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淑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 230039)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方方以中篇小说《风景》(1987年)、《祖父在父亲心中》(1990年)等小说成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进入新世纪之后,她又创作出了一系列与女性题材有关的作品,中篇小说《万箭穿心》(2007年)、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2008年)等。2006年,方方先动手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武昌城》的“守城”部分,四年之后才开始“攻城”。两部分相结合,成就了一部长篇小说《武昌城》。
如果翻开历史书,我们会看到这样的记载。1926年7月,北伐军一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突进到两湖战场,接连在汀泗桥、贺胜桥取得胜利,逼近武昌城。吴佩孚部退缩入城,加紧修建防御工事,希冀依凭长江天险和武昌千年高城作最后一搏。9月1日,北伐军兵临城下,双方展开拉锯战,到10月10日城破,四十天的围城之战,给城中的百姓和双方士兵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胜利后第二年,千年城墙被悉数拆完,从此,武昌无城。
转瞬间,那场战役已经过去了九十年,静静地沉淀在历史的深处。岁月就像那悠悠的长江水穿城而过,荡涤了历史的尘埃,见证了城门的修建与拆除,也悄悄地给历史罩上了层层迷雾,掩藏了本真面目。如果不是阅读了大量的中国政协和湖北政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文史资料,方方不会发现在战争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八十余年后,她从故纸堆中,抠出了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结合了自己的想象,用简洁有力的笔触勾勒出《武昌城》,遥遥地向那段历史,历史中的人与故事致意。
也许龟山与蛇山隔江相望的格局给了方方灵感,在谋篇布局上,她依然以“攻城”和“守城”两个部分来搭建作品。上部“攻城篇”以莫正奇和梁克斯、罗以南为主线,描写了北伐军高昂的战斗精神与惨烈的战争场景,这是一幅信念与牺牲的画卷。下部“守城篇”以马维甫、陈明武、喜云为线索,叙述了困守四十天的武昌城内居民困顿的生活,人性的挣扎与卑琐。两个部分相互勾连,揭开历史表面,多角度展示了武昌战役不同阶层的人生活状态与内心活动,生动又立体的见证了那场惨烈的武昌战役。
战争是残酷的,无论是善与恶还是正义与非正义,每一个生命在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都是渺小的、脆弱的。它紧紧箍住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轻轻一推,把他们碾为齑粉。“从根本上说,战争是自我否定的产物,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以战争消灭战争。”[1]战争是一个悖论式的存在,正义一方的战士参与战争的目的是结束战争,获得幸福美好的生活,为此他们包围家园,奋勇杀敌,希望早日实现理想,重归安宁平静的生活。可是战争往往使他们失去生命,更无从谈起他们的人生理想。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消灭人的肉体,还在于对人类精神的打击,就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那一双手,释放了人性中的丑恶。如二战时期德国法西斯对犹太民族进行的种族灭绝政策,侵华日军在南京犯下的屠城罪行。反思战争,谴责战争,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从人性的角度思考战争,发掘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这是人的自我升华与救赎,也成为二战之后人道主义思潮的缘起。
人道主义是一种从人性、人道的立场出发,以善和爱为核心,以人为本,重视人的生存、权利、尊严、价值,以人的自由、幸福和发展为最高目标,具有人类性、普世性观念(如自由、平等、博爱、和平、宽容、同情等)的伦理思想或思想体系。方方把人道主义的思想内化在小说中,放弃了一般历史小说的叙事思路,从人之根本出发,着力表现人性的善,唱出一曲人性的赞歌。下面从两个方面具体分析小说中人道主义的意蕴。
是否战争双方一定要以敌与我、善与恶来区分?从构思小说结构的那一刻起,方方就消弭了敌我双方这个天然的隔阂。没有孰优孰劣,在战争的面前,每一个生命都应当平等对待。她借战争小说的外壳,用温情的笔触描写战争中所表现的种种人性,关怀每一个受战争损伤的人性、被战争伤害的个体。这其中既有革命战士,也有地方军阀的将领。“那一代人是有着‘大我’气概的一代人,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自己理想的实现,表现出一种非常的勇敢,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而这些理想主义者,我们甚至会在敌对双方的队伍中,都能看到。他们所不同的,只是选择的队伍不同罢了。”[3]方方站在相对客观的立场,不悲不喜,与读者一道走进故事,叩开主人公的心扉,聆听每一个人的心声。这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分化,她对战争双方都给予了尊重与关怀。
梁克斯是一个富有朝气的可爱的进步青年,有理想也不乏激情。为了实现自己革旧立新的抱负,他各取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名字的一字为自己改名以示决心。为追随革命,他从家里逃到广州,又辗转回到武汉。看到同学罗以南意气消沉决意遁入空门,他反复劝说,并带他加入攻打武昌城的北伐军队。可是炽热的激情并不能使他免于残酷阳光的炙烤,过度的富于浪漫主义的幻想遮蔽了他对于现实情况的思考。经过乔装打扮混入敢死队,他带着无知与无畏冲向了宾阳城门。很快,呼啸而来的子弹击中了他,从云梯跌落的刹那,他才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受伤之后,他转移到宾阳城门洞口,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为了营救受伤的战士们,郭湘梅、吴保生、张文秀、张结子等不幸牺牲,这比受伤的打击更大。原本他受到北伐军众志成城的高昂士气影响,怀揣着大无畏的激情登上战场,可是现实给他上了清醒的一课。此刻他终于看到自己自私无知的一面,不听忠告,耽于幻想,给革命和朋友带来了灾难。作者深挖了他的心理活动,突出了内心的挣扎与焦虑。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梁克斯躺在门洞里,面对着无际的星空,用尽力气记下生命感言。“对于我即将的死,我丝毫没有畏惧,甚至也没有后悔前来参战。虽然我没打胜仗,而且还没有对敌放出一枪,但我参加了。我成为战场上无数的牺牲者之一。我是为我的理想付出生命,我已无愧。”
命运和梁克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的满腔激情,他的宏伟抱负,所有的理想在隆隆的炮火中化为了灰烬。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理想被现实掩埋,他没有气馁,反而用从容的态度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畏惧,没有后悔,梁克斯带给我们的震撼,不仅在于他坚韧的态度,还在于面对可以预知的死亡结局时他依然故我的坚持。
作为一名军人,遵守上级命令是天职。但是方方塑造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更有深度的敌对方将领形象:马维甫。他首先是一个普通人,其次才是一个军人。马维甫是一个有着复杂心理的普通人。因为同侪之情,当袁宗春被流弹击中死亡后,他主动担起了照顾寻亲而来的喜云母女的重担。因为他爱表妹洪佩珠,而洪爱的是陈明武,所以他憎恶陈明武,可他并没有因此为难陈。因为恻隐之心,当看到武昌城内因为被包围而兵痞横行、物价飞涨,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时,他决心拯救生灵。马维甫的内心陷入了挣扎,只要打开城门投降,百姓们就能活下去。开门投降还是不开?这个良心与天职碰撞的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一旦开门投降,自己能不能经受住泼天而来的骂名与鄙视呢?正如周晋成对马维甫所说,比百姓更需要拯救的是马维甫,他的良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表妹洪佩珠的死亡成为压倒马维甫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道德天平倾向了拯救生命。历史有一条规律似乎亘古不变,成王败寇,他亲眼看到得胜的北伐军战士押着守城军司令刘玉春游街。他拿着叶挺特批的免罪条,却遭到了无情的嘲讽。马维甫终究因为拯救了自己的良心而损害了人格,如他所想“自己的这一生是何等失败,作为朋友,与他沙场共同进退的袁宗春战中受伤,他没有去救:作为男人,他全身心热爱的人却宁可爱一个软弱无能的书生也不爱他;作为亲人,他非但没有尽心全力保护他心爱的表妹,甚至连为她报仇的办法都没有:“作为军人,他背叛多年提携他信任他的上司。……或许,于这个世界,他尚不是罪大恶极,而于自己的内心,他已是十恶不赦了,如此这般,他活着又还有何益?”马维甫努力做一个忠义两全的人,现实却不提供机会,逼迫他走上死亡的道路。城破之时,马维甫再也找不到生命支撑,只得从城门上一跃而下,结束生命。
方方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模式,把小说做了人性化的处理,体现了人性本位人道主义。“反对任何凌驾于人之上的种种权力对人的迫害、奴役、扭曲、异化与曲解,主张用人性最基本最普遍的伦理原则去正确地看待人、理解人、尊重人,并使人实现自我确认的世俗人道主义。”在死亡面前,哪有善与恶之分,每一个生命都在卑微地祈求着活下去,都值得最深切的同情。马维甫与梁克斯指称了方方的积极的理想人格,负载着人生激情与现实思考,却在那个年代运交华盖,折戟沉沙。对于这种理想主义的悲剧,作者隐藏于字里行间,不发一言,用平淡详实的文字叙写他们的人生。这无声即是有声,让读者仿佛听到了作者无奈的一声叹息,同情这受战争侮辱与伤害的人性。好的小说就像生活一样,意蕴丰富且复杂,不同的读者从不同的角度寻找共鸣。
在描写平民生活方面,方方更是得心应手,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方方即写作了一系列城市小人物的琐屑的生活。“她就地取材,不避庸常,特别能体会小人物物质性的困窘。”[7]由物质的匮乏导致精神的变异,再到人与人的相互侵轧,方方的写作展示了社会底层居民的生活常态。同样,在《武昌城》中如果不是方方竭力还原历史中的生活原态,这动人心魄的故事也只能如浪花一朵被人们遗忘在浩瀚的史海中。
战乱纷起,普通老百姓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由不得自己选择,被动地承受着命运施加的种种苦难。除开老天的庇佑,他们再也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方向。围城开始,守城军的军需处就封锁了全城的米铺以供军粮。民以食为天,饥饿成为了人们生存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在灾难面前,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紫阳湖的藕、都司湖的野菜,城门下的野猫野狗乃至家里的老鼠,一切能吃的都被拿来填饱肚子。战争把人们的生存要求压缩到最低,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要活下去。活着出城,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信念。饥也好,苦也好,活着就好。
生存的难题同样摆在了洪府面前。武昌战役开始前夕,洪老爷就带着一家人出门逃难,女儿洪佩珠一心挂念陈明武,留下与管家女佣守家。喜云母女因为村里遭了土匪,从河北老家逃到武汉,寻找在吴佩孚部下做军官的父亲袁宗春,不料得到他殉职的噩耗。幸亏得到父亲同事马维甫的帮助,暂时安顿在洪家。战役开始后,管家老那每天的任务就是到街上寻找食物,偶尔带回来从兵痞手里高价买回的粮食,更多时候大家只能以野菜和芭蕉根充饥。直到有一天,五个兵痞闯入洪宅作恶,为保贞洁,洪佩珠跳井自杀,吴妈被侮辱,而后上吊身亡。平日的高府大宅如此,遑论城内普通饥民。陈明武放心不下表姐大英前去照看,发现他们一家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物质的匮乏导致了精神的困窘,在战争的背景中,人性的恶与善都被放大。兵痞流氓肆意打劫,粮店、杂货铺与老奶奶的碎米被搜刮干净。守城军中有士兵偷取军粮高价售卖。罗以南的前女友叔雅与表哥结婚,婚礼的宴席也只能是一人一碗菜汤。逃难出城时,怀孕的叔雅在奔涌的人群中不幸流产。全城大搜捕时女学生阿兰被诬陷为革命军,抓走之后被士兵蹂躏,最终精神崩溃。伴随饥饿而来的恐慌情绪在城内蔓延,受不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有人投水自沉。
苦难阴霾的日子像是照进了一束阳光,守城军终于同意放居民出城逃难,商会设立粥铺接济饥民。大家扶老挈幼,在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纷纷向城外挤去。可是命运并没有让这重生的喜悦持续太长的时间。另一场灾难发生了,由于太拥挤,渡轮沉没,乘客们落水,救援难以进行,喜云也在这场悲剧中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苦难接着苦难,命运以重生的希望为诱饵,编织了一个圈套,诱使人们走向死亡。
如果仅仅到此,我们只能说方方把武昌战役中的底层百姓当做同情怜悯的对象看待,那么小说便掉进了憎恨苦难的圈套,缺少了积极向上的精神。拯救自我,超越苦难,在苦难中抒写人性的善良美好,是这部小说中隐藏的另外一种意蕴。作为唯一一个可以勾连两个故事的人物,罗以南看到了好友陈定一的死亡,本意躲避这混沌的世界,遁入空门,却阴差阳错被梁克斯拉上了战场,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九死一生。战役结束后,罗以南意气消沉,本想回到老家,却巧遇房东儿子,被他的一番话所激励,也投奔了北方的军队。梁克斯最后的遗言罗以南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他延续了梁克斯的生命精神,代替了他继续战斗。后来又成为了一位老师,向一代代学生讲述历史的故事。罗以南终究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怯懦的、逃避现实的阴暗面,这是梁克斯留给他的宝贵财富。对于他来说,苦难不再是龌蹉人世给予的惩罚,而是通向自我拯救的另一条道路。
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方方以《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等小说登陆文坛,一直被视为“新写实”小说的领军人物,善于还原生活的原生状态,直面现实,书写人生。至新世纪之后,方方改变了自己的写作方式,从人道主义方面突破自我,以2008年出版的《水在时间之下》为代表,既写复仇,又写人性对于仇恨的超越。《武昌城》的出版,强化了方方人性写作的力度,也为小说写作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方方的描述让历史不再沉睡,像一幅卷轴缓缓在我们身边转动,跌宕起伏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摒除了宏大的历史叙事,方方以小见大,工笔细描出生活的点滴心酸,反映了生命经历的挣扎与痛苦。小说中更掺杂了作者对历史与人生的深刻体味,饱含了作者关怀生命的深情。
注 释:
①王达敏.理论与批评一体化(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91.
②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0.
③卢欢.方方与‘武昌城’.长江商报(N).武汉:长江出版传媒集团有限公司,2011-3-1.
④方方.武昌城.人民文学(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3):60.
⑤方方.武昌城.人民文学(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3):107.
⑥王达敏.理论与批判一体化(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91.
⑦韩少功.中国当代作家自选集丛书方方(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