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吴明华
十年后,已到“知天命”年龄的他,更喜欢低调地做他认为有意义的事。这十年的“体制外”经历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感悟?
十年前,正值“三农”问题最引起人们关注和讨论之时,本刊曾专访李昌平,那时他因为“向总理说实话”而成为“三农”问题的符号性人物。十年后,《决策》杂志创刊20周年之际,本刊记者再次回访李昌平。这十年,中国“三农”问题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昌平的人生轨迹亦如此。
十年间,李昌平在体制外摸爬滚打,他当过“北漂”,也游历过很多地方;他曾混迹于各色圈子,也屡屡对“三农”问题发表高调观点,获得关注,也饱受质疑。
如今的李昌平,外表似乎变化不大,依然是当初敦实、不显老的样子,但他对“三农“问题的看法、对人生的感悟,与十年前相比,都发生了很大改变。“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事情,不去逞能了,很多做不了的事情也就不去掺和了。”李昌平告诉《决策》。
十年前,李昌平以敢说著称;而十年后,已到“知天命”年龄的他,更喜欢低调地做他认为有意义的事。这十年的“体制外”经历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感悟?
2003年,在经历最初的“无奈、茫然”之后,李昌平开始慢慢适应“体制外”生活。他至今仍感谢《中国改革》杂志,“在没有单位敢用我的时候,《中国改革》勇敢地收留了我这个‘北漂的共产党员’,帮助我度过了最尴尬的日子。”
在3年的记者、编辑生涯里,他发表了不少有关“三农”领域的文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赚稿费”。与此同时,不少地方纷纷邀请他去演讲。然而,在他表达观点、获得一些报酬的同时,却招来了质疑与批评之声。
有人说,李昌平已脱离农村,他阐述的观点已经不符合现实情况;也有人说,李昌平的论述,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更有人认为,李昌平分明是在利用名声聚敛钱财,而他的学术功底根本不值一提。
对于这些争议,李昌平无心理会,他坦承,其实这些都不是他刻意追求的,有时候是被生活所迫,因为从“体制内”走向“体制外”生活,现实很残酷。
到北京之后,李昌平最大的感慨,是接触到很多“三农”学术圈的人,但是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花了3年时间才搞明白,这个圈子里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2003年9月,随着他主编的《中国改革》杂志农村版的停办,李昌平不得不选择离开。此时,他的前妻因不能适应“北漂”生活,最终与其离婚。
随后,李昌平进入香港乐施会工作,在西南、西北从事扶贫工作。在乐施会直接操作扶贫项目的几年,对他影响很大,“云南、贵州和我家乡的农村完全不同,刺激我去想很多问题。”
“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觉得一些事情理所当然,但一个很小的事情就能改变你最初的想法。”有一件事让李昌平印象非常深刻,他曾积极帮助一些村庄修建厕所,但山里人历来是把牛粪、猪粪分散晒干了做肥料,修了厕所以后,粪便集中,反而滋生苍蝇蛆虫,变成一个“糟糕的东西”。
李昌平还发现,现代化的速度越快,对贫困地区的巧取豪夺越厉害,让那个地方更贫困,“表面看,贫困是人家的问题,其实它是现代化的一个负产品。”
在此期间,李昌平还去了日本、印度、越南、朝鲜,以及台湾的许多农村,不仅让他对“三农”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也让他有了原来没有的开阔视野。
2006年开始,李昌平又多了一个身份——河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研究中心研究员。作为非教职的研究员,李昌平并不需要“坐班”,只是有课的时候去讲讲课。河北大学方面曾表示,允许他将过去数年发表的文章算作论文数量,凭此申请教授职位,不过他主动放弃了。
在辗转游历十多年后,李昌平最深的体会是,现实中不同圈子有着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我发现至少存在着官员、学者、老百姓和NGO这么四种话语体系,不同的话语体系彼此都听不懂。”
“我在各个圈子都待过,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李昌平自认为是搞懂这些话语体系的少数人。从基层干部,到媒体、学界,再到NGO,李昌平打通这四套话语体系,足足花了十多年时间。
2012年8月,李昌平的新书《再向总理说实话》出版,新书从完稿到正式出版有一年多时间。与十年前《我向总理说实话》相比,这本书出版更难一些。他也知道,即使出版,再也不会像十年前那样引起轰动了。
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十年前他那句“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成为当时对“三农”问题的最经典概括,但如今“很难找到一句话来概括今天的现实,问题更复杂了。”为此,李昌平曾把十几万字的书稿,搁置在电脑里大半年时间。
“时隔十年再对总理说‘三农’,心情依然很沉重,‘三农’问题虽然有些方面有较大改善,但有些方面问题有新发展。此外,心境还有一个特别的变化,即我现在是‘北漂者’。”李昌平说,他十年前的诉求早已实现了,但中国农村却日渐被新的问题困扰,“不解决的话,会比2000年的情况更严重。但我找不到简单的表达来达成共识了。现在很多东西是错的,可是被广泛接受,我无能为力。”
李昌平觉得在这十年时间里,“通过边走、边看、边学、边做,确确实实悟出了一些新东西,明白了不少‘学问’不过是上代人对下代人的忽悠。”
他举例说,他多次听到“泰斗级”学者说:农民为什么穷?因为没有钱。为什么没钱?因为土地等财产不能抵押贷款。为什么不能抵押贷款?因为土地没有私有化。
2003年第5期,正值“三农”问题最焦灼之时,本刊曾策划《天下三农》专刊,为“三农”鼓与呼。其中,专访了因“向总理说实话”而成为“三农”符号性人物的李昌平,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
“我经过10年考察学习和实验验证,才知道,其实东亚小农的农地只能在农民共同体内部实行抵押贷款。”李昌平认为,正是这样的观点一直被当成是主流学问,才导致中国农村金融改革和土地制度改革30年找不到正确方向。
虽然对于新书的观点,李昌平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与十年前相比,这一次他的声音倍显孤独。
新书出版之前,李昌平曾“闭关”3个月,给时任总理温家宝写了一封信,“是我对最近20年‘三农’的思考和对未来道路的探索,是我离开体制十年,根据自己的实验进行的思考。温总理多次说要听实话,我的信都是写的大实话,是和总理的一个交流。”
在李昌平看来,既然过去偶然选择了“上书”,现在继续这种方式和路径有“比较优势”。
更重要的是,身在体制外的李昌平,更能体会到体制内的重要,“因为中国还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大部分的资源和人才还都是在体制内,而每一次体制的一点点变化,对整个社会的改变是巨大的。”
在经历过种种职业角色尝试之后,如今,李昌平还是想沉到农村做点事情,在他看来,农村问题必须去实践。
2011年,李昌平与一批资深乡村建设民间人士合作组建了“中国乡村建设院”,从事新农村规划、设计、建设的专业服务。对于这样“实践者”的角色,他觉得很满意,因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建设理想的新农村。
“过去在体制内,我的任务是按照上面的要求,针对某些阶段性的要求或者检查做事,但是应景之后就完了,就像猴子掰苞谷,掰一个丢一个。农民呢,也知道就是陪你玩一玩,玩过就完了。现在我做一个项目是我的作品,就必须研究方法,怎样能实施,怎样能持续发展。”李昌平觉得,同基层干部和农民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和“老本行”。
李昌平做的第一个新农村建设实践,是在河南农村综合改革实验区信阳市的郝堂村。实验区政府曾给农民发了各种各样的产权证,也规定银行必须接受农民的抵押贷款,但就是没有哪家银行愿意给农民提供贷款。当地政府找到李昌平时,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合作在郝堂村建立“养老资金互助社”。
合作社发起股金34万元,其中农民每人投入2000元,当地政府和村委会也投入一部分资金。“为了在村子里扎下根来,我拿出5万块钱放到互助社里,并且不参与分配,我再去讲课、培训,人家才肯听我说的。”李昌平说。
“我们新农村建设不是搞开发商那一套,而是在农民组织内部建立金融,通过土地抵押贷款,让金融成为农民组织的经济基础。对村两委来说,有了金融工具后,新农村建设就不需要找开发商和银行,自己就可以搞,建设后土地增值的收益就归农民了。”李昌平说,合作社至今累计放贷金额已达500多万元。去年底,合作社把30%的利润拿来分配,村里每个股东分得了800元。
与此同时,通过政府采购,李昌平的团队帮助郝塘村规划设计改造房屋和整治环境,“中国的规划只有城市的规划,一张图纸可以管全国,没有农村的规划经验,但我们是一村一品、一户一指导,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不一样,就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为了在村里做好垃圾分类,李昌平同样研究出了一套可操作的有效方法。
如今,郝塘村已是远近闻名的漂亮村庄。而且通过内置金融和养老村建设,郝塘村的集体资产从无到有,一下变成了几千万元。
“我们做的事情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重建农民共同体,未来30年不是要把农民搞散,而是要重建共同体。”李昌平和他的乡建院,现在每年在各地做30多个村子的新农村建设,他希望这些村子能成为“星星之火”。
有人建议李昌平应该建个网站,推广他的新农村建设经验,但李昌平并不感兴趣,“别人怎么总结评价我不关心,我只要做出成果就行。做好了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什么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