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
王东升顾不上天热,呆站在那里看着想着,又想起自己的事情。他一把警察证上交,那个胖子警察没岗可站,神气不起来了,就得被处理,下岗,无职无业,连个拉三轮车的事儿都轮不上,老婆孩子还不知道怎么着落,说不定过得比下岗工人还差,也是很可怜很可怜的……他有点心烦意乱,有点头昏脑胀,心底不禁生出些怜悯来。
盛夏的中午成了蝉的天下,小县城也不例外。王东升喝了两瓶啤酒又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拽出毛巾擦了把脸,又顺手抹了一把汗,懒洋洋地走到门前的树荫下,准备出车挣钱,可走近一看,车座上粘满了鸟雀的粪,不禁骂了一句:他妈的!混蛋。再仔细看,还有很多苍蝇拉的屎,脏得一塌糊涂。他有些恼火,柿子净拣软的捏,成了下岗工人,连鸟雀苍蝇也格外欺负人。
王东升出的车不是家庭轿车,不是出租车,而是三轮车。那车,是他去年持下岗证从车辆管理所买的,一天能挣100块呢。下岗的工人、进城的农民,谁不想有这么个挣钱的伙计?一辆带营运证的电动三轮车,市场上不到3000元,车管所卖3980元,不知道谁又从中揩了油。去年下半年,县政府考虑解决下岗工人生活困难问题,特意安排车辆管理所置办了一批三轮车。只有真正下岗失业、没找到工作的人才能买到。
去年秋天提车时,他自言自语地说:真黑!
没想到被管车的人听到了:黑!你就不要,等这车的人多着呢。
两人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但王东升有些不满,心想:我是下岗的50多岁的老头,你个小毛头还笑话我?乘领车的当儿,他又朝那发放车辆的人看了一眼,觉得那脸真黑,就像锅底一样的黑。老天爷还算公平,有好工作的人,长得却太丑。
没有一丝风,天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揭开盖子,就能取出个熟透了的馒头。
王东升用墙角里的那个红色的塑料桶,从屋里提出一桶水来,索性将车子冲冲刷刷,洗个干净,又用那一尘不染的抹布拼命地擦,试图把多日的烦恼忧愁全部清除。擦到车子后座,又将座垫拿起来擦,来个彻底打扫。自从去年买了三轮车后,还从没有过这样认认真真地洗车呢。王东升边擦边想,人的心情和车子一样,洗洗擦擦就会亮堂堂的,不免有些得意,多日的不愉快一扫而光。他是个爱整洁爱干净的人,虽然下岗失业,还是喜欢把家里家外整理得井井有条,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尤其是夏天骑三轮车时,戴个崭新的草帽,白小褂往裤腰里一扎,旧裤子烫得服服帖帖,一身淡雅的香皂味,精气神十足,感觉就是京城的板爷儿,比起那些心灰意冷的下岗同事,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警察证!当他右手拿起后座的座垫时,眼睛刷地一亮:一本半新半旧的警察证,夹在后座垫和铁板之间。他就势把座垫拎起来。啪的一声,清脆而悦耳,一本墨绿色的警察证掉在车座底下,打破了夏日午后的沉寂,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把王东升浇个透。爽呆了。稍作片刻,他的手像疾风一样,一把抓起警察证,迅速打开,一看:胖胖的,圆脸,小眼,没错。仔细再看那照片:圆脸,小眼,胖胖的,一点也没错,是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东升心里一阵狂喜——千真万确!
这就是证据!是他寻找了两个多月的证据。王东升抓着警察证的双手在发抖,心脏加速运转,咚咚咚地狂跳,仿佛激动得在舞蹈在歌唱。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王东升记忆犹新,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上。他正蹬着空的三轮车悠悠荡荡地回家,盘算着一天下来的收入有120元,嘴角翘起了轻松的微笑,舌头一个上卷,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甜丝丝的。
“到北门锦湖花园多少钱?”一个醉醺醺的胖胖的男人扬手拦住他。
“5块!”到北门还要往回赶,他并不想拉这个客,想早点回家洗个澡,洗去身上的多日的尘垢和疲惫,好好歇歇,于是随口报出了价,高于平常2元钱。
走,走!醉汉肉嘟嘟的肉手无力一挥,走了一段路程以后,又说停,停,停,在昏黄的路灯下,解开裤扣,站在路边哗哗啦啦地小便起来,把大马路当成了自家的卫生间,肆无忌惮。
王东升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在大街上小便不好。
你算老几,废话少说。尽管声音很小,迷迷糊糊的醉汉听出来了,有些恼火,顺手推了王东升一把。
你这人怎么这样?自己不讲卫生,还动手动脚的。太不像话!王东升有些反感。
不像话又怎么样?你有能耐显啊!醉汉说着又用力推了一把,火气更大了。
你竟然打人!我要报警。火药味越来越浓,王东升骑虎难下,没介意就说出这话,其实也只是给自己壮壮胆,想吓唬一下对方而已,话出口又生出些后悔。
有本事你报啊,警察来了又怎么样。醉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王东升犹豫了一下,掏出了手机。
醉汉恼羞成怒,照着王东升的胸口“咚”的一下,结结实实一拳。
王东升没有纠缠,没有吵闹,只想让警察来收拾这个混蛋,和一个醉汉论理,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其实,路边看热闹的人已经报了警。
只一刻儿,警车一路呜呜鸣叫着来了。街面上热闹起来,路边有事没事的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把警察和王东升包围在其中,乱哄哄地凑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去医院看看,反正医药费有人掏,不去太便宜了那个坏蛋;有的说,没什么就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能饶人处且饶人。
昏黄的路灯映照着王东升迷茫的神色。再寻那醉汉,已经没影了。
警察认真地询问了当时情况,做了记录,叫王东升去医院做个检查,还留了电话号码。王东升凉透了的心被警察的悉心和热情温暖着,但他不想去医院检查,不是对自己身体放心,关键是舍不得口袋里的钱。因为醉汉已经溜走了,去医院检查,还得自己掏钱。到了医院,那钱还叫钱吗?流水。
初夏的晚风夹杂着些凉意,却难以驱散王东升心头的恼火。平白无故地吃了个哑巴亏,又被一口恶气堵着,胸口闷得慌,隐隐地疼,他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不由得摇头叹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磕磕绊绊的,考几次大学都差几分,上班进的是工厂,一改革就下了岗,两间房子刚住习惯又要拆迁。现在遇到这么个晦气,还得独自扛着。
遇到这样倒霉的事情,老伴什么也没抱怨,第二天早上,特意煮了大米粥,还买了百叶和油条,都是王东升平时喜欢吃的。但他没胃口,只喝了一碗大米粥,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心里被气堵得难受。饭后,老伴劝王东升到医院检查一下。不说也罢,一提醒,他还真觉得是该去医院查查,胸口痛得有点厉害,抓不着,挠不着,仿佛虫子在撕咬,想了好一阵子,才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300元钱。300元,实在舍不得——是他起早贪黑拉上三天三轮车收入,够自家用上半个月,可以买三袋大米,可以充三罐煤气,或者称二十斤猪肉。物价还像氢气球一样不断上涨。
拿到检查报告单,王东升傻眼了:左侧第三根肋骨骨裂。
罚款,拘留,坐牢,一切皆有可能。也只有狠狠地打击这样的混蛋,王东升才解恨。当他把检查结果交到了派出所时,心里有着委屈,有着气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直往肚子里流,无缘无故被人打,凶手还溜掉了,算是祸不单行。他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追查到底,严厉惩治那个狂妄嚣张的家伙。
接待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和蔼可亲,客气地安慰王东升要好好休养,保重身体,还伸出手和王东升握一下。那手软绵绵的,一捏就坍了,像个软面团,经不起握的,哪里像是警察的手。王东升不禁有点怀疑起来,这样的手还能破案,能抓逃犯吗?
人有了晦气,心里不免多了些忧愁烦恼,和连绵不绝的梅雨一样。王东升和老婆一次又一次地往派出所跑,恳求警察尽快破案,可是一次比一次累,一次比一次烦,一次比一次失望,又气又急,日夜不安。郁闷,烦恼,痛苦,无奈在他的心头叠加,折腾得脸颊消瘦,眼窝深陷,颧骨外凸,头发竖起,换了个人似的。
这么大的事儿,一个活生生的人,多少天也找不到,还警察呢,哪怕就是一只猫,一条狗,也该找到影子了。是不是要找熟人呢?是不是该送礼呢?想到送礼,王东升心里犹疑起来,现在这个社会,不送礼,事情能办成吗?去年他买三轮车时候,虽然手续齐全,还送了箱“今世缘”酒,才拿到手。但也正是有了三轮车才出了这件事情,要不是送礼,要不是这么早拿到三轮车,还不会出这样的事情。这么一想,王东升对送礼的事儿愤恨起来,如同喉咙里呛了只苍蝇,不上不下,十分恶心。
王东升不想再去派出所,虽然接待的警察也很热情,但整天地缠着人家,像个上访专业户,自己都嫌啰嗦麻烦,想自己找找打他的人。如果能找到那个混蛋,还会有什么扯皮的呢?小县城就这么大,只要好好地寻找,难道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想干就干,王东升决定自己做回侦探。
一树一树的女贞花也开了,像一团一团的白雪,可爱至极。一天一天地寻找下来,王东升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却找回了心情,如那女贞花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开来,有了活力,少了怨气,生出喜爱。他尤其喜欢看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热热闹闹地跳舞唱歌,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有滋有味,感觉那才是生活,有钱没钱不要紧,开心愉快才是好日子。有次不由自主地拉起老伴的手,也想比划比划。老伴轻轻地挥一挥手,乐融融地说,去,去,去!别老不正经,你会跳什么舞?拉拉三轮车还差不多。
一个星期天的午饭后,闲下来的王东升睡不着午觉,漫不经心地往隔壁的新时代超市里走,想在空调底下乘乘凉,刚上楼,一眼就见到了一个胖胖的、圆脸、小眼、中等个子的男人,手背在身后,盯着货架上的物品看呢。他心里打了一个咯噔,再仔细一看,激动不已:胖胖的、圆脸、小眼,是他!就是他。他屏住呼吸,沉住气,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眼睛一边瞟着,一边拨打了110。握手机的右手忍不住有些颤抖,拨了好几次,才将那四个按键拨了出去。
只10分钟不到,两个民警就赶到了。王东升冲着迎了上去,激动地指着那男人说:是他,就是他。几乎吼了起来,声音震得货架都在发抖。
男人稍微一愣,立即镇定下来,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事情?
王东升说:什么事情?你说什么事情。自己喝醉酒,随地小便,把我打伤,还装蒜。我找了两个多月,才把你找到,我还以为你躲到老鼠窟里去了。现在警察来了,到公安局处理吧。
老哥啊!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打你呢?这不是大白天说瞎话吗?诬陷要犯法的。今天就不计较了,你再仔细看看,我会是打人的人吗?男人说着还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指着自己的脸,说指证也得有根据,不能空口无凭。那口气不容置疑,那架势故作优雅。王东升恨不得把那只肥嘟嘟的手剁下来喂狗。
争执之中,两个人都随警察来到了派出所。任凭王东升怎么说,那男人死活不承认,又客气又礼貌,没有一点脾气。这么一来,警察也无可奈何,悄悄地把王东升拉到一边说:你说是他,但是没有证据,没证据那也得有证人。什么都没有,这个事情不好办哩!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枚冰冷的钢钉,扎进了王东升的心头,气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不说话更生气:叫你们找人,你们找不到;把人找到了,却又说没有证据,这么个大活人不是证据,什么是证据?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曲折折,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难以抑制心头的委屈和愤怒,但委屈和愤怒又不能当做证据,有什么用呢?不欢而散。
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抑。窒息。
胖胖的、圆脸、小眼。真的眼熟,一点没错!走出派出所时,王东升不由得又看了那男人一眼,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找到了人,却又没证据。他觉得警察说得也有点道理,感到自己很窝囊,还有些啰嗦,有些莽撞,有些尴尬,好在只拍了一张片子,贴了几张膏药,没花什么钱,如果在医院住些日子,花了很多的钱,得蹬上多少天三轮车才能弥补回来!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有天下午,王东升走在一个十字路口,恰好是红灯,停了下来,探头一望,嘿!不看不知道,一看心一跳,怪不得警察说要找证据,那中等个子,圆脸、胖胖的、小眼睛男人居然穿着警察制服,在指挥交通呢。官官相卫,就是有证据也没证据。王东升心里的无名怒火又一次被点燃,平静的心又掀起了波澜。
原来是去买点东西的,现在哪里也不去了,就站在热辣的太阳底下,盯着那男人看,妄图看出什么破绽来,还故意在那男人面前绕了一圈,脚步很慢。太阳还是火爆爆的,王东升的心头也是火爆爆的。
愤怒归愤怒,不服气归不服气,王东升起起伏伏的心还是平静了下来,但总隐隐地有个疙瘩。有几回,他还故意在那男人值班的时候,不是走在机动车道上,就是闯了红灯。一次,居然被拦了下来,男人啪地一个敬礼,和颜悦色地对着王东升说:同志,请遵守交通规则,加强安全意识,不要闯红灯,不要横穿马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王东升没理他,听见只当没听见,但心里七上八下,头脑乱糟糟的,究竟是不是这个人打他的呢?像又不像,不像又像。红灯停,绿灯行,人如水,车如流。郁闷的心头有个结。
解不开的心结。
天热,人更热。王东升连热加激动,汗水如同雨水一样在身上奔流。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彻底失望的时候,清洗三轮车洗出了这么个重要证据。还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以前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哪天有了证据,除了要赔偿医药费、误工费、陪护费、精神损失费,还要求公安从严处理,最好是看着歹人被拘留,再被单位开除,再以后就是走上街头,也拉三轮车。不!只有下岗职工才有资格拉三轮车,歹人是作恶的人、被开除的人,还没资格拉三轮车呢。最好让他滚出小县城,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现在铁证如山,看他还往哪里狡赖。
王东升兴奋得一塌糊涂,旋风一样跨上了三轮车,两脚把车子蹬得飞起来,脑子比车轮转得还快,心已经飞到了派出所,人都要飘了起来。这盛夏的微风啊,吹在心头是多么凉爽,多么宜人。他要立即把证据送到派出所,送到公安局,亲眼看着歹人被抓,被处理,被清理出警察队伍。
路上的一大圈人,挡住了王东升的去路。他,虽然对看热闹有点反感,但还是停下来看看,不看无所谓,一看心一惊,一辆摩托车倒在地上,摔个稀烂,还有着一大摊殷红的血迹,狼藉一地。刚才,两个飞车抢劫的歹徒骑着摩托车逃跑,路边的一名警察飞身跃起,扑到摩托车上,强行拦截。歹徒被抓获,警察摔得皮开肉绽,被送往医院抢救了。众人谈论着那个精彩的镜头,对那位警察的勇敢,仰慕至极,赞叹不已。
当警察也不容易,关键时候就得和别人不一样。王东升顾不上天热,呆站在那里看着想着,又想起自己的事情。他一把警察证上交,那个胖子警察没岗可站,神气不起来了,就得被处理,下岗,无职无业,连个拉三轮车的事儿都轮不上,老婆孩子还不知道怎么着落,说不定过得比下岗工人还差,也是很可怜很可怜的……他有点心烦意乱,有点头昏脑胀,心底不禁生出些怜悯来。
柔嫩的杨柳枝条抚弄着水面,荡开一圈圈美丽的涟漪。
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王东升心头的纠结也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怎么办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心里矛盾起来,干脆把三轮车拉到了河边的柳树下,坐了下来,木呆呆地看着河里,想着心思,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天天在河里游泳玩耍,没有一点烦恼,多么简单快乐,哪里像这么复杂,真的太累,越来越累,越想越累。觉得自己太傻了,就这么一点的事情,一趟趟地往派出所跑,到大街上到处寻找,还较劲儿,花了很多时间,整天枉费心机,生着闷气,折磨身体。傻得像头犟驴。想到自己是头犟驴,情不自禁地扑哧笑出声来,像个天真的孩子。
这是他三个多月来发自内心的笑。轻松。自由。快乐。
王东升仿佛回到了快乐的少年时光,心头平静得就如同那水面,纯净透明,轻波荡漾。他缓缓地举起右手,向前一扔,手轻轻地张开了。
水面迅速恢复了平静。什么声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