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手拿Ipad,走进星巴克时,是上午8点30分。不知因为早餐期已过,还是人气一直不旺,走近柜台时,因无所事事而殷勤过度的3位店员,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个抢先问我要什么,我说等等。看过价目牌,我要了一杯小号咖啡和一块核桃蛋糕,迷尔的玩意,要美元5块半。
在料理台打开盖子,给咖啡加进奶精。站在中央,扫视四周,在靠近门口的小方桌落座。把Ipad放下,把纸杯和蛋糕放下,把自己放下。把桌子稍加调整,地板不平,导致细微的震动,咖啡溅出少许,把Ipad和蛋糕都弄湿了。连忙起身,拿些纸巾来擦拭,这么一动,桌子更不安分,咖啡再次溅出,我不能不恼火了。我可以去找因无所事事而殷勤过度的店员来,直陈地板之弊。他们一定会一个劲地说“少来”(Sorry),揩干桌面,并补回溅出的咖啡。可是,我没有行动,干吗难为这些上高中或者大一的年轻人?地板不平,他们是摆不平的。星巴克这样的大企业,一切都有规章,小至每一次炮制咖啡的程序大至处理顾客的投诉,一如电脑,但凡能绎为“一般”的玩意,都可以置入普适方案。然而具体到某一个分店某处地板某块瓷砖,那是程式无法涵盖的特例。而况即使店员拿来一沓纸巾或者一块纸板,垫在桌脚,也非长策,一挪就变了位置。张潮有言:“世间小不平,可以酒消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我只消举起咖啡杯。
不过,用Ipad坐在星巴克写中文,于我具有莫大的诱惑力,开始吧!虽然美国出售的IPad,内存的中文输入软件比不上台式的顺溜,但桌面既然动不动就发抖,顺也没用,将就好了。
按照新闻写作的程式,须有3个带W和一个带H的元素:When,Where,Who和How。
When(何时):2012年7月23日,星期一。Where(何地):加州核桃溪市靠近地铁站的“文托多”建筑群内的星巴克。Who(何人):一个退休的中国老头子。
然而,这样交代太粗糙,光是“何地”,便可作点深层发挥。这张可供两个人面对面就座的小桌,隐藏至关重要的“背景”问题,如果我选了面窗的椅子,背后便是星巴克内部。我没有,是稍稍迟疑的结果——我不是要写星巴克吗?为什么飨对象以冷屁股呢?
此刻的坐法,“背景”便是核桃溪的市容:一条叫“崔立(Treat)”的大马路,驰驱的车辆。稍偏一些,是一个十字路口,它的上空是形状如银色巨鸟羽翼的铁架,辐射状的铁条组成骨架,远望以为是类似悉尼大剧院的庞大建筑,掉头看不过是横跨马路的人行道,这现代气派无疑给城市加了分。左后方是在建楼盘。再远一些,林木葱茏,连成一片,叶丛间漏出招牌和灯柱,该是一个公园。如果我待长久些,便会探幽索微。连带地,摸清这个小城的前途和钱途。老实说,我不看好这里的地产,星巴克所在的大楼,临街的底层都是商铺,7成依然空置,开业的只有健身房、保险公司和号称喝咖啡,使用电脑和吃饭三合一的新潮店面。
上面说的属于表层,一如核桃溪不必有溪和核桃一般。我和这块土地眼下虽无纠葛,不等于没有记忆。20年前,我来这里访问诗友和文友,至少5次。受到的款待自然是极为美好的,可惜细节无存,只有一种大如小龙虾的海虾,以格外红彤彤的色地;此外,和主人路过公用游泳池,他骄傲地展示腰间的钥匙,表示他乃是有免费戏水资格的主人翁,我羡慕他在池边晒出的、与大海虾相仿的火红皮肤。此外,一位洋朋友,在这城市密林深处的家里请我全家吃晚饭,罐头蚬汤为前菜,牛排为主食,我的印象清晰,其他的都被岁月洗刷净尽,怪不得,那是25年前。如今,和这城市重新结缘,是因为女儿一家住在星巴克上面一个单位。笼统说来,这背景对我没有意义。一如游客,即使背后是自由女神像、艾菲尔铁塔,也只为到此一游充当注脚。如果背景是山岭,主体该是参天大树;如果背景是老屋,前面该是你耕耘的田地,身边最好有篱竹,上面爬着牵牛花,伴你雪白的鬓发。
好在,欠缺景深,并不妨碍我在揩干了咖啡渍的屏幕上码字。该写星巴克内部的景观了。首先吸引我的是咖啡的分量,在价目牌上分三种:tall,Grande,Venti,分别为12盎司、16盎司和20盎司。通俗的说法,无非是小、中、大。价钱由左至右递增。别小看这排列。有一黄色笑话,讥笑某一群体(例如A国)男人“那话儿”的尺码,只消这样排列:大码,中码,小码,A国码。三个别扭的名词,害得我每次进星巴克都发三秒钟呆。细考其来历,它们正好说明星巴克创立者的初始理念:另辟蹊径。星巴克崛起之初,是以Dunkin and Dunkin为假想敌的,务必要标新立异。对手卖咖啡,分小、中、大,星巴克岂能照抄?从英语拿来Tall(高杯),此“高”在价目牌的序列本来是老二,前面有Short(矮杯),比高杯更便宜,然后从意大利文借来Grande,意为“大”,至于Vent,意大利语的原义为20,引申义为“超大”。可是,喝咖啡特别凶的美国人,不喜欢小号,Short遂被淘汰。
研究了一阵子价目牌,想到冷落了眼前的咖啡,马上喝。啊!何其美妙的巴西货,劲道醇厚,且香味老到。喝它一如和一位道行高深的道人周旋。星巴克普遍供应这种咖啡,绝非即兴为之,是咖啡专家品尝、比较以及市场调查之后的结果。我曾在诗人纪弦戏译为“蜜儿不来”的Mibrae市的星巴克,参加一个临时拉伕的品尝会,专家端来七八只纸杯,每一只盛着不同的咖啡,有夏威夷的、法国的、哥伦比亚的、印尼的和埃塞俄比亚的,要我们这些毫无专业知识、连“发烧友”也不够格当的消费者逐一品咂,再选出前三名。专家特别推荐埃塞俄比亚产的“卡发”,说用的是传统的“包壳曝晒法”,味道特别香浓。我却喝不出来。我慢悠悠地喝,放下杯子,码一行字。
往下,该就“Who”(谁)做文章。先说顾客,从此角落数到彼角落,共11名。闲谈者5,用电脑者4,独坐发呆者2。青年才俊占多。一位比我还老的白人,坐在双人沙发上,和同伴高声谈论两位总统候选人。老人说:“奥巴马害得我每月多花药费20多块,我向上帝祷告他只干一任。”看来他是资深共和党。还看到,他目前的桌子上,只有一个铁做的水杯,是他散步时随时带的,这就意味着,他并没在这里消费一毛钱,然而他大咧咧地坐着骂人。再细看,不止老先生,两位年轻人面前只有笔记电脑,凝神对虚拟世界,不知人间何世。
我敢保证,谁这般“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论多久,嚼口香糖的小妞也不会过来,请你出去。站在顾客盈门的店家的立场,对揩座位的油当然施于冷眼;可是,里面冷冷清清之时,老板又情愿拉些人来充门面。而且,“和社区居民建立良好关系”一条,应列于这个跨国企业的规章,一如从前中国某一国营商店《服务公约》上的“不打骂顾客”。
看腻了坐的,便看站的。断断续续有人进来,出去。趿着拖鞋的少妇,眼神迷离,带来慵懒的气息;一身名牌西装的青年,想必是春风得意的企业高管,在柜台前顾盼自雄,叫墨西哥裔的性感女店员光顾看他,忘记找零钱;白领丽人的香奈尔5号香水没随匆忙的脚步飘散,她的高声大笑却把三位大汉的话题打乱——昨天在AT&T;体育馆的棒球赛,谁打出至关紧要的全垒打。两个警察先后进来,我盯紧他们的举动,纯然为了好奇——他们享受免费待遇否?结果是:都乖乖付钱。
一位女士推门进入之前,先抱起通体雪白的贵妃狗。三位同事模样的青年男女在料理桌前,往纸杯子倒进牛奶或脱脂牛奶,倒进白糖或粗沙糖,再加搅拌。网上摩登哲人尝言,三种咖啡涵盖整个人生:加进牛奶(或巧克力)和糖的咖啡,代表附加繁多花样的少年;单加牛奶的咖啡,代表不复甜腻的稳重中年;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代表人生原汁原味的晚年。天晓得它道中的比率若干?眼前的男女,同在青年和中年之交,各人加的糖和牛奶,分量就大为异趣。一位地产经纪模样的男士搅拌咖啡时,把盖子咬在嘴巴。我疑心这是新潮流。
杯子里的咖啡缓缓地冷下去。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码了一千来字,写生一般,不移步而换形。此刻,写到离我不远的广告牌,牌子上推销的,该是星巴克最近主打的品牌:一种叫“奥胡”(Oahu )的夏威夷咖啡。广告的大意是:产自海拔700英尺的卡阿达山谷地,那里,年降雨量为20英寸,平均温度为华氏80度。手摘,湿制,是它的两大特色。和多数咖啡的“干制”不同,“湿制”是放在水里洗净,浸泡,发酵,再放在高处的石头上晾晒。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巨幅照片,咖啡豆填满画面,底部中点冒出一个裹着粉红头巾的人头。画和广告牌遥相辉映,这伎俩,也许只有设在西雅图的星巴克总部里头的广告总监想得出。我忽然省及,所谓“三种咖啡道尽人生”的说法失诸牵强,这种“湿法”制作,倒见出晚年的真谛——泡水的咖啡豆,青的浮在表面,要捞出。剩下来的,都是老透了的,烘焙以后,自然能维持纯一不杂的苦涩。
四个店员是快活的,为了能拿到最低工资。对任何人都微笑。黑人小姐端出切得细碎的蓝莓甜糕,逐一插上牙签,在所有座位旁边绕行一次。我拿了一块。愤世嫉俗的老共和党拿了两块。一个白人小姐拿着抹布,把空桌子擦了一遍。我想和她说说桌子不稳的毛病,但忍住了。
门外的背景,忽然全动起来。起风了,银灰色的人行天桥振翼欲飞。夹竹桃和柠檬桉起劲地晃。视野中不存在核桃树,在哪一处的水湄?在风里摇不摇?我对这个城市发问。门外两把筒裙状蓝士林布太阳伞,一个微微震动,一个则做360度旋转,我差点站起来,问问进门时问我要什么的快乐妞儿:怎样才算“规范”的遮阳伞?转的还是不转的?我猜她的反应是这样的:耸肩,摊手,表示不知道。如果逼她表态,她便说要查《员工手册》。
我合上Ipad,离开了。文件库里多了半篇潦草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