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诗断论

2013-02-18 11:37刘德清
关键词:水谷司马光欧阳修

刘德清

(井冈山大学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江西 吉安 343009)

在宋诗发展史上,欧阳修以其创新型理论与实践,引领诗风转型,为“宋调”形成做出过重大贡献。欧阳修诗抒写人生感受,反映社会现实,奠定宋诗现实主义基础。艺术上则师法众门,转益多师,先后矫正浮艳的“西昆派”与狂怪的“太学体”,综合继承韩愈、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优良诗风,并有所创变,形成自己重气格,尚议论,情韵理趣兼具的独特风格。正是以欧阳修为中心,梅尧臣、苏舜钦辅其翼,苏东坡、黄庭坚继其武,经由数十年探索创新,才最终形成一种与“唐音”以韵取胜、美在情辞迥然不同的新格调,即以意取胜、美在气格的“宋调”。欧诗创作道路,展示一代宋调的探索创新全过程。关于欧诗的思想与艺术,前贤时彦多有论析,这里不作缕述。本文仅就2012年中华书局版《欧阳修诗编年笺注》撰稿过程中,有关六首诗的片断思考,作简要阐述,以祈正于大方之家。

一、《汉宫》是今存欧诗的最早作品

欧阳修今存的937首诗歌,最早创作的究竟是哪一首?对此作者及前人均未提及。周必大刊刻《欧阳文忠公集》时,诗文目录大都附有胡柯《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以下简称“胡《谱》”)的系年。胡《谱》后跋云:“今参稽众谱,傍採史籍,而取正于公之文。凡《居士集》,《外集》各于目录题所撰岁月而闕其不可知者,奏议表章之类則随篇注之。”[1](P26)查欧阳修亲自编纂的 《居士集》,《智蟾上人游南岳》系于天圣九年(1031),是最早的作品。显然在自编文集时,作者删去了大量的早期作。这些被删芟的诗文,有的被后人辑入《居士外集》得以传世。查《外集》的诗歌系年,以卷二四《诏重修太学诗》为最早,系天圣七年(1029),卷首目录下附注:“官题诗赋”,当作于是年秋季汴京国学解试,也不应是最早的诗作。《居士外集》卷五有《律诗》五十八首,除卷末组诗《与谢三学士绛唱和八首》系明道元年(1032)外,其余均无系年,卷首附注:“未第时及西京作。 天圣、明道间。 ”[2](P776)可见欧“未第时”创作的早期诗歌,全在此“天圣、明道间”五十首律诗之中。

考察《居士外集》各卷目的诗文编年,虽有阙如,也难免错讹,却大抵仿效《居士集》,按照写作时间排序,谅此“卷五”不至例外。律诗五十八首“其一”《汉宫》,当是编纂者心目中最早的欧诗。《汉宫》内容与京师生活有关,又涉及汉武帝求仙问道。欧阳修第一次赴京师,时在天圣五年(1027),二十一岁,赴汴京参加省试未中。当时西昆头目杨亿虽已去世,西昆诗文也曾受到朝廷警戒,但是昆体诗文依然风行天下,世人仍旧争相仿效。欧诗创作的起步,正是从时兴的昆体入手。西昆派诗人师尊晚唐李商隐,李商隐有一首讽仙非道的 《汉宫》诗:“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犹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渇,不赐金茎露一杯。”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二指出:“唐李商隐《汉宫》诗……讥武帝求仙也。 ”[3](P30)《西昆酬唱集》卷上又有杨亿、刘筠、钱惟演、刁衎、任随、刘隲、李宗谔等酬唱的《汉武》诗,其中杨亿的“光照竹宫劳夜拜,露漙金掌费朝餐”,刘筠的“夏鼎几迁空象物,秦桥未就已沈波”,钱惟演的“甘泉祭罢神光灭,更遣人间识玉杯”等诗句,明显祖法李商隐《汉宫》,非议并指斥国君尊道崇仙。显而易见,李商隐的《汉宫》诗与西昆派诗人的《汉武》诗,启迪了欧阳修的同题诗创作。

在欧阳修幼小的景德、祥符年间,宋廷上下盛行仙道之风。王若钦、丁谓等迎合宋真宗求仙学道旨意,伪造天书,争献符瑞,君臣东封泰山,西祀汾阳,进谒亳州太清宫,加号崇奉老子。《宋史·真宗纪》赞有云:“及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 ”[4](P172)仁宗即位之初的天圣、明道年间,真宗刘太后垂帘执政,此风犹存。据《宋史·仁宗纪》记载,天圣二年、六年、八年,朝廷先后修建“广圣”、“西太一”、“会圣”等华丽宫观,直至明道二年春四月仁宗亲政后,方才“罢创修寺观”。年轻的欧阳修尊崇儒学,辟佛斥道,正是感怀此类时事,引发其《汉宫》诗创作。诗歌首四句讽咏汉武帝“翠华飞盖”率领侍从“豹尾属车”,往返奔驰在长安桂馆、甘泉辇道之间,忙忙碌碌地迎候神仙。中间四句讥刺武帝饮用金铜仙人盘中的露水祈求延年益寿,金屋藏娇以享受声色之乐。末四句感伤珊瑚玉树不能存活人间,并以清冷的夜月、凄寂的宫苑,衬托武帝的宫廷寂寞与长生无望。总览全诗,富丽堂皇的汉宫,求仙问道的武帝君臣,实是借古讽今,婉刺宋真宗、刘太后的崇仙佞道。诗语藻饰,典实繁富,意蕴深婉,从诗题、诗旨到诗法,显露“西昆体”对早期欧诗的深刻影响。

二、天圣五年舟行黄州赋诗《奉送叔父都官知永州》

《奉送叔父都官知永州》也是《居士外集》卷五《律诗》五十八首之一,无具体系年。题中的“叔父都官”,乃其二叔欧阳晔。欧四岁丧父,庐陵故里除祖坟外一无所有,母亲郑氏只得携儿带女,投奔时任随州推官的欧阳晔。欧阳晔一家接济了远道来依的寡嫂孤侄。后来,欧阳晔调迁外地为官,其家眷留居随州,与欧阳修-家相依为命。欧《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晔)墓志铭》有云:“修不幸幼孤,依于叔父而长焉。”[2](P421)欧幼年时期除母亲画荻教子外,据程大昌《续演繁露》卷六、王栐《燕翼诒谋录》卷四记载,还得此二叔之教。对二叔的养育教诲之恩,欧终生铭记。其《祭叔父文》写道:“孩童孤艰,哺养提挈。昊天之报,于义何缺?唯其报者,庶几大节。 ”[2](P692)真挚地表达了对二叔的感恩之情。

《奉送叔父都官知永州》究竟作于何时何地?欧《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晔)墓志铭》叙二叔宦业:“公咸平三年(1000)举进士甲科,历南雄州判官,随、闽二州推官,江陵府掌书记,……以太子中允监兴国军盐酒税,太常丞知汉州雒县,博士知端州、桂阳监,屯田员外郎知黄州,迁都官知永州,皆有能政。 ”[2](P422)又《欧阳氏谱图》载欧阳晔晚年宦迹,也称“官至都官员外郎。历知桂阳监,端、黄、永三州。 ”[2](P1076)可见欧阳晔出知永州,是在知黄州之后。欧阳晔咸平三年(1000)举进士入仕,先后出任大小九任官职,方从黄州以都官员外郎调迁永州,按当时的三年一任推算,其知永州时在天圣五年(1027)。

据胡《谱》,欧阳修天圣五年“是春试礼部,不中。 ”[2](P2597)同年春夏间,乘舟南归,途中有《题金山寺》、《甘露寺》、《琵琶亭上作》等诗作。经行黄州(今湖北黄冈)时,适逢叔父卸任黄州知州,以都官员外郎移知永州。永州,当时属荆湖南路,治所在今湖南零陵。清康熙《永州府志》卷四守臣题名记载:“王羽,天禧二年任。欧阳煜(晔),庐陵人。许瑊,景祐四年任。”永州守臣题名虽有严重缺漏,又有避讳改字,却依然可见欧阳晔知永州,时在真宗末或仁宗初。真宗去世时,欧阳修年方十六,其赋诗送二叔出知永州,当在仁宗初年。诗歌感慨叔父频繁出守外郡,赞誉叔父仁政爱民,描写离任时州民留牵不舍,想象赴任途中百姓壶浆箪食,热烈欢迎。诗律严整,辞藻雕饰,典故纷繁,也可佐证此为欧氏早期学昆之作。

三、《奉使契丹回,出上京马上作》时在年前而非年后

至和二年(1055)八月四日,契丹国主耶律宗真去世,儿子耶律洪基继位,是为辽道宗。宋廷获讯后,特命欧阳修为贺契丹登宝位使,向传范为副使,同时任命刘敞、张掞等人为契丹国母生辰使、契丹生辰使,还有正副契丹祭奠使,正副契丹吊慰使等多班人马,先后共同出使契丹。

初冬时节,欧阳修一行启程,经行边郡雄州(今河北雄县)时,有《奉使契丹初至雄州》、《边户》等诗作。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方抵达契丹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称上京,在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完成使命归国时,欧氏骑马出上京城门,想起即将与家人团聚,不由得兴高采烈地口占一绝,题为《奉使契丹回,出上京马上作》。诗云:“紫貂裘暖朔风惊,潢水冰光射日明。笑语同来向公子,马头今日向南行。 ”[2](P204)时值寒冬,身穿貂皮裘衣,依然感觉朔风刺骨,潢河上的封冰,在日照下闪发寒光。同是朔风冰雪,与北上途中相比较,诗人的览物之情,显然欢快多了。

此诗写作时间是年前还是年后?与之相联系的,就是胡《谱》至和二年“十二月庚戌(27日),宿虏界松山”的纪事,究竟是往程还是返程?胡《谱》此条纪事,源于刘敞《公是集》卷二八《柳河》诗,此诗在陈思所编《兩宋名賢小集》卷五五《公是集》中,题目为《十二月二十七日宿柳河,闻永叔是日宿松山,作七言寄之。自柳河直路趋松山,不过三百里,然虏讳不肯言,汉使常自东道更白隰长兴折行西北,屈曲千余里乃与直路合,自此稍西南出古北口矣》。[5]这里的松山,指松山馆,在今内蒙赤峰市北。柳河,指柳河馆,在今河北承德西北伊逊河西岸。显然柳河馆比松山馆更加接近宋境,而刘敞以“契丹国母生辰使”出使契丹,本就先于欧阳修启程,《公是集》卷一三《寄永叔》题下自注:“永叔后予数日使北。”返程也是早于欧氏,欧使北途中所赋《重赠刘原父》诗云:“我后君归只十日。 ”[2](P93)由此可知,十二月二十七日刘敞宿柳河,欧阳修宿松山,是在回程之中。《奉使契丹回,出上京马上作》的写作时间是在年前而非年后。

《辽史·道宗本纪》记事亦可佐证:清宁元年(1055)十二月“丙申,宋遣欧阳修等来贺即位。”可见早在十二月十三日,欧氏一行已经抵达契丹上京,并代表宋廷向已即位的耶律洪基表示祝贺。欧阳修一行当月下旬已经踏上归程。二十七日,抵达契丹境内松山馆时,先期返程的刘敞已经到达柳河馆。刘敞获闻欧阳修行踪后,感慨柳河至松山直达路程只需三天,契丹人却不肯明言,往往害得宋朝使者误入弯道,多走许多冤枉路,感此而赋《柳河》诗:“相望不容三日行,多岐无奈百长亭。欲知河柳春来绿,正似松山雪后晴。 ”[6](P253)正是有了《辽史·道宗本纪》纪事,有了刘敞的《柳河》诗,我们可以肯定欧诗《奉使契丹回,出上京马上作》作于年前而非年后。

四、《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作于山西而非河北

《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是欧阳修以诗论诗的杰出代表作。诗中连用一系列比喻,鲜明生动地辩析苏舜钦、梅尧臣的不同诗风:苏诗豪放雄健,气魄雄伟,有如大风骤起,万窍齐号,又如千里骏马,纵横千里;梅诗秀婉淡逸,清切古朴,有如寒泉激石,幽冷峻峭,又如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诗人准确评价苏、梅各自的创作成就,表明对当时诗坛深刻的理性思考。诗中叙事、写景、议论相结合,音韵铿锵,堪称情理并茂的五古佳作。

此诗作于庆历四年七月,欧阳修时在出使河东的返程之中。胡《谱》庆历四年四月“已亥,命公使河东,计度废麟州及盗铸铁钱并矾课亏额利害。七月,还京师。 ”[2](P2602)诗人奉命出巡河东路,归途经行“水谷”,初秋的月夜晓气,引发他对京师诗侣文酒高会的回忆,特地赋诗寄赠苏、梅二友。当时,苏舜钦在京以馆职监进奏院,梅尧臣方解任湖州监税,暂归宣城,正在赶赴京师的途中。

诗歌的写作地点“水谷”究竟在何处?学者颇有争议。王鍈《欧阳修诗文选注》(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对此存疑,其注释称“水谷,地名,所在位置未详;本篇为庆历四年作者奉命巡视河东 (今山西一带)途中所作,据此似应在山西境内。 ”[7](P24)然而,陈新、杜维沫《欧阳修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注释此诗,称水谷即“水谷口,在今天河北完县西北。 ”[8](P86)此后,此说似成定论,各种欧诗注本,几乎都沿袭此说,称欧氏此诗作于河北完县西北的水谷口。

查阅古今文献,在宋代河东路周边,西南、东北方向各有一处“水谷”。河东路东北方向的“水谷”,在今河北完县西北。《大清一统志》卷十一《保定府》记载:“水谷砦,在完县西北。金末靖安民尝守于此。今完县西北有北谷等口。”[9]《畿辅通志》卷四十《保定府》亦云:“水谷口,在完县西北,即金之水谷砦也。《方舆纪要》‘金人命易水公靖安民戍守水谷等砦’,即此。”[10]南宋时期金国与蒙古之间,自完县水谷砦至唐县周家堡有十三关口,水谷口为其中之一。《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云:“水谷口,在直隶完县西北。宋嘉定十三年,金人分守水谷、懽谷、东安等砦以防蒙古,即此。 ”[11](P163)

河东路西南方向也有一处“水谷”,在今山西芮城县西北中条山。《大清一统志》卷一一七《解州》记载:“水谷,在芮城县西北二十五里。 ”[9]《山西通志》卷二四《蒲州府·永济县》亦云:“中条山,在县东南十五里,山有桃花、玄女二洞及谷口、苍龙等泉。”“神龙潭,在县东南十五里太谷村,乃中条山水谷口也。其旁有谷口泉,苍龙谷口泉,胥入黄河。”[12]自古以来,中条山水谷口周围有不少传说中的名胜古迹,如舜耕的“历山”、“舜井”,伯夷、叔齐采薇隐居的“首阳山”、“二贤祠”,还有水谷潭瀑布、张果老跨白驴处、普救坡普救寺、司空图隐居的王官谷等,都是古今文人喜闻乐道的游览胜地。元王惲《秋澗集》卷五《游媯川水谷太玄道宫》、金刘昂霄 《同敬之裕之游水谷分韵赋诗得荷风送香气五字》、明刘良臣《山谷秋风》等诗歌,所咏诵的都是山西芮城县“水谷”。

欧阳修此次出巡河东,途经洛阳时,正值春末夏初,有《再至西都》、《过钱文僖公白莲庄》等诗佐证。据其《河东奉使奏草》,入境后首先考察绛州、晋州、慈州、隰州(今山西新、临汾、吉县、隰县),继而进入潞州(今山西长治)八县。五月,赴忻州、代州、岢岚军(今山西忻县,代县、岢岚),五月中旬,视察麟州(今陕西神木北)。七月初,离开汾州(今山西汾阳),再次南下绛州。或许是公私兼顾,绛州是薛氏夫人故里,欧阳修外亲族人世居于此。据欧所赋《绛守居园池》诗,此时已是“靓容新丽一何姝,清池翠盖拥红蕖”的夏秋间。返程也就在夏秋之际,《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作于启程后不久,“我来夏云初,素节今已届”等诗句,与七月上旬的时令相吻合。问题的关键在于,绛州位居河东路最南端,由此返归汴京,完全没有必要北上绕行数千里,取道河北西路,经行河北完县西水谷口。退一步说,即便有此绕行,诗中时令也当往后推移,决非“素节今已届”的初秋。其合乎情理的行程,应是就近取道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南),经行今山西芮城县西北中条山的“水谷”,然后循黄河水道,浮舟东下汴京。

五、欧阳修《小池》启迪杨万里同题诗创作

杨万里享誉古今的《小池》诗,是“诚斋体”代表作之一。诗云:“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13]诗境中的泉流、树荫、小荷与蜻蜓,构成一幅初夏勃勃生机的画卷,展现诗人闲适而高雅的生活情趣,流露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深沉情感。尤其是三、四两句,就像一位高明的摄影师用快镜拍摄一幅特写镜头:时序尚未盛夏,荷叶刚从水面钻出一个尖角,一只小蜻蜓却已挺立在上头。“才露”与“早有”相互照应,妙趣横生地描绘出蜻蜓与荷叶相依相偎的可爱情景。

很少有人知道,杨万里这首《小池》诗,无论诗题、诗旨还是诗歌意象的创造,都受欧同题诗的影响。欧阳修《居士外集》卷七有《小池》诗:“深院无人锁曲池,莓苔绕岸雨生衣。绿萍合处蜻蜓立,红蓼开时蛱蝶飞。”[2](P820)诗歌作于嘉祐四年春二月,时诗人以病免去开封知府,转官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仍以翰林学士主修《唐书》。诗境中的深院小池,空荡无人,又因多雨潮湿,池岸青苔环绕。诗人在空旷寂寥之中,却乐观地憧憬来日的春和景明,一定会有绿萍上挺立的蜻蜓、红蓼中飞舞的蝴蝶。诗境如画,情景相融,生机中蕴有幽趣,可谓形神俱佳。

欧诗中这幅生动的风物图,表现大自然万物之间的和谐生态,展示作者寂寞中不失向往的平衡心态,它直接启迪杨万里《小池》诗的创作。此外,我们从杨万里《过百家渡四绝句》的“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雨霁看东园桃李行溪上进退格》的“行穿六六三三径,来往红红白白间”等诗句,也可明显看到欧阳修《归雁亭》“姹然山杏开最早,其余红白各自媒”、《看花呈子华内翰》“不知花开桃与李,但见红白何交加”的相同意象;从杨氏《初夏三绝句》的“手种琅玕劣十年,今年新笋不胜繁”、《题广济圩》的“旋插绿杨能几日,新枝已自不胜繁”等诗句,也能依稀看到欧氏《题滁州醉翁亭》“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游太清宫出城马上口占》“渐暖绿杨才弄色,得晴丹杏不胜繁”的相同诗语。欧阳修庆历、皇祐间贬官闲居时期所咏的《啼鸟》、《桐花》、《咏雪》、《木芙蓉》、《橄榄》、《竹间亭》等诗歌,特别是嘉祐年间京师安定而悠闲生活中,所赋的《小桃》、《琴高鱼》、《鹤》、《鹘》、《雁》、《牛》、《鸣鸠》、《荷叶》、《霜》、《双井茶》 等诗作,启迪并激励后来的同乡诗人杨万里,转向师法大自然,运用清新活泼的笔调,平易通俗的语言,描绘日常所见的平凡景物,从而开创清新、活脱、风趣的“诚斋体”。

六、《日本刀歌》果非欧阳修所作吗

欧阳修《居士外集》卷四《日本刀歌》开章咏道:“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2](P766)诗歌无具体系年,列至和二年作品之后。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卷五五也有《钱君倚学士日本刀》诗,朱东润系于嘉祐三年。诚如王水照先生《日本刀歌与汉籍回流》所指出的,二诗所咏之刀的刀鞘、来历相同,用韵大体一致,属于同一物,即钱公辅(字君倚)得自越商的日本刀。两诗作于同时,欧阳修时任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仍主修《唐书》。由于此《日本刀歌》同时又存于司马光《传家集》、《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等,诗题为《君倚日本刀歌》,或为《和钱君倚学士日本刀歌》,诗语全然相同或略有出入,近现代学术界发生了《日本刀歌》作者之争,传统的欧阳修所作的说法受到质疑。有人认为真正的作者是司马光,也有人认为钱公辅才是真正的作者。不少学者认为,嘉祐三年同在京师的梅尧臣、司马光,与钱公辅的《日本刀歌》相酬唱,后来钱氏诗逸佚,二首和诗传世,而司马光之作却误入欧阳修文集。

梅尧臣诗《钱君倚学士日本刀》有云:“会稽上吏新得名,始将传玩恨不早。归来天禄示朋游,光芒曾射扶桑岛。”[14](P452)可见钱氏自越州任职还京时,曾向集贤院的文友们出示过得自越州商贾的日本刀,《日本刀歌》的唱和由此引发。《宋史·钱公辅传》云:“钱公辅……第进士甲科。通判越州,为集贤校理、同判吏部南曹。历开封府推官、户部判官、知明州。 ”[4](P766)《宋会要辑稿·选举二》记载钱氏第进士甲科在皇祐元年,其皇祐三年春二月二十八日所撰《游小隐山叙》自称“通判军州事钱公辅”,据《长编》卷一八九嘉祐四年正月甲辰纪事,是年六月六日胡瑗病逝时,钱公辅官“集贤校理”,又《长编》卷一九一嘉祐五年二月乙亥“户部判官、太常博士、集贤校理钱公辅知明州”。司马光嘉祐三年《乞虢州第一状》有云“已降敕命授臣开封府推官”。由此可知,钱公辅与司马光担任开封府推官,时在嘉祐三年前后,正值欧阳修权知开封府之时。梅尧臣当时在京师任国子监直讲,《宛陵先生集》卷五七 《次韵和司马君实同钱居倚二学士见过》有云:“天京二贤佐,向晚忽来觌。”同卷《次韵和钱君倚同司马君实二学士见过》又云:“府僚忽方驾,乃知决讼馀。大尹不苛察,群吏不牵拘。尝称二三贤,助治无偏隅。 ”[14](P464)也可佐证欧阳修权知开封府时,钱公辅、司马光同为其僚属。欧阳修参与梅尧臣、司马光,钱公辅《日本刀歌》的酬唱,时间、空间条件当无疑义。

认定《日本刀歌》非欧阳修所作的学者,有的以人际关系立说。司马光与钱公辅确实关系密切,据司马光 《钱君倚示诗有归吴之兴为诗三十二韵以赠》夹注,两人“崇文、吏部、开封皆同官”,又加“二先君景德二年同年进士”。如果钱公辅赋有《日本刀歌》,就人际关系而言,司马光和诗的可能性大于欧阳修。然而,也应当看到《日本刀歌》问世时,钱公辅、司马光同是开封知府欧阳修的僚属。欧阳修文集虽然未见与钱公辅唱酬的诗文,双方却早有交往,关系并不疏远。至和二年(1054)欧就为钱公辅父亲钱冶撰写过墓表。欧《尚书屯田员外郎赠兵部员外郎钱君墓表》称赞“公辅以文章知名当世,为太常丞集贤校理。”铭文有云:“武进之钱,自宝七世,至君有闻,又有贤子,不坠益彰,其势孰止! ”[2](P385)就从人际关系上说,欧阳修和诗并非没有可能。且以上所论,建筑在钱公辅赋有《日本刀歌》的基础之上,其实完全有另外一种可能,钱氏根本就没赋《日本刀歌》,只是向文友出示得之越州商贾的日本刀,梅尧臣《钱君倚学士日本刀》诗就是原唱诗,司马光或欧阳修的作品为唱和作。如果是这样,从人际关系而言,二者的密切度就要颠倒过来,司马光与梅尧臣的关系,怎么也不能同欧、梅的关系相提并论。而且面对同一把日本刀,深研过《孙子兵法》的梅尧臣从“武”的角度立意,批评朝廷外交软弱与武备松懈;身为文坛宗师的欧阳修从“文”的方面言事,感伤“逸书百篇”飘流海东、难归故土,也都不足为怪了。

认定《日本刀歌》不是欧阳修所作的学者,也有的以版本立说。欧阳修《日本刀歌》辑于后人补辑的《居士外集》,比起相传为司马光“手自编次”的《传家集》,后者版本的可信度更胜一筹。《居士外集》的确非欧阳修所编,其中《兵储》等三篇,周必大早已怀疑为他人之作。但是,当欧氏编成《居士集》时,尚有编而未成的诗文数百篇。其子欧阳发等《事迹》有云:“其遗逸不录者,尚数百篇。别为编集而未及成”。欧死后三十二年,苏辙撰《欧阳文忠公神道碑》载有“《外集》若干卷”。李之仪政和四年(1114)撰有《欧阳公别集后序》,可见《居士外集》虽非欧阳修亲编,却编纂有年,成书甚早。当时的人都认可《日本刀歌》为欧阳修所作,才会被各种版本的《居士外集》辑入。绍熙二年(1191)周必大等编校《欧阳文忠公集》时,定《居士外集》为二十五卷,曾经广取蜀本、京本、恕本、闽本、江浙本、吉本、绵州本等多种《欧集》相参校,当时司马光文集也已刊刻面世,周必大何故质疑《兵储》等三篇,却不怀疑《日本刀歌》。就算《传家集》祖本为司马光元丰年间闲居洛阳时编纂,但随之而来的绍述复辟、蔡京专权时代,身为“元祐党魁”,其文集断不可公开刊印,只能在民间私传秘授,嗣后又是靖康之乱,直至南宋绍兴初司马光文集才得以付梓。其间五十余年,难保后人不妄加增补。相对阳光下成书的欧氏《居士外集》,后者恐怕更窜易混入他人之作。

再就历代选本而言,宋辽时期的陆次云《宋诗善鸣集》卷上、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一、纳兰性德《通志堂集》卷一八、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论及《日本刀歌》,都定为欧阳修作。元朝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上、明代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二、唐顺之《稗编》卷五、清朝顾炎武《日知录》卷二、阎若璩《潜邱札记》卷一及《四库全书》馆臣,还有清选本康熙《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一四一、吴之振《宋诗钞》卷一二、陈焯《宋元诗会》卷一○等,都定为欧阳之作。只有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等极少数选本,称其为司马光所作。欧阳修作《日本刀歌》,千年来似为学界定说,而近年盛行的否定之说,又似为今人普遍接受。笔者认为在缺乏充足证据的前提下,尚不能完全肯定《日本刀歌》非欧阳修所作。此诗作者还当存疑为妥。

以上有关六首欧诗的片断思考,旨在考证诗歌创作背景,探索作者心路历程及宋调形成轨迹。欧阳修是“宋调”开拓者之一,近人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论及欧阳修对宋诗的开创之功,称“由修而拗怒,则为黄庭坚,为陈师道;由修而舒坦,则为苏轼,为陆游。诗之由唐而宋,惟修管其枢也。”[15](P520)欧阳修以诗歌针砭时弊,淑世务实,表现出学者型政治家的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又以诗歌论文、论史、论学,自出议论,变古创新,开启一代宋学。遗憾的是,自古并无欧诗注本流传。今天,深化欧诗研究,合理吸收、批判继承欧诗的丰富文化内涵,切实走近盛世文化名人欧阳修,对于当下改革开放大业,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及创新型文化建设,都具有积极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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