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对陶渊明的推崇及其政治意义

2013-02-18 11:37吴国富
关键词:心魔欧阳修陶渊明

吴国富

(九江学院庐山文化研究中心,江西 九江 332005)

陶渊明所处的东晋时代,是一个不适合文人从政的时代。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陶渊明退居田园,找到了平衡内心世界的方法。欧阳修所处的北宋时代,是一个文人得到重用的时代,然而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不断遭受政治挫折的过程中,欧阳修逐渐感悟到,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很大一部分其实来源于内心欲望的冲突,而化解这种欲望冲突,不但于身心有益,对理性、客观地从政也颇有好处。在这方面,陶渊明可以提供很多的启示。这是欧阳修推崇陶渊明的重要原因,同时也使这种行为有了政治意义。

一、政治挫折:欧阳修推崇陶渊明之因

欧阳修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次年任西京留守推官,与梅尧臣、尹洙结为至交。景祐元年(1034),授任宣德郎,充馆阁校勘。三年,范仲淹上章批评时政,被贬饶州。欧阳修为他辩护,被贬为夷陵令。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被召回京,复任馆阁校勘,编修崇文总目,后知谏院。庆历三年(1043),任右正言、知制诰。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积极参与革新,提出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主张。五年,范、韩、富等相继被贬,欧阳修上书分辩,被贬到滁州。后又改知扬州、颍州、应天府。十来年间,两遭贬谪,令他深感处世多危。然而比贬谪更可怕的还是官场中险恶的人心。如作于庆历五年十月的《滁州谢上表》云:

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虽臣善自为谋,所欲不过如此。[1](P681)

作于皇祐元年的《颍州谢上表》云:

自蒙不次之恩,亦冀非常之效。然而进未有纤毫之益,已不容于怨仇;退未知补报之方,遽先罹于衰病。神与明而并耗,风乘气以交攻。睛瞳虽存,白黑才辨。 盖积忧而自损,信处世之多危。[1](P684)

作于治平四年的 《乞辩明蒋之奇言事札子》云:

臣先于庆历中擢任谏官,臣感激仁宗恩遇,不敢顾身,力排奸邪,不避仇怨。举朝之人侧目切齿,恶臣如仇。适会臣有一妹夫张龟正前妻女,嫁臣一疏族不同居侄晟,于守官处与人犯奸。是时钱明逸为谏官,遂言臣侵欺本人财物,与之有私。既蒙朝廷置狱穷勘,并无实状,事得辨明。[1](P712)

宋英宗时,御史蒋之奇上书弹劾欧阳修,说他和妹妹的继女张氏(与欧阳修没有血缘关系,名分上为欧阳修的外甥女)之间有奸情。这种捏造的事实,当然经不起推敲,但人心的险恶,谗言的交织,却令欧阳修深感恐惧,心劳力拙。

在这种困境中,欧阳修并没有一味地怨天尤人,而是努力地自我反省。通过反复思考,他认为这一切的发生,皆与自己“贪功冒进”、结成“心魔”密切相关。

欧阳修在初做谏官时,出于革新政治的热情,经常攻击他人贪功冒进。如他在庆历二年的《论杨察请终丧制乞不夺情札子》中说:“臣谓近侍夺情,本非军国之急,不过循旧例、示推恩而已。今察以节行自高,志在忠孝,知贪冒禄利为可耻。若朝廷抑夺其情,使其于身不得成美行,而于母有罔极之恨,岂足谓之推恩乎?方今愚俗无知,违犯礼义,至使繁狱讼、严刑罚而不能禁止。 ”[1](P776)他认为“愚俗无知,违犯礼义”,之所以不允许近侍夺情,是为了让为官者“志在忠孝”,以“贪冒禄利为可耻”。欧阳修不但坚决反对他人贪功冒进,也时常检点自己是否有这个毛病。如庆历三年十二月作《辞召试知制诰状》云:“今若骤觅宠荣,越次升用,则是讥议者谓臣向之所为,果是沽激,本非为国而去恶,但务倾人而进身。不惟使今后朝廷擢用忠言之臣,不以自明而取信,兼恐小人见言者得进既速,则各务奔趋。 一长其风,遂成偷弊。 ”[1](P678)庆历五年十月《滁州谢上表》云:“擢臣一人,好进者得以奔趋,无劳者皆容忝冒,所损已多。 ”[1](P681)之所以不同意朝廷提拔自己,是怕因自己而鼓动“贪功冒进”的坏风气。

正是因为这种严于律己的风格,使欧阳修在不断的深刻反思之后终于认识到自己只是形式上(对待官位)做到了不贪功冒进,但就内心世界而论,并没有消除这一心态。正因这一点,导致了自己的种种遭遇。有此认识之后,欧阳修就把攻击他人的武器当作针砭自己的良药,不断反思自己的内心世界。如《亳州第三札子》云:“而犹贪冒荣宠,不知进退,以至横遭诬陷,几至颠跻。 ”[1](P722)《乞洪州第四札子》:“臣年虽五十三岁,鬓须皓然,两目昏暗。自丁忧服阕,便患脚膝。近又风气攻注,左臂疼痛,举动艰难。一身四肢,不病者有几?以此贪冒荣禄,兼处剧繁,实知难济。 ”[1](P690)《乞出第五札子》:“若终于尸禄偷安,苟贪荣宠,不惟上辜委遇,实亦自负初心。 ”[1](P708)《乞寿州第二札子》:“况臣贪冒荣宠,过分已多,年齿衰迟,又复如此,理宜量力知止,早自退休。 ”[1](P729)如此之类的表述,屡屡可见,颇有“见不贤而内自省”之意。

综合上述,欧阳修总结出仕途艰危,缘于自己的贪念;而一身毛病,亦缘于自己的贪念。作于嘉祐四年的《秋声赋》云:“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2](P398)从一定意义上说,戕害自己生命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通过反复思考,他认定“贪功冒进”是自己的“心魔”,惟有消除这种“心魔”,才能摆脱人事上的困境,缓解身体上的痛苦。《亳州第四札子》云:

臣本庸常之人,非有深识远虑。每见比来臣僚多因疾病致仕,其人既遂闲退,往往稍复康安。臣伏自念无才无能,叨窃荣宠,满盈之罚,福过灾生。亦欲量分知止,辞去官禄,庶于晚暮之年,少免灾疾之苦。[1](P723)

又治平四年三月《亳州到任谢两府书》云:“修以至愚之朴陋,蹈可畏之危机。徇物从时,既昧自容之计;拂衣远去,又无先见之明。惟贪得于暮年,致以身而取辱。而识虽不早,悔尚可追。至于缉风雨之敝庐,治松菊之三径,少假岁年之顷,即为田亩之人。固将追野老而行歌,永陶圣化;恃仁人之在上,必保余生。 ”[1](P762)他认为心魔一成,则两种心结由此而生:一是虑事不周密,不理智,言多不当,动辄招灾,为功而劳心,为自保而费心,身心不胜疲惫。二是自己的本意为了谋事,但实际上却成了谋人。如果每个人都能就事论事,则不至于有如此复杂的人事纠结;然而他人对自己的人身攻击,却反衬出自己也在专门谋人,对他人的攻讦越多,则怨恨越发聚集于一身,让很多人遭到贬斥的同时,自己也屡遭贬斥。

消心魔的方法,当然还要从内心去找,到传统中去找。在北宋之时,内丹术尚未成型,难以借鉴,禅宗亦不鼎盛,况且佛老之术,未必能与儒者合拍。前代士人多知进不知退,纠结于怀才不遇。在这种情况下,欧阳修看中了陶渊明。这位江西的先贤,给他一种莫大的启发:如果一官可舍,则万结自解,心魔自消。就在这种认识中,欧阳修喜欢上了陶渊明。他的《偶书》诗云:

吾见陶靖节,爱酒又爱闲。二者人所欲,不问愚与贤。奈何古今人,遂此乐尤难?饮酒或时有,得闲何鲜焉。浮屠老子流,营营盈市廛。二物尚如此,仕宦不待言。官高责愈重,禄厚足忧患。暂息不可得,况欲闲长年。少壮务贪得,锐意力争前。老来难勉强,思此但长叹。决计不宜晚,归耕颍尾田。[3](P1657)

这首诗是理解欧阳修推崇陶渊明的关键。其一,“官高责愈重,禄厚足忧患”的痛苦源于“少壮务贪得,锐意力争前”这种心结;其二,解这种心结的方法是“爱酒又爱闲”,但古往今来的浮屠老子之流,都很难做到这一点,只有陶渊明能作为榜样。于是欧阳修时常赞美起陶渊明来,如《暇日雨后绿竹堂独居兼简府中诸僚》:“开轩见远岫,欹枕送归云。桐槿渐秋意,琴觞怀友文。浩然沧洲思,日厌京洛尘。 ……南窗若可傲,方事陶潜巾。 ”[3](P231)他觉得陶渊明最可贵的地方,是“开轩见远岫,欹枕送归云”,这种洒脱与“京洛尘”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愿自己能做一片与陶渊明一样的 “无心出岫之云”。

在欧阳修看来,从形迹上去学习陶渊明是最容易的。陶渊明在田园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和他的悠然心态有关;因此学习这些举动,也可以出现类似的心态。欧阳修认真分析、咀嚼了田园生活的好处,认为村野生活中的“闲”无处不在。简单而劳累的农业劳动,可以消除自我尊贵之心、自我高雅之魔,也能让人明白生命之微贱,口腹之易足;也可以消除许多人世的杂念,一旦专注于劳动,则一切心灵负担全部放下,归于心闲状态。劳作之时,随四时之感召,与外物同休戚,虽然还是从事于人事,但却不会纠缠于人事。如嘉祐四年的《清明前一日,韩子华以靖节斜川诗见招,游李园。既归,遂苦风雨,三日不能出,穷坐一室。家人辈倒残壶,得酒数杯,泥深道路无人行,去市又远,索于筐,得枯鱼干虾数种,强饮疾醉,昏然便寐。既觉,索然因书所见,奉呈圣俞》:

少年喜追随,老大厌喧哗。惭愧二三子,邀我行看花。花开岂不好,时节亦云嘉。因病既不饮,众欢独我嗟。管弦暂过耳,风雨愁还家。三日不出门,堆豗类寒鸦。妻儿强我饮,饤饾果与瓜。浊酒倾残壶,枯鱼杂干虾。小婢立我前,赤脚两髻丫。轧轧鸣双弦,正如橹呕哑。坐令江湖心,浩荡思无涯。宠禄不知报,鬓毛今已华。有田清颍间,尚可事桑麻。 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3](P1492)

这首诗因陶渊明《游斜川》诗而作,也体现了欧阳修对陶渊明的深刻理解。食前方丈,何如枯鱼干虾这种简单享受的快乐?车骑雍容,何如赤脚丫鬟这种原生态生活的放松?黄钟大吕,何如双弦咿呀的活泼有趣?前三者人所羡慕,然而束缚亦随之;求之甚难,求得了又会囚禁心灵,让人丧失闲情逸致。为此欧阳修深深感叹:“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

欧阳修有很多歌咏田园生活的诗歌都有陶渊明的风味。如《秋郊晓行》:“行歌采樵去,荷锸刈田归。 秫酒家家熟,相邀白竹扉。 ”[3](P119)农家忙中有闲,忙时还唱着歌,表明身忙而心不忙;闲时又是真闲,竹扉相邀,饮酒一杯,乐趣无穷。又如《缑氏县作》:“亭候彻郊畿,人家岭坂西。青山临古县,绿竹绕寒溪。道上行收穗,桑间晚溉畦。东皋有深趣,便拟卜幽栖。 ”[3](P193)陶渊明“东皋”的真趣在于简单,简单则不劳心,不劳心则闲。

事实上,归田不容易,不但有现实的原因,还有制度上的原因。如欧阳修在《亳州第二表》中说:

盖由两汉而来,虽处三公之贵,每上还于印绶,多自驾于车辕,朝去朝廷,暮归田里,一辞高爵,遂列编民。岂如至治之朝,深笃爱贤之意,每示隆恩之典,以劝知止之人。故虽有还政之名,而仍享终身之禄。固已不类昔时之士,无殊居位之荣。[1](P721)

又如 《罢官后初还襄城弊居述怀十韵回寄洛中旧寮》说:“路尽见家山,欣然望吾庐。陋巷叩柴扉,迎候遥惊呼。儿童戏竹马,田里邀篮舆。春桑郁已绿,岁事催农夫。朝日飞雉雊,东皋新雨余。植杖望远林,行歌登故墟。夙志在一壑,兹焉将荷锄。言谢洛社友,因招洛中愚。马卿已倦客,严安犹献书。 行矣方于役,岂能遂归欤! ”[3](P320)诗人在品味陶渊明闲心之同时,也深感归田之不易。

归田不成,并不妨碍欧阳修学习归田之精神。欧阳修认为,归于闲淡还是容易的,只要自己乐意寻觅,生活中无处不是闲情逸致。如《西湖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 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1](P1055)

这段话体现了欧阳修对陶渊明归田精神的理解。“遇酒便留于道上”的陶渊明,代表了美景良辰中的闲人、闲心,如同《移居》诗所云:“春日多佳日,登高赋新诗。出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4](P56)能结交有闲心而放得下世俗的友人,能品透酒中深味,就有了陶令风范;而有了陶令风范,甚至不一定要与闲人饮酒,即便是独酌,也不失渊明风味。如《戏书拜呈学士三丈》云:

渊明本嗜酒,一钱常不持。人邀辄就饮,酩酊篮舆归。归来步三径,索寞绕东篱。咏句把黄菊,望门逢白衣。欣然复坐酌,独醉卧斜晖。[3](P186)

有了闲心,日常的仕途生活中也处处充满陶诗韵味。如《秋日与诸君马头山登高》说:“晴原霜后若榴红,佳节登临兴未穷。日泛花光摇露际,酒浮山色入尊中。金壶恣洒毫端墨,玉麈交挥席上风。 惟有渊明偏好饮,篮舆酩酊一衰翁。 ”[3](P507)同游之人未必同心,但自己偏乐意做一个醉酒的衰翁,说闲话,写闲诗,抒闲情,如此不饮也已经陶醉。又如《新春有感寄常夷甫》:“惟余服德义,久已慕恬旷。矧亦有吾庐,东西正相望。不须驾柴车,自可策藜杖。 ”[3](P1815)只要有一栋遮身的房子,就不一定要像陶渊明那样驾着柴车去山野;自可以杖藜独步,悠然对景而忘情。这种归于闲心的生活,又不同于佛老的枯寂,不会与人世水火不容。如《河南王尉西斋》说:“寒斋日萧索,天外敞檐楹。竹雪晴犹覆,山窗夜自明。禽归窥野客,云去入重城。 欲就陶潜饮,应须载酒行。 ”[3](P200)欧阳修心中的陶渊明,闲散而不枯寂,孤独而不冷酷,依然生活在人世的温情里。

有了陶渊明的鼎力相助,欧阳修渐渐养成了自己的闲心。闲心养成之后,可以触景而生,大可不必胶着于农村生活了。如《笔说》云:

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真所谓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汩情而为害者,愚惑之人也。学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得静中之乐者惟此耳。[1](P1044)

学书也可以寄托闲心,此时的欧阳修真是换了另一副心肝。又如《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君子笃自信,众人喜随时。其中苟有得,外物竟何为。 寄谢伯牙子,何须钟子期。 ”[3](P1691)“其中苟有得,外物竟何为”,不但陶渊明如此,自己也是如此。有了这种感觉,仕途也变得可爱了,如《夏侯彦济武陟尉》说:“官闲同小隐,酒美足衔杯。好去东篱菊,迎霜正欲开。 ”[3](P345)在这里欧阳修把“官闲同小隐”与陶渊明的“东篱菊花”等同起来,不再计较在官与在野了。其实他的名篇《醉翁亭记》也表现了一种类似于陶渊明的心境。滁州的山水引发了他的闲情逸致,但此时的心应外物之感召又不胶着于外物,与百姓同休戚而又不刻意分别人我,颇似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曷不委心任去留”、“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欢欣”,有了这种心境,则欲望淡泊,心魔也随之而远去了。

二、仕隐统一:推崇陶渊明的意义

欧阳修从积极从政到渴望归田,这种心态通常被描述为“仕与隐的冲突”,在这种描述中,从政和隐居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前者被认为是积极入世,后者被认为是消极退隐。两宋时期,陶渊明得到众多文人的尊崇,故而可以把“仕与隐的冲突”理解为宋代文人群体和统治者之间的尖锐冲突。然而这种理解是欠妥的。因为宋代渴望隐居的文人不同于遁世的佛老,而欧阳修到底还担负着一份人世的责任,为官的责任,如果“仕与隐的冲突”的确存在而且非常激烈,那么他何以用陶渊明维持心态的平衡以继续从政?如果学习陶渊明只能构成仕与隐的冲突,那么何以有众多的文人热衷于歌咏陶渊明?实质上,用“仕与隐的冲突”来描述欧阳修是不准确的,因为欧阳修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追求心闲与承担政治职责的统一。如《寄圣俞》诗云:

西陵山水天下佳,我昔谪官君所嗟。官闲憔悴一病叟,县古潇洒如山家。雪消深林自斫笋,人响空山随摘茶。有时携酒探幽绝,往往上下穷烟霞。岩荪绿缛软可藉,野卉青红春自华。风余落蕊飞回旋,日暖山鸟鸣交加。贪追时俗玩岁月,不觉万里留天涯。今来寂寞西岗口,秋尽不见东篱花。市亭插旗斗新酒,十千得斗不可赊。材非世用自当去,一舸聱牙挥钓车。君能先往勿自滞,行矣春洲生荻芽。[3](P511)

这首诗出现了“东篱花”,体现诗人的关注重心仍在于陶渊明。诗歌旨在说明:如果居官很清闲,则同于小隐,趣味无穷;如果居官过于喧闹,则小隐的感觉消失,就不如归去。其中隐含了的意思是:如果清闲,就不妨居官;而两者是可以兼得的。又如熙宁二年作的《青州书事》云:

年丰千里无夜警,吏退一室焚清香。青春固非老者事,白日自为闲人长。禄厚岂惟惭饱食,俸余仍足买轻装。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傍。[3](P1862)

诗歌最后两句话值得注意。其中的 “君恩天地”,指俸禄丰厚、责任重大;其中的“不违物”,指不违背物情。百姓丰衣足食,自然顺心如意,不会生事;为官者也因此安然自在,不违自己追求清闲的心理。这都属于不违物情。换言之,如果百姓得其情,安然自在,自己也安然自在,则不负君恩,对得起这份俸禄,尽到了为官的责任,自己也相当于归田行歌了。这种认识,与陶渊明《感士不遇赋》的表述是一致的:“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击壤以自欢”的百姓与“大济于苍生”的官吏相安无事,各自称情,这难道不是一种值得赞赏的政治局面?两者难道存在水火不容的关系?欧阳修也认为两者是可以统一的。居官不违民情,年丰自足,就相当于“大济于苍生”;官吏无为,“一室焚清香”,就相当于“傲然以称情”;而“白日自为闲人长”则相当于“靡潜跃之非分”,也即不贪功冒进。反过来说,不贪功冒进(“靡潜跃之非分”),没有心魔,就可以做到为官而闲,责任与自得兼顾,做到“仕与隐的统一”。

在日常生活中,欧阳修充分认识到消心魔对自身带来的好处;而在政治实践中,他又充分感受到消心魔对政治带来的好处。

欧阳修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政治改革波澜迭起的时代。按常理,政治改革应当做到纯理性,即不带感情色彩;应当做到纯智性,即考虑得相当周到;还应当做到有效性,也即切实有效。但事实上,很多主观因素妨碍了这种理想目标的实现,例如执政者自恃才华、自恃权力地位等“心魔”,就往往导致反复改革、反复折腾,以至民不聊生,故而消心魔才能做到理性地改革。如果不能消除这种心魔,倒不如反过来因循守旧。

刚入仕途的欧阳修,锐意于参加政治改革,带有很强的贪功冒进、急于成就事业的心理动机。如庆历三年的《论盗贼事宜札子》说:

今建昌军一火四百人,桂阳监一火七十人,草贼一火百人,其余池州、解州、邓州、南京等处,各有强贼不少,皆建旗鸣鼓,白日入城。官吏逢迎,饮食宴乐。其敢如此者,盖为朝廷无赏罚,都不足畏;盗贼有生杀,时下须从。臣恐上下因循,日过一日,国家政令转弱,盗贼威势转强,使畏贼者多,向国者少,天下之势,从兹去矣。[1](P799)

又如庆历三年的 《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说:“方今西羌叛逆,未平之患在前;北虏骄悖,藏伏之祸在后。一患未灭,一患已萌。加以西则泸戎,南则湖岭,凡与四夷连接,无一处无事。而又内则百姓困弊,盗贼纵横。 ”[1](P820)这两篇札子对国家形势的判断是不准确的。几百个盗贼,不足以说明全天下充满盗贼;部分官员不负责任,不能说明所有官员皆不负责任。而外敌入侵,在当时也不算很严重。但欧阳修却因此提出了“天下之势,从兹去矣”的观点,这其中隐含的心理,无非是想努力从事改革,让朝廷采纳改革派的主张,进而让自己得到重用。这当然要算是贪功冒进了。

与此同时,欧阳修还大力攻击冗官,几乎认为凡官皆冗。如庆历三年《论按察官吏札子》:

臣伏见天下官吏员数极多,朝廷无由遍知其贤愚善恶。审官、三班、吏部等处,又只主差除月日,人之能否,都不可知。诸路转运使等,除有赃吏自败者临时举行外,亦别无按察官吏之术。致使年老病患者,或懦弱不材者,或贪残害物者,此等之人布在州县,并无黜陟,因循积弊,冗滥者多,使天下州县不治者十有八九。[1](P775)

“冗滥者多,使天下州县不治者十有八九”,等于说天下百分之九十的官员都是冗官,这也太夸张了!同样,庆历三年的《再论按察官吏状》提出了六项主张,“一曰去冗官,则民之科率十分减九。”“二曰不材之人,为害深于赃吏。”“三曰内外一体,若外官不澄,则朝廷无由致治。”“四曰去冗官,则吏员清简,差遣通流。”“五曰去冗官,则中材之人可使劝惧。”“六曰去冗官,则不过期月,民受其赐。 ”[1](P780)除了去冗官,还是去冗官,可见他当时渴望摆脱平庸、成就一番事业的心态有多么强烈。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事情的冷静分析少,而对官员的人身攻击多。如至和二年《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说:“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则举国之臣皆可疑。 ”[1](P851)在一般情况下,人是没法绝对区分忠邪的,只能就事论事,就行为论行为;一定要强行区分,就会出现是非错乱、私心自用、固执不解的情况。如《论台谏官唐介等宜早牵复札子》:“若知其人之忠邪,辨其言之公私,则听之易也。凡言拙而直,逆耳违意,初闻若可恶者,此忠臣之言也。言婉而顺,希旨合意,初闻若可喜者,邪臣之言也。 ”[1](P892)逆耳必定是忠臣之言,顺耳必定是奸臣之言,这种区分标准显然是很荒唐的。

在不断的政治历练中,欧阳修逐渐感受到执政者“贪功冒进”的巨大祸害。如至和三年《论修河第三状》说:“李仲昌小人,利口伪言,众所共恶。今执政之臣既用其议,必主其人。”“今执政之臣用心太过,不思自古无不患之河,直欲使河不为患。若得河不为患,虽竭人力,犹当为之。况闻仲昌利口诡辩,谓费物少而用功不多,不得不信为奇策,于是决意用之。 ”[1](P859)指出执政之臣“用心太过”,迫切希望建功立业,于是制定了不切实际的措施,乃至于不得不用“利口诡辩”的小人,把并不高明的举措当做“奇策”来采纳。又如嘉祐五年的《论茶法奏状》:

右臣伏见朝廷近改茶法,本欲救其弊失,而为国误计者,不能深思远虑,究其本末,惟知图利,而不图其害。方一二大臣锐于改作之时,乐其合意,仓卒轻信,遂决而行之。令下之日,犹恐天下有以为非者,遂直诋好言之士,指为立异之人,峻设刑名,禁其论议。事既施行,而人知其不便者,十盖八九。然君子知时方厌言而意殆不肯言,小人畏法惧罪而不敢言。今行之逾年,公私不便,为害既多。而一二大臣以前者行之太果,令之太峻,势既难回,不能遽改。而士大夫能知其事者,但腾口于道路,而未敢显言于朝廷。幽远之民日被其患者,徒怨嗟于闾里,而无由得闻于天听。[1](P883)

这段话重点指出,“一二大臣锐于改作”的心态导致他们“不能深思远虑”,“仓卒轻信”,又“直诋好言之士”,“禁其论议”,即便是为害甚多,也“不能遽改”。总结起来,执政者之失就在于“贪功冒进”,以至于不顾百姓死活,一意孤行,甚至在酿成大错之后,也还遮遮掩掩,不愿意改弦易辙。

对这种执政心理的认识,同样适用于自我反省。自从外放地方官之后,欧阳修对民间疾苦有了越来越深的认识。而到宋仁宗执政的后期,欧阳修的言事风格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一般都针对实在的事情展开讨论,抨击忠奸之类的话说得少了,并渐渐开始指斥起多事之人,自己也变得 “因循守旧”、“偷安窃禄”了。作于庆历八年的《与韩忠献王(稚圭)》云:“仲春下旬,到郡领职。疏简之性,久习安闲,当此孔道,动须勉强。但日询故老去思之言,遵范遗政,谨守而已。其余廨舍城池,数世之利,无复增修,完小小斯不敢废坏尔。今年蝗蝻稍稍生长,二麦虽丰,雨损其半,民间极不易,犹赖盗贼不作,伏恐要知。 ”[1](P1220)又嘉祐七年《与王懿敏公(仲仪)》云:“受署方初,宜少烦条教。吏民既已蒙惠,则湖上清旷,浩然放怀,可以遗外世俗区区可憎之态。 ”[1](P1251)按他早年的标准来看,这些作为及言论都是“冗官”的表现。

宋神宗即位以后,重用王安石,开始变法。庆历初期,欧阳修属于激进的改革派,然而到王安石变法以后,他却成了反对者,成了保守派。他有很多反对改革的言辞,如熙宁三年的《辞宣徽使第六札子》云:“大抵时多喜于新奇,则苟独思守拙;众方兴于功利,则苟欲循常。 ”[1](P732)同年的《与韩忠献王(稚圭)》云:“土俗淳厚,本自闲僻,日生新事,条目固繁,然上下官吏畏罚趋赏,不患不及。而老病昏然,不复敢措意于其间。若郡县平日常事,则绝为稀少,足以养拙偷安,度日而去尔。 ”[1](P1227)其中“喜于新奇”、“兴于功利”“日生新事”,指各种改革措施反映了执政者“贪功冒进”的心态。他自己则走到了相反的立场,也即 “独思守拙”“苟欲循常”。这段时间他屡次描写了自己“偷安窃禄”的情况,如《辞宣徽使第二札子》:“适值年时丰稔,盗讼稀少, 足以偷安窃禄。 ”[1](P730)《辞宣徽使第五札子》:“加以岁时稍稔,盗讼颇稀。臣得以偶免旷愆,盖出天幸。 ”[1](P731)《蔡州谢上表》:“惟古豫之名邦,控长淮之右壤,土风深厚,物产丰饶。虽宣化班条,惭无异术,而守官循法,足以偷安。 ”[1](P733)《蔡州再乞致仕札子》:“臣自到今任,忽已半年,幸值岁物丰成,民讼稀少,坐尸厚禄,足以偷安。 ”[1](P734)然而这种“偷安窃禄”体现了欧阳修明确的政治主张,也与国家务求清静的思路吻合。如《丰乐亭记》说:“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 ”[2](P354)就已经将“休养生息”的政治思想与百姓安于畎亩、自己清闲自在三者统一起来叙述。又如至和二年《论修河第一状》:“国家常务安静振恤之,犹恐饥民起而为盗,何况于此两路,聚大众,兴大役?”[1](P853)也认识到“常务安静”的可贵。到熙宁三年的《与执政》,他的这种主张就变得更加明确了:

其如东州只是寻常一大郡,无兵马,无边事,又幸丰熟。其如老病,诸事旷废处自知极多。而过往不察其详,反以废职为少事,此其可笑者也。[1](P1256)

这段话是一种自谦,也是一种反话。此时的欧阳修务求少事,也获得了自己的安闲,。在无兵马、无边事、年丰谷熟、诉讼稀少的时候,尽可以安闲自在,做个循吏;如果觉得这样是废职,一定要没事找事,挑起事端,刻意去管理别人,骚扰百姓,这样难道不是贪功冒进,难道不是因为“心魔”在作怪?政治实践表明,欧阳修这种思路是正确的。如明代胡广《赠周贰守复任序》说:“昔欧阳文忠公承包孝肃公尹开封,公不事风采,无赫赫之声。……继而大治,君子于此孰不称道而叹慕之,谓公之善于改也。”[5]因此,欧阳修最终从政治实践中感受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希望安闲,他人也不希望多事,尤其是处于弱者地位的百姓不希望官府多事。政治上所需要的是务实,对迫切需要措置的事务进行处理,而不需要无事生事以立功。

欧阳修从政治生涯中感受到“消心魔”的重要性,消了心魔,不但让自己得到了放松,也让他人得到了放松,让自己的政治实践走上了理性的道路。从欧阳修身上也可以看出,“出仕”与“归隐”不再是一种冲突,他说的“归隐”,也不过是像陶渊明那样的普通乡村生活。假如“出仕”与“归隐”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岂不是意味着政治与普通的乡村生活有着绝对的对立,所谓的“封建政治”毫无可取之处,而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也只是永远的黑暗?其实对历史的无限否定,会使我们失去“以史为鉴”的理性和智性。因此,将欧阳修这种归隐心态斥之为消极是错误的,将欧阳修描述为胸怀天下而陶渊明仅为独善其身也是不妥的,而我们在这方面的固执认识,也显示出自己存在同样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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