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关系管理语用观下言语不礼貌的分析

赖小玉

（广东工业大学 商学院，广东广州 511495）

一、引言

言语不礼貌是交际者威胁对方面子，并导致不和谐的一种交际行为。作为言语礼貌的对立体，它的引发原因、表现形式、人际效应等在人类交际中广泛存在且复杂多变，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进行了相关研究。国外学者多是关注不礼貌的定义、语用及音韵特征、触发事件、实现策略及应答语等，鲜有讨论其语用理据、人际效果等（Culpeper，1996；Bousf i eld，2008；Mills，2009；Holmes et al.，2012）。国内学者则多就不礼貌现象从语言手段、功能等方面进行描述，针对其语用动因进行顺应性分析，普遍认为言语不礼貌是交际者顺应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而进行语言选择的结果（李元胜，2006；涂志成、谢莉，2008；王传奔，2009；杨子，2010）。拟在人际关系管理语用观的框架下探讨不礼貌的言语攻击性与不合作性特征，分析其实现策略，讨论说话者使用此类话语的语用动机，旨在揭示言语不礼貌产生的语用理据。

二、定义及语用特征

1 定义

Culpeper等（2003：1546）从语用策略出发，认为不礼貌是“说话者用来攻击对方面子并由此造成社会冲突与不和谐的一项交际策略”。Bousf i eld（2008：73）把它看作是“交际者故意实施的无缘由、冲突性的面子威胁行为”，Limberg（2009）把不礼貌定义为故意加剧面子威胁的行为。可见，不礼貌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包括任何在交际中威胁对方面子、使对方产生不快的言语行为或话语。为使定义具有更强的可操作性，本文从说话者的角度出发将不礼貌看作是一项交际策略，它是说话者在和谐—挑战取向的驱动下，为了实现特定交际意图而采用未经语用调整的、威胁对方面子的话语，它可以是反讽、批评、詈骂、威胁等言语事件中的某一语句或言语行为，语言手段主要体现为反问语、直接否定语、负面评价语、祈使句等（赖小玉，2012）。本文不研究无意的不礼貌，即由于说话者的疏忽或无知而没有做到应有的礼貌。

2 言语不礼貌的语用特征

2.1 言语攻击性

言语攻击性是不礼貌性话语的一个重要特征，指交际者利用语言攻击对方，形成多种具有攻击性的信息，如人格攻击、能力攻击、侮辱、詈骂、威胁等（Infante，1987）。其直接结果是负面性的，如引起不满，引发冲突性或冒犯性回应，形成攻击—反攻击的相邻对，由此降低人际关系的质量（Culpeper，2011），这进一步体现了言语不礼貌的攻击性特征。

（1）地铁上，A抢得一座位，并用皮包占位给男伴，B径直坐在该位置上。

A：你坐我包干嘛？

B：我也要坐啊！你干嘛把包放这？没见过用包来占位的。

A：你不会说一声吗？干嘛坐人家的包？

B：他妈的，用包占位还有理啦！

A：你骂谁呢？你才他妈的！

这是一个交际双方利用不礼貌性话语相互攻击人格的典型例子。受制于和谐—挑战取向，B使用詈骂语“他妈的”攻击A，宣泄愤怒之情，这直接引起后者回骂进行反攻击，其结果是双方人际关系破裂。

2.2 交际的不合作性

合作的交际双方追求共同的目标并且对实现该目标有着同样的兴趣（Kiefer，1979：60），而不合作的交际则表现为双方相互冲突的目标或目的和相互的面子攻击（Spencer-Oatey，2005）。言语不礼貌常被用来加强面子威胁行为和实现相对立的目标，体现了交际的不合作性。

（2）张凯数落郝欣茹，什么你真是脾气越来越大，牛什么，没有我的付出，你哪有今天等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郝欣茹：我有今天跟你有什么关系？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我自已打拼出来的？你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哪？

张凯：废话，没有我带孩子，你有时间干事业吗？（曹克佳《所谓婚姻》）

张凯抱怨妻子只追求事业而不照顾家庭，意在强调自己的“劳苦功高”和重要性；但妻子却使用不礼貌性话语来完全否定丈夫在她事业成功中所起的作用，即一方要凸显自己的角色，而另一方却淡化甚至忽略、否定它，显然二者的交际意图互不相容。妻子还同时质问丈夫，威胁其面子需求。由此，言语不礼貌体现了交际的不合作性。

三、不礼貌的实现策略

Culpeper（1996）在英语语料分析的基础上总结出不礼貌的实现策略主要有怠慢、保持距离、漠不关心、不当称谓、寻求异议、禁忌语、威胁、嘲讽、负面类比等，这为本节讨论汉语语境下不礼貌的实现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参考。

1 反讽

反讽指用轻蔑、尖锐的话语挖苦、指责别人的行为或观点。言语交际中一方利用讽刺的表达从心理上攻击对方，以表示对后者的否定、不屑和不满等，伤害其正面面子（Brown& Levinson，1987），形成不礼貌。这往往引起对方同样以不礼貌性话语来自我防卫或反唇相讥，造成人际关系紧张，和谐受损。

（3）夫妻在孩子择校的问题上产生分歧。

宋建平：小枫，其实小学无所谓，哪个学校都一样，综合比较，咱后面这个学校还要好一点，至少离家近。真要上那个实验一小，天天路上就得一小时。真的小枫，小学无所谓，无外乎加减乘除啊波次得……

林小枫：是嘛！上哪个学校都一样！宋建平，这回能不能请你事先告诉我，这次你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一种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心理？

宋建平：林小枫！别过分啊！（电视剧《中国式离婚》）

妻子不接受丈夫“哪个学校都一样”的观点，讽刺他“吃不着葡萄就说酸”，其用意是指出他不能够为孩子提供更好的小学。这实际上是对丈夫能力的一种否定，威胁其正面面子，体现了不礼貌。如上例所示，妻子的讥讽引起丈夫的反击，双方形成正面对抗，和谐关系被破坏。

2 批评

说话者常利用负面评价语指出对方观点、行为的不恰当性，实施直接批评对方的用意，或通过反问语质问对方，隐含批评、责备的语用用意，由此攻击后者的正面面子，表达对他的失望和不满等情绪，形成不礼貌。

（4）姚启圣和施琅对战事的分析相对立。

施琅：姚督，你坐镇总督府，海战统统交给末将好不好？末将保证把台澎拿下，只求姚督不要干预海战。

姚启圣：你放肆！

施琅：你固执！（电视剧《康熙王朝》）

（5）皇上南巡，在南京祭太祖明孝陵时险遭前明余党炮轰。魏东亭：奴才百密一疏，险些酿成大祸。皇上：八九年，你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还百密一疏？（电视剧《康熙王朝》）

例（4）中，在被手下将领要求不干预海战后，姚启圣非常气愤，他直接批评施琅“放肆”，责骂他狂妄，不把总督放在眼里，以维护己方面子、并宣泄心中的不满。例（5）中，魏东亭以“百密一疏”为借口，欲开脱自己的失职；皇上重复他的用词质问他，表面上要求他作出回应，但伴随的反问语气增强了其反对的语力，表明对方的解释根本无法立足，隐性批评他不尽职责。可见，两者的交际意图互相对立。总之，上述两例中说话者都利用不礼貌性话语攻击对方观点或自我概念，威胁其面子，负面影响双方的和谐。

3 詈骂

詈骂语是一种粗鲁或恶意的言辞，如脏话“你他妈”、“放屁”等，或把人动物化的用语如“白眼狼”、“东西”等（赖小玉，2012）。交际中，一方可能利用詈骂语来攻击对方人格、损毁其面子，以发泄愤怒的情绪，或实施詈骂对方的语用用意。

（6）李光地鼓动太子弹劾索额图，欲借此铲除异己。

李光地：当务之急，太子应和索额图分清黑白，率先弹劾索额图，将他数十年来的污浊公之于世。

太子：你要我落井下石？

李光地：古人云，遇险自保，逢危当弃，此乃上善之策呀。

太子：放屁！满腹祸心，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呀？滚，快滚！你也配谈什么正大光明？呸，你正是个蛇蝎小人！（电视剧《康熙王朝》）

太子识破李光地挟嫌报复的企图后，利用脏话“放屁”痛斥他，还把他比作是“蛇蝎小人”，詈骂他落井下石、内心阴险，攻击其人格，否定其面子需求，以此宣泄对他的极度厌恶之情。

4 威胁

言辞威胁是常见的不礼貌性用语，说话者借用此类话语强迫对方做或禁止对方做某事（Limberg，2009），由此将某一意愿强加于后者或限制其行动自由，伤害其负面面子，体现很强的不礼貌性。一方的言辞威胁很容易引起另一方的对抗，导致双方关系紧张甚至破裂。

（7）冲突中丈夫的沉默让妻子更加生气，她用力踢开身边的凳子。

丈夫：你不要这样啊，踢什么踢！

妻子：我就这样，咋样？

丈夫：别来劲啊！下次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

丈夫利用否定性祈使句“别来劲啊！”直接威胁妻子，要她适可而止，否则下次“对你不客气”，意在禁止她继续“胡搅蛮缠”，这对后者而言是一种强加，面子受到损害。句末的语气助词 “啊”有加强禁止意味的作用（吕叔湘，2002），这增强了不礼貌的效果。结果是双方关系愈发紧张，和谐严重受损。

以上是人际交往中常见的不礼貌实现策略。在特定人际关系制约下，说话者利用这些策略及各种组合伤害对方面子，破坏人际和谐，体现和谐—挑战取向，目的是为了实现特定交际意图，这表明了不礼貌性话语存在的语用理据。

四、言语不礼貌的语用理据

1 宏观上：和谐—挑战取向的制约

Spencer-Oatey（2000：32）认为，影响人们语言选择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和谐取向，其中包括和谐—挑战取向。指说话者具有挑战或损害人际关系的主观意愿，会对人际之间的和谐关系进行挑战或破坏。虽然交际双方通常会为了最佳利益而相互支持对方的面子需求、表现礼貌，但在受该取向制约的情况下，一方不再以维护或提升人际和谐为主要交际任务，而很容易使用不礼貌性话语来攻击对方的观点或自我概念，威胁其面子，表现不礼貌（Bousf i eld， 2008）。其结果往往是引起恼怒、生气、不满等负面情绪，双方关系受损甚至破裂，人际和谐程度明显降低。这也进一步体现了言语不礼貌的和谐—挑战取向。

2 微观上：特定交际意图的制约

Spencer-Oatey（2000：32）指出，人们持有某一和谐取向背后的动机是为实现各种特定的交际意图。交际中一方不顾双方的人际关系，利用言语不礼貌攻击对方，体现和谐—挑战取向，其目的是为了实现维护面子、发泄情绪、维护权力及构建身份等意图。

2.1 维护己方面子

人们在交际中总是希望维护自己积极、正面的面子形象，所以当面子受到威胁时便会不顾双方和谐，而利用言语不礼貌进行反击，如批评、詈骂对方等，通过攻击对方面子来维护己方面子。

（8）小君自幼没有爸爸，寄住在舅妈家。

舅妈：你们的爸爸生下你们就跑了，你们早就是没有人要的，才会赖在我们家。

小君：你乱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爸爸！

舅妈：哟，没有爸爸的孩子还不让人家说呢。你到我们家来白吃白喝，你以为你是大小姐啊？（电视剧《天涯赤子心》）

Culpeper（1996）认为“己方”不仅指说话者本人，还包括其家庭、兴趣、工作等，因此当这些与说话者相关的人（事）物被诋毁时，他同样会利用不礼貌策略来攻击对方，以维护面子。如上例所示，小君的爸爸被指为不负责任，尽管舅妈的直接矛头是爸爸，但这同样威胁了女儿小君的面子。为维护爸爸及自己的面子，小君斥责舅妈“乱说”。

2.2 发泄负面情绪

人际交往中会产生多种负面情绪如愤怒、失望和沮丧等，一方在产生这些消极情绪后很容易通过言语不礼貌来攻击对方，以释放内心的不满、厌恶等，挑战人际和谐（Allan et al.，2006）。

（9）姚启圣提出与施琅相反的海战方案。

姚启圣：我岂能上郑经的当！郑经定会将台北水师布防于台北港，辅之以岸炮，固守主岛。澎湖那里，才是疑兵啊。

施琅：末将真是忍无可忍！上次你那个海战方案就是一堆破烂，要不是末将力挽狂澜……哼！这次方案，比上次还破！

姚启圣：施琅！（电视剧《康熙王朝》）

姚启圣自恃聪明，没有海战经验却干预战事，并提出与水师提督施琅相反的意见，这引起后者的不满。为满足宣泄心中负面情绪的情感需求，施琅批评对方的方案是“破烂”，攻击其面子，体现不礼貌。如例中所示，这造成后者的抗议、双方关系不和谐。

2.3 维护权力

交际者使用不礼貌性话语还常常是为了维护强制权力，即说话者自主进行惩罚听话者的能力，该权力来源包括经济基础、年龄、身体强弱等（Devito，2007）。这种情况下，说话者往往通过威胁对方来实现不礼貌。

（10）婆婆介入儿子儿媳之间的冲突。

婆婆：你凭啥打我儿子?有话不能好好说?啥花结啥果，啥仁儿出啥虫！有种像种，一样的泼妇！

儿媳：我跟我丈夫讲话，我教训我丈夫，关你屁事?你有多远死多远！你站中间干吗?闪开！不然我连铺盖带人把你们全赶出去，叫你们滚蛋！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家出钱买的，你要叫我不爽快，我连这个男人都赶着一块儿滚！（电视剧《双面胶》）

儿媳认为自己出钱买的房子，所以有权决定婆婆的去留。她通过言语不礼貌威胁后者不要惹恼了她，不然将逐其出家门，由此维护自己的权力，破坏双方的和谐关系。本例表明经济状况是一重要的权力来源，一般而言，经济条件越好，就享有越高的强制权力，相比之下，年龄的大小则并不总对应着权力的高低。

2.4 构建或维护身份形象

身份是指说话者拥有的社会角色，如教授、医生、领导等（Van De Mieroop，2007）。一方可能借助言语不礼貌讽刺、詈骂对方等，以攻击其面子、损毁其形象，挑战双方和谐，从而构建或维护自己的强势地位或权威身份。

（11）李云龙被撤团长职位，由李刚暂任代理团长。

赵刚：那是以前，现在我是团长，你不要搞错了，我不同意你去。

李云龙：放屁！你少给老子摆团长架子，老子给你敬礼是给你面子，让你狗日的高兴高兴，你他娘的还当了真啦？告诉你赵刚，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老子还非去不可，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不认你这狗屁代理团长……（电视剧《亮剑》）

李云龙使用脏话“放屁”、“你他娘”等责骂赵刚，还骂他是“狗屁代理团长”，表明后者只是名义上的团长，自己才是真正掌握权力的1号人物，其用意是通过攻击和贬低对方来构建自己的强势身份。

五、结语

言语不礼貌体现攻击性和不合作性的语用特征，在语言层面上常表现为反讽、批评、詈骂、威胁等言语事件中的某一语句或言语行为，它的出现会伤害对方面子、破坏人际和谐，但现实交际中却普遍存在类似话语。研究发现，言语不礼貌性的使用宏观上受交际者和谐—挑战取向的制约，微观上则受制于交际者的特定交际意图，如维护己方面子、发泄负面情绪、维护权力、构建或维护身份形象等，这也是言语不礼貌存在的语用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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