审美问题的时候,也必须尊重美学学科的研究范式,必须吸收美学思想界长期沉淀下来的真理性东西和科学成分,决不能机械地凭借某条原则公式,武断地认为以往美学研究从方法到内容全部是错误的。当然,没有批判就没有创新,思想创新就是对陈腐观念的批判,但批判是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之上的。比如自柏拉图区分出“美的东西”与“美本身”之后,“自上而下”研究范式一统西方美学,到19世纪,费希纳看到它的局限性,倡导了“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柏拉图是受毕达哥拉斯等希腊古典早期美学思想的恩惠,费希纳是对17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总结。理论就是在这种吸收、批判、补充、互惠中发展起来的。

思想产生于思想本身的历史之中。我们现在必须回到起点,回到美学学科历史之中,继承发展上世纪初期王国维、蔡元培、朱光潜等人美学研究方法,以科学的眼光面对几千年来美学思想家创造积累起来的思想财富。“实践论美学”就是大胆借鉴被我们称之为“唯心主义”的康德美学思想,再以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改造,才成为当代中国美学最完整的形态。

第二,尊重“美”的边界,面向审美事实发言。克罗齐说,美学这门学科所要回答的“是诗、或艺术、或幻想在心灵活动中的作用,以及因此而涉及的幻想与逻辑认识及实践、道德活动的关系”,美学要首先弄清审美、认识、道德、实践等各种形式在心灵中的位置,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要“开列人类心灵的清单”,“不把全部心灵弄透彻,要想把诗的性质或者幻想创造的性质弄透彻是不可能的”[13]。在克罗齐看来,把美从人类的认识、实践和道德中区分开来,是美学研究的主要课题,其它的一切研究都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真正在纯粹视域下“开列人类心灵的清单”的是康德,他第一次把美与认识、道德之间复杂关系揭示出来,从人类复杂心灵活动总体中,把错综肯綮的“美”剥离出来,美从此作为心灵的一个独立部分单独显露出来。如果说鲍姆加登在形式上为美学确立起明晰的学科意识,那么康德则在内容上使美学真正成为一门完整的科学,所以黑格尔称赞康德美学“是关于美所说过的第一句合理性的话”[14]。鲍桑葵也说,康德关于美的“轮廓是牢牢地画定了”,“今后,我们就可以只限于论述美学问题以及它对普通哲学的意义了”[15]。自康德之后,美学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哲学的罗网中乱撞,而是找到了自己独立的领地。

“后实践美学”自称大胆借鉴学习现象学、存在主义和分析哲学,但仍然导致“泛美化”,其原因是:只得其皮毛,而失其精髓。实际上,自19世纪以来,西方倏来忽去的美学身影都是以康德美学思想为根基,对其批判继承、变形加工、拼接发挥而形成的。费希特、谢林、席勒以及施莱尔马赫、赫尔巴特、叔本华等,都是正面接受康德美学思想的人,也有人通过对康德的批判,反其道而行之,如赫尔德看到康德美学缺乏历史感,提出美学要体现历史主义精神。就20世纪来看,没有康德对“美自身”的揭示,现代西方美学也不会表现得那么深刻。康德关于审美的想象力、表象、形式、审美感受、无功利等学说,不仅启发了克罗齐、科林伍德、鲍桑葵等人,也惠及现象学美学、存在主义美学和解释美学。如果看不到西方美学思想的这种内在逻辑,所谓的学习借鉴也只能是“买椟还珠”。

尊重美学学科的思想传承和尊重审美事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不同侧面。当我们既能在美学学科框架内,认识到美与认识、道德的关系,又能根据人类的审美事实,科学看待审美活动在整个人类社会生活结构中的地位,这样我们才能在美学思想上达到共识,形成健康的美学制度,美学研究也不至于偏离美的轨道。

[1]周扬.周扬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16-223.

[2]汝信,王德胜,编.美学的历史:20世纪中国美学的学术进程[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84-197.

[4]朱光潜.作者自传[M].//朱光潜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76.

[5]戴阿宝,李世涛.问题与立场——20世纪中国美学论争辩[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63.

[6]杨春时.走向后实践美学[J].学术月刊,1994(5):3-9.

[7]薛富兴.分化与突围[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61.

[8]张玉能,等.新实践美学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3-37.

[9]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8.

[10]朱立元.我为何走向实践存在论美学[J].文艺争鸣,2008(11):124-129.

[11]《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

[12]胡友峰.中国当代美学方法论:误区与出路[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1-7.

[13]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M].朱光潜,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43-244.

[14][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299.

[15]鲍桑葵.美学史[M].张今,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30.

(责任编辑:张群喜)

From“Non-beauty”to“Generalized-beauty”——The Wrong Though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Its Way out

LIANG Guang-yan
(College of Fine Arts,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Changde 415000,China)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began by denial of western classical aesthetics,consequently,the aesthetic subject lost its knowledge basis and was restricted by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problems of the philosophy, thus“non-beauty”phenomenon appeared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aesthetics.Since the 1980s,“the new practice aesthetics”and“post-practice aesthetics”have taken existence,life,liberty as ontology and amplified beauty to the whole of life in their trying to eliminate bias of“practice aesthetics”,thus“generalized-beauty”phenomenon appeared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aesthetics.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can really build up modern aesthetics system with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only by coming back to beauty itself,inheriting and developing scientifically the classical traditional aesthetics thought,and respecting the boundary of beauty and aesthetic facts.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non-beauty”;“generalized-beauty”

B83-06

:A

:1674-9014(2013)04-0033-06

2013-04-18

梁光焰,男,河南信阳人,湖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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