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国内对赛珍珠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进入高潮,研究呈现出理论研究和文本研究相互推动、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互补充、研究深度与广度齐头并进的良好态势。郭英剑教授于1994年最先开始对赛珍珠的后殖民意识进行研究,他从萨义德两部著作中所展露的后殖民主义理论来探讨赛珍珠其人、其文及其与现代西方文化的关系[1]。他前无古人的探索得到了后来者的响应。进入21世纪,随着对赛珍珠研究的深入,不断有学者以此为方向展开研究。以“赛珍珠”和“后殖民”为主题词、以2000-2012年为检索4年限在“中国知网”检索,共得到11篇论文,这些论文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研究。第一,多数学者如黄争艳[2]、余嘉[3]从赛珍珠的文学作品层面探讨赛珍珠创作中的后殖民主义倾向,其中作品《群芳亭》的受关注度最高。第二,部分学者如梁永华[4]、胡天斌[5],通过对赛珍珠的翻译作品《水浒传》对其翻译理论和实践进行具体研究。第三,朱坤领则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来理解赛珍珠的文化身份和多元文化主义理想[6]。本文拟从西方女性对第三世界女性的扭曲和贬低、关注第三世界妇女的个人实现为切入点探讨赛珍珠的后殖民主义意识,以期对赛珍珠的女性文学做深入研究。
后殖民主义理论是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阿拉伯裔教授爱德华·赛义德在其巨著《东方学》中提出的。所谓的“后殖民”是指非西方地区,具体指英国、西班牙、法国和其他欧洲帝国主义国家的前殖民地在西方殖民统治结束以后的状况。这些地区虽然已经获得了独立的国家主权,但依然无法摆脱西方殖民者在经济、文化方面的控制,西方殖民势力借助其精心建立起来的“文化霸权”来维系其利益。萨义德吸收了福柯的“话语理论”以及葛兰西的“领导权”理论,虚构了一个“东方”,使东方与西方有具体本体论上的差异。他指出,从古至今,西方世界带着偏见居高临下地凝视“东方”, 为满足帝国主义权力者对“东方”征服的欲望,以学术文化研究之名发展出一整套关于“东方”的权力话语,极力凸显“东方”的异域文化色彩,严重扭曲了东方的形象。他认为西方学者在研究“东方”时将自己置于主体,而将“东方”作为“他者”,其学术研究虽然看起来客观,实际却有意无意地以自己的文化来曲解东方,反映了西方在客观世界、政治和社会生活、文学作品中对东方所持的根深蒂固的偏见[7]。
20世纪60年代,在左倾学术思潮带动下,西方女性主义运动逐步扩大到文化和学术领域,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开始兴起并逐步发展起来。女性主义主张重读西方文艺作品,重新发掘被忽略的女性特质,向以“男性中心”为基调的传统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发起挑战。一些长期被男性批评家冷落的女作家的作品慢慢被挖掘出来,被重新进行分析、评价并收录到了文学作品中。如英美等国家及个别第三世界国家150多位女性作家的作品因为关注被边缘化的女性生存状态而被吉尔伯特和古柏合作出版的《诺顿妇女文学选读》收录或节选。但令人惊讶的是,同样关注女性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青睐的赛珍珠的作品却并未被收录在内,有关她和她作品的介绍只能在斯皮勒多主编的《美国文学史》和埃利奥特等主编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里面找到寥寥数语。赛珍珠拥有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描写了一系列饱受折磨却奋力挣扎的中国妇女形象,怎么会遭到西方女性主义作家排斥呢?方红教授认为主要有如下三点原因:(1)赛珍珠的作品不能给女权评论家带来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那份惊喜和轰动,同时她的大部分作品不如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艾米丽·狄更生等女作家的作品历经评论家反复咀嚼仍回味无穷;(2)赛珍珠的作品不能充分反映女性文学传统;(3)赛珍珠小说为中国题材[8]。吴庆宏教授认为,赛珍珠之所以遭到西方女性主义的排斥,是因为她是一位根植于东西方两个世界的人,特别是她对第三世界国家妇女情况的真实再现超出了西方白人女性主义的经验和想象范畴[9]。 笔者比较认同吴教授的观点。笔者认为,赛珍珠遭到西方女性主义的集体封杀,主要应归因于其作品中展现出来的超前的后殖民主义意识。赛珍珠的作品关注的是被西方女性主义所遗忘的第三世界妇女,第三世界妇女的生存状态远比西方妇女想象的复杂,她们除了遭受父权制的戕害之外,还遭受着帝国主义殖民统治和封建制度的压迫,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赛珍珠对这些女性的生存环境以及她们在既定环境下独特挣扎的描述超出了西方白人女性主义基于白人世界对性别差异的想象,她们无法用她们既定的经验标准来衡量赛珍珠笔下的第三世界妇女,也就是说,西方女性主义那套性别差异的理论标准只适用于西方白人女性,她们对白人世界之外女性的状况倍感陌生、无法认同,当然也就无法从赛珍珠作品中看到“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那份惊喜和轰动”了。
从世界与话语的关系来看,第三世界妇女有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作为真实的物质存在的、作为历史主体的第三世界妇女;另一种是呈现在各种话语,例如文学、影视及法律中的第三世界妇女形象。两者并不一致,前者是真实存在的,后者则属于意识形态领域;前者是不可更改的,后者则随着描述主体意志的不同而发生改变。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高涨,第三世界妇女开始进入到西方女性主义视野中。西方女性主义是在西方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以对抗西方男权文化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她们身上处处印刻着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影子。她们以偏概全地认为西方女性的形象就是全世界女性的形象。因此,在她们眼中“妇女”是一个先验的、统一的、有着一致利益和欲望的整体,它的内部并没有阶级、种族、文化等的差异,受压迫把世界上所有妇女联系到了一起。殖民化一直是第三世界妇女无法回避的问题,对于第三世界妇女由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而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遭受到“无边的殖民化”的境遇,西方女性主义是无能为力的,她们总是用西方第一世界女性的群体经验来分析第三世界妇女,以一种无比的优越感来凝视第三世界妇女。曾经有位女学者以白人女性的口吻来揭示白人女性所超越不了的主观障碍:“我的想象是在我对自己的理解中进行的,我依靠我的想象来考虑你和你的世界,因而我绝不真正知道你和你的世界。”[10]既然西方女性主义者不了解第三世界妇女的真实面貌和生活处境,没有真切地感受到她们在社会、家庭和婚姻当中所受的压迫和歧视,她们如何代表得了第三世界妇女,又怎么能体会到特定状况下第三世界妇女的挣扎与反抗呢?斯皮瓦克也对西方女性主义不自觉地复制出“帝国主义式的主观臆测”[11]383的做法不满,她主张采用“异质文化复原的方式”[11]383来处理同第三世界妇女的关系,即承认整个世界的女性是“多样化”的,第三世界妇女是有自己独特“个性”的,抛弃第三世界妇女所处的环境和历史,而仅用西方女性的标准来要求、衡量和研究第三世界妇女,意味着“霸权主义意识形态的局限比学者个人意识的局限严重得多”[11]384。女性主义认为夫权制是妇女受压怕的根源,打倒夫权制,消除性别压迫,妇女就能获得解放。她们推崇“娜拉”式的女性反抗方式——能够自我主宰、自我决策,勇于怒斥和揭发男权的压制和占有,敢于跟家庭决裂走上社会公开反抗压制女性的夫权制度。第三世界妇女在西方女性主义者眼中是懦弱的代名词,是她们需要同情和帮助的对象,她们自然不屑于把女性主义的光坏套到这些人身上,她们只要看到赛珍珠作品的选材就已经在心里打上了“东方”的烙印,就不愿再浪费精力细究作品中那些看似柔弱、渺小的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能量,赛珍珠作品中的女性主义特征理所当然地被忽略了。
赛珍珠笔下的女主人公大多如《大地》中的主人公阿兰一样,在这片“东方”的土地上默默地生活着,从未享受到作为社会主体该享有的权利和自由。阿兰出场时的身份是一个即将受到东家恩典获得人身自由的丫鬟。在这之前,阿兰很小就被父母卖身,被东家呼来喝去地使唤着,经常受到主人的虐待,人身安全得到不到保障。要出嫁的阿兰并不能自己选择未来的夫婿,她的未来命运由不得自己去争取和把握,要嫁给谁、跟谁一起生活是由东家决定的,而东家不会费劳什子去安排她的命运,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娶走她。在大院里当过丫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很多人都有“娶个大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12]8的想法。自然,愿意娶她的人都是那些娶不起媳妇的穷苦人家,他们娶亲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好看,只要“会管家,会养孩子,还要会在地里干些活”[12]8就行了。不漂亮的阿兰就这样被用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打发出了黄家成了王龙的媳妇。在那以夫为天的封建社会中,成了王龙媳妇的阿兰虽变了一个身份,变了一个场所,却依然无法改变她身份卑微地继续过着当牛做马、供人指使的日子。她从春忙到冬,从早干到晚,忙完家里忙地里,没有片刻歇息,即使是生了孩子,她也没有歇过一天,依然要早起为王龙父子做饭,在别人几乎还不知道她生了孩子时就回到田里干活。阿兰就这样为王龙忙碌着——生孩子、打理家务、干地里的活儿,她是这个家里的免费仆役,她勤劳、善良、朴实,尽职尽责,一心为家,从不为自己打算。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逃脱被王龙遗弃的命运。王龙拿着阿兰在富人家找到的珠宝置了地、安了家、成了富裕的地主之后,便开始嫌弃她长相丑陋,配不上地主老婆的身份。可怜的阿兰只知道害怕,她踌躇着,为自己不能让王龙满意而难过。她悲伤地看着王龙独自过着“撇开她,甚至撇开田地的生活”[12]147,她害怕他朝她发脾气,不敢多问一句,只是伤心流泪,然后默默地做着家务。阿兰命运悲苦,却也不是没有抗争,只是她的抗争非常有限,以至于常常被人忽略。当王龙发现阿兰胸前的袋子里的珠宝想要全部拿走买地时,阿兰虽无法反抗,却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欲望,她对王龙说希望能给她留下两颗,哪怕是两颗白色的珍珠,她谦卑而又悲伤的表情打动了王龙,最终如愿;当王龙要把剩下的两颗珍珠要走时,阿兰虽没有正面反对,却迂回地劝说王龙把它留给小女儿出嫁时戴,虽没有成功却也尽力了。在得知王龙把珍珠送给妓女荷花后,她敢于当面责问王龙,令王龙羞愧难当;当王龙嫌弃阿兰、不断故意责难她时,阿兰先是惶恐不安,接着在某一天突然对着王龙大声哭诉“我给你生了儿子——我给你生了儿子”,她的爆发式的痛哭让王龙惊讶不已,更让王龙感到无比惭愧和不安;当王龙把妓女荷花和丫头杜鹃接到家里供养起来时,阿兰虽无法改变既成事实,却毫不掩饰自己对她们的憎恨,她两次质问王龙“这个丫头片子(杜鹃)到我们家来干什么?”[12]161并坚定表示着“在我自己的家里,这是件使人难过的事情”[12]162。当反对无望时,她又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坚决不伺候荷花,不受杜鹃的指使,即便受到王龙的责备也不低头,她愤怒地答道:“在这个家里我至少不是丫头的丫头。”[12]163阿兰用这些反抗方式向人们证明,她虽然无法改变她成为社会和时代弃儿的命运,却也并不是逆来顺受、沉默不语的,她虽然没有勇气拿起武器直接反抗夫权制的压迫和封建制度的摧残,却也能够在受到非人对待面前勇于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抗争。
赛珍珠笔下以阿兰为代表的妇女是旧社会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她们平静地接受夫权制,丝毫没有怀疑其存在的合理性,她们鞠躬尽瘁、委曲求全,在社会和家庭的边缘坚强地、勇敢地承担着作为母亲和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并未想过要推翻这吃人的旧社会走出家庭、走上社会。阿兰的沉默和容忍并非只是对夫权制的麻木,主要还取决于当时中国社会所面临的极端糟糕的状况。当时的中国遭受着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帝国主义把中国的领土瓜分得四分五裂,处处辱没中国主权,人民根本没有权利和自由可言;官僚资本主义对民脂民膏进行变本加厉地搜刮,让老百姓的日子雪上加霜,百姓根本没有富强和民主可言;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使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妇女根本没有独立的地位和人格可言。在这样黑暗的社会环境下,男人在社会上谋生尚且不易,更何况妇女的头上还有一座夫权制的大山。她们在精神上和肉体上不断遭受各种摧残和奴化,沦为男人的附属品、泄欲对象和传宗接代的工具,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得不到保障。 赛珍珠作品所展现的复杂而又悲惨的社会现实和女性同胞为活下去而不得不发出的坚强忍耐,令西方女性主义者们始料未及,她们仅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和偏见就将其作品打入死牢,这是极为不公平的。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现实情况决定了赛珍珠笔下的女主人公不可能变成西方的“娜拉”,否则赛珍珠的小说就脱离了中国社会的真实没有任何信度可言。
赛珍珠的作品与主流女性主义认可的作品确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表现在她虽着力表现女性的力量却并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夫权文化,因而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她的作品并不具有“先锋特色”[13]。除此之外,她的中国题材以及中国式的创作手法——多情节叙述、少心理描写和内心独白——也得不到西方女性主义的认同。但恰恰是其作品中不激进的女性主义写作让我们发现了其难能可贵的后殖民主义意识。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详细论述了欧美人心中的中东和近东,却对远东只字未提,赛珍珠的中国题材作品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白,为西方人了解东方和东方文化提供了一种真实可靠的渠道。在赛珍珠笔下,中国是真实而又独立自主地存在着,中国人民和文化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任务就是抛弃有色眼镜,让中国人在她的书中“如同他们自己原来一样的真实正确的出现”[14]。中国的妇女,处于多重压迫系统的最底层,肩负着种族、阶级和性别的压迫,这些压迫相互连锁又相互强化,将妇女逼迫到黑暗的角落里残喘度日,留给她们反抗的空间极为狭小。而西方女性主义无视中国妇女在独特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群体关系中生存经验的差异,简单地将妇女的反抗模式设定为推翻父权制的压迫。在她们看来,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妇女在女性意识和独立精神方面保守和落后,根本无法与西方的“娜拉”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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