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拿小镇

2013-03-11 01:28周韫
雨花 2013年2期
关键词:尼特克里斯蒂哈特

周韫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的星辰!忘记一切意愿、一切希望,这都出自你的永恒。我静观入神,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我献身于无限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无穷循环……

深秋。远山的图林根森林隐隐绰绰的,有些虚幻。在雾中深深浅浅的墨色,边缘模糊。雾气很浓。

黑格尔的步子有点紧,这跟他平时的作派不太一样。他裹紧了纯黑的呢风衣,九月的耶拿已经有些寒意了。风衣里掖着他的手稿。这部书稿二月份就开机印了,那是他跟书商戈布哈特约定好的。黑格尔对自己的能力一点也不低估,如果像康德那样等全部稿子都完成了,再誊写清了,再付印,那样的话太费时间了。他希望这部作品能早一点出来。

不久前,好友荷尔德林被送进了疯人院。黑尔格一直没有去看望,事实上,他永远都不会去看望。那个飞扬不羁的灵魂已死了。象征,万物一如。一语成谶。黑格尔曾经追星似地陶醉与荷尔德林的交往。在那里,苏格拉底的心自在雍容;在那里,柏拉图创造了极乐永恒。

那个远离灵魂的肉体对于理性至上的黑格尔来说,毫无意义,上帝也无能为力。他的精神,他的心智,全部倾注在《精神现象学》的书稿里。黑格尔有时慨叹,焦灼地渴盼着希腊理想的荷尔德林不能再对他的作品神经质地咏唱了。去你的,疯人院——。

他把先写好的一沓手稿交到戈布哈特的手上。

“现在就开机印吧。”

“写完了?就这么多?”戈布哈特捻了捻手中的稿纸问。

“这个您完全不用担心,先生。”黑格尔低声地说,“您的印刷机不会比我写的速度快。”

戈布哈特不怎么信的眼神。

“再说,有尼特麦尔先生做担保,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尼特麦尔是个守信的朋友,人缘相宜,是他介绍了两人的交易。戈布哈特还是有些勉强。

“那就,签吧。看在尼特麦尔先生您的面子上。”

协议划拉了,价钱也大差不差谈妥。每个印张付十八古尔盾,全部完稿之后,正好是稿酬的一半,剩下的一半一次付清。

每隔一个月,黑格尔便揣着新鲜手稿去往邮局寄给班堡的戈布哈特排印。

大街上行人少得近于无。商铺的门也大多关着。他下意识地挟紧了腋下的那叠手稿。似乎听到远处传过来的炮声,不太确切。戈布哈特已经等得没有耐心了,商人从来不喜做亏本的买卖。如果黑格尔不能按时交稿,这一单就亏大了。戈布哈特已经放出话了,要把印刷机停下来。黑格尔这边还有最后的两章,他是个不含糊的人,马马虎虎地把尾巴续完,那怎么行?这部五年前就酝酿,在肚子里折腾了很久的粪便,没想到快要屙的时候,遇到了拿破仑大人的铁骑,会不会被踩得稀巴烂,前途未卜。快了,按照写作计划,下个月一定能写完的。黑格尔闷头匆匆赶路。在他的精神深处,对法兰西陛下充满了莫名的敬畏。

咔咔咔。一队普鲁士士兵从雾气中走过来,整齐划一。黑格尔侧身让在路边,心想,普鲁士陆军一直旁观拿破仑东征西战没有出手,这一次终于坐不住啦,横着的拿破仑是不是遇上不大好啃的骨头了?中看不中用,黑格尔朝远去的普军背影啐了一口。

德国小镇耶拿。宁静温润的耶拿。黑格尔喜欢这儿。Saale山把耶拿小镇拥在怀中,到了夏天,满山坡全是盛开的野兰花,静卧在山谷中的耶拿显得愈加的明媚可爱了。Saale河哩,带子一样地绕城而过。黑格尔常去河边漫步,冥思。他喜欢耶拿大学,浓厚的书痴气氛正是他所需要的。如果能在耶拿大学谋得一个教授的职位,他甚至不想再挪窝了。但是,法军来了,这一切还能如愿吗?拿破仑的战马在欧洲大陆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万众欢呼,拿破仑加冕意大利国王,兼并热亚那,渡过英吉利海峡……甚嚣尘上。这一切的同时,黑格尔正在他的一方小圃里转悠。拿破仑一路飞奔而来,雨点儿大的耶拿只不过是他歇歇坐骑,平匀一下呼吸的地方。

谢天谢地,邮局照样营业。手稿寄出之后,黑格尔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寓所。克里斯蒂安娜正在等他。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娜飞奔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什么?”哲学家心不在焉,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我们有孩子了……”

“什么——”黑格尔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亲爱的,我怀孕了。”克里斯蒂安娜把头埋进黑格尔的胸前。

“你不是开玩笑吧,法国人的军队就要开进耶拿了……”他忽然生出烦恼。“再说——”

“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况且你是孩子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娜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克里斯蒂安娜是有丈夫的女人,一年前,黑格尔租住在她家,少妇熟透风骚,独处的哲子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她。他们彼此需要。她身上总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野兰花的香气,黑格尔迷恋这气味。每次做爱时,满山的野兰花向他烂漫绽放,刺激着他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不断地充盈膨胀,从谷底攀上云端。哲学家的精神在那一刻飞脱肉身,他并没有把它放逐,飞向或光明或黑暗的无边空濛,与神妙的万有一体合而为一。委身于神性,深入到它的深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极乐?除了做爱,他对克里斯蒂安娜说不上什么情感。纵使一切都要下沉,而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她的丈夫,黑格尔从来没见过,据克里斯蒂安娜说,那是一个怪人,拥有好几处房产,他不住,在Saale山上搭了一个小木屋,极少回家。隔一段时间,克里斯蒂安娜上山送些食品。他在山上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疯人院。黑格尔想起疯人院里的荷尔德林。是什么毁了荷尔德林?被情羁绊的傻瓜。一个人丧失理性,就等于死亡,伟大的荷尔德林也不例外。黑格尔静观神性。诱饵沉溺超感官不可企及的彼岸。他从来都没去疯人院探望过荷尔德林,并把曾经的至交自然而然地遗忘。

见鬼去吧,荷尔德林。

几个月之后,黑格尔当上了爸爸,他给儿子命名路德维希,同时诞生出的还有他的《精神现象学》。

此时,游走在小小自足里的黑格尔心无旁骛。A.意识。B.自我意识。C.理性。AA.理性本身。BB.精神的理性。CC.宗教的理性。DD.作为绝对知识的理性。这是目录。在哲学家的脑海里,人类意识是如何形成如何发展的,就像人是从胚胎发展而来走向它自己生命的坟墓。“密涅瓦的猫头鹰”仰视苍穹神游万仞宇宙神启圣光笼罩天灵。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的星辰!忘记一切意愿、一切希望,这都出自你的永恒。我静观入神,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我献身于无限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无穷循环……

耶拿狐狸之塔的尖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黑格尔推窗远眺,白色的围墙红色的屋顶,错落有致的房屋簇拥着尖顶,伸向蓝天。为什么叫狐狸之塔呢?里面曾经住过很多狐狸吗?是火红皮毛的狐狸?耶拿人是崇尚智慧的。有句谚语,狐狸多智巧,刺猬只一招。狐狸之塔,智慧之塔。黑格尔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沓稿纸。

塔尖上的一缕光芒?

几天后,戈布哈特先生捎信来了。手稿收到,但不是他所要的全部稿子,所以,他很遗憾地告知黑格尔,在全部书稿到手之前,不能继续支付稿酬,印刷机理所当然地没有声音,也停了下来。

黑格尔终于领教了商人。自己就像戈布哈特手里拎着的一只鹅,想什么时候抹脖子就什么时候抹。走投无路了,只能求助尼特麦尔。尼特麦尔算是黑格尔命中的贵人,多次帮助黑格尔度过难关。这位大黑格尔四岁的老大哥恰好就在班堡,他去找了一下书商戈布哈特。

“您看这样行不行,戈布哈特先生。”尼特麦尔亲切地按了按书商的肩膀。

商人不吃这一套,态度强硬,套近乎顶屁用:“我是半步也不让的,当初要不是您出面担保,我根本不会做这一单,印量太小,我现在已经亏大本啦。”

“您急什么。”尼特麦尔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说,我跟您签个书面的协议,假如,黑格尔到期还不能够把全部稿件寄到您手中,我负责赔偿您的全部损失。”

书商脸上漾出了笑纹,暗喜:“先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您看我像吗?”尼特麦尔依旧的敦厚平和。

“那就签吧。”书商迫不及待了。

两人商量好了,如果黑格尔在某月某日之前不能全部交稿的话,那么,尼特麦尔就要用252个古尔盾把已经发排的那一部分买下来。

时间卡死了,没有一点弹性。尼特麦尔写信给黑格尔再三叮嘱,一定要按时把稿子寄到戈布哈特的手上。“你跟邮局索取一张收据作为凭证。如果确实遇到困难,稿子不能杀青的话,你务必想个办法到班堡来,一边校,一边完成最后的尾巴,这样,戈布哈特先生也放心些。班堡比耶拿安全得多。”

黑格尔屏住呼吸,游走在他的小圃。

——迎接你们,崇高的精神,高尚的幽灵,你们神采飞扬,无所畏惧。我感到这也是我故园的苍天,圣灵的光辉缭绕在你的身边。我陶醉在狂喜中,目睹你的风华,我谙悉你的启示,我理解诸神餐宴上的赞歌,还有他们高贵的吟唱。

……

整个欧洲屏住呼吸,谛听拿破仑战马的嘶鸣。普鲁士王后亲自骑着小白马到各军营检阅。Saale河畔的黑鸦密密地遮蔽着天空。一曲抑郁的德式民谣。

拿破仑的大本营就设在班堡,根据情报,普军展开在耶拿——爱泽纳赫一线。巨幅的军用地图上,耶拿城被这个矮小精悍的科西嘉人圈了一个圈。法军以六个骑兵师为先导的十八万人的兵力,在三十英里的平面上以三支平行纵队向前推进。

10月14日,耶拿会战的日子。

炮声清晰可闻。硝烟和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远山的图林根森林,也看不清狐狸之塔的尖顶。黑格尔的小圃漫游此时正指向巅峰,不安静的智慧在精神世界里得到暂时的宁静。灵光闪现,透过浓重的硝烟和雾霭,黑格尔仿佛看到了塔尖耀眼的光芒——精神之塔。猛然间一声巨响,一颗炮弹落在寓所附近,房屋剧烈地晃了一晃,黑格尔用双手抱住脑袋钻到书桌下面,窗玻璃被震得粉碎,几枚残片从脸颊划过,挂花了,伸手一摸,血。惊魂稍定,几页被震落在地上的稿纸,黑格尔弯腰捡起,掸去纸上的灰尘。

上午十点。拿破仑占领主阵地,发出了总攻的指令。黑格尔觉得有些饿了,克里斯蒂安娜给他冲了杯牛奶。此时,浓雾散尽,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射进来。

战斗在当天就全部结束。拿破仑·波拿巴一天之内击溃貌似强大的普鲁士军队。当普军还在可笑地整理队列,按照顺序和口令放排炮时,法军的步兵如轻盈的小鹿,左右跳跃,稀里哗啦,打散了普军僵硬的方队,乱了阵脚的普军找不到自己该站的地方,节节败退。

狐狸多智巧,刺猬只一招。

“这么不经碰啊。”黑格尔捂住脸上的伤,喃喃自语。

他们躲进了王室代表赫尔费尔德家里。壁炉的火光映照着黑格尔硕大无朋的影子,就着光亮,哲学家完成了他的小圃漫游的最后一程。

颤栗的灵魂经历着分娩撕裂化石般让整个世界凝固。我即我。蝼蚁一样麇集拥挤拥挤着,以便走进那逐渐取得自我意识的精神的周围,而汲取新的生命。

街上疮痍满目。骚乱的人们像羊群。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弹药硝烟味儿、焦糊味。黑格尔最担心的还是他的手稿。得把稿子寄出去,约定的期限差不多到了。

赶到邮局,大门紧闭,这个时候,傻子也会逃命的。

第二天,又去了邮局,仍然大门紧闭。

在路上,黑格尔见到了仰幕已久的偶像——拿破仑一世。拿破仑骑着高头大马,胸前佩着红色的绶带。道路两旁是威武的法军,一式地举着长枪。

黑格尔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忽然激动得不能自已,狂呼起来:

“拿破仑皇帝!世界精神!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拿破仑凌厉的目光扫向路边这个瘦削的德国人。

一个士兵把黑格尔拖开。

“疯子!”士兵趁机扒下了他的呢风衣。

黑格尔全然不顾,兴奋得满脸生辉。手稿散落一地。

六天以后,拿破仑进驻柏林。六天以后,黑格尔将手稿寄出。

在给尼特麦尔的信里,黑格尔说:

“亲爱的朋友,没有能够如期履约,万分抱歉。尽管这并非我的过错,但还是要祈求您的谅解。请您代我向戈布哈特先生致歉,请求他的宽宥。……那一天,缪拉骑兵的马蹄踏上了耶拿的街头。我见到了拿破仑皇帝,法国大革命最卓越的继承人,在我眼中他就是自由的象征,是绝对理念的象征!绝对理念,那是一种宇宙中的精神,万事万物只不过是它的影子。拿破仑,一定是最完美的一个影子!不久的未来,他的马蹄将驰骋全球。”

一切归于平静。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次年面世。同时诞生的还有他的私生子路德维希,这件事让哲学家挠头,不想让人知晓。

离开耶拿。黑格尔决定。

临行前,他对克里斯蒂安娜说:“亲爱的,如果你丈夫死了,我一定回来娶你!”

他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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