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亚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 重庆 400031)
与歌德在1796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以下简称《学习时代》)在德国文学史,尤其是小说史上的核心地位不同,歌德的老年作品、于1829年完成的《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以下简称《漫游时代》)在学界却一直是一部颇受争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甚至不被重视的作品。概括而言,可以用“不理解”和“概念化”来概括这部小说的接受史。“不理解”主要集中在小说的叙述形式上,与《学习时代》有一个近乎全知视角的叙述者和一个名副其实的主人公[注]①虽然席勒对此有过限定性的评判,他在1796年11月28日给歌德的信中说道:“威廉·麦斯特尽管是最有必要的但并非是最重要的人物;而这正是您这部小说的特点:它没有也不需要这样最重要的人物。”详见Jürgen Jacobs und Markus Krause, Der deutsche Bildungsroman: Gattungsgeschichte vom 18. bis zum 20. Jahrhundert, München: C.H.Beck, 1983, S.81. 但一般认为,威廉·麦斯特是小说当之无愧的主人公,这不仅是因为小说的故事情节一直围绕着他进行,而且因为小说的主题与他密切相关。不同,《漫游时代》叙述结构松散,基础叙述部分虽然断断续续地用威廉·麦斯特漫游中的所见所闻进行了串接,但相当一部分内容则是穿插其中的片断,而这些片断讲的似乎都是一些互不相干、因此被一些批评者称为“中篇”(Novelle)的故事。除此而外,书信、日记,甚至还有被冠以“漫游者的观感”和“马卡利亚笔录选”的格言录散落在整本书中。更令读者困惑的是,小说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叙述者,却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出版者,后者的功能与其在于解释或者说明什么,不如说要使一切显得更加神秘,[注]②与此相应,小说在很多情节上充满了神秘色彩,其中包括威廉以及儿子菲利克斯和海希利亚之间的关系、菲利克斯找到的神秘的小箱子,尤其是对一些奇特的人物形象和他们的故事的描述。参见Hartmut Böhme, Natur und Subjekt, Frankfurt a. M.: Suhrkamp, 1988, S.145ff; Marianne Jabs-Kriegsmann, Felix und Hersilie: Eine Studie zu ,Wilhelm Meitsers Wanderjahren‘“, in: Erich Trunz (Hrsg.), Studien zu Goethes Alterswerken, Frankfurt a.M.: Athenäum, 1971, S.75ff.比如他会言道:“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必要多说了,因为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但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此刻还不能公诸于众……”[注]③[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关惠文译,见《歌德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65页。与《学习时代》的线性叙述不同,老年歌德显然是在做某种充满智慧的复调式叙述实验,而恰恰是这种叙述实验不仅受到歌德同时代一些人的攻击,也遭到20世纪一些评论家近乎粗暴的否定。阿尔诺·施密特(Arno Schmidt)甚至在他的小说中不无揶揄地写道:“歌德,你还是留在你的诗歌那儿!留在你的戏剧里吧!”[注]④Arno Schmidt, Aus dem Leben eines Fauns: Kurzroman“, in: Arno Schmidt, Sämtliche Romane und Erzählungen 1946-1964, Eine Edition der Arno Schmidt Stiftung, Zürich: Haffmann, 2000, S.335.
除了对其叙述形式的“不理解”,“概念化”也是长期妨碍人们接受这部作品,尤其是认识其内涵与主题的症结之一,这主要表现在一些评论者总要自觉不自觉地从“成长小说”[注]Bildungsroman,亦译“教育小说”、“修养小说”。的体裁特征出发来评判这部小说,以至于讨论《漫游时代》的目的更像是要证明它与《学习时代》之间的不同与差异。[注]比如尤尔根·雅可布(Jürgen Jacobs)和马库斯·克劳瑟(Markus Krause)就在他们的论著《德国成长小说》中论述了歌德的《漫游时代》的特征,得出的结论便是,该小说“由于其形式和主题的原因不属于成长小说的传统”。详见Jürgen Jacobs und Markus Krause, Der deutsche Bildungsroman: Gattungsgeschichte vom 18. bis zum 20. Jahrhundert, München: C.H.Beck, 1983, S.95.
应当说,到了20世纪下半叶,人们才逐渐领悟到《漫游时代》特殊的“平行”(Nebeneinander)叙述结构,领悟到其描述与评论相交替的叙述方式及其博大广泛的主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现代性”成了近年来《漫游时代》研究中的关键词之一,而较新的研究视角还有对该小说与歌德的自然研究,尤其是与他的“形态学”研究之间关系的探究。[注]比如Safia Azzouni, Kunst als praktische Wissenschaft: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und die Hefte Zur Morphologie, Köln Weimar Wien: Böhlau, 2005.本文拟从这一研究现状出发,选取贯穿小说始终的人与自然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作为分析的切入点,聚焦歌德生命观中人与自然对应关系的本质,探讨人从自然出发对自身的定位和定义以及自然对于人的意义,以揭示歌德在社会转型时期以文学为媒介对自然和人本身的探究。
《漫游时代》的开篇有一段颇具震撼力同时又耐人寻味的描述:
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阴影里,威廉坐在那令人胆战、格外显眼的地点,那里有一条陡峭的山路,转一个弯便可直达谷底。太阳还很高,照耀着他脚下巉岩壁立的山谷里片片青松的枝头。他正在专心注视着他的写字石板,这时,菲利克斯左旋右转攀登而上,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朝他走来。[注][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页。
这一段描述之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在于它以展现“原始情景”(Urszene)的方式,一下子把对于整部小说具有重要结构意义的自然与人的关系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人与自然构成一个整体,相互依存却又相互独立,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形成对立。这种对立一方面表现在自然的野性可能给人带来威胁和潜在危险(“在……阴影里,威廉坐在那令人胆战、格外显眼的地点”), 另一方面则是人对自然的俯瞰和主宰(“太阳……照耀着他脚下巉岩壁立的山谷里那片片青松的枝头”)。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场景还蕴含了另外一个层面上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即人往往是从自然出发来认识和定义自己,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接下来发生在威廉和儿子菲利克斯之间的对话之中:
“这是一块什么石头,爸爸?”这个男孩说。
“不知道,”威廉回答。
“这里面闪闪发光的,许是金子吧?”孩子问。
“不是!”父亲接口说,“唔,我想起来了,这儿的人都管它叫猫眼云母。”
“猫眼云母!”孩子微笑着说,“可为什么叫这个名儿呢?”
“大概是因为它是假的,大家认为猫也是假的吧。”
“我倒要弄清楚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威廉的儿子把那块石头塞到皮制旅行袋中 ,又顺手掏出一件别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一种果实,”父亲答道,“从这些鳞状片片来推断,它可能跟锥形杉是同属。”
“这不像一个锥形的东西,明明是圆的嘛。”
“我们可以问一问猎人:他们认得森林里的各种树和一切果实,他们擅长撒树种,栽树苗,然后就任凭它们各显其能,长大成才。”[注]、③、⑥、⑦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2、460、461页。
在《漫游时代》中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菲利克斯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却似乎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搜集者。[注]这让人不得不想到歌德本人对搜集的热衷以及他对石头、植物甚至动物骨头等物的搜集活动。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设想是以亲近自然、观察和了解自然为出发点的。正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他“想当猎人”,因为“猎人什么都知道”,那样他就可以“整天呆在森林里,听鸟叫,说得出每种鸟的名字,知道它们在哪里搭窝,人怎样从鸟窝里取蛋,也知道把老鸟捉走以后怎样喂养那些小鸟”。[注]、③、⑥、⑦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2、460、461页。
萨菲亚·阿佐尼(Safia Azzouni)在她的研究中发现,恰恰是在菲利克斯询问他父亲这一情节上,《漫游时代》的初稿与后来的定稿有一个貌似细微的差别:在初稿中,当父亲告诉菲利克斯他手中的石头是“猫眼云母”之后,他只是说:“我要记住这个”,随手便把“这块”石头装进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口袋中。在终稿中,菲利克斯却随之又拿出了一颗果实继续提问。阿佐尼认为,由此一来,石头便获得了某种特殊的意义:它不再是一堆东西中的任意一个,而是一个完整的生物链(Kette der Wesen)中的一个环节,因为除了石头和杉果,父亲和菲利克斯还谈及其他植物、动物(鹿、小鸟)和人。[注]详见Safia Azzouni, Kunst als praktische Wissenschaft: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und die Hefte Zur Morphologie, S.82-83.
不仅如此,如果仔细研读小说的开篇,还会发现另外一个更为宏大的“自然秩序”[注]理查德·迈尔称之为“世界的秩序”。详见Richard Meier, Gesellschaftliche Modernisierung in Goethes Alterswerken Wilhelm Meitsers Wanderjahren“ und Faust II“, Freiburg im Breisgau: Rombach, 2002, S.47.:星空(kosmisch)、生物与大地。正像小说描写的那样,威廉的头顶上方是高高悬挂在空中的太阳,而他的脚下则是由岩石和流水等“元自然”(Elementarnatur)构成的大地,而处于中间位置的才是生死轮回的人与动植物。这样的以天地为框架的“自然秩序”在小说的结尾再次出现:在“灼热的阳光下”,“江水沸沸扬扬”,紧挨着水的是“肥沃的土地”[注]、③、⑥、⑦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2、460、461页。,那是一片即将成熟的麦田。在这里,威廉与儿子菲利克斯再次重逢。往日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他一路磕磕绊绊,在经历了与父亲分离的日子之后,如今宣称:“只要活着,我就永远跟你在一起!”[注]、③、⑥、⑦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2、460、461页。
如此一来,发生在天地之间的人的悲欢离合便获得了一个大的背景:人的一切活动,包括他的生存与成长,生老与病死,爱情与婚姻,幸福与灾难,均被置放在人与自然互动的大框架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漫游时代》的叙述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杂乱无章,而是有着它自己独特的秩序。而这一秩序,与其说是一种叙述策略,不如说是一种建立在老年歌德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理解之上的、复杂而充满智慧的文本构建。如果说,大千世界中人的种种命运(依然)是小说要展现的重点的话——因为那些貌似互无关联的“中篇”讲述的不外乎就是人的命运和故事——那么支撑这一大千世界的,显然有纵横两条线:一是纵向的宇宙链:天(星)空——生物(人与一切动植物)——大地;二是横向的生物链:人——动物(鹿、小鸟)——植物(树木、麦子)——土地(岩石/矿藏与流水等“元素”)[注]显而易见的是,是否有生命不是歌德区分“生物”的标准。换句话说,岩石与流水在歌德眼中无异于动植物,前者也是有生命的。。这一构架让人联想起《浮士德》的“天堂序曲”所建构的宏大视域,无论这一建构的审美功能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没有“在兄弟天体的赛歌中轰鸣”的太阳和“快到难以想象地围着旋转”的地球[注][德]歌德:《浮士德》,绿原译,见《歌德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8页。,浮士德在“小世界”和“大世界”[注]“小世界”和“大世界”一说源自《浮士德》的中译者绿原先生,前者主要指个人的情感世界,后者则扩大到政治、经济和社会内容。参见绿原:《译本序》,见《歌德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页。的所有经历就难免会失去典型意义。相比之下,小说《漫游时代》建构的天地人间则更具有叙述结构上的意义,线性的故事情节的推动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大千世界中的形形色色。如果说,小说首尾呼应的风景描述展现的是纵向的宇宙链,并以此建立起一种立体的、全景图式的“叙述构架”,那么,处于小说首尾之间的“内部”叙述则主要发生在被理查德·迈尔(Richard Meier)称之为“活的自然”(lebendige Natur)[注]、② Richard Meier, Gesellschaftliche Modernisierung in Goethes Alterswerken Wilhelm Meitsers Wanderjahren“ und Faust II“, S.47.的 “生物链”层面上。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由天、地、人构成的宇宙链与小说的人物层面上的奇特的对应关系。迈尔就曾经指出马卡利亚、威廉和蒙坦与宇宙链条的自然的对应。[注]、② Richard Meier, Gesellschaftliche Modernisierung in Goethes Alterswerken Wilhelm Meitsers Wanderjahren“ und Faust II“, S.47.这三个人物在小说情节上相互关联并不多,但有趣的是,在威廉真正见到两人之前,却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蒙坦在《学习时代》中名叫“雅诺”(Jarno),到了《漫游时代》却改名为“Montan”,这显然与他如今所从事的采矿冶金业有关。[注]德语词“Montan”即为“矿冶”之意。毫不奇怪,为什么威廉和儿子是追寻着“锤子敲打岩石的声音”[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找到他的。无独有偶,在马卡利亚真正露面之前,读者也先是从她的两个侄女尤利埃特和海希利亚的谈话中听说到一些她的情况,尔后又读到她与侄子雷纳多以及两个侄女之间的通信的。如果说矿山和岩石指向的是蒙坦的活动范围——正像蒙坦本人所描绘的那样,他“服务于高山深壑,生活在地上和地下狭窄的领域里”[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那么,马卡利亚第一眼看上去则近乎一个神秘的人物。在尤利埃特和海希利亚的讲述中,她们“可敬重的姑妈”“可以被视为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但她身体“衰老多病”[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尤其饱受“偏头疼”的折磨[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另外一方面, 马卡利亚精神上“旺盛健全;好像远古魔女的声音在她身上复活了一样,她能直截了当地发出议论人间诸事的神言”[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与此同时,侄女海希利亚在她的信中又批评姑母“过分心慈面软”,其“盲目的爱”甚至“使别人感到烦恼”[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纵观这样的一些矛盾性,不难理解,为何有论者会把马卡利亚这个人物称之为“阐释学问题”[注]、 Günter Saße, Auswandern in die Moderne: Tradition und Innovation in Goethes Roman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n, Berlin/New York: de Gruyter, 2010, S.139ff; S.139.。然而,无论怎样看待这个人物,有一个观点却几乎是不争的,这便是:她属于“另外一个范畴”(Sphäre)[注]、 Günter Saße, Auswandern in die Moderne: Tradition und Innovation in Goethes Roman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n, Berlin/New York: de Gruyter, 2010, S.139ff; S.139.。仔细研读小说,的确可以发现作者给予这一人物的特殊地位:威廉第一次见到马卡利亚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绿色的帷幕升了起来,马卡利亚的轮椅朝前移动,好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动物在自动向前走;轮椅闪着金光,她穿着袈裟一般的衣服,目光很温柔;我准备跪在她的面前。云彩围着她的双脚翻卷,像把那位神圣的妇人放在翅膀上一样向上飞去[……]”[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正因为如此,威廉认为,马卡利亚“对天上闪光体的强烈兴趣,这不只是对科学的强烈兴趣,这不只是对科学的强烈爱好,想努力认识星空;可以设想,在马卡利亚和这些星体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关系”[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
蒙坦与岩石以及马卡利亚与星空之间的对应也体现在人物各自的性格和他们的行为方式上。正像耶雷米·阿德勒(Jeremy Adler)所指出的,蒙坦与岩石有着“某种相似性”。[注]Jeremy Adler, ,Die Sonne stand noch hoch…‘: Zu Landschaft und Bildung in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in: 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 München: edition text + kritik, 1982, S.236.他常常沉默不语,并以“山岭是无言的教师,它把自己的学生培养成沉默寡言的人”[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为自己的沉默辩解;与此同时,他又寻求与大自然的交流,把“裂隙和山口当作一些字母加以辨认,用它们组成语句,学着把它们读完”[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不仅如此,蒙坦对人的理解也似乎源自于他对山脉的了解,在他的眼中,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包括我们的信念在内”,如同矿石和宝藏一样,“埋藏得又深又恰如其分”[注]、⑤、⑥、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5、261、62、75、62、73-75、121、125、261、29、263页。。如果说歌德这里强调的是人的内心与大自然之间的对应,那么这一对应在马卡利亚身上则似乎更为明显,她的女管家因此将她比作用内心去感知世界的诗人,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但凡她“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她都会视而不见。[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她的这种内心感知有时甚至会先于理性判断,在对待“太阳系学说的态度”上,马卡利亚就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发展过程”,她“对日心说虽然不全了然,但这个学说很快就成了她精神活动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以至于与她过从甚密的天文学家发现,“马卡利亚所说的一切令人难以置信地证实了”他的计算。[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不仅如此,马卡利亚甚至被认为就是太阳系学说“体系的一部分,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看着自己沿着穹窿运动;她从童年起就围着太阳旋转,此外,人们不久前又发现,她沿着螺旋式的轨道移动,这个轨道带着她越来越远离中心点,使她奔向外面的那些球体”[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在此,人与宇宙的对应被认为有两种可能:“作为肉体的人都力求作向心运动”,但“最有精神气质的人”则“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脱离地壳,钻进存在的远近空间”。[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假如说小说中描写的这些人与天体的对应颇令人感到诧异和费解的话,那么,令人诧异的还有与这一对应关系相关联的精神与身体的对立。前文中业已提及马卡利亚身体上的衰老和她精神上的活力之间的对立,事实上,当威廉第一次踏进马卡利亚居住的古堡时,眼前出现的一切就已经给即将出场的主人公做了如下铺垫:“这座建筑物看上去很古怪:虽然建筑式样是古老的,却好像是新建的,似乎瓦匠和石匠刚刚离开此地;每个墙缝都像精心描绘出的装饰图案一样,很新,很完整,很悦目。”[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新与旧,永恒与变化,似不相容,却又浑然一体。
从这个意义上讲,不能将马卡利亚单纯视为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也不能把她身上所体现的与天体的对应和对立解释成其性格特征,因为两者之间原本并不存在逻辑关系。有论者因此认为马卡利亚身上的这一切均指向某种独特的“精神特质”[注]艾法尔斯·佩特里蒂斯(Aivars Petritis)甚至认为马卡利亚的“精神特性在不知情者那里,或者显现为疾病,或者显现为道德”。参见Aivars Petritis, Die Gestaltung der Personen in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n“ und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n“, Köln: Inaugural-Dissertation zur Erlangung des Doktorgrades der Philosophischen Fakultät der Universität zu Köln, 1967, S.429.,又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现象”[注]、 Safia Azzouni, Kunst als praktische Wissenschaft: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und die Hefte Zur Morphologie, S.201;S.196.,但笔者则更倾向于把这个人物视为“比喻”(Gleichnis),视为人物化了的对自然的“比喻”:它有着自己的运行轨道,它的生命力源自于它的矛盾性[注]哈尔特穆特·博姆发现蒙坦、马卡利亚和威廉三个人物所对应的是自文艺复兴时期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矿冶学、天文学和医学。详见Hartmut Böhme, Natur und Subjekt, Frankfurt a. M.: Suhrkamp, 1988, S.167.。反过来,自然在小说中对于人而言也是一种“比喻”,如同蒙坦所言:“我们有理由感到高兴,假如无生命的自然能使我们从中看见我们所热爱和尊重的事物。”[注][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1页。笔者在此对所引用的译文,即“如果这个无生命的自然物能使我们从中看见我们所热爱和尊重的事物,我们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做了一定的修改。因为在笔者看来,原文中的“die leblose Natur”并非具体指上文中提到的石头,而是由此引申开来的泛指的“自然”。这也就是说,“自然”展现给人们的往往不仅是它本身,而是蕴藏在其背后的“永恒的真理”,因为“它是以一个女预言家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它证明亘古存在、现在已成现实的事实”[注]、②、③、④、⑤、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125、125-126、451、451、114、31页。。阿佐尼认为,把自然视为能够预见未来和永恒的女预言家(Sibylle)对于歌德而言具有典型意义:一方面,这一形象在歌德那里“与自然关系密切并宣告其合法性和必要的效应”[注]、 Safia Azzouni, Kunst als praktische Wissenschaft: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und die Hefte Zur Morphologie, S.201;S.196.;另一方面,作为男性预言家的对应和对立面,女性预言家更“指向精神的和永久的东西”[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An Carl Friedrich Zelter, 10. Dez. 1816 (Beilage), in: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 Weimarer Ausgabe (WA) IV, 27,München: dtv, 1987 S.262.。这里令人感兴趣的,不仅是歌德眼中“自然”的女性属性——这让人再次想起马卡利亚这个人物——而是自然的“预言”也能够在“杰出的人的作品中得以显现”,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预言最终是“建立在对传统的东西和生命的严肃地观察之上的”。[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Italienische Reise, in: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 Hamburger Ausgabe (HA) 11, München: dtv, 1982, S.192.
如此一来,歌德把貌似“无生命”的自然与人的活动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而“观察”在此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我们在此回到前文中提到的“生物链”,就会发现人恰恰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他的特殊地位。一方面,他像石头和其他动植物一样,是整个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但另一方面,他却具有这一自然链条上的其他环节所不具备的“外视角”,也就是说,他既是参与者,同时又是观察者和研究者。而他首先观察和研究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身,就像小说中“旅游者的观感”一章中的一段格言所说的那样:“在观察自然时,一般地说,我总是不断地提出问题:‘在这里是谁在说话?——是你所观察的对象,还是你自己?’”[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
小说中的主人公威廉显然正是这样的一个观察者,但相对而言,他观察和了解人的兴趣显然远远超过了观察大自然,就像他面对“无比壮丽的山野风光”[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依然专注于自己的写字板一样。这一点也表现在小说开篇叙述场景的变化中,因为就在威廉和儿子谈天论地的时候,陡峭的路上出现了奇特的一家人:两个外貌英俊的男孩和一对年轻夫妇,“娇媚可爱”的妻子怀抱婴儿坐在一头驴身上,她的丈夫——“一个身材不高的粗壮的年轻人”[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在前面牵着驴。威廉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了过去,他看着他们,联想到的是圣经故事里“逃往埃及”途中的圣·约瑟夫一家,而他们身边的两个俊秀的男孩则被视为陪伴着他们的“小天使”。因此,当“圣·约瑟夫”向威廉发出到他们家做客的邀请时,威廉答道:“我恰好很好奇,正急切地盼望好好地了解了解你们的生活习惯呢。因为初次见面,就从我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是真正的行人,还是一些欢天喜地地活跃在这里、使荒山野岭充满生机的精灵。”[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
如果说威廉欣然前往“圣·约瑟夫”家做客不乏“原始图像”(Urbild)的吸引的话[注]Safia Azzouni, Kunst als praktische Wissenschaft: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und die Hefte Zur Morphologie, S.93.,那么,约瑟夫本人向威廉讲述的他与经历丧夫之痛的玛丽亚的结合,则体现出人对自身的生活轨迹的理解和规划往往是建立在他所观察到的自然规律之上的:一方面,他有理由相信人生就像四季循环一样,会有“新叶催陈叶的更迭”,正像人们在大自然中“固然会看到百花凋谢,万木落叶,但也会看到果实成熟,新芽萌发”那样[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但另一方面,他又必须等待,因为“寡妇都要守孝一年”的规矩断然不是凭空而来,它与大自然的自我修复同步,“为了平复一次大丧造成的痛苦情绪”,“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也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地上万物更新换貌的时期”[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
人就这样把自己与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这正是自然所希望!一个生在故土的人,由于习惯而与自然生息相关,二者连根同生,随即天衣无缝地联成一体。”[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他依据自然规律规划人生,选择职业,就像前文中提到的菲利克斯对猎人职业的憧憬是因为这一职业最符合人亲近大自然的需求那样。至于他日后长大成人后是否真的会选择猎人这一职业,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父亲威廉最后之所以当了一位救死扶伤的外科医生,这与他童年时期与大自然相关的创伤记忆不无关系:在一次郊游中,他结识了一位渔家男孩儿阿道夫,他不仅与之结为好友,还在水中和后者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阿道夫后来溺水,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如果说,这一事件本身蕴含着大自然对人的越界行为的惩罚的话,那么威廉当外科医生也不仅仅是职业选择,而是使命和价值的体现:用医术去战胜大自然带来的伤害。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类似的情境会在小说的结尾再次出现:菲利克斯掉进了河里,不省人事,而威廉这一次却能够通过放血及时拯救了儿子的性命。
由以上论述可见,人的活动不是孤立的,而是被融进了自然之中。小说的另一处有这样的描写:从事纺织业的苏姗娜把从遥远的地方夹带来的棉花籽种在几个花盆里,让它们发芽展枝。看到棉籽成活,看到“它们的遗骸把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生气”[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她固然觉得自有一番乐趣,但更为重要的是,棉花种籽在她看来是一个生命过程的“开头”[注]、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308、1、3、4、21、21、386、421、422页。,棉籽的生根、发芽、开花在人的生产活动中得到延伸,经过纺纱、织布,最终成为可以在市场上卖掉的“成品”,以此换来人的生活用品和继续生产所需要的原棉。这样一来,不仅有机生命与无机生命之间的界限被悄然抹煞,而人的活动也被纳入了与自然相同的模式内,即“一种形式的生命总是能够不断产生出别的形体的生命”[注]、③ Jutta Heinz, Narrative Kulturkonzepte: Wielands Aristipp und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2006, S.461.。这也就是说,生命在于创造,在于不断孕育出新的生命。生命的活力(Lebendigkeit)源自于她的繁衍能力(Fruchtbarkeit),这也是“圣·约瑟夫”为什么会做出近似于进化论的断言的原因:“生命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这种繁衍是循环式的,它贯穿于棉花周而复始的生长过程中,并由此延伸到纺织品的整个生产过程中。
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不仅试图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认识自己,他也试图在自然规律中找到效仿的真谛。这种效仿并非是消极地模仿,而是“创造性地获取”(schöpferische Aneignung)[注]、③ Jutta Heinz, Narrative Kulturkonzepte: Wielands Aristipp und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2006, S.461.。引人注目的是,人对自然规律“创造性地获取”既包含了人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也不排除他会用自己的意志去驯化和利用自然。在一个富有的庄园主那里,威廉和菲利克斯看到,富饶的大田园上“到处都是果树,但仍清楚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因为它是分成许多地段,有规则地伸展在一片虽然连成一片但却起伏不平的土地上”[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显然,这是一片开垦出来的良田,它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分成许多地段”,还建造了一些“拱形洞”,“下暴雨时山水就规规矩矩地从这些洞口向田庄里流”。[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但即使在这里,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女巫”特性[注]对于歌德的自然观具有重要意义的“Sibylle”,不仅有“女预言家”之意,更有“女巫”之意。却不会完全隐去。因为正当威廉一行“仿佛已经置身于这个田园之中”时,突然发现“山脚下有一个陡峭的山涧”,这让威廉“不由得猛地一怔”。[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苏姗娜在她和威廉关于纺织业的谈话中也提到了自然对人的威胁,她说:当布匹被运到城里的市场上去的时候,“家里的人总有数不清的期待、希求和愿望,甚至往往有些担心和害怕”,因为“要是变了天,起了暴风雨,人们就会担心船遇了险”。[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与这种来自于大自然的威胁相对应的,又是人的活动:“就像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机器代替手工劳动的风云慢慢地逼近了。”[注]、④、⑤、⑦、⑧、⑨ [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见《歌德文集》第3卷,第21、40、41、40、421、431页。
以上分析表明,在《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充满了矛盾与张力:一方面,人是大自然生物链中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又俯瞰自然,研究甚至利用自然。与此相应,两者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既平行对应,却又相互对立。更为重要的是,人对自身和自身活动的认识和理解往往源自于他对自然的认识和理解。总而言之,在老年歌德那里,人及其命运和追求固然依旧是他关注的焦点,但这种关注却被纳入一个宏大的自然秩序和背景之中——芸芸众生,天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