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文(南京图书馆,南京 210018)
清雍正间蒙古人罗密曾编有一部《蒙古家谱》,以世系传的形式记载成吉思汗家族史实,《蒙古世系谱》是其流传过程中的一个节抄并加按语的传本。这个传本大致在民国初年被发现,早于罗密原谱,为当时研究西北史地的学人所重视。在随后相关的目录和论述文章中,提及此书有“旧抄”等多个传抄本,编者或称乾隆时蒙古人博明,或称清末宗室盛昱,没有定论。50年代罗密原谱出现后,此谱便不再被学界关注。近年以来收录此谱的目录和影印文献,著录仍各循其旧。虽然《蒙古世系谱》在史料价值上因原谱的存在已无足轻重,但汉文古籍中蒙古人撰蒙古史及家谱为数寥寥,此谱重编者究竟是乾隆人还是清末人,这关系到它的文献价值,故有必要对此谱的编者及版本再作考辨。
较早的《蒙古世系谱》编者被认定为盛昱。盛昱,字伯煕,号意园,清宗室,光绪三年(1877年)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二十五年(1899年)卒。著有《八旗文经》《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与《雪屐寻碑录》等。盛昱说见于蒙古人巴噜特·恩华的《八旗艺文编目》及《蒙古世系谱》中央民族学院藏本,傅增湘亦持这种说法。[1]《八旗艺文编目》是恩华在上世纪30年代初编辑的八旗子弟著述书目,《蒙古世系谱》条目之下著录“宗室盛昱著”,并附盛昱小传,但未说明依据。该条目后注“钞”字,按《八旗艺文编目》条例,恩华抄有此谱,恩华本及其底本均不见于其他文献,今不详所踪,是否有卷端题名已不得而知。中央民院藏本为抄本,已收入《中国少数民族古籍集成》中,为原本影印,卷端下题“盛昱撰”,也无有关于编者的文字说明。盛昱的传记资料不多,他的表弟杨钟羲撰有《意园事略》一文,附于盛昱的《意园文略》之后,对于盛昱的生平叙述尤为详细,但不曾提及该谱。在盛昱现存文字中,笔者也未找到有关该谱的任何信息。传盛昱为谱作者的说法有可能来自震钧的《天咫偶闻》(刻于1907年)。该书载有震钧辑《八旗人著述书目》一篇,其中史部最后一部为“蒙古世系表”,题作者为盛昱。日本汉学家仓石武四郎曾著文回忆内藤湖南,文章中有谈及“蒙古世系表”一事,原文称1932年杨钟羲访问内藤湖南,“是时内藤先生尤以未知‘蒙古世系表’之存佚为憾,遂出其所藏在某书肆购得类似世系表之钞本求雪桥先生(杨钟羲)鉴别,先生则答以此不似伯羲(熙)之遗著云”。[2]今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研究所藏有一部原内藤藏本《蒙古世系谱》,当即所述“类似世系表之钞本”。经查此书书影、内容与南图藏本相同。所以笔者认为《八旗人著述书目》载“蒙古世系表”的“表”字应非“谱”的误写,盛昱有可能编撰过一部《蒙古世系表》,而不是《蒙古世系谱》。
再谈博明说。博明,字希哲、号希斋、西斋,蒙古裔满八旗人,博尔济吉特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乾隆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广西庆远府知府等职,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3]著有《西斋偶得》《凤城琐录》《西斋诗辑选》。与盛昱相同,有关博明的传记和个人文字里都不曾记载有《蒙古世系谱》这部书。持博明说最早的是史学家邓之诚与张尔田。邓氏大致在30年代初得到此谱,张尔田以之校沈增植的《蒙古源流笺证》。1939年邓氏将《蒙古世系谱》付诸排印,铅印本正文卷端无作者题名,目录之后题有“据旧抄本排印”数字。在这个铅印本的卷末有张尔田1934年跋文一篇,主要记早间用此谱校《蒙古源流笺证》的心得,跋文开头称“文如居士示我博西斋旧钞《蒙古世系谱》……”,全文关于邓氏藏本的说明仅此一句,也未说明来源。邓氏铅印本出版后,蒙元史学者韩儒林随即撰写了《读蒙古世系谱》一文,[4]承张尔田之说及目录后所题原底本,称邓氏藏本为“博明旧物”,又以书中卷首尾多加有按语,确定此谱为博明厘定,故此“博西斋旧抄”被会意为博明的稿本,在这以后,《蒙古世系谱》为博明节编遂成为学界一个较普遍的说法。
我国台湾“中央研究院”黄彰健曾撰《蒙古世系谱撰人》一文,称此谱厘定者究属博明还是盛昱,需见邓氏原抄本方能论定。言下之意是想知道邓氏藏本上有关“博明旧物”的依据究竟是什么。令人疑惑的是除了张尔田,邓氏似乎从未将这个旧抄本公开展示过,笔者未见有相关文章谈到这个旧抄本的版本细节,而邓之诚翻印这部书时使用的是铅印排版而不是影印留真,也确实有些令人不解。据称邓之诚在晚年将藏书捐赠给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非常有幸,笔者在中科院图书馆的网站上索到了一部原邓之诚藏书《蒙古世系谱》,但版本却著录为民国抄本,无撰者,卷末过录有甲戌(1934年)张尔田跋,首页钤有“邓之诚/文如印”。显然这个邓氏藏本并非是博明旧钞本,与张尔田、韩儒林的说法不符,是否邓氏有两个藏本,一个是旧抄本,一个是抄自旧抄本的本子呢?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南京图书馆现藏有一部《蒙古世系谱》,著录为“清博明撰,稿本”,这与张尔田所称“博西斋旧抄”是相同的概念,应该就是同一个本子,但令人疑惑的是此本原收藏者为清末民初刘承幹嘉业堂(此本以下称此本为嘉业堂本),并无邓之诚印章,不过也不能断定此本不曾为邓氏的旧藏。笔者将此本与邓氏铅印本相校,有三点发现:第一,卷三嘉业堂本有三段文字脱漏,“太松汗”条下一段、“满都古尔汗”条下两段(依据详见下文),邓氏铅印本相同,这是邓本抄自嘉业堂本系统的依据;第二,邓氏铅印本做了一些文字校勘,但嘉业堂本上的民国藏书家徐恕朱笔校勘却未有参照,可能是抄在徐恕之前;第三,邓氏铅印本有少量的误抄(疑有抄自嘉业堂本传抄本的可能)。后两点说明在嘉业堂本和邓氏铅印本之间至少有一个传抄本,笔者未能详查邓氏民国抄本的文字,但估计此本应该就是邓氏铅印本的底本。而铅印本题“据旧抄本排印”如不从狭义的版本概念来讲,也是说得通的,毕竟嘉业堂本是其祖本。因为有了文字校正,在翻印时使用铅印排版而不是影印留真也就好解释了。
无论嘉业堂本是否曾为邓氏收藏,令人关注的还是这个本子的版本情况及有关博明的依据。此抄本的行款为每半页九行二十一字,无丝栏,纸张与墨迹有旧抄本之印象,民国藏书家徐恕(字行可)朱笔点勘。正文无文字修改(也可能属誊清稿本),无作者题名及序跋题记,在卷首目录页、卷一正文卷端和卷末处分别钤有三个人的印章,一为疑似与博明有关的两枚:“西斋著书之一”和“岁次阏逢执徐年六十有四”;一为收藏者嘉业堂三枚:“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记”、“吴兴刘氏嘉业堂藏”、“御赐抗心希古”;一为校勘者徐恕两枚:“徐恕”、“疆誃点勘”。此谱不见于缪荃孙等人编纂的《嘉业堂藏书志》,不详刘氏之前的收藏源流及有无前人对于此本的版本考证,关于博明的主要依据,这个本子上给出的信息就是疑似与博明有关的两枚印章了。其中“岁次閼逢执徐年六十有四”一印中“阏逢执徐”即甲辰年,以罗密原谱雍正十三年(1735) 谱序为上限,以清末宣统间刘承幹收藏为下限,此干支对应的年份有乾隆四十九年(1784)、道光二十四年(1844) 和光绪三十年(1907),据考证博明生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乾隆四十九年(1784) 当为67岁,与印所记年代相差三岁,并不是很吻合。博明生年据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清代官员履历片档案确定,[3]不会有误。另一枚印章所提供的西斋的字号也并非博明一人所有,据《清人室名别号索引》以“西斋”为字号者收录有16人,其中年龄可考者都不相符,不可考者也有多人,博明只不过是年龄可考者当中最接近印主的人选。笔者认为如果仅凭这两方印章无论是作为博明的依据或是稿本的依据都十分牵强,据印文语词,印主也不排除是“西斋”后人的可能。
那么是否有别的传抄本载有博明的依据呢?据现今中外图书馆古籍目录,除嘉业堂本(现存南京图书馆)外,现存已知的传抄本版本有:邓之诚藏民国抄本(现存中科院图书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民国蓝丝栏抄本(现存于台湾傅斯年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藏民国钢笔抄本、国家馆藏民国蓝丝栏抄本和民国钢笔抄本、内藤湖南藏抄本(现存于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研究所)、中央民族学院藏抄本共7种。其中除民院藏本卷中题盛昱撰外,余六种卷中皆未著撰者。六种中邓之诚本见前述,史语所本据傅斯年图书馆著录称抄自嘉业堂本,南京馆藏的钢笔抄本经核对抄自邓氏铅印本。内藤湖南本京都大学人文所将版本著录为“钞本”,无明确时代,无序跋题记。但从其正文首页影像看,其文字排列、行款与嘉业堂本完全相同,无收藏印章,内藤湖南在30年代购自书肆,此本抄自嘉业堂本应该没什么问题。六种中唯国家馆藏两个民国抄本笔者未见,据国图著录,二本未见有任何题记等版本附加信息。所以以上这六种传抄本,已知其源流的,其底本均为嘉业堂本,且传抄基本上在民国年间,所以关于博明的依据恐怕也仅仅就是嘉业堂本的那两方印章了。
中央民族学院藏抄本是现存唯一署盛昱撰的传抄本,其行款也为九行二十一字,与嘉业堂相同,但文字排列不同,是否仍是嘉业堂本系统的传本呢?笔者将该本(《中国少数民族古籍集成》影印原中央民院藏本)与嘉业堂本作了文字核对。嘉业堂本有民国藏书家徐恕(行可)的朱笔校勘,内容涉及汉译蒙古人名(前后译法不一)、错字、语词颠倒、衍字漏字等。以徐恕校改后的文字与民院本相校二者完全相同,嘉业堂本中徐恕未校出的错误还有不少,如卷二“巴泰察汗”条中的一段文字,嘉业堂本作“都拉噶尔津巴燕生子二:长曰多娑和尔,次曰多波墨尔根。多娑和尔生子四,多尔根多娑和尔生子四:多耐、多克生、厄墨尼克、额尔克”,其中“多尔根多娑和尔生子四”抄重。民院本在此作“多娑和尔生子四:多尔根多耐、多克生、厄墨尼克、额尔克。”嘉业堂本“多尔根”三字衍文,为前面“多波墨尔根”的误写,但不及“多娑和尔生子四”明显,故假使民院本是抄自嘉业堂系统本,未将“多尔根”也删去,情有可原,如非抄自嘉业堂系统本而出此衍文则不可思议,而徐恕如以民院本校嘉业堂本此处未能校出也属不可思议。徐恕未校出的错误绝大多数在民院本上也存在,如卷二“元太祖”条有“建九族白旗”,“族”当为“斿(又作旒)”之误,“九斿”是古代的一种有垂饰的旌旗,《礼记》有称“龙旂九斿,天子之旌也”,又如上述卷三嘉业堂本有脱漏的三段文字,民院本与之完全相同。关于嘉业堂本的文字谬误,是笔者先前用罗密原谱(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藏抄本)[5,6]及罗密原谱修订本(内蒙古图书馆藏清抄本)[7]相校得出的,在此不再赘述。由上述校勘可知民院本仍属嘉业堂系统,而且应在徐恕校书之后抄成,为民国抄本。嘉业堂本有刘承幹民国间所制“御赐抗心希古”之印,此印应是1917年溥仪赐“抗心希古”匾之后所制,故此本大致可能在这段时间或稍后收藏,并由学人相继传抄。这也是上述7种传抄本基本上是民国抄本的原因。笔者认为嘉业堂本是现存唯一的古旧抄本,也是现存各传抄本的祖本。
前人以博明为节抄重编者的依据大致还有以下两个客观因素:其一,博明的家族是蒙古族博尔济吉特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较有机会获见罗密编写的原谱,其二,博明对于和蒙元辽金相关的西北史地及文化有一定研究。友人翁方纲在博明所著杂考性笔记《西斋偶得》序中称:“(博明)少承家世旧闻,加以博学多识,精思强记,其于经、史、诗文、书画、艺术、马步射、翻译、国书源流以及蒙古、唐古忒诸字母,无不贯串娴习。”此书有“元朝姓氏”、“元朝子姓”、“朔漠部考”、“蒙古族姓”、“插汉(明代蒙古族部落名)”、“辽金国名”、“辽国姓”、“西夏”、“辽京”、“金京都”等条目,所述可见其蒙古族社会背景和深厚的汉文化学养。不过这些因素只能表明博明作为编者的可能性。从学术史上看,清嘉道以后涉及蒙元史地的研究著述相继问世,杰出者如祁韵士的《皇朝藩部要略》、徐松《蒙古回部王公表传》、张穆的《蒙古游牧记》、何秋涛《朔方备乘》及洪钧《元史译文补正》等等,其中一些有引《西斋偶得》中有关文字,但未见有言及《蒙古世系谱》或罗密的《蒙古家谱》,故称博明重编此谱并无史料记载。若从谱的按语来看,撰者主要以《元史》《明史》校谱中记载错讹,除第一卷“天竺土番”(世系),原谱将成吉思汉家族追溯至传说中上古天竺国,按语斥之为伪妄外,其余全无心得。第五卷原谱记述了大衍汗诸子及成吉思汗诸弟的后人在清初时所属的蒙古各部各旗及分布的地域,因无正史映照,按语称“续获谱牒当补订附入”,而《西斋偶得》“元朝子姓”一条却有对清时蒙古诸部源流的记述。故笔者认为按语不似有本族背景的博明所作。此外,从徐恕和邓氏的校证文字来看,嘉业堂本文字错讹脱漏较多,如作博明手稿,笔者认为与其进士身份及在《西斋偶得》中体现的文化修养不相符合。
综上所述,《蒙古世系谱》的编者无论题博明还是盛昱,都没有足够的依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所收嘉业堂本应是现存各传抄本的祖本,但题为“博明稿本”较为武断,编者应空缺或作佚名编,版本作清抄本较为恰当。
[1]傅增湘.标题句解孔子家语手跋[M]//王广谋.标题句解孔子家语.活字印本.日本,1599(日本庆长四年).
[2](日本) 仓石武四郎.雪屐寻碑录代跋[M]//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2:222-225.
[3]白·特木尔巴根.清代蒙古族作家博明生平事迹考略[J].民族文学研究,2000(1):64-67.
[4]韩儒林.读蒙古世系谱[J].中国文化研究汇刊,1941(1):233-255.
[5]罗密.蒙古博尔济锦氏族谱(上卷)[J].历史档案,1996(3):61-72.
[6]罗密.蒙古博尔济锦氏族谱(下卷)[J].历史档案,1996(4):63-74.
[7]罗密,博清额.蒙古家谱[M]//朱风,贾敬颜.汉译蒙古黄金史纲.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205-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