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批评中的形式主义与存在主义之维*

2013-03-18 15:56:27
外语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福克纳萨特存在主义

杨 桦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福克纳批评中的形式主义与存在主义之维*

杨 桦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在20世纪30、40年代的福克纳批评中,形式主义之维与存在主义之维分别在北美和欧洲占据统治地位。前者奠定并巩固福克纳小说的经典地位;在后者的批评语境中,福克纳变形为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哲理小说家。

福克纳;形式主义;存在主义

1 引言

“也许,没有任何一位美国作家能像福克纳那样吸引如此众多的学者和批评家的注意力。”(虞建华 2004:488)南非小说家库切指出福克纳批评中的一个有趣现象:“福克纳在成了法国存在主义者们的宠儿之余,又成了纽黑文形式主义者们的宝贝,而他本人则不大敢肯定到底形式主义和存在主义是什么”(库切 2010:204)。在20世纪30、40年代福克纳作为小说家声名鹊起的那个阶段,北美的福克纳批评盛行“新批评派”的形式主义,文体问题成为重镇;而欧洲的福克纳批评则由萨特的存在主义执其牛耳,把关注焦点集中在玄学性的时间问题上。那么,当时的福克纳批评中的形式主义之维与存在主义之维为何分别在北美和欧洲占据要津?这两个批评之维又如何影响福克纳小说在北美和欧洲的接受?本文将对此进行细致、深入的论述。

2 形式主义之维

“新批评派”于20世纪30-50年代基本上取得在北美批评界的统治地位,它强调对“文本本身”(text itself)的形式主义因素的“细读”(close reading)和对创作中作者意图和社会语境的彻底悬置。“新批评派”的迅速崛起与现代主义诗歌朦胧、含混的特质对理论支持的极度渴求密切相关。作为“新批评派”核心成员之一的克林斯·布鲁克斯在《精制的瓮》中相当明晰地表明为现代主义诗歌辩护的立场:“立意隐奥的现代诗人们往往被描绘为非传统的、一般来说不负责任的……现在,无论是好是坏,现代诗人已经把责任的重负抛给读者。读者必须对语调的转换、反讽式陈述、暗示而非直接陈述极为敏感……他们必须准备好接受不很直接的方式……毋庸置疑,我们不能反对强调现代诗人对凸显诗歌特性的方式,诸如使用象征而不是抽象,暗示而不是明确声明,隐喻而不是直接陈述等”(Brooks 1947:76-77)。

正如韦勒克所言,“布鲁克斯的细读个案出于揭示被低估或被笼统读过,未加细绎的复杂性的不可遏止的欲望,一眼看去其义自现的文本对他没有吸引力”(Wellek 1986:195)。布鲁克斯相当推崇福克纳的小说,认为其中充满着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的“悖论”(paradox)和“反讽”(irony)。福克纳小说的现代主义手法和种种新奇的技巧实验正合新批评派的口味,就这样,“福克纳被“新批评派”推举为某种非常适合在学院课堂里解剖的散文大师”(库切 2010:203)。

“新批评派”关注福克纳小说陈述的方式而非陈述的内容,其小说内容是关于美国南方历史的。根据马尔科姆·考利的归纳,“福克纳的作品可以分为以下几个范畴:关于庄园主及其后代、关于杰弗逊镇人、关于穷苦的白人、关于印第安人、关于黑人。如果我们按家族分类,可以分出康普森·沙多里斯家族、斯诺比斯家族、麦克卡斯林家族、拉特里夫·本德伦家族”(Cowley 1980:186)。令人吃惊的是,在《大西洋月刊》1939年11月号刊载的康拉德·艾肯的《论威廉·福克纳小说的形式》一文中,福克纳真实再现南方历史的“南方”作家特质却被轻描淡写地化解掉了,体现出典型的去政治化倾向。康拉德·艾肯认为,“他绝不能被看成仅仅是个‘南方’作家,他的情节和人物的‘南方属性’对他是无关大旨的……逼真或者至少说逼真的程度,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满不在乎地放弃,只要在布局和调子上所能得到补偿的好处对他有足够的引诱”(康拉德·艾肯 2008:83)。按照这样的说法,福克纳小说创作关注的焦点并不是美国南方问题,而是“布局”和“调子”这样的“小说艺术”问题,或者说,南方题材不过是布鲁克斯式文本形式的“精制的瓮”的质料而已。如果没有形式因的有机统摄,它们就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形式因体现的主要方面正是文体。

康拉德·艾肯对福克纳文体的解说是典型新批评式的:“这些句子雕琢得奇形怪状,错综复杂到了极点:蔓生的子句,一个接一个,隐隐约约处于同位关系,或者甚至连这隐约的关系也没有,插句带插句,而插句本身里面又是一个或几个插句……不断设置困难,一系列的遮掩和打岔,混乱和含糊的插句和延搁,其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形式——和思想——一直保持在仿佛还在活动着的流动不息的状态,却又教人不知所云,直到最后一个音响得到落实为止”(康拉德·艾肯 2008:80-81)。

此处,尽管也提到约略相当于“内容”或“主题”的“思想”一词,实际上却抽空了词义中具体题材所指的内涵,使其变得极其空泛,这样的所谓“思想”当然可以被轻松地归并在“形式”的大范畴之内。于是,福克纳的南方题材变成无关痛痒的东西,真正有意义的存在是那些“教人不知所云”的怪异句式。

沃伦·贝克的《威廉·福克纳的文体》发表于《美国序言》1941年春季号。在这篇文章中,福克纳作为小说家的第一性被定位于“一个独具匠心的多才多艺的文体家”(沃伦·贝克 2008:89)。沃伦·贝克这样阐发福克纳小说中文体与思想的关系:“如果福克纳的句子有时复杂冗长,如鸟儿飞舞盘旋,使人难以捉摸;如果他的场景变成四壁全是镜子的大厅,反复映出一系列渐次放大的生动画面,如果回音的增加变成无穷无尽不和谐的泛音,那么这一切都是由于他故事的意义复杂、神秘、含糊和不完整。在这样的描述中,没有绝对的、永存的纯白光辉,有的是五颜六色的污迹,在严厉的道德范围内围绕人们谜一样的行为和命运,折射并变换成千变万化的悬念。福克纳对生活的看法怎样,他的文体也是怎样”(沃伦·贝克 2008:107-108)。

表面上看,沃伦·贝克把福克纳的文体置于福克纳对生活的看法或福克纳小说故事的意义之下,但是,这里所说的“生活”或“意义”并不指涉福克纳小说中无比鲜活的有着明确时空界域的美国南方生活,而是指在“复杂”、“神秘”、“含糊”、“不完整”这种抽象层面上的存在。不妨参考一下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中的名言:“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从事创作的诗人们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的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艾略特 1994:24-25)。沃伦·贝克所说的福克纳对生活的看法基本对位于艾略特视阈中包含极大多样性和复杂性的现代文化体系,这是一种泛人类学意义上的“现代生活”,恰恰与本体论意义上的“现代文体”相应。在这种理论观照下,福克纳小说中的美国南方生活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代的,都被实质性地过滤掉了。

作为一种立场鲜明的形式主义批评流派,“新批评派”以现象学悬置式的去政治化、去伦理化方式强行捍卫所谓文学审美的独立性和自足性。经过“新批评派”精致文体解剖处理之后的文本,基本上仅仅剩下一具形式骨骼,甚至是僵尸。“新批评派”的福克纳批评奠定并巩固了福克纳小说在现代主义小说中的经典地位,但是真正的属于美国南方的福克纳却深深地隐没在福克纳式的文体之中。“新批评派”集中体现北美批评逃避政治与伦理重负的主流倾向,在小说中表现沉重政治与伦理焦虑的福克纳在形式主义批评文本中被彻底抽空了这些内核。

美国艺术史家施坦伯格深刻地指出,“缩小观照的范围一直是形式主义思想自封的任务……通常情况,主题会成为形式的负担。在形式主义伦理中,理想的批评家并不为艺术家的表现意图所动,也决不受其文化影响”(Steinberg 2007:66)。在“新批评派”的形式主义批评家那里,福克纳代表的美国南方文化和他的表现意图都作为“意图谬误”而遭到轻蔑的放逐。

3 存在主义之维

20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大陆批评界,形式主义的批评理念远未取得其在北美那样的统治地位。在那里,把小说作为思想史的文本来处理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批评方式。1939年6、7月号的《新法兰西评论》发表法国存在主义思想家萨特的福克纳研究文章《关于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这篇文章从存在主义的视角出发,阐发福克纳名作《喧哗与骚动》中的时间主题,成为20世纪上半叶欧洲最具影响力的福克纳批评文本。

“作为批评家的萨特,也是作为小说家和自传作者的萨特”(罗杰·法约尔 1992:366),“在其哲学、批评及小说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茨维坦·托多洛夫 1998:41)。萨特是法国思想史上在哲学与文学两个领域都取得大师级地位的旷世奇才,但在最严格的意义上,他的第一身份仍是哲学家——存在主义哲学家。当萨特从事文学创作或文学批评的时候,哲学式的思辨和特有的存在主义哲学概念始终贯穿其间。

在这篇《喧哗与骚动》评论的开篇,萨特就单刀直入地点出自己哲学观本位的立场:人们阅读《喧哗与骚动》时,一上来就会对写作技巧的奇特感到突兀。为什么福克纳要把故事的时间打碎,把碎片搅乱呢?为什么朝这个小说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户竟是一个白痴的意识呢?……如果认为这些反常做法不过是无谓地卖弄技巧,那就错了: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价小说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一种时间哲学(保罗·萨特 1998:21-22)。

对于“新批评派”批评家津津乐道的福克纳的文体和手法特色,萨特显然并不看重,他的批评重心先入为主地落到所谓的“福克纳的哲学”。萨特强硬地将福克纳的小说解释为某种哲理小说,作为小说家的福克纳的首要意义在于它通过小说的方式传达某种与存在主义相通的哲学思考。就这样,萨特把福克纳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哲学家。

萨特抓住《喧哗与骚动》中偶尔出现的“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之类有些抽象哲理意味的表述,然后引到自己存在主义哲学的轨道上,异常华丽地加以引申:福克纳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个坐在敞篷车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东西来比拟,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他左右出现。它们似闪烁、颤动的光点,当车子开过一段距离之后才变成树木、行人、车辆。在这一过程中,过去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的,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相抗衡……现在并不存在,它老在变,一切都是过去的(保罗·萨特 1998:24)。

我们当然不能说萨特的引申都是游离于《喧哗与骚动》文本之外的全盘附会,福克纳的确有着某种在小说中表达过去、现在、存在、不存在等抽象哲理的欲望和能力,时间主题在《喧哗与骚动》中也实际存在着。不过,本质上,他仍然与萨特那种剥离人物的母体现实实存情态,直入抽象存在境遇的写作类型南辕北辙。他笔下的人物首先是活脱脱的从美国南方大地生长出来的血肉丰满的芸芸众生,南方的黑人或南方的白人。正如库切所言,“福克纳的南方是一个被黑人的存在所困扰的白人的南方”(保罗·萨特 1998:206)。萨特几乎完全不了解福克纳的南方,也似乎根本无意于深入福克纳的南方,福克纳之为美国南方乡土型作家这一基本事实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意义。在萨特这里,福克纳的南方问题不是哲学问题,因此它并不重要,重要的当然是泛人类学意义上的时间主题。

萨特进一步把福克纳与普鲁斯特等众多现代主义文学大师联结起来,建立一个时间主题“统一场”:“当代多数大作家,普鲁斯特、乔伊斯、多斯·帕索斯、福克纳、纪德和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曾经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时间……普鲁斯特和福克纳干脆砍掉时间的脑袋,他们去掉时间的未来,也就是行动和自由那一向度”(保罗·萨特 1998:27)。

“萨特批评的主导理念从来都是自由和反抗”(Wellek 1992:132),他的自由和反抗通过行动指向未来、希望、将来时的乌托邦,这样,福克纳与普鲁斯特浓重的怀旧情结当然成为他批评的对象。福克纳“爱那个旧世界,但那个旧世界正在他眼前逐渐被腐蚀”(库切2010:206)。无论如何,美国南方已逝的历史是福克纳的过去时的黄金时代,正像普鲁斯特的过去时的“贡布雷”。萨特的福克纳批评使得福克纳堂而皇之地进入欧陆存在主义的思想王朝,成为其在北美的代言人,这样,福克纳被抽象化了。

4 结束语

瑞典文学院院士古斯塔夫·哈尔斯特隆作于1950年12月10日的福克纳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恢复了一个较为本真的南方作家:威廉·福克纳基本上是一个地方作家……是南方伟大的史诗作家,他描写了南方的全部经历……作为一个作家,与其说福克纳对解决问题感兴趣,不如说他更为有关南方经济地位的种种突变的社会问题的评论所吸引,并沉迷于此(古斯塔夫·哈尔斯特隆 2008:225-227)。此处,哈尔斯特隆公正地指出福克纳小说在文体革新和哲学思考方面的伟大成就,但是其批评中形式主义之维与存在主义之维对这两方面的单向度延展均遭到扬弃。当今,福克纳批评一步步走出新批评派和萨特划定的界域,使得福克纳愈加成为说不尽的福克纳。

艾略特. 玄学派诗人[A]. 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C]. 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994.

保罗·萨特. 关于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A]. 保罗·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C].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8.

茨维坦·托多洛夫. 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M]. 北京:三联书店, 1998.

古斯塔夫·哈尔斯特隆.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A]. 李文俊. 福克纳的神话[C].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康拉德·艾肯. 论威廉·福克纳小说的形式[A]. 李文俊. 福克纳的神话[C].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库 切. 内心活动:文学评论集[C].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0.

罗杰·法约尔. 法国文学评论史[M]. 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 1992.

沃伦·贝克. 威廉·福克纳的文体[A]. 李文俊. 福克纳的神话[C].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虞建华等. 美国文学的第二次繁荣[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4.

Brooks, C.TheWellWroughtUrn:StudiesintheStructureofPoetry[M]. New York: Harcourt, 1947.

Cowley, M.TheDreamoftheGoldenMountains:Remem-beringthe1930s[M]. New York: Viking Dress, 1980.

Steinberg, L.OtherCriteria:ConfrontationswithTwentieth-CenturyArt[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Wellek, R.AHistoryofModernCriticism1750-1950. (Volume 6)[M]. Yal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Wellek, R.AHistoryofModernCriticism1750-1950. (Volume 8)[M]. Yal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TheFormalisticandExistentialistDimensionsinFaulkner’sLiteraryCriticism

Yang Hua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In the Faulkner’s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1930s and 1940s, the formalistic and existentialist dimensions occupied a predo-minant position respectively in North America and Europe. The former established and reinforced the canonical position of William Faulkner’s novels in the English literary writings while in the later critical context, Faulkner was transformed into a philosophical existentialist novelist.

William Faulkner;formalism;existentialism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985工程”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A/B类核心期刊论文发表培育项目”(2011H004)的阶段性成果。

I106

A

1000-0100(2013)04-0139-4

2012-12-03

【责任编辑王松鹤】

猜你喜欢
福克纳萨特存在主义
自因还是自为?*——萨特自因理论探究
外语学刊(2021年1期)2021-11-04 08:08:26
没见到他
《归来》中的存在主义叙事
萨特的电影剧本创作与改编述评
威廉·福克纳的《熊》
存在主义思想下《蝇王》与《鼠疫》的比较
人间(2015年21期)2015-03-11 15:23:07
荒诞世界的生存之道——《他们》的存在主义解读
瓮底的世界——试论福克纳小说中的瓮及相关意象
《在冰山里》的存在主义解读
没落贵族的挽歌——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身体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