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美玲
中国朦胧诗如灰雾深锁的幽谷峻岭,闪烁明灭之间,“花非花,雾非雾”(白居易),令人遐想,有时也令人生出疑窦惶惑。英语一般把朦胧诗译为“misty Poetry”,也是取象于雾。顾城朦胧诗歌的意象也是雾一般的谜。顾城诗歌不刻意追求韵律,但却具有自然天籁般的韵律,形成了具有民歌色彩的歌谣体式。
中国意象诗由来已久,较早将卜、筮、礼法、哲学中的“易象”“意象”引进文学领域并实现其根本性语义转换者是晋代的挚虞。他在《文章流别论》中说:“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情之发,固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义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以尽辞,敷陈其志。”在此基础上,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又从创作角度提出了“意象”这一美学概念。
中国现代诗的崛起与发展是在中国意象诗进入嬗变的时期。吴晟在《中国意象诗探索》一书中将意象诗分为五个阶段: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象征派诗;30年代中期的现代派诗;40年代后期的九叶派诗;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台湾现代诗;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朦胧诗歌。朦胧诗的主要手段是运用象征性意象。这种意象已脱离心理学意义,由感觉性的经验变为美学意义的图像。
《上海文学》1981年第5期发表了朦胧诗派的诗学主张:“诗歌面临着形式的危机,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段已经远不够用了,隐喻、象征、通感、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试图把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的诗中,造成意象的撞击和迅速转换,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留下的空白。另外,我还十分注重诗歌的容纳量,潜意识和瞬间感受的捕捉。”
朦胧诗艺术特征的标志意味着诗歌由客观现实生活写实转向了个体生命内心世界的主观写实。纪弦说:“现代诗的世界不是一个事实的世界,而是一秩序的世界。一个全新的秩序的构成,即是现代诗的主题之所在了。”[1](P7)
顾城的诗歌综合了古代意象诗和西方象征理论,大量运用感觉变异,他的《眨眼》《感觉》《石壁》《远和近》《一代人》《山影》《摄》《沙漠》,感觉变异的意象高度密集,具有一种奇幻的朦胧效果。
顾城用一系列的自然意象构筑起他的童话世界。在大自然里,顾城曾感觉到了无限生命与非生命的历史。他用生机勃勃的自然界生物、变换的自然景观宣布了他的童话世界的不及物性。在顾城的诗歌世界中,出现了一系列优美的自然意象:雨滴,雪珠、雪花、彩贝、螺壳、星星、云朵、浮云、蜜蜂、蟋蟀、蝈蝈、鸟儿、小草、紫云英……优美自然物象的意象化,成为顾城诗歌一个鲜明的价值取向和艺术特征。与其他朦胧诗人不同,顾城探求普通人的生存价值和人性,主张回归人的自性本真,在自然意象的选取中,人的异化的东西去掉了,而人的自然美的东西显现了。他说:“那时候我对自然有一种信仰,我对我的自性也有一种信仰。我觉得我到了自然之中我就不再有许多妄想,我到了自然之中,我的生命的自然美就会显示出来。”[2](P345)从他的作品看来,这种“自然”和我的“自性”是诗歌的底色。在他的作品中,自然意象随处可见。
色彩意象在顾城诗歌中占有重要分量。色彩的意象表达不仅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更体现了诗人心灵的不同侧面。他用红色代表淘气、热情,用绿色代表代表人的本真色彩等。《感觉》中说:“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这里的“鲜红”“淡绿”象征由“孩子”为主体的童话世界,又隐喻人的自然性。此外,黑、白、蓝、黄、紫等色彩在顾城诗中的使用也较为频繁,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等。正如有研究指出:诗人对色彩的着迷,首先源自色彩本身的符号特征;其次,与诗人的性格气质与人生经历有关;第三,诗人少年时期学习过绘画艺术,有很高的绘画天赋,这一点可作为补充。[3]
顾城诗歌常常出现灵感状态下的意象组合。顾城诗歌中的梦境记录以及心灵的幻境幻觉记录,这类意象是现实与想象在顾城心中经过提炼和提升的人类社会的意象,也就是一种人文意象,再加上现代人特有的心理体验——日益深化的理想破灭感和社会异化孤独感,以及顾城独特的个性气质,沿着诗人的心灵曲线,从而形成了顾城带有现代人文关怀意味的意象群。梦境与幻境的直觉性、非理性的特点,一方面让顾城的诗歌充满神秘;另一方面让他获得了一种“堪称禅悟的明慧”[4]。顾城是一个不断做梦的诗人。他在梦呓中,在梦思中,在梦境中梦语着,说着很多梦幻般轻飘怡人的辞藻。他说:“我醒着,就梦见了一切。”(《领取》)“梦太深了,你没有羽毛,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不要在那里踱步》)顾城早期的梦境的主要传达手段是“我梦”、“我梦到”、“我梦想”的模式,以及相应的变奏模式。而他后期的梦更多地介入超现实主义成分,意识流的泛滥,梦幻神秘的氛围,奇诡的意识、悟性、臆想更是发展到了极端。它们是那样零碎、飘忽、游移、断片、跳跃,没有承接,没有过程,没有一定的系统。如《布林》是一个无结构组织的白日梦,《滴的里滴》几乎是毫无联系的梦的碎片了。
顾城梦境的另一表现方式是幻觉和幻想。他能在一种超验、直觉、神秘意识的支配下,去感受、创造甚至心造一种幻象,从而完成他的幻想乌托邦。他不断在自己心灵当中勾画出一种自足的梦幻世界,在幻听、幻想、幻语中,将世界粉碎,重新捏合成他的幻觉乌托邦。《生命幻想曲》《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顾城用心灵的幻境意象为我们建立了一个童话式的幻想世界,并以此来逃避使人异化与扭曲的现实世界。顾城的幻想世界,甚至在没有外物的刺激下也会发生,他常常让常态的事物变成非常态的事物,如《眨眼》,在喷泉中游动的“彩虹”,在教堂里栖息的“时钟”,在银幕上绽开的“红花”,在诗人“一眨眼”的瞬间,分别变成了“一团蛇影”“一口深井”“一片血腥”。歌德的《诗与真》中说:“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通过幻觉产生一种更高真实的假象。”这首诗正是通过系列变形意象表现诗人在错误年代里所产生的“错觉”,真实深刻地反映了真善美被亵渎践踏、假恶丑肆行猖獗的社会现实和青年一代被严重扭曲的变态心理。它是“文革”后遗症在人们心灵上的投影。
研究顾城以及顾城的诗歌,“死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因而,死亡意象也是顾城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顾城诗歌中有太多的死亡意象。顾城对死亡的思索由来已久。早在他少年时代,顾城就“开始想到死亡——那扇神秘的门”。“死”是一个贯穿他的诗歌主题,写“死”的诗歌也多,如《静静的落马者》《硬币中的女王》《新街口》《后海》等,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把顾城称为“死亡诗人”并不为过。在这些诗歌中,他多次谈到与“死”有关的词:“饿死了两对袜子”“芳香柔远的尸体”“当场输给了死亡”“为死亡之感到惊异”“杀人是一朵荷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等。有的诗甚至超验地预见了他生命的轨迹。《牺牲者,希望者》《祭》《永别了,墓地》《我的墓地》《就义》等诗篇也均以死亡为主题,如“是的,我不用走了/路已到了尽头……”。他甚至无怨无畏地去追求死亡,“自杀过很多次”,在诗中更频繁地描绘着:“杀人的时候,最苦恼的是时机……/昨天杀了四个/两个在卧室,两个在他身边/你把刀给她看”(《后海》)。顾城把死亡当作他最后的艺术事业,一直走,走进了他的《墓床》。我们看到,顾城有大量的诗作来感受死亡,发现死亡,生产死亡,颂唱死亡,想象死亡,死亡是他至高无上的神像,死亡是他从一而终的追求,死亡意象也同样是他诗歌的一道风景线。另外,在顾城的诗歌中,各种意象也会通过心灵进行兑换。
诚然,顾城开始写诗并非在技术上成为时代的先锋。他少年时代读得最多的一部书是大自然,当他返城时,曾因远离了大自然而使他对诗的感觉直线坠落。因而说,顾城早期的诗歌创作更多地来自于他的灵感。一直到1979年初,顾城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他说:“1979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态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5](P368)在这篇讲技巧的文章中,作者讲到了通感、意识流(全息通感)、联想、彻悟。通感是顾城常用的手法。在他那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来互相兑换,于是,颜色的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就可以看见。综观顾城的诗歌,其实不仅仅是受西方现代技巧的影响,他还把庄子“尽得天下之道而无道,尽得天下之法而无法”看作他诗学的最终方法论,因而他的诗作又有中国意象诗的写法。
诗人总是通过灵感——彻悟的方式去发现世界和人所未有的、新的、前所未知的联系。诗人不仅在发现那些最具象和最抽象的、最宏观和最微观的、最易知和最未知的联系,而且,他还不断地燃起愿望的电火,来熔化和改变这种联系。有时,他几乎把这种火焰布满人间,直到他所创造的世界呈现出天国或地狱的本相。顾城对生命有着不同常人的领悟。那不是受社会思潮影响的结果,而是先天赋予的内在的悟性。他一开始就注视着灵魂,体验着人与世界的同一性,关心着生命的来源和归宿。他14岁写的《生命幻想曲》,表现了一个弱小生命对于世界的超验感觉。顾城的灵感来自于大自然以及诗人固有的敏感。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理性逻辑、判断、分类、因果关系,他在一瞬间就用电一样的本能完成大自然给予的体验与内心骚动。他看到断枝的杨树,就产生了这样的话:“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杨树》)。看到太阳,一下就掠过新鲜、圆、早晨等直觉和观念,想到了草莓,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诗句:“太阳是甜的……”顾城很多少年时代诗歌意象的组合可以说是一种灵感的始发状态。
通感一下子使得顾城的诗歌世界丰富起来了,物物沟通,各种感觉互相沟通,在诗中创造了广阔的世界。顾城诗歌中有大量的关于通感的运用。《爱我吧,海》里有这样一个意象——声音布满/冰川的擦痕,这里声音本无形,而在诗人笔下的声音却是一个有形的躯体,身上布满冰川的擦痕,无形的听觉形象被表现为有形的视觉形象,即视觉与听觉彼此相通。在顾城那里,通感还包括意识流书写,他认为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的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地互相作用、衍化,就像这个巨大世界上的万物——人、神话、历史、学说、蜡烛、数学、水果、星云等最不相干的范畴和存在都在不断相互作用一样,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可以通过意识流发生更直接、更迅速的相互作用。
联想冥想是顾城诗歌意象组合的又一组合方式。顾城一些叶脉较为清晰的诗,用的是树枝状的简单联想,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边缘的合欢树、树上的鸟巢——“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由鸟巢想到鸟群归来,天暗下来,在树林的浸泡下发绿,由绿想到青苹果,除了这种单倍体产生的树枝状联想外,顾城的诗中还有更为复杂的联想形式,有波状交错的,有多层往复递进的,哥特式教堂和金字塔其实也是这种联想形式的体现。从而,一个以奇异方式联系的童话世界就出现了。顾城在行为上的避世和精神上的极度孤立与幻想,使之成了一个冥想、梦幻的诗人,因此顾城诗歌除了联想外,冥想是其诗歌创作的又一大特色。顾城后期梦呓式的诗作很多是在孤堡里冥想的产物,他用这种方式也产生过自我奏鸣曲。他主要运用想象去组合直觉和表象的东西,然后以错觉或幻觉去感受这些知觉中的表象,完全抛开作为现实的客观物象。
为了建造他的童话世界,在意象的组合中,顾城经常用意象的省略跳跃法,即诗的前前后后似是毫无联系,完全没有关联的意象,只是那么并列着,不同意象间完全是跳跃式的,省略了其中的过渡或某些有关联的词句。诸如《弧线》:“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这四组并列的意象,并没有什么联系,就并列着,并列的基础是这四组意象所共有的“弧线”,这种并列形式的处理方式有点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各个意象同样在于要把一个个浸透诗人思想情感的局部画面组合成动人心弦的完整形象。
顾城诗歌的意象意味是亦浅亦深。顾城极其推崇“童心”,“我想,不管有多么深刻的哲理,都要以孩子的感觉和语言来说出。”[6](P124)然而顾城又说童心不是儿童幼稚之心,而是未被污染的纯真本心,因此,在顾城的童话世界中,又有着思考的深刻与透彻。顾城以故作轻松的儿童话语和纯朴的自然包藏其作为一个时代的思想觉醒者的深哀剧痛和孤独寂寞,以成人仿拟童话建起痛苦的光辉。在那里有可爱的房子、花园、大海、鲜花、小动物及善良纯洁的女孩,这些仿佛都是未成年的孩童的世界。然而在那特殊的年代里,却蕴含了千百年人类孜孜不倦追求的理想,反衬出文化工业中现代人在剧变中心灵与人性的扭曲,呼吁人们返归一种人性的简单与淳朴。
顾城诗歌的意象意味是亦讽亦隐的。他早期诗歌曾完整、真实、独到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状,他有面向自然的一面,也有面向社会的一面,但当他面对社会时,他找到一种既安全又文明的方式——寓言诗歌,如《小鸟伟大记》《自大的湖泊》《泥蝉》《励精图治的国王》《伊凡的诊断》《狐狸演讲》等。顾城以亦讽亦隐的寓言诗来接续起中国文人“文以刺世”的传统。
顾城入诗的意象是亦灵亦幻的。在他的诗中,自然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有语言和感知的生命,可以和诗人对话,他们组成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在他的画布上,他要让“丘陵”和“小河”挨得很近,“让他们相爱”;在空旷的海上,诗人“只要说/爱你/鱼群就会跟随我/游向陆地”;他看到“小鱼”在河里举行会议,“研究着前进还是退避”;雪花在春天的夜晚融化是“雪花的微笑”;化石在地下抱怨;诗人听到“青蛙正指挥一家/练习合唱”。顾城用他有灵性的诗人的慧眼随时随地打捞着富有灵性的大自然,然而,作者的这一体验也不乏虚幻与神秘,他在创作体会里说:“在我的周围成千的鸟对我叫着,我感到一种激动……它们都看着我”,“他们走了,我觉得那个瞬间我好像聋了。”[7](P404)其实,顾城诗歌创作中的自然万物的灵性早已在他的幻境与异想中张扬,在灵与幻中,顾城给了我们他的诗美。
顾城入诗的意象是亦明亦暗的。他用他的黑眼睛去寻找光明,反过来也用他心灵的光明(光辉)证明了他现实社会的阴影。他诗歌中的意象常常显得亦明亦暗,明与暗是一对形影相随的兄弟。顾城认为:“写诗不仅仅反映什么,它显示事物的来源,心灵和上天的光。光明出现,黑暗消隐,早晨到来,噩梦飘散。”[8](P187)
顾城的诗歌及他的行为都混合着灵与肉、罪与罚以及无限的明与暗的较量和挣扎。他说过要用他的黑眼睛去寻找光明,而他寻找的光明,很纯净却又很脆弱。在《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中,他说,“走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窗帘后面/被纯白的墙壁围绕/从黄昏迁来的野花/将要变成另一种颜色。”他并没有明确表明什么样的黑暗阻碍着他,他用“灯”这个极富象征意义的意象证实了现实黑暗的存在。他的诗歌意象极其明亮,极其美丽、纯净,哪怕连死亡,也是显得那么温和;然而隐藏在诗歌中的这种美又是如此脆弱。他不善于探索现实的黑暗,他有一双不习惯于正视现实黑暗的眼睛。他只能用他的带着矛盾、带着美丽诗歌意象去不断证明或证伪现实社会中的光明与黑暗,童话式的幻想使他的心灵导向光明,但当幻想破灭,他又走入了内心的黑夜,并用诗歌制造出幻想或无意识中的杀人意象。在顾城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心理阴暗的意象,诸如死亡意象在后期诗歌中的大量出现。在顾城的诗歌中,梦是真的,生活却假起来了。于是他带着他亦浅亦深、亦讽亦隐、亦灵亦幻、亦明亦暗的诗歌,在若明若暗的现实世界的阴影中穿行着。
与古城诗歌意象之域相对应的,是顾城诗歌自然天籁般的韵律。顾城并没有刻意于诗歌的韵律,但随着他的诗歌童话世界的建立,他取自于大自然的意象和萌于童心的天然韵律也就形成了,就像沿着童年的催眠曲,走向了与生俱来的自然天籁之音。程光炜认为顾城这可能是受到洛尔迦、惠特曼的影响;……[9](P269)顾城自然天籁般的韵律主要表现在:一是自然情感的内在节奏;二是民歌色彩的歌谣体式。为了依从于自然情感的内在节奏,顾城常常采用自然压韵法自然压韵主要是指顾城诗歌中不规律的押韵,但又让人读起来有一种内在的情感节奏。他的《生命幻想曲》,带着屈原、李白式的高歌俯唱,情动处,常常是不依格律,让人感觉如自然天籁之音垂天而降。顾城喜欢的古诗词,如屈原、李白、李煜、李贺等,这些诗人用词造句或狂放或内蕴或奇诡,顾城在这首诗中可谓得其真矣!
与顾城“天籁之音”并存的是他民歌式的歌谣体。顾城自己也承认自己的诗文受到了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很大的影响。加西亚·洛尔卡(也译作洛尔迦、洛尔加)是西班牙“二七年一代”诗歌群体中影响最大的一名诗人,以《深歌集》、《吉卜赛谣曲集》、《诗人在纽约》等著作蜚声西班牙文坛,其诗歌传唱于西班牙民间各地。洛尔卡吸收了民间谣曲的精华,前期的作品大多流畅、简单、富有民歌风味,诗节之间经常出现的句子重复也来自歌曲的副歌。这些特点在顾城的不少诗作中也不难发现。他也是被这些民间谣曲感动了,《小春天谣曲》甚至将“谣曲”的名称直接拿来作诗歌的题目。
重章叠唱、反复吟咏是顾城谣曲中常用的方法,如《未知》:“在我们的路上/有一条河/时明时暗/时明时暗/漂着一副马鞍//在小河的对岸/有一个小屋/半蹲半站/半蹲半站/亮着独眼”。诗中一韵到底,韵脚为:暗、鞍、岸、站、眼。再如《彩粉蝶的“礼物”》:“春天来到菜田中/小白菜们多高兴,/又跳舞,又唱歌,/招来好多小蜜蜂。//有棵白菜叫小青,/自命聪明不虚心,/不跟大家一起玩,/觉得别人都太笨。/一天小青正发愣,/,忽听有谁叫它名,/一看原是彩粉蝶,浑身白粉香喷喷。//小青问它有啥事,/粉蝶假装笑一声:/听说你的衣服美,/特来给你把扣钉。”//小青一听挺乐意,/赶忙拍手把它迎,/粉蝶掏出“绿扣子”,/钉满小青衣和裙。//粉蝶钉完“绿扣子”,/叫它不要告诉人。/小青心里乐开花,/点头答应“行行行”,//太阳落了出星星,/小白菜们都入梦。/小青偷偷看“扣子”,/看见好多大青虫!/大虫爬在衣裙上,/咬了一堆大窟窿。/小青吓得直发傻,/结结巴巴喊救命。//小白菜们被唤醒,/赶忙传话请救兵,/胡蜂闻讯拿来枪,/萤火虫点起小灯笼。//萤虫照亮胡蜂刺,/几下杀死大绿虫。/“这些虫子哪里来?”/大家齐把小青问。//小青想也想不清,/忽听萤虫喊连声:/“瞧你浑身净虫卵,/哪能不长大绿虫!”//小青再看“绿扣子”,/里边空空有个洞,/才知受了粉蝶骗,/羞得直说:“我真笨。”七字一句,四句一节,节节相扣,反复吟唱,诗句简单,流畅,富有民歌风味。但是,由于顾城民歌素养的后天缺乏,加上他的这种谣曲式的诗歌的创作并非取自于丰富而多彩的民间,他只是凭着天籁般的内在感应,所以就决定了顾城不能像洛尔迦那样写出真正属于本民族才有的气味淳厚的“谣曲”。
[1]纪弦.从自由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古典化[A].沈奇,王荣.台湾诗论精华[C].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
[2]顾城.学诗笔记[A].萧夏林.顾城弃城[C].北京:团结出版社,1994.
[3]孔丹丹.顾城诗歌色彩意象分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7).
[4]张捷呜.童话的天真——论顾城的诗歌创作[J].当代作家评论,1999,(1).
[5]顾城.关于现代技巧[A].顾工.顾城诗全编[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
[6]顾城.学诗笔记[A].江晓敏.顾城:生如蚁 美如神[C].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5.
[7]张穗子.从自我到自然——顾城采访录[A].萧夏林.顾城弃城[C].北京:团结出版社,1994.
[8]顾城.别有天地(第1卷)[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3.
[9]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