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凤
(澳门大学 社会科学及人文学院,中国 澳门 999078)
王蒙先生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在伊犁》、《活动变人形》作为当代文学重要的作品,是作家“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孤鸿影”后私人经验凸显的作品[1]28。
《在伊犁》和《活动变人形》没有引领也很难属于某一个思潮。陈思和在《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中提到“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不知是有意无意,最初起于1982-1983年间王蒙发表的一组《在伊犁》系列小说”[2]25,而在众多的文学批评和学术论文中,《活动变人形》也被看成是反思文学的一部份,和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紧密相关。小说中的主人公倪吾诚也相应地被看成是“五四”启蒙思想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代表,是中西文化冲突下的“零余者”和“畸形儿”[3]。这种定性很大程度上受作者对小说解说的影响。王蒙在和编辑的通信中,曾对小说的内涵及追求进行了解说:“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语出日文的汉字,系一种图画玩具,用人的头、身、腿三部份组成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像),描写20世纪40年代日伪占领下的北京一个没落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向往现代文明,而又找不到任何出路的人格分裂和精神痛苦。通过他的家庭纠纷,写出了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两种文化形态的殊死斗争,写出了中国封建家庭的极端腐烂和解体,资产阶级及其意识形态的软弱性……”[4]123但时值今日,如果我们仍然依据小说人物头脑中那些所谓的不同思想、情感而将身处同一个家庭中的人员冠以“软弱的资产阶级”和“腐朽的地主阶级”的标签(虽然作者最初写作的时候就是如此分类),简单地将倪吾诚看成是中西文化冲突下的“零余者”和“畸形儿”,并将作品视为“审父杰作”,显然是粗暴、荒唐而欠妥当的。这种简单地将人物划分为不同阶级的做法在上世纪50至80年代较为流行,而今则早已被历史证明其荒谬性。倪吾诚与静珍、静宜等能否分别以软弱的资产阶级及落后顽固的地主阶级给以定论并断然唾弃?他们身上的缺陷是否能通过一次革命而彻底改变?这些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表现甚为暧昧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在小说出版后的一次座谈会上对以往小说人物的定性给予修正的原因:“地主分子,作为一个阶级不能原谅,但作为这个阶级中的一分子、一个人是可以原谅的。”[4]125
启蒙作为从中国近代被开启的一个话题,到了“五四”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自觉担起的神圣责任,挖掘民族的劣根性以警醒世人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时代命题。当时的读者、评论者以及后来的读者、评论者无不为“五四”启蒙者的良苦用心而动容。但是,当我们从语言话语的角度对这些启蒙作品和启蒙行动进行考察的时候会发现,在“五四”一系列启蒙作品中,被启蒙的对象多数以愚昧、迂腐、麻木、寡语的形象出现,因而较少真正地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如在鲁迅塑造的一系列被启蒙形象中,祥林嫂、孔乙己、中年闰土、阿Q等,不管他们在小说中所占分量如何都是作为“被看”“被批判”的对象出现。他们的形象犹如作家用摄像机为我们摄到的几个镜头组合,这些镜头带着作者的“前在性期待”,是作者有意摄取的片段,以致在这些镜头之外,我们完全不了解这些被启蒙者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存在状态,更看不到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对话。正像有些学者指出的,“五四”时期的被启蒙者没有逃脱成为他者话语的载体和所指:“在五千年历史中丧失了话语权力与能力的沉默的大众在近百年的话语世界里的情形实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不能不接受启蒙主义者代他们立言的现实,从而再次成为他者话语的载体和所指。”[5]42
关于语言对人物思想的影响,王蒙在其《在伊犁》小说中对此已经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他从边疆人民特有的语言中认识到语言产生于生活,作用于思想,语言不同往往意味着思想文化的差异。如边疆人民把极具政治斗争色彩的“斗批改”叫做“多普卡”,这种称呼的改换使原有概念失去其本身隐含的意义而成为现有语言中的一个代号,从而使其与原有语言相对应的各种革命行为失去原有的庄严意义,变成当地人民生活中非常程序化的一个事项而已。在《活动变人形》中,作者充分调动其对语言的敏锐,通过对从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三代人三种生活语言体系的描写,使乡村、城市、国外三种生活语言系统时空相互交错,展现不同语言背后隐含的思想、文化以及之间的冲突,进而阐释语言和文化之间那种稳定、渐变以及相互影响的关系。按照不同的时空文化内涵可以将小说中的语言分为三个体系:一是以静宜、静珍、姜赵氏为代表的传统的语言体系;二是倪吾诚为代表的启蒙语言体系;三是以20世纪80年代倪藻为代表的现代语言体系。这三种语言体系在不同的时空中会因外界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出现不同情况的融合和分裂,但无论怎样变化,这三种语言体系又都笼罩在一个古老的歌谣之下。作者通过对这三种语言的描写和观察,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历时几十年的非常鲜活的生活图景。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还让我们认识到语言、思想的改变是如何地顽固与漫长。
如前所述,在“五四”一系列启蒙作品中,被启蒙者虽然作为重点描写对象,但他们大多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活动变人形》作为对过往时代的反思和审视,在启蒙的主题方面,一改“五四”时期小说中被启蒙者被转述的地位,让被启蒙者取得阐发个人观点的机会,使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形成一种争辩与磨合。
在《活动变人形》中,静宜、静珍作为传统落后力量和幼年的倪藻、倪萍都是需要被改造、被启蒙的对象。倪吾诚作为“五四”启蒙话语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急切地想把自己了解到的文明嫁接到家里人的身上,于是他劝静珍改嫁,带自己的太太静宜听胡适、鲁迅等“五四”时期大师们的讲座,教育孩子每天要洗澡讲卫生。但是他的这些想法并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被他的启蒙对象姜家母女不无嘲讽地取了“老孙”的外号,并以争辩的方式对启蒙者提出的各种思想进行评判。当静宜面对丈夫倪吾诚滔滔不绝地讲述科学、新思想时,头脑中盘旋的话语是“我就是学出点嘛来,除了陪着你云山雾罩,东拉西扯,康德黑格尔一通以外,我还能干什么?一不当吃,二不当喝,三不能治国平天下啊!”她的这种务实思想直接影响到孩子,以致当他喝茶的时候,最最亲爱的儿子倪藻居然问:爸爸,您又喝茶了。听说茶叶贵着哪,您干吗非喝茶不可呀,多费钱呀……”倪萍面对爸爸给她们买的东西,想到的也是她们需要的是钱,是衣裳,是白面和玉米面,而不是那种中看不中吃也不中用的什么玩具。在倪吾诚力图践行“五四”时期反封建礼教“吃人”观念、鼓励婚后不到一年丧夫的静珍改嫁,其得到的结果是:“她更厌恶倪吾诚,轻视倪吾诚,视倪吾诚为异兽、为疯子——要不怎么能说出那种没用没趣没人性的话来?”[6]167、234、149、138面对被启蒙者的反击,倪吾诚作为启蒙者完全失去了启蒙的自信和勇气。如静宜在倪吾诚病倒之后,她充分发挥个人的说辞特长,对倪吾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以致让倪吾诚感到震惊,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静宜的能力和能量。他肯定了静宜的正确性:“大病初愈的倪吾诚听了以后,虽然不是能接受每一个观点论点,但整个地说,他还真是觉得颠扑不破、合理合情,只剩下含泪洗耳恭听的份儿。”他还对自己一直以来从事的启蒙活动产生了怀疑:“也许这一切都是机会造成的。如果静宜有不裹脚的机会,如果她有上完大学和去欧美留学的机会,如果她有上讲坛的机会,说不定她早就当了名牌教授了吧?”[6]168
在现实生活中,被启蒙者们的认识和评判似乎比启蒙者底气更充足,更容易得到社会的同情和认可。不得不承认,这种启蒙与被启蒙者之间的争辩、磨合、互动,让启蒙变得更加厚重与复杂。我们固然承认“五四”启蒙的必要性和意义,理解启蒙者们超前的思想,但是在中国贫苦的大地上,却没有适合启蒙思想生根发芽的土壤。当启蒙者的声音完全被被启蒙者的话语压制和淹没的时候,如何启蒙必然成为应该考虑的题中要义。小说充分调动各种因素,展示被启蒙者的情感、思想状态,摒除“五四”时期“自上而下”启蒙视角,在历史场域中客观立体地呈现启蒙的复杂性及艰难性。
对于启蒙的反思与论说已有相当多的研究。范家进先生的一些研究着重从被启蒙者与启蒙者之间的关系展开,他认为“乡村主人公及底层民众与上层现代文化和社会变革的漠不关心以至针锋相对”构成了鲁迅“小说创作的基本‘母体’或基本骨架”[7]85。这种骨架造成鲁迅小说的“双向的冷漠与无知”[7]85。他这里强调的“双层冷漠与无知”正是从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生存经验上讲的。启蒙思想能否与现实生存经验结合成为启蒙是否可以顺利开展的关键。在这个层面上讲,《活动变人形》正是从个人非常熟知的日常生活出发,在现实生存的角度对启蒙的主客体给予审视。
首先,小说中明确写出了启蒙者不顾现实地向被启蒙者兜售理论并遭受现实质疑,这从倪吾诚和他最喜爱的三个学生的对话可以见出:“哲学有什么用?没有用,他回答说。没有用为什么要讲哲学?我不知道。中国正在受难。我知道。欧洲正在燃烧。我知道。我们怎么办呢?您打算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您什么都不知道。您是大学讲师,您去过欧洲,您讲课的时候常常提到国家、社会、世界、进步、文明、科学……怎么样才能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走向进步科学和文明呢?还是不知道。”他提倡欧化,看不起乡下人的生活方式,相信进化论……“只要能讨论一些与他个人的现实生活不相关的问题他就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如鱼得水,而只要谈一点实际的事,与他的生活事业行动有关的事,他就觉得千头万绪,焦头烂额,心绪如麻,垂头丧气。”[6]158、160上过一段时间洋学堂的静宜,虽然有机会接触新文化,但因为她每天要计较的是家人的一日三餐,所以她对于新文化具备了天然的免疫功能。这和发生在18世纪欧洲的启蒙革命有显著的差别。因为那时候启蒙者“向之讲道的欧洲,是一个已做好了一半准备来听他们讲道的欧洲……他们所在进行的战争是一场在他们参战之前已取得一半胜利的战争”[5]16。
倪吾诚生活的现实环境仍然是一个基本生存都成问题的时代。其脚下仍然是“羊蛋上脚搓”“打死”“老婆”“再说个”的贫瘠大地,是“最起码的卫生和健康都得不到的时候”。 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倪吾诚从西方“嫁接”来的理论,遇到妻子静宜和孩子倪萍、倪藻从生存角度的反击时,总会不堪一击。倪吾诚作为“五四”文化洗礼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他出国留学接触了西方先进的文明和文化,头脑中充斥了西方一系列的概念和理论;但他又不得不站在战乱、贫困、拮据的现实生活中。如果用活动变人形的图画来描述,他就是一个长了被欧化的硕大脑袋却又是营养不良的罗圈腿的中国人,他那纤细的罗圈腿无法支撑头脑中思想文化的重量,其头脑中的思想也无法对脚下的土地发生效力。面对这种畸形的历史发展,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在《新时代的历史观》中对中国长期以来的变革进行了考察,时值今日再次重申“中国长期革命业已成功。我们同意于张之洞的看法:既要‘知本’,又要‘知通’,可是在正反前后的程序上接受现实。先有现代化,才能发挥精神与效能。”[8]其实,这种生活基础与精神的关系早在春秋时期都有类似的描述。春秋时,辅佐齐桓公成为第一霸主的管仲提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后来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将之改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并被后世津津乐道,这都说明生活基础对精神的决定性作用。启蒙作为思想革命,不应该是凭空降落的一种思想文化的引进革新,应是和现实境况紧密相关的一种循序渐进。但自“五四”以来,我们的启蒙却过多地注重从思想上进行革新,忽视了启蒙话语赖以发生效力的生活基础。《活动变人形》力图通过对历史生活的“回望”完成对启蒙的反思。
同时,作者还写出了启蒙者自身的局限。这些对启蒙本身认识有限的启蒙者就像鲁迅小说中频频出现的“假洋鬼子”,他们虽然向往科学且出国留学,但是他们回国后很快就消融在传统社会之中。倪吾诚不仅迎娶了母亲为他说下的媳妇,还原谅了母亲教他吸食鸦片的举动;他有强烈的中国人爱面子的心理,经常为了面子而不惜打肿脸充胖子。更为重要的是,倪吾诚对于西方科学、自由等的认识停留在非常浅显的层面。他译稿子,觉得“即使只是接触接触外文字母也是快乐和骄傲的”,他对自然科学所知有限,但他总是怀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热情倾听别人谈科学。对于欧洲人史福岗,他迷恋的不是人家的思想,而是其风度和衣着。正是这种浅显的理解,才会出现他高估鱼肝油的营养,艰难地将其吃下用心想象缓解生理反应的滑稽场面。正是倪吾诚对启蒙思想认识有限,及其在现实中不切实际且充满滑稽味道的举动,消解了启蒙的力量。
要想真正完成启蒙,必须像欧洲的启蒙革命一样:启蒙者真正地具有与其启蒙思想相应的生存环境,同时被启蒙者也做好了被启蒙的准备。当然,这并不是完全否定启蒙,就像小说中倪吾诚为孩子们买的玩具一样,虽然这种玩具中看不中吃不中用,“ 但是爸爸买来的玩具似乎又带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她们够不着的,有点诱人又十分陌生的世界”[6]149。
《活动变人形》除了对启蒙反思外,还进一步在语言体系构筑基础上探索了语言文化基因的恒定性及其新变。这种探索让我们认识到生活基础的改变虽然是启蒙发生效用的重要前提,但是人类思想意识的改变有时候滞后很多,尤其是深入骨髓的那种文化基因总是如戏弄人类的魔咒一般难以驱除。社会的变革或革命只有创造出属于其自身的语言后,才能慢慢地影响人们的思维,融入社会并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份。
王蒙自觉地对语言和孕育语言的生活以及语言背后隐藏的文化意义给予探寻。《活动变人形》中构筑的三个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体系是其认识、观察、展示语言文化变革的重要途径。作者在小说一开始就通过20世纪80年代倪藻的视角对语言文化的恒定给予了呈现。已移居国外多年的赵微土经历了中国的变革又切身受到西洋文化的浸染并生活其中,但就是“这位西装笔挺的同胞老弟,虽然具有一切令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外部征兆,却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卑怯,近乎凄凉”。对于这种无形的文化感知,作者接下来很快在语言中找到了证据。在翻译完外国学者关于中国文化大革命和红卫兵运动等历史问题的回答后,“赵微土用英语补充了几句话,然后自己翻译说:‘我说,我对他所说的文化革命与红卫兵运动“失败”感到快慰,感到欢欣若狂,要不然,咱们中国就完蛋了……’”就是这种非常中国化的口语,让倪藻立即听出来,赵副教授的中国话不像久居海外的人那种口音和腔调,倒更像“自己人”[6]6。在叙述完这个背景式的故事后,作者开始回望几十年来倪藻及家人在社会中的变化。倪藻发现,静珍、静宜和幼年的自己、姐姐之间不管平时有多少分歧,但在生活物质方面却有着非常相似的原则,他们的思想文化仅仅和现实生活相关,而与倪吾诚所倡导的科学理论无缘。这些相互独立的语言、思想到了革命时期,在几乎所有的人学会一种新语言后实现暂时性融合。在融合的同时,向来被视为需要启蒙的落后人物反而较先前的启蒙者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和转变性。不仅静珍、静宜分别为自己改了适应新时代的新名字——却之迎之;在启蒙双方的对峙中,被启蒙者更显示了强大的力量:如倪吾诚和静宜办理离婚后,静宜就尽量用新名词安慰倪吾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让我们生活在那样的旧社会呢……我祝你今后前途远大、生活幸福。”倪藻动情地用各种美好的新社会的语言鼓励父亲,安慰父亲:要进取,要艰苦奋斗,要爱惜时间[6]306。对于这种随社会政治革命发生新变的语言文化,作者透过无意识层面继续追问其新变的强度。我们看到姜赵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脑海中只知道静珍而不知道却之,一直以文雅、洋气要求自己说话的倪吾诚,在情绪激动时口音会不自觉地变成孟官屯陶村的土腔土调,会想起家乡的童谣。长时间经过欧洲文化浸染的赵微土,在涉及民族历史事件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说出非常地道的中国化口语,民族文化的基因就像那只歌谣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觉得这首歌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似乎是预先镌刻到了他的骨头上的。”不管发生多少次变革,那种文化基因的东西却根本无法通过社会政治革命得以改变:“直到时过境迁,中国解放,乡村土改,种种变化以后,倪吾诚才琢磨出自己的骨子里充满了碱洼地地主的奴性的髓。”[6]45、255这种变化的艰难,小说最后不无嘲讽和调侃地从一个生活习惯进行探讨:“倪藻问道:老王,你说,要解决一个不随地吐痰的任务,需要多长时间呢?我答不上来。他说,我认为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做到全国城乡基本消灭随地吐痰。是不是太保守了呢?他淡淡地一笑。”[6]335以作者经历为原型的倪藻与作者本人进行的对话,可以看出作者的反思。在现实中老王真的不相信吐痰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倪藻生活的历史却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因此倪藻“淡淡的一笑”蕴含了无限让人思考的深意。这就是为什么作者最后写出:“我想写一部小说,也许不叫小说,应该叫历史。”[6]336
《活动变人形》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对个人过去岁月的回忆,但作者最终没有把这回忆的内容叫做一度想叫的“空屋”“罪孽”“报应”,而取名颇具象征意义的《活动变人形》,恰好说明了作者希望以个体审视整体的一种求索。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可以说是王蒙站在20世纪80年代对启蒙历史的一种“回望”,是对倪吾诚这个“五四”启蒙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反思和审视,也是对变迁社会中语言文化等各方面的变化进行的考察。1994年,王蒙先生在《关于汉字文化的对话》中曾明确指出:“在各种语言文化当中,语言和文字起的作用特别大,尤其在中国。”[9]《活动变人形》通过对日常生活中语言话语体系的构筑,探讨中国的文明、文化及知识分子问题,“站在今天的角度去写中国的过去、中国的文明、文化的延续性。回顾过去,尽管经过了多次革命,无论是1949年还是‘文化大革命’,都没有彻底触动这个传统的基础。然而,这个基础又在时时刻刻萌生新的东西,发生着变化”[4]125。客观而立体地将过往的历史通过具体人物的遭际、变化展现出来,既是对以往被启蒙者被言说历史的一种补充,更是对以往历史的理智审视,在这一点上,《活动变人形》显示了巨大的涵盖力和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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