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福柯理论也是权力的体现
——论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

2013-02-17 22:56乔世东
关键词:人文科学福柯观点

乔世东

(济南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如果福柯理论也是权力的体现
——论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

乔世东

(济南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当福柯宣称“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时,他并未有自打嘴巴。就算他自己的观点也是权力的体现,批判仍是可能的,因为偏见——即体现权力的知识——是可以区分为有用的和没用的。在“真理”的存在已经备受怀疑的后形而上学的时代,批判只能属于系谱式批判。用偏见去挑战偏见,让我们走出偏见,摆脱来自偏见的支配。批判的基础在于哪一个偏见更有用。当然,有用的偏见仍然是偏见,不是真理。我们不能期望批判能带来一步到位的社会改造。

福柯理论;知识;权力;偏见;批判

广义的批判理论是社会理论的一个重要传统,而福柯(Michel Foucault)可算是这个传统里的一个关键人物。讨论福柯是重要的,原因始终离不开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这一点。福柯的理论曾引起很多争议,本文主要集中讨论福柯有关批判的理论,目的也是要在有关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的讨论上,提供一些补充与澄清。

福柯理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明显地,这是一个带有强烈批判意味的观点。不过,这个观点受到很多学者的诘难;甚至一些在精神上支持批判理论的学者,也持保留的态度。个中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观点似乎过于极端,而难以自圆其说。如果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那么福柯的这个观点也是权力的体现。他似乎暗示,世上没有真理。但是,如果世上真的没有真理的话,那么,他的这个“世上没有真理”的观点,也不可能是真理。如果他要求我们认真接受他的这个观点,就是要求我们不要认真接受他的任何观点。福柯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观点,真的是自打嘴巴吗?在这个真理的存在备受怀疑的时代,批判还可能吗?当批判者宣称自己并不拥有真理的时候,他还能批判别人吗?如果福柯自己的理论也是权力的体现,他还能批判别人吗?

一、福柯关于知识、权力与真理的论述

福柯将他的研究对象称为权力/知识(power/ knowledge)。显然,在他眼中,知识就是权力,权力也就是知识。知识与权力是二合为一的。这样,福柯就似乎否定了所谓“真理”存在的可能性。福柯曾明确提出了他对所谓“真理”的经典论述:“真理并不独立于权力之外……也不是来自无拘无束的探索……真理并非不吃人间烟火;它的生产源于各方面的形格势禁,但是它所产生的权力却是持续有效的。每个社会都有它的道统(regime of truth),及争夺决定所谓‘真理’(也就是道统的道)的权力的政治(politicsof truth)。”[1](P131)在一本有关现代监狱起源的著名作品中,福柯又谈到权力与“真理”的关系:“权力产生知识……权力与知识直接地相互衍生,没有权力是没有它相应知识领域的组成成分,也没有知识不预设(并同时构成)权力关系的。”[2](P27)

要了解福柯对知识与“真理”的经典论述,首先我们必须明白,当他宣称所有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时,他的意思其实是,人文科学的论述是权力的体现。他并不是要指向所有的知识与真理。一加一当然等于二,但是,福柯所关心的并非数学,而是有关人的科学(sciences of man),或称人文科学(human sciences)。只要仔细看看福柯的著作,就会发现他所研究的是精神病学、医学、刑罚学、性学等。这些人文科学体现权力的地方,就是它们的论述方式(discourse)。所谓论述,是指人对语言的某种特定的使用方式,以至规定了他特定的认知方式。福柯对于人文科学感兴趣,主要不在于它们的研究内容,而在于它们的认知方式。福柯认为,方式决定内容,一定的论述产生一定的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ion)。所谓社会建构,就是由一定的认知方式而产生的、对某些现象的理解和偏见。例如,人性(human nature)的出现其实来自人文科学的论述方式。但是,人性只是社会建构,也就是在社会生活中无中生有的一种对人的行为的理解。社会建构的确是无中生有的,但是无中生的不是那些现象,而是对那些现象的理解和偏见。

福柯对于很多看似客观和必然的现象尤其敏感。他曾说:“事情并不那么必然;把疯颠的人当作患了精神病,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道理能够证明。对付罪犯的惟一方法就是把他们关起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道理能够证明,只有通过检查病人的身体,才能找到疾病的起因。”[3](P104)熟识精神病学、刑罚学和医疗社会学的人都知道,福柯在这里所提到的现象,的确存在极大争议。例如,现代医学一直被批评的一点,就是在诊断过程中,过于强调对病人的观察,而忽略与病人沟通的重要性。这些争议,正显示现代医学对身体或疾病的理解,的确是一种社会建构。

福柯认为,不同的论述,都只是在不同的道统下,才成为“真理”。人类的学术发展史其实充满了断裂,也就是由一个道统过渡到另一个道统时的断裂。这个过程不能归纳为一个循序渐进,积小成多的,即所谓进步的,或进化的过程。而所谓道统,也不是建立在所谓“真理”的彰显和心悦诚服的接受之上,而是在制度、惯例、权威,甚至压制的基础上。最终,在一个特定的道统内产生的论述成为所谓“真理”,当然是权力的体现了。

福柯认为,所有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其实,他所说的是所有关于“人”的,或“人性”的科学论述,都是权力的体现。显然,这是一个带有强烈批判性的观点。但是,福柯的批判所指向的,其实不是所有知识,而是人文科学。进一步而言,他所挑战的,其实不是人文科学本身,而是人文科学工作者的论述和从这里发展出来的科学主义(scientism)。所谓科学主义,是指只有科学才是真理的主张。福柯认为,当科学成为现代社会最强势的道统时,科学主义就出现了。科学主义垄断了对所谓“真理”的诠释,并且通过科学的论述,排斥科学以外的其他论述。

二、当代社会理论对所谓“真理”的存在带有普遍怀疑态度的原因

福柯对“真理”的怀疑态度并不偶然,而是具有一定的时代背景。当代社会理论的确对所谓“真理”的存在带有普遍的怀疑态度。不过,它所怀疑的,其实跟福柯一样,主要是科学主义的现象,因为科学的论述垄断了对所谓“真理”的诠释,成为社会上最强势的道统。这种对科学的怀疑倾向,是有深刻的历史原因的。“真理使你得以自由”的观念,起源于西方文化,特别是基督教思想。到了18世纪,启蒙运动思想家认为,所谓“真理”就是科学。他们期望,科学能取代宗教迷信和专制皇权,使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从战争走向和平,并且最终获得自由。按照圣西门(Saint -Simon)的经典讲法,人类社会最终将能够对事不对人,用针对事的行政工作,取代针对人的整肃。[4](P43)法国大革命之后,整个19世纪的社会思潮,包括马克思在内,其实都十分乐观积极。那个时代的学者都相信,人类正处于历史的临界点,美丽的新世纪很快就会到来。

但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代的气氛已经转变,世纪末的失落和焦虑开始出现。经过一次及二次大战的大规模破坏,特别是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集体屠杀,人们清楚地看到,现代文明其实并不怎样文明,有时更是野蛮得令人惊讶。同时,更令人失望的是,科学没有带来自由,反而出现新的奴役。而在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社会主义革命始终没有出现。终于,悲观的情绪全面取代乐观的盼望。

回顾社会理论的发展,韦伯(Max Weber)可算是最早质疑启蒙运动所许诺的美丽新世界的学者。他认为,启蒙思想家所强调的科学,其实并不等同理性,而只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一方面,工具理性令人摆脱无知,令人更能掌握手段与目标之间的关系,所以更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是更自由了。但是,另一方面,工具理性带来庞大的科层组织,包括大企业、大银行和庞大的公务员系统。人类社会越来越像一部机器,按着预定的程式运作,没有灵魂,也没有感情。[5](P182)

面对苏联共产主义并未全按马克思主义的构思发展,愈来愈多的马克思主义者接受了韦伯对启蒙运动的质疑,认同科学不是使人得到自由的“真理”。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诺(Theodor Adorno)就将由启蒙运动的乐观滑落为当代的悲观的历史发展过程,总结为启蒙的辩证(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亦有学者将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革命最终没有在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理论反省,归纳为历史挫败的辩证(dialectic of defeat)。

当我们回顾了20世纪的时代背景,和人们对启蒙和科学的质疑之后,便会明白当代社会理论对所谓“真理”的存在带有普遍的怀疑态度,只是顺理成章的发展。同时,我们也能够进一步了解福柯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激进观点。总而言之,这里所讲的对所谓“真理”的怀疑和对“知识”的敌视,其实不完全代表一种相对主义的抽象观点,而是具体指向对科学主义的批判态度,特别是对科学作为一种社会改革力量的彻底失望。[6](P32-50)

三、影响福柯对所谓“真理”问题存在激进否定态度的因素

除了上述的时代背景,福柯对所谓“真理”的否定,还有更具体的原因。福柯理论所关心的主要问题是所谓社会控制(social control)的问题,即怎样令社会秩序持续不坠的问题。在这一点上,福柯理论可算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发展。而福柯超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地方,正在于他强调怎样通过社会建构来达至社会控制(social control through social construction)。而他对社会建构的兴趣,也令他将研究重点由阶级转移至人文科学,包括精神病学、医学、刑罚学、性学,等等。但是,他所谓“通过社会建构来达到社会控制”,已经超越将政治犯关入精神病院或监狱来控制社会的简单做法,而是指向一种更加隐闭的,不为人察觉的社会控制的方式。

这种社会控制的方式是通过向社会灌输两个观念来进行的。第一,作为人,我们都有“人的本质”,或称人性(human nature)。第二,我们都应该做正常人,而做正常人,就是要服从“人的本质”,或称人性(human nature)。据说,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自私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我不觉得自己自私,这就不正常了。为了要做正常人,我干脆叫自己自私。随着自己慢慢成长,这种自私就成为我的本质。同样,据说人是理性的,所以我要理性,渐渐地,理性就成为我的本质。

对于上述这两个观念,福柯都提出挑战。首先,他认为人没有本质。我们不一定是理性,或是自私的。为了挑战“人的本质是理性”的讲法,福柯展开一项关于疯癫(madness)历史的研究。[7]他认为,人们最初根本不知什么是理性,直到他们找到一群由于偶然的历史原因被称为疯癫的人之后,并且通过研究这群疯癫的人,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理性。例如,这群疯癫的人不能够说有文法的句子,说话没有逻辑,没有回应别人问题的能力,没有计算的能力,没有分析推论的能力。所以,理性就是说话讲文法,讲逻辑,能与人沟通,能运算,能分析推论。当一般人知道什么是理性之后,他们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在这里,福柯要说的是,理性根本不是人的本质,只是在历史上偶然出现;而且,最初我们除了知道理性不是疯癫之外,根本不知道理性是什么。

第二,福柯挑战“我们都应该做正常人”的观念。既然人没有本质,正常不正常,就变成一个政治问题。我们不一定要做正常人;要求别人正常,是对别人的压迫。换言之,“人的本质”,包括“理性”在内,都是社会建构;而我们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其实是社会控制的手段。一旦社会教导我们“人的本质”是什么,“理性”是什么,而我们又接受的话,社会就能够毫不费力地控制我们。所以,有关什么是正常不正常的论述,其实是十分有效的权力的技术(technology of power)。而这种权力的技术所指的,其实就是怎样通过社会建构来达至社会控制。

在社会理论的发展史上,有关权力与支配,一直是一个广受关注的问题。福柯所关心的,也是这样问题。福柯理论突破前人的地方,正在于他所指出的,通过论述与社会建构所产生的所谓现代权力(modern power),是更加持续有效的。在传统社会里,皇帝通过公开展示各种非常夸张的酷刑,的确能够对老百姓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不过,山高皇帝远,只要老百姓不正面挑战皇帝的权力,皇帝也管不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换言之,皇帝的权力是不连贯的,不持续的。在大部分时间里,老百姓都可以说:“帝力于我何有哉!”

相对而言,福柯所要阐明的现代权力,是文明的,温柔的,却是持续有效的。现代的统治者比以前的皇帝更聪明,因为他们不需要很多的军队和警察,就能够令市民循规蹈矩。为什么现代权力如此有效,甚至比酷刑和秘密警察更能帮助统治者达至社会控制呢?首先,现代权力披着科学的外衣,谄夺了所谓学者和专业人士的权威,也就是医生、律师、社工、教授们的权威,并且将他们的主张变成所谓“真理”。其次,现代权力不是通过外在的强制,而是通过建立内在的惯性倾向(dispositions)和认同(identities)来达成的,所以它不是指向压抑和剥夺,而是指向创造和建设。福柯称现代权力为有建设性的(productive)权力,而现代权力能够比以前的皇帝暴君的权力更持续有效,正是由于它的建设性质。

回过头来,我们也能够进一步了解所谓“通过社会建构来达至社会控制”的意思。社会建构是指在社会生活中,通过论述而产生的理解和偏见,而福柯所讲的现代权力的建设性质,正是指向这些理解和偏见。当然,也由于现代权力的建设性质,它也是更加隐闭,更不为人察觉的,因为一般人只会对压抑和剥夺敏感。另一方面,福柯对于现代权力的建设性质的批评,也指向他的思想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对于任何存在于表面(appearance)背后的所谓深层的东西(depth),都存在抗拒的态度。在人文科学里,这些所谓深层面的东西,就是指人的本质,或是人的主体性。正是由于我们接受这些“人的本质”是存在的假设,才令我们感到有必要做正常人,才令现代权力如此有效地达成社会控制。另一方面,也由于福柯不相信有什么掩藏在现象背后的所谓“真理”,不相信有什么在背后指导人的行为的所谓“人的本质”,所以他不相信批判的意思就是揭露(unmasking)。[8](P98)如果说批判是揭露,就是假设所谓“真理”,或者“人的本质”,的确是存在的。但是,福柯根本不相信这些,所以在他眼中,我们只能在不同的所谓“真理”之间游走,也就是只能在不同的道统之间游走。在这里,我们又再一次认识福柯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观点。

四、如果福柯理论也是权力的体现

如果所有的人文科学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那么他的这个观点也是权力的体现。那我们为什么要今是而昨非,接受福柯的观点呢?总之,福柯不是在自相矛盾,自打嘴巴吗?这是一个典型的批评,不同的学者都提出过。这里让我们回顾其中几位学者的批评。泰勒(Charles Taylor)指出,我们研究权力,怎能不谈真理呢?福柯不是说,很多人接受现代权力的支配,都是心甘情愿的吗?那是因为他们被幻象蒙蔽。但是,如果没有真相或真理,谈幻象或蒙蔽,还有意义吗?[9](P92)麦卡锡(Thomas McCarthy)指出,福柯的理论否认人是主体,而人的反省不过是权力的体现。但是,另一方面,他却认为自己的理论能增进所有人的反省能力。如果他的“人没有主体”的观点是对的话,那么他说“自己的理论能增进所有人的反省能力”,就一定是错的。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的理论能增进所有人的反省能力”的话,他的“人没有主体”的观点就一定是错的。[10](P59)杜斯(Peter Dews)也说,如果真理真的是权力的产物,那么,福柯理论也是权力的产物罢!但是,他似乎不是这样想。如果他认为他的理论是真理,或者起码一部分是真理的话,那么他不是在自相矛盾吗?[11](P191)总之,没有真理,他又怎能批判呢?

福柯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观点,真的是难以自圆其说,自打嘴巴吗?我曾在上文交待,当代社会理论,包括福柯本人,为何对所谓“真理”的问题存在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这种怀疑和否定,都有具体的时代问题和经验作为背景。泰勒、麦卡锡与杜斯的批评,集中在福柯的论点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这只是从逻辑方面看问题,却未有回应福柯所经验到的时代问题。不过,就算从逻辑上而言,本文认为他们的批评并不完全合理,而福柯的观点其实并未真的自打嘴巴。

回应泰勒对福柯的批评,权力不单可以通过制造幻象(ilusion)来支配我们,也可以通过制造偏见(bias)来支配我们。幻象来自意识形态(ideology),通过蒙蔽真理,来改变我们的动机(moti-vation),使人们追求一些不应追求的东西,又或者放弃一些真正应该追求的东西。偏见(即社会建构)却来自论述(discourse),通过改变惯性倾向(disposition)或认同(identity)来影响行为,令人们习惯于一些有偏向性的思考方式,或囿于一定的认同,而不能超越某些思考的禁区。总而言之,偏见的作用不在于蒙蔽。福柯研究权力的支配,但是却不谈真理的蒙蔽,是没有什么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的。

回应麦卡锡的批评,人有反省能力,只能说明人是有一定自省自决能力的能动者(agent),但不必然是完全能够自省自决的主体(subject)。能动者有能力进行自省和自决,但是这些自省和自决其实都不是绝对的,而是带有权力支配的印记。福柯一方面鼓吹对权力的反省,另一方面又说人不是主体,没有主体性,其实也没有什么矛盾,反而更为贴近我们真实的经验。

回应杜斯的批评,福柯大概会愉快地接受,自己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观点,也是权力的体现,并非真理。他愿意接受自己的观点并非真理,而是偏见。但是,就算他承认自己的观点是偏见,批判仍是可能的,因为跟幻象不一样,偏见是可以区分为有用的和没用的。

幻象不是真理,与事实不符,可以置诸不理。偏见也不是真理,却不一定与事实不符,可以置诸不理。相反,偏见都是建立在一定的事实之上,只是观点具有偏向性而已。所以,我们可以区分有用的和没用的偏见。一些偏见比另一些偏见有更多的资料掌握,提出的问题更具启发性。所以,它们更有用。

很多人以为,说别人有偏见,就是自以为掌握了真理。事实上,很多尝试指出偏见的研究,都被批评为犯了客观主义(objectivism)的错误。这里所讲的客观主义的错误,是指错误地假设自己已掌握了客观的真相或真理。但是,我们实在不需要自以为掌握了客观的真相或真理,才能够指出偏见。作为平常人,我们都不知道真理是什么,但是,我们却经常凭直觉就能够判断某些观点或论述是不是一个有用的偏见。这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掌握了真理,也能够对权力及其带来的偏见作出批判。这里讲的直觉,可以是对资料的掌握是否足够,对提出的问题是否具启发性,特别是能否颠覆主流观点,还是为主流观点辩论的直觉。

回到福柯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观点,其实他并未自打嘴巴。这个观点,也未有令他不能再批判任何人。他会乐意承认自己的观点不是真理,也是偏见,不过却值得我们重视,因为这个观点是个有用的偏见。首先,它有充实的资料掌握。福柯理论其中一个主要的特征,就在于它是建立在大量的历史资料之上。福柯虽然挑战人文科学的论述,但是他并未有否定它的内容,也就是可经验证的资料和事实。对他来说,人文科学体现权力的地方,不在于它的资料内容,而在于它的使用,也就是它的论述形式。事实上,福柯非常重视资料掌握。他尤其是对于那些他称为事件(events)的,感到特别的兴趣。这些事情由于是单一的(singular),而非具有普遍的;零碎的(dispersed),以至难以套入任何理论之中的;偶然的(contingent),而非有规律性的;毫不起眼的(lowly),而非显而易见的(self-evident)的特征,所以被主流的人文科学论述排斥。[12](P139-146)

其次,在提出的问题是否具启发性,特别是在能否颠覆主流论述方面,福柯的观点是有用的。福柯重提那些单一的、零碎的、偶然的、毫不起眼的事件,正是因为它们不合时宜(inconvenient),令人烦厌,却是挑战主流论述的利器。他的理论的目的,正是要将这些被主流论述排斥的事件重新置于思考之下,特别是要使他们成为批判的利器。他认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并不在于为社会提供什么“真理”和答案,而是要通过他们的分析,不断提出问题,从而去质疑那些一般人视为理所当然的结论,去干扰人们的思维习惯,并且去重新评估社会生活的规则和制度。[13](P265)知识分子没有权力去为社会作出任何决定,但是他们有能力令行使权力的人不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总而言之,当福柯宣称所有的人文科学论述都是权力的体现时,他的确愿意承认,他的这个观点也是权力的体现。但是,就算福柯没有真理,只有偏见,批判仍是可能的,关键在于他的偏见是否比其他偏见有更充实的资料掌握,更能提出具启发性的问题,更能颠覆主流的人文科学论述。换言之,批判是否可能,关键在于他的偏见有没有用。只要我们同意福柯的偏见是有用的话,他对别人的批判是完全能够自圆其说的。

在回应杜斯的批评的基础上,我们或许值得回应麦卡锡另一个有关福柯自打嘴巴的批评。麦卡锡认为,福柯不单犯了逻辑上的矛盾(logical contradiction),而且也犯了言行之间的矛盾(perfr-mative contradiction)。[14](P33)一方面,福柯承认自己的观点不是真理,也是权力的体现。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用30年的研究和著作去建立自己的观点——福柯在1954年出版第一本著作,在1984年逝世。如果福柯明知自己提出的观点只能体现权力,只能产生支配别人的效果的话,他实在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福柯既然愿意倾注那么多热情来建立自己的观点,他就一定不认为自己是浪费时间和精力。那么,他就必定是相信自己的观点是真理。换言之,福柯正以自己的30年研究努力,来否定自己的观点,在他的所言和所行之间,正存在言行之间的矛盾。

但是,我们真的需要相信自己的观点是真理,才可以把它提出来吗?这并不必然。当我们提供某个观点时,我们实在不一定需要相信它就是真理(truth)。我们只需要相信它是正确的,就可以了。真理是一个绝对的概念,而正确性(validity)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今天正确的观点,明天并不必然是正确的。一旦新的资料出现时,一个本来正确的观点就可能被推翻。一个在今天而言属于进步的,能颠覆主流论述的观点,明天也可能由于历史处境的转变而成为反动。但是,就算一个观点在将来被推翻,也不能否定它在今天提出来时,是一个正确的观点。我们也不能由于一个观点今天是反动的,而否定它在昨天被提出来时,具有正确的意义。本文认为,福柯所希望建立的,正是一个就他身处的时代而言相对正确的观点,而并非什么跨越时空的绝对的真理。当然,福柯完全明白,正确的观点,最终可能仍是偏见,不过这起码是一个有用的偏见。对他本人而言,只是自己所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有用的,他就必定认为自己30年的研究和著述是值得的,所以,福柯根本并未犯上麦卡锡所讲的言行之间的矛盾。

五、福柯理论对于社会研究的意义

透过分析来自论述的偏见,福柯强调知识的政治性质(the political aspect of knowledge)。但是,我们不应忽视政治的知识性质(the intellectual apect of politics)。区分有用与没用的偏见,正是要重新强调政治的知识性质。众所周知,福柯在自己的著述中,经常使用战役(battle)、战略(strategy)和武器(weapon)等字眼,以比喻论述之间的相互碰撞与挑战。对于福柯来说,一部人文科学的论述历史,就是权力与支配方式的转变的历史,充满着政治的味道。但是,论述的政治性质与知识性质,并非互不相容。传统的观念认为,真理的性质是知识的,不是政治的;幻象的性质是政治的,不是知识的。但是,偏见不同于真理和幻象,是同时带有知识的与政治的性质。事实上,有关科学主义的批判,正是要指出科学具有知识性质的同时,也由于它的偏见而带有政治的性质,权力支配的性质。的确,论述的政治性质与知识性质,并非互不相容。福柯的著述也是论述,具有明显的政治意图。但是,福柯的论述只有在确立了自己的学术地位之后,才能实现它的政治意图,发挥它的政治影响力。

福柯理论曾引起很多争议,包括自打嘴巴的批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出于对福柯有关真理的态度的误解。福柯的确怀疑真理的存在,但是,福柯从来没有斩钉截铁地否定真理的存在,因为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的确是自相矛盾的。肯定真理不存在,其实也就是在肯定真理的存在——即“真理不存在”的真理是存在的。本文认为,对于真理是否存在问题,福柯根本不感兴趣,对他来说,任何对真理存在不存在的论断,都属于形而上学,就正如有关人性存在不存在的论断一样。福柯所真正感兴趣的,不是真理或人性的存在,而是所谓“真理”与“人性”的论述在社会生活上产生什么影响。总而言之,对于真理是否存在问题,福柯的态度是存而不论。

回到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的问题上,有关福柯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的体现”的观点的讨论是重要的,因为它提出了在一个所谓“真理”的存在已经备受怀疑的时代,即后形而上学时代(post-metaphysical era),批判是否仍然可能的问题。总结本文的分析,我们认为批判仍是可能的。不过,这种批判已经不可能是马克思主义传统里的,强调揭露真相的意识形态批判(ideological crtique),而是福柯所强调的系谱式批判(genealogicalcritique)。意识形态批判从真理与幻象的区分出发,居高临下地揭露真理指出幻象。相反,系谱式批判没有真理在手,所以只能从某一偏见出发,顺藤摸瓜式地去检视其他偏见,并且看看这些偏见所产生的影响,和我们为了这些偏见所付的代价。在系谱式批判的国度里,只有偏见与偏见之间的,或社会建构与社会建构之间的碰撞与对话。但是,批判仍是有可能的,因为我们仍然能够从资料的掌握和问题的启发性,特别是对主流观点的颠覆性,来区分有用的与没用的偏见(或社会建构)。篇幅所限,这篇文章不准备详细阐述福柯的系谱式批判。不过,我相信这篇文章的分析也有助于进一步澄清与补充福柯的系谱式批判的可能性与性质的讨论。

对于从事社会研究的人,福柯的系谱式批判的观点,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接受福柯的观点,从一开始就自觉自己的研究不可能产生真理,而只是体现某种权力的话,研究的价值又在哪里呢?自从康德(imanuel Kant)以来,所谓批判一直是一个“怎样使用理性才是合法”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关注理性的越轨的问题。如果康德在二百年前问,用科学去挑战上帝的存在,是理性的越轨的话。那么,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与人们各种美好理想丧失的当前的这个所谓后形而上学的时代,追求真理又是否理性的越轨呢?不过,如果真理真的不存在,批判还可能吗?泰勒、麦卡锡与杜斯的回答似乎是否定的。他们认为,真理如果真的是不存在的,批判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本文认为福柯提出系谱式批判,正是要指出,在一个所谓“真理”的存在已经备受怀疑的后形而上学的时代,批判仍是可能的,而且是对理性的更合法的使用。批判者没有真理,不能谄夺真理的权威,不能否认自己的偏见。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批判者的偏见是有用的,是有事实根据的,而且能够颠覆当代的道统,让那些被所谓普遍的“真理”剥夺了发言空间的、个别的、零碎的、甚至是不合时宜、令人烦厌的事件(events),能够重新置于理性的思考。显然,在福柯眼中。作为当代最强势的道统的科学,已经建立了大规模的科层组织(bureaucracy),官僚管治(technocracy)和繁多的专业与相关权威,以至没有任何科学以外的其他的理性声音有能力挑战它。加上在后形而上学的时代,连以所谓“真相”或“真理”作为政治武器的可能性也消失的时候,文化上的阵地战已经不再可能,因为两军对垒时,实力实在太悬殊了。所以,只有文化上的游击战,即强调思想颠覆(intellectual subversion)的系谱式批判,才是对科学主义最可行的批判策略。

当然,在这样的一个后形而上学的时代,有用的偏见仍然是偏见,不是真理。所以,我们不能期望批判能带来一步到位的社会改造,我们必须调整期望;改革将是一个漫长,甚至是永没止息的过程。

[1]Michel Foucault.Power[M]//Colin Gordon.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tings.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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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Kenneth Baynes,James Bohman and Thomas McCarthy.Michel Foucault:Inthroduction[M].Cambridge and London:MIT Press,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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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Michel Foucault.The Concern for Truth[M]//Lawrence D Kritzman.Politics,Philosophy,Culture: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7-1984.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8.

[14]Thomas McCarthy.The Critique of Impure Reason:Foucault and Frankfurt School[M]//David Couzens Hoyand Thomas McCarthy.Ideals and Illusions:On Re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in Contemporary Critical Theory.Cambridge and London:MIT Press,1991.

责任编辑:贾岩

C91;B565

A

1671-3842(2013)03-0048-07

10.3969/j.issn.1671-3842.2013.03.10

2012-09-12

乔世东(1971-),男,山东日照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社会工作理论、政治社会学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后现代主义社会理论维度探析”(09CSH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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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创新人才培养视阈下医学人文素质教育
抓好四个渗透,全面提高历史教学质量
作为直言者的福柯
业内观点
新锐观点
福柯美学视阈的贾樟柯电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