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文本中的生命意识及其非误读性误读

2013-03-19 07:16林满平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文学

林满平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城堡》文本中的生命意识及其非误读性误读

林满平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城堡》表现了现代人对自身的生存状态的焦虑和对生命的忧患意识,存在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可以从生存意识、归属意识、认同意识三个方面分别来把握这种生命意识。任何对《城堡》的解读,从来都不存在一种像对20世纪以前的各种文学流派、文学现象进行解读时所产生的那种认识,几乎所有对《城堡》的解读都是一种误读。在电影改编过程中,导演对原文本中的生命意识不可避免的误读,不能称之为一般意义上的误读,可以把它称为“非误读性误读”。

《城堡》;电影改编;非误读性误读

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卡夫卡都是现代主义小说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位作家。从这一点上讲,世人对卡夫卡的代表作(同时也是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作品)《城堡》的解读,从来都不存在一种像对 20世纪以前的各种文学流派、文学现象进行解读时所产生的那种认识。应该说,这种问题不仅仅存在于《城堡》和卡夫卡现象,似乎是整个现代主义文学所共有的。20世纪以前的世界文学,自从摆脱了中世纪宗教教条的羁绊后,经由人文主义、启蒙运动的锐意革新,在 19世纪波澜壮阔的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推动下,到列夫·托尔斯泰那里则达到了顶峰。在文学面临无法再向上发展,再向前只能走下坡路的困境时,新的世纪给了人们希望的曙光。风起云涌种类繁多的20世纪文学一下子打破了以往那种一种文学模式一统天下的格局。我们对20世纪之前文学的解读可以大体上分为准确和不准确两种,不准确的有人称之为“误读”;但是,正是因为自身的丰富性,对 20世纪之后的文学,比如本文涉及到的现代主义,就不存在这种分法,因为其内涵的丰富,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内涵的不确定性,导致任何一种对它的解读几乎都成了一种误读,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所有的解读都是误读,那误读也就不能称之为误读了,我暂且把它冠之于一个概念:非误读性误读(准确与否另作他论)。

一、《城堡》中生命意识的体现方式

心理学上有个著名的马斯诺需要层次论,大概的内容是:人的需要按它所发生的前后次序可以分为5个层次,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交际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形成一个从低级需要向高级需要发展的阶梯。借鉴这种需要层次模式,笔者将《城堡》中的生命意识划分为三种:生存意识、归属意识、认同意识。这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马斯诺的需要层次模式,但并不完全吻合,应该是互相交叉的。

(一)生存意识

小说从一开头就摆出了生存意识这个问题:作为外乡人的K怎么样才能在这个城堡下设的一个村子里拥有居住权呢?主人公K的所有努力最开始都是围绕这个基本需求而展开的。为了得到一个城堡的许可证,K想尽一切办法去跟城堡发生关系:先是误以为送信员巴纳巴斯是城堡里的人而去了他家,接着误打误撞从酒吧吧台女的口里得知克拉姆的情况,并极力跟克拉姆的情妇、吧台女弗丽达套近乎,最终变为自己的情妇,等等,不一而足。不得不承认,K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所企图的,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一个生存问题。这是个很迫切的现实问题,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哪怕明知不可为,他都会牢牢地抓住,极力去靠近。当然,在这样的一种状况下,K免不了精神过敏,常常产生一些抓狂的想法,导致最后都有一点精神分裂了。这种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自然属性的需求,具有强大的推动力,正因为如此,K跟所有人一样,具有强烈的生存意识。为了生存下去,K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地要去接近城堡,而城堡又以其捉摸不定的荒诞,一次次地考验着K,从而引发人们对K,确切地说是对人类自身的生命意识的思考。这种思考无疑是残酷的、痛苦的。

这种痛苦的经验,在文中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这里仅以三个女性为例。

正如荣格所说:“人类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自在的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①参见: 吴晓东. 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 39.《城堡》中生活在黑暗中的三个女性更是渴望这盏希望的灯。

弗丽达虽然是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但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酒吧和一群野蛮无礼的农民侍从中间,直到K的出现使她看到了爱情的希望。一触即发的爱情让弗丽达幸福得头晕,继而以女性特有的韧性为一个幻象中的家庭的生计而默默地做着莫大的牺牲。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女性往往比男性更为理智,所以她为了得到一个能避风的住的地方,低声下气地央求小学教师。当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望后,她还是决然地离开了K,跟着K的助手重返酒吧。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生存,在生存面前,爱情也只能让步。

奥尔伽的希望之灯准确地说是她那一个家族的希望。她家原本是村里的幸福家庭,只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她姐姐阿玛利亚无意中得罪了城堡里的一个官员,从此厄运降临到了她家,一连串的惩罚使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似乎是永不得翻身的地步。奥尔伽,还有她的弟弟巴纳巴斯,在强烈的生命意识的驱动下,不得不从事一些最卑微最琐碎的体力活,得到一点极其微薄的报酬来养活一家人,同时更多的是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这可以从巴纳巴斯为得到一份送信的差事而自豪不已体现出来。

酒吧女仆佩皮则更加明显地体现了这种强烈的生存意识。她原本是酒吧里众多女仆中的一员,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有一天,K拐走了酒吧前台的弗丽达,这个位子空了下来,因此佩皮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方设法得到了那个职位。为此,她为自己设想了美好的未来,对给她带来这一切的恩人K感激不尽。一个完整正常的生命对她来说是如此的诱人,以至于到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

通常情况下,小人物身上往往表现出更为强烈的生命意识,突出表现为对话语权的渴求。正如《城堡》中所表现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一般都是通过对话的方式来叙述的。主人公K只是充当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代替了作者的身影。三位女性都是向K倾诉,倾诉是她们唯一的表达方式。“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的长篇大论都在呈现一种生存境遇。”[1]35《城堡》正是借助这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的话语,通过社会底层人物的倾诉,启发人们去思考、拷问人类的生存状态,从而引发人们对于自身生命的深刻的思考。“它是对生存境遇的无穷追问,它的最大特征是未完成性。”[1]42

(二)归属意识

《城堡》中主人公K的潜意识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归属的意愿。K一直在追寻着城堡,但在追寻的征途中,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故乡的印象。比如就在K到达村子后的第二天,他踏着积雪向城堡的方向走去,当看到一座高塔之后有这样一段描述[2]12:

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小城镇;它决不亚于这座自称的城堡。要是K只想来参观一下此地,而且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来到这里,那他就太不理智了,倒不如回老家看看,因为他。很与久此没有同回时故乡,了他在脑海里把故乡的教堂尖塔同这上面的钟楼作了一番比较……

另外还有一处体现主人公K归属意识的地方。那就是对他和弗丽达相拥着躺在酒吧的地上的描述。文章是这样叙述的[2]48: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飞快流逝,他俩一同呼吸,一同跳动着火热的心;此时此刻,K仿佛有一种迷途羔羊的感觉,……连这里散发的空气也与他故乡的空气大不一样,……除了继续往前走和继续迷失方向之外,人们别无选择。

K来自何方?他有什么样的过去?全书没有任何的交待,在这仅有的两处对其故乡的描写中,我们也发现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可以这样说,K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历史迷失了方向的羔羊,甚至他将走向何方也是一个诺大的未知数。他只有现在。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他的生命就如一颗浮萍,浮浮沉沉飘摇不定。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他唯一清楚地意识到的就是他别无选择地要在迷失了方向的路上继续往前走。但是,深深植根于人类潜意识中的归属感让他在继续迷失的前进路上不时地回想起故乡的印象。没有历史的生命注定是可悲的,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故乡。故乡的诱惑太大了,但人是回不到历史中去的,所以他还得继续迷失。

(三)认同意识

小说里的认同意识集中表现在主人公K对城堡的追寻过程中。可以说,“每一代人都在重写一个追寻的故事,追寻的故事既是生命个体的故事,同时在总体上又构成了人类的故事。”[1]26主人公K对城堡的追寻其实就是在追寻一种认同,被城堡认同,继而被城堡属下的人们的认同,以此来实现他的人生价值。他自称是土地测量员,但究竟是不是,谁也无法确定。这只不过是他给自己设定的一种身份上的认同,所谓名正言顺,就是有了一个体面的身份,他才可以“言顺”,才能在这个城堡的属地拥有话语权。话语权是被人认同的前提。以此为出发点,他再一步一步地去追寻更高一层的认同。根据马斯诺的理论,人有社会交际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这是人的高级层面的追求。在这种追求的驱动下,K极力在人际交往中寻求一种认同,在此基础上,再赢得别人的尊重,进而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正是循着这样一种思路,K在追寻城堡的艰难历程中,表现出极强的渴望认同的生命意识。

总之,我们通过从生存意识、归属感、认同意识三个方面对《城堡》的解读,可以看出卡夫卡作品中表现出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就如林骧华所说:“他(卡夫卡)的作品表现了现代人对自身的生存状态的焦虑和对生命的忧患意识。”[3]

二、《城堡》中的生命意识在电影改编过程中的流失

把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把一种时间的艺术变为空间的艺术,这本来就是一种再创造。这里存在一个忠不忠实于原著的问题。严格地讲,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对原文化来说就是一种阅读和解构的过程。而把静态的文化改编成声画结合的动态艺术,撇开其他不论,单就技术上的要求,就需要对原作进行过滤,以便符合新的艺术形式的要求。因此,从文学作品到电影改编之间存在一种文化的过滤。所谓文化的过滤,我借助一下比较文学上的概念,并不十分符合,但却能说明问题。他们是这样给文化过滤下定义的[4]:

文化过滤指文学交流中接受者的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对交流信息的选择、改造、移植、渗透的作用。也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发生影响时,接收方的创造性接受而形成对影响的反作用。

应该说,小说是一种雅文化,“它面对的是比较有教养的和要求严格的观众”[5]39。而要把它改编为一种被大众接受的俗文化,就不得不进行不同文化形态之间的必要性过滤。电影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形式艺术,它的风格和魅力是通过形式的吸引力来体现的,而不像文学那样是思想的表达、寓意的表达。“把图像做形式上的设计,用视觉上的冲击带来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使其作品改变图像更多于简单的隐喻。”[5]57遵循这样的思路进行的电影改编才能算得上是一次成功的改编,而一次成功的改编,“不是局限于对于原文故事的或多或少的忠诚度,也不是对其内容简单的重复,而是改编本身,一次文学创作活动”[5]122。

把卡夫卡的《城堡》改编成一部影视作品而呈现在不同文化层次、不同知识结构的观众面前,首先面临的是解读问题。前面已经提到,所有对《城堡》的解读都是一种误读,正因为如此,就没有了所谓的正读,那误读也就不能成其为误读了,我把它称之为“非误读性误读”。这种解读并不是意味着改编者或者说导演没有真正地理解原作,相反地,改编者或者叫导演的人,都是对小说有了全面而准确的把握之后才要对其进行改编的。但如前所述,他们的解读也只能是一种误读,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所谓的误读,所以只能称之为“非误读性误读”。

我们来看看小说中表现很强烈的生命意识是怎么样经过导演的非误读性误读被进行筛选后过滤掉的。我们仍然从前一部分的三个方面来条分缕析。

很明显地,导演选择了认同意识作为电影叙述的主体部分,整个电影就是围绕主人公K对城堡的苦苦追寻而展开的。这一部分基本上忠实于原著的思路,没有太大的改动。而对于主人公脑海里时常浮现的归属感,鉴于图像和声音表达能力的有限以及电影主题表达的要求,导演只是把“K在看到高塔后想起了故乡”这个意象用画外音的方式,由解说员一句带过。再看看生存意识的表现。主人公K因为有情节和对白——电影艺术最重要的叙述手法——的缘故,因此这一部分是无法绕过的。而对于三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的生存意识,因为都是大量的长篇大论,导演则采取了蜻蜓点水式的似有似无的流露。弗丽达的坚韧的生命承受力在电影中被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取代了,导演把它安排在主人公K和弗丽达住进学校的第二天,被小学教师训斥后,两人在教室里想通过性爱来达到互相的理解,而在文本中,这一部分是弗丽达跟K的大段对话。奥尔伽一家的历史以及现状,导演则用奥尔伽的一些典型的农村妇女的日常劳动给一笔带过。对于佩皮,导演虽然安排了她跟K的对话,但仅仅是轻描淡写式的,而且只有一句台词体现了佩皮的处境和意图,就是她最后给K说:“到我们姐妹中去吧。”但这句台词因为没有了上下语境,让人感觉很突兀。

三、非误读性误读

吴晓东认为:“每个时代对《城堡》的解释都投射了时代特征。”[1]25诚然,没有一个人能把《城堡》中的生命意识全面地用电影表现出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解读《城堡》之所以如此艰难,是因为“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6]在这种情况下,天才般的导演们或者改编者们从不同的文化视角出发,对原文化意象进行筛选和过滤,力求在忠实于原作的基础上,尽量给观众呈现一种易于接受的影视文化。“改编不是简单地从一部作品到另一部作品的转换,而是创作另一部有自己深度、自己活力、自己自主权的新作品。撇开所有审美价值的评论,这些改编通常是一种与社会文化的兴趣相符的实践。”[5]122尽管如此,它仍然是一种误读,但却是非误读性误读。

[1] 吴晓东. 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

[2] 卡夫卡. 城堡[C]. 马庆发, 计美娟, 李小宛, 译 // 林骧华. 卡夫卡文集. 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7.

[3] 林骧华. 卡夫卡文集:前言[M]. 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7: 7.

[4] 贾顺庆. 比较文学教程[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6: 98.

[5] [法] 莫尼克·卡尔科·马赛尔, 让娜·玛丽·克莱尔. 电影与文学改编[M]. 刘芳, 译. 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5.

[6] 袁可嘉. 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 259.

“Life Consciousness” in Text of The Castel and Its Non-misreading Misinterpretation

LIN Man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100083)

The Castel displays modern people’s anxiety towards their own state of being, as well as their consciousness of hardship for life itself. There in the novel is a strong life consciousness. One may grasp this life consciousness from three aspects which are the consciousness of survival, the consciousness of belonging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identity. There is no such cognition generated from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astel as that which was generated from the interpretation of all Kinds of schools of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phenomena before the 20thCentury, and almost all th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astel are sort of misreading. When adapting the novel to a movie, the director would unavoidably misinterpret the life consciousness in the original text, which cannot be regarded as misreading in the general meaning. Instead, we may call it“non-misreading misinterpretation”.

The Castel; Film Adaptation; Non-misreading Misinterpretation

I306

A

1674-3555(2013)04-0068-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3.04.010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周斌)

2011-12-20

林满平(1984-),男,甘肃陇西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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