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菊 王 瑛
追索与反思:本土化视野下的叙事学研究
——以傅修延叙事学研究为中心
陈保菊 王 瑛
追溯中国叙事传统之源,先秦的简言片字揭示了中国叙事的传统。傅修延的叙事学研究抓住了叙事学本土化的关键词,即“中国”和“叙事”。他强调“中国”,凸显中国叙事传统个性,为我们找到了中国叙事传统的源头。一种比文学虚构叙事更广泛更开阔的叙事观正影响着中国的叙事学研究,影响着中国的叙事学本土化进程。
傅修延;叙事学;本土化
陈保菊,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讲师;
王 瑛,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广东广州 510640)
20世纪80年代中期,叙事学理论开始被逐步介绍到中国,特别是杰姆逊在北大的演讲,推动了中国叙事学研究走向繁荣。随之而来的中国本土化的叙事研究也有了显著成果,出现了一系列的叙事学理论与批评著作。中国学者在探索叙事学道路上从一开始的左顾右盼到后来的不断突破、创新,他们尝试在叙事学这一学科领域中不断地补充、完善叙事学理论,寻求中西对话。他们以西方叙事学为理论背景,立足于中国叙事传统,梳理中国叙事学的独特个性,并对西方叙事学进行了探寻、商讨、质疑,努力建构中国本土的文论体系。他们提出中国学者的当务之急是:中西对话、古为今用、立足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实践。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本土化途径。现在的问题是:何以以及如何中西对话?浩渺繁富之古今经验何所用、何以用?当代如此之近,我们又如何理性评判其经验?具体到叙事学学科,其本土化进程有何特色,有何得失,有何值得借鉴的经验?
叙事学本土化包含对西方叙事学和中国传统叙事思想的双重凝视和反思,并从中发现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建构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叙事学。叶维廉曾经说过,所谓本土化,“指的是摆脱依赖情结,对自己已经不假思索地内在化的外来思想的反思,认识到外来思想体系里根源性的问题和困境,以及自己传统中根源性的解困能力”[1]。叙事学本土化,还远未达到“不假思索地内在化”的程度,但西方叙事学思想体系之于建构中国叙事学的问题,已经被中国学者认识到。一方面,叙事学研究在中国的学科方向以及具体的方法论研究日渐深入;另一方面,“本土”的叙事思想被日益重视。叙事作为人类特有的一种行为,在中国文化里,叙事传统的源泉与根基在哪里?它以怎样的一种形态存在?它有怎样的规律与特点?探求中国叙事传统对我们更好地认识叙事学又有什么样的启发?20世纪90年代,傅修延开始对中国“先秦叙事”作了很系统的研究,试图建构中国叙事学的“自己传统中根源性的解困能力”。
傅修延表现出了对追根溯源的强烈兴趣。他在先秦的简言片字中追索中国叙事传统的生成过程,在青铜器上寻找叙事传统之前的元书写,在太阳神话中探求元叙事的印痕。的确,在熟稔了西方叙事思想之后,转身凝望中国传统,首要的工作是复现中国传统叙事思想的起源,探究叙事演进的规律。傅修延的 《先秦叙事研究》(1999)以严谨的逻辑追踪和叙述了中国叙事传统的发生、形成过程,在逐步论析了绳、刻契、甲骨文、金文、口舌传事、先秦史家之文、诸子散文等在叙事学上的独特价值后,大胆推测出“中国叙事传统形成于先秦时期”。早期先民发明的最初的叙事工具,如结绳、刻契和图画等在保存、传递事件信息等方面虽屡屡受挫,但这一系列幼稚的记事方式不仅为后来汉字的出现竖起了一盏指路灯,而且为后来的叙事做出了贡献。汉字的发明使叙事得以完善,汉字的象形表意功能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叙事优势,它通过形象的符号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栩栩如生的事件图像,所以汉字总是以一种或隐或现的方式展示出了叙事的无穷魅力。除了叙事工具,先民也需寻找叙事的各类物质载体,甲骨和青铜在各类叙事载体中脱颖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出现了两类特殊的叙事形态:甲骨问事和青铜铭事。甲骨问事是中国最早的叙事形态,它让叙事变得庄严的同时也开始发展了叙事诸要素,并提供了一种高度简练的叙事风格,创造了以问答导入正文的叙事程式。青铜铭事中叙事性、叙事规模大为增强,文学的虚构性出现了萌芽,关于时间、空间、人物形象、记言等表述显得日趋完善。
青铜器在中国历史上有过辉煌的历史。今天,青铜器依旧会引起我们无尽的遐想和追忆。傅修延对青铜器着了迷。他发现,青铜器不仅仅是以象征的形式无言地表征一段历史,它以自己的方式在“言”“事”,他将青铜器的“言”“事”命名为“前叙事”。“前”之前还有“前”,处于“前”的最顶端是“元”。中国传统的“元叙事”又是什么?“元叙事”、“前叙事”对叙事传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2008年《江西社会科学》第5期发表了傅修延的《试论青铜器上的“前叙事”》,通过对“纹/饰”、“编/织”、“空/满”、“圆/方”和“畏/悦”等五对范畴的讨论,梳理出“前叙事”与后世叙事之间的内在联系。青铜器上的向心、平衡、对称、简洁以及气韵整一的“纹/饰”,与后世叙事结构对立平衡、叙事风格的省文寡事、整体上的气韵生动有直接的关联。青铜纹饰“编/织”方式的组织化状态预示了后世文字文本的若干特征,“堪称结构方式的‘先导’——其中既有段落、单元与章节,也有主题、结构与功能”。它还是多种艺术门类合为一体的文本,一种“可写的文本”,特别能够调动接受者主观能动性。“空/满”的器物功能特征是后世以“味”评价作品的标准,“满招损”的思想表现在叙事上遵循“省文寡事”原则。“圆/方”指的是图案的形状,“青铜器上‘圆’和‘方’共处一体,传达出‘多’与‘一’、‘变’与‘不变’应当相互结合的永恒道理,这个道理后来见诸于传世的叙事经典”。狞厉的图案引起人的“畏/悦”心理,也是后世“威权叙事”的先导,奇人奇貌显其威,身份概念是理解中国古代叙事的一把钥匙。青铜器“前叙事”充满想象和虚构,傅修延推测,“诉诸想象的虚构性叙事,应该是这样从青铜器上的‘前叙事’开始”[2]。他对青铜器上的元叙事的解释是:“‘元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源叙事’、‘原叙事’、‘缘叙事’、‘圜叙事’,或者说是它们的相加与综合,因此这个名称实际上指向了包容性更广的‘yuan叙事’。”[3]傅修延还进一步把元叙事定义为关于太阳运行的最初叙事,在《元叙事与太阳神话》一文中,他认为:“元叙事对人类认知发育影响深远:太阳在先民视觉上的从东到西以及在夜间想象中的从西到东,为叙事提供了深层结构与基本冲突,这种周而复始运动所导致的循环论,启发了‘以圆为贵’的叙事思维。”[3]
搞学术研究,须有问题意识与创新意识。对国际学术界非常热门的学术对象进行研究,更需如此。只有具有问题意识与创新意识的学术研究,才可能在相关研究领域里发出自己独特的有价值的声音,从而将某一个学术问题推向更深、更远的境界。傅修延站在学科的前沿,对叙事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研究方法上也有所创新。作品的意义不仅仅要靠内容去承担,同样也依赖于叙述形式的支撑,叙述形式随着时代的前进甚至所体现的社会文化意义的比例也越来越大,因此要从作品中了解社会文化品格。从叙述形式的角度去分析也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事情,一般来说,社会文化形态形成一种叙述形式,反过来叙述形式又体现了一定的社会文化品格,所以从叙述形式的角度分析社会文化品格才可以称作真正的叙述学分析。结构主义叙事学正在走出原来的模式,关于叙事的研究正尝试着把叙事文本置于与社会文本相互作用中来考察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而文化品格彰显的恰是一个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与思维体系。杨义对此深有体会:“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独特品格,决定了中国叙事学应该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思路和体系。惟有如此,才能为人类智慧贡献出中华人文精神风韵。面对着跨世纪的中华民族全面振兴的事业,是应该设想这类文化历史命题了。”[4](P715)中国叙事学独特的品格是什么呢?它又是由怎样的思维方式决定的呢?在中华民族独特思维方式的追寻上,学者们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品格,杨义称之圆形思维[5](P561-562),陈果安称之“对偶思维”[6](P6),傅修延称之“二合思维”。
傅修延发现,中国文本“二合”结构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中国古代诗文大量骈词偶语的出现,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国人的二合思维。傅修延并没有对二合思维做具体的界定,但对汉语的二合性作了详细的描述。他的考察路线是“汉字——词句——文本单位”,研究它们与文本的关系。他认为:“‘二合’实际上是一种共振性质的对立平衡,外在因素的并存、平衡或对立,透露出内在因素的呼应、冲突或激荡,这种‘二合’为汉语文本带来了蕴藉含蓄、咀嚼不尽的阅读效果。从思维角度说,汉字的‘二合’渗透进了词汇,词汇的‘二合’又影响到句子。再放大一些看,句子中存在的‘二合’又必然会波及更大的文本单位。”[7](P212)他从汉字结构中发现了“二合特性——相当一部分汉字是由上下或左右两部分组成,还有许多汉字呈现出强烈的轴对称意味……或许是因为这种 ‘二合’思维,中国古代诗文中存在大量骈词偶语,有的文本甚至通篇都是排偶”[7](P202)。汉字的二合特性影响了汉语文本的结构,傅修延称这种具有对称特点的结构为“二合结构”。汉语词汇的二合性使得我们的词汇常常具有明暗二义,如“画蛇添足”明义是古代的一个故事,暗义是讽刺对方与画蛇者行为相类。作为国粹的艺术手段“兴”、诗文中出现的各种意象、叠字以及电影蒙太奇手法等的内在机制都是词句的二合性使然。二合性还会发生在正副文本之间,宋元话本中的“入话”、文本的序言题跋、小说评点、文本单位末尾的叙述者自白都属于文本的副文本,其目的是为正文本服务。如叙述者自白作为一种评论,与正文本所讲的故事之间的关系是一虚一实的二合关系,叙述者评论能够有效帮助读者理解故事,像《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左传》中的“君子曰”、《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等皆如是。傅修延还注意到,叙述者自白实际上是一种介入叙述,是从作者的角度对故事进行评述;而主文部分是全知叙述,这又形成一种二合关系。另一方面,这也反映了我国叙述意识的自觉:《左传》时代,我国的叙事主体意识已经觉醒,全知叙事与介入叙事已经有了良好的默契。
傅修延曾经说过:“优雅的汉语是中华民族的名片……讨论汉语叙事的优雅传统,首先应该从汉字的‘二合’特征谈起。”[8]二合思维直接影响了古人的美学理想,“交错成文”,其义是通过“交错”达到“文”即全局平衡的目的,左右对称的“文”是后世一切骈偶韵律之文的源泉。二合思维特性是形成我国叙事传统的独特性的深层原因。
“言”事的需要和技艺产生了不同的文体。考察不同文体的“言”事方式对我国叙事传统的影响,也许是复原叙事传统最直接的路径。一般而言,我们比较容易想到史传传统。与西方发达的戏剧和史诗叙事传统相比,我国的戏剧发育较晚,史诗叙事简约(《诗经》中的周朝英雄史诗,几句话就交代过去了),历史叙事却异常发达。很多学者对此已经做了深入的研究,如赵毅衡发现小说叙事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模仿史传叙事[9](P224-238);王平发现中国古代小说中存在着一个“史官式”的叙述者[10](P10-19)。陈平原则发现,即使是在中国已经有了很成熟的叙事文学历史的20世纪初,史传传统仍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小说叙事影响因素:“‘史传’之影响与中国小说,大体上表现为补正史之阙的写作目的、实录的春秋笔法、以及纪传体的叙事技巧。”[11]傅修延却发现了长于描绘而非叙事的赋。赋作为中国文学中的一种独特文体,在中国叙事的演进过程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傅修延发现,赋的鼻祖荀况所著的曲艺之祖《成相》,其中保存并提升的说唱艺术,是戏剧与小说这两种主要叙事形态的渊源。荀子的《赋篇》以及后来的汉赋,更是在叙事的演进中起了重要作用,主要在以下五个方面:(1)射隐风格保持了读者在阅读过程的思考状态,也概括性地再现了当时人们进行猜谜活动所遵循的程序,后世遂有遁词隐意、设譬指事的叙事风格;(2)赋颇为繁华的铺叙,空前提高了叙事的表现力;(3)赋的问答体推动了虚构性叙事的发展;(4)卒章显志、述志讽喻的特点几乎成了文学结尾的基本模式;(5)韵颂传统是叙事过程韵散相间的主要原因,已经成为我们民族的叙事思维之一。傅修延认为,在研究叙事的演进方面,赋应当比“前小说”或早期小说获得更多的注意。[12](P212)
傅修延曾经说过,叙事的演进在某种程度上与生物进化过程相似,是一个动态的形成过程。[13](P7)这个过程会受很多因素的影响,需要我们继续挖掘和整理。傅修延经验的意义,不仅仅是为我们提供了叙事学本土化研究的成果,更重要的是,他为叙事学本土化提供了继续推进的道路。中国叙事学的建立,需要我们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发现和整理传统叙事思想的个性,需要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质素。
“英语→世界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中国古代文学”,这是傅修延的学术研究之路。“向西方学习又回到东方”[13](P321),转了一圈之后,兼具中西视野的傅修延把重点落在了中国古代叙事传统之上,追踪中国叙事传统的进化历程,探索中国叙事传统个性,“中国”是其工作的重点,“叙事”是其工作的核心。“中国”和“叙事”恰恰也正是叙事学本土化的关键词,可以说,傅修延抓住了叙事学本土化的核心问题,即叙事学的“中国”与“西方”的关系以及叙事观问题。
[1]叶维廉.被迫承受文化的错位[J].创世纪,1994,(100).
[2]傅修延.试论青铜器上的“前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8,(5).
[3]傅修延.元叙事与太阳神话[J].江西社会科学,2010,(4).
[4]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5]杨义.杨义文存·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6]赵炎秋,陈果安,潘桂林.明清叙事思想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7]傅修延.文本学——文本主义文论系统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8]傅修延.“二合”——汉语叙事的优雅传统[A].叙事学研究——第二届全国叙事学研讨会暨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叙事分会成立大会论文集[C].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9]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
[10]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1]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2]傅修延.赋与中国叙事的演进[C].叙事丛刊(第二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13]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M].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9.
【责任编辑:彭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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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3)12-0116-04
广东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新时期以来西方叙事学本土化的理论与实践研究”(GD10CZW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