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更值得安慰

■盛丽秀

闽江的妻子云儿自从闽江患病以来就精神恍惚。她觉得身边有个患病的幼小孩子，加上爱人绝症晚期，自己已经没了活路，有时真的想在闽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和他一起走，但是想到年幼的孩子她又偃旗息鼓了。

闽江患病的时候一直是玉峰陪伴左右，玉峰是闽江大学里上下铺的朋友，一起吃睡，一起上课，一起疯玩，缔结了深厚的友谊，后来毕业分配时一起来到这个滨海城市里工作，这里对于来自于不同故乡的他们来说是共同的异乡，而多年“死党”的情谊让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彼此安慰鼓励。闽江离世的时候拉着好哥们玉峰的手，反复絮叨的也是：“我把云儿和孩子交给你了，这样我走就放心了。”玉峰默默地点头，他不能让自己的好哥们死不瞑目。

再说闽江、玉峰的婚姻生活，玉峰娶的媳妇是本地姑娘蔷薇，一个自立强悍的女孩，聪明善良，但缺少女人味，多些男子气，不过玉峰觉得踏实温暖。闽江娶的是多年相亲相爱的高中同学云儿，当初她在家乡的小城教书，是闽江把她带到这个城市里结婚，他们婚后一直没要孩子，在事业上努力打拼，有了自己的小小蜗居才开始要孩子。孩子生下来让他们欣喜不已，可有一天当知道儿子患有先天心脏病，他们的心又沉到谷底，医生说这个病越早手术治疗效果越好。在那些无助的日子，闽江更加拼命地工作，有时也做一些工作之外的兼职，他只想快快地攒钱，治好儿子的病。而儿子的病没等治好，他自己先倒下了。当云儿得知闽江患了重病，犹如晴天霹雳，她不知所措，那些日子是她生命中最为黑暗的长夜。而那些日子幸好有玉峰陪在她和闽江的左右。

经历癌魔多日的折磨蹂躏，闽江在一个初秋的傍晚，在好友玉峰的承诺中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闽江的葬礼也是玉峰一手操办的，那天殡仪馆告别厅悬挂的照片中的闽江依旧是那样英俊帅气，而闽江的妻子云儿倒在鲜花丛中的闽江遗体旁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参加葬礼的人们一边跟着垂泪，一边不禁感叹温婉美丽的云儿红颜薄命。

失去了心爱的闽江，柔弱的云儿也憔悴不堪，但看到患病的孩子，她又咬牙活下去。在这个城市里，她能依靠的就是丈夫的好友玉峰。每当家里有什么大事小事，她都打电话给玉峰，比如孩子病了，比如加班回来晚孩子在幼儿园没人接，比如家里的卫生间漏水、冰箱坏了……玉峰总是随叫随到。从前她对闽江充满了依赖，而现在玉峰似乎成了闽江的化身，她虽然开始求玉峰帮忙有些难为情，但后来慢慢成了习惯，她把玉峰当成了生命中的亲人，但这亲人又与老家的父亲和弟弟有些不同。毕竟他们没有血缘亲情，他们是因着闽江而有所关联。

每次，当云儿小区物业的液化气罐车把气罐送到楼下，都是玉峰给背到五楼的云儿家，那是一个七层的住宅，没有电梯，以往都是闽江做这些，而现在闽江没了，是玉峰在做。其实这样的力气活玉峰在自家也没做过。他家里用煤气，有时搬抬物品上楼也是蔷薇花钱雇人来做。每当看着玉峰汗流浃背，云儿总是递上微湿的毛巾让玉峰擦汗，后来她亲自给擦，有一次云儿擦到玉峰的额头，他们四目相对，眼神有些异样。在那个炎热的中午，站在玉峰面前穿着柔纱薄裙的云儿身体轮廓是那样婀娜有致，她的前胸饱满，腰肢纤细，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玉峰看得心跳脸红，马上背过身去。通常玉峰眼里的蔷薇永远身着干练的职业装，或休闲的T恤，他似乎没见过她身上体现过女人的风情。而许多次面对云儿，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些心旌摇荡。云儿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也许她无意让玉峰这样想入非非，但对玉峰来说，有些情感不能自控，他有些甜蜜，也很害怕和担心。

后来的一天，玉峰认真地对云儿说：“云儿，你和孩子这样辛苦，我也力不从心，还是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吧，那样闽江在九泉之下也会安息。”那一次云儿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我知道我不该连累峰哥你，有合适的，我会结婚的。”玉峰见不得女人那样痛彻心扉地哭，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他抚着云儿因啜泣而剧烈抖动的背脊，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把云儿揽在自己的怀里。而靠在玉峰怀抱里的云儿哭得越发伤心，许多日子的痛苦都化成泪水倾泻而出，那鼻涕泪水弄湿了玉峰的衬衫，他轻轻地拍着云儿的后背，他不知道怎样开口安慰，他只能这样无言。

没有闽江的日子，玉峰几乎成了云儿的半个丈夫，除了性事，丈夫该做的事情他都给做过了。作为玉峰妻子的蔷薇对这些了然于心，她没有半句说辞，任由丈夫去照顾婚姻之外的那对母子，她也知道她自己公司的那些事情爱人帮不上忙，她也不需要他帮忙。结婚十四年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七年之痒”，犹如老夫老妻，儿子已上初中，如今他们只那样风平浪静过着俗常安稳的日子。说起来，玉峰也是爱着蔷薇的，有时看着蔷薇不忙，心情尚可，夜里便想着索爱，蔷薇也会不温不火地迎合，尽着妻子的义务，她深爱着玉峰，只要玉峰喜欢，她愿意给予。可是有时连她自己都感觉做爱有些例行公事，有些仓促接纳，她没有感到快乐，也感觉不到悲伤，她一直处心积虑的是商场上的事情，不知何时，爱情早已不再让她上心。也许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玉峰向蔷薇索爱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过夫妻彼此相处倒也融洽和睦。

蔷薇的公司已经上市，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她整天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不是出差就是加班，玉峰在单位做着四平八稳的行政领导，平日里有很多的空闲时间，而家里似乎也没什么事情让他费神，家务是保姆帮着操持，孩子学习好，不用他们夫妻操心，只是闽江去世的这几年，曾经的友情给他增加了负累，每当云儿的电话打来，他总是要急忙赶去，他想自己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当初对闽江的承诺，也许是真心为云儿母子担心。而在玉峰被云儿呼来唤去的日子，有时蔷薇在场，那时，玉峰也会征求蔷薇的意见，蔷薇通常会说：“去吧，小心开车，别让他们母子等着。”许多时候，玉峰在蔷薇的面前像个出门办事的孩子，蔷薇对他充满着母性的爱恋和牵挂。

蔷薇的闺蜜经常当面给她提醒，比如发现玉峰和一个娇小清秀的女人在饭店吃饭；发现他和那女人在超市购物；发现他们和一个孩子在医院等等，蔷薇知道那个女人是云儿，那些事情有不少是玉峰告诉过蔷薇的。而蔷薇的闺蜜总以为是新发现。有时蔷薇被她们絮叨得烦了，就说：“我又没让你们做我的私家侦探，玉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们就别瞎操心了。”她的那些闺蜜们听着很不高兴，总是七嘴八舌地嚷嚷：“我们这样都是心疼你，怕你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他们这样经常在一起，早晚会弄出问题的，你就这样傻了吧唧下去吧！”那样的时候，蔷薇只能怏怏地无奈地说：“一切顺其自然吧。”

有时夜里，蔷薇想着闺蜜们的话，回想着玉峰为云儿来电着急惊慌的样子，她的心也是有些醋意的，扪心自问：有哪个女人不想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她从没有在玉峰面前表现出小女人心胸狭窄的小气，甚至连不悦的表情都没有，而这样使玉峰的业余奉献更加心安理得。

初夏的一次，玉峰对蔷薇说：“我过几天休年假，云儿也给单位请好了假，我们要带她孩子到上海做心脏病手术，再拖下去年龄大了就不好做了，闽江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玉峰说得义不容辞，蔷薇第一次表现出异议，她说：“我想你真的是上辈子欠闽江什么了，要不怎会这样？你的儿子就快要中考了，他就不需要你在身边？”玉峰说：“有你陪着儿子我放心，可她们孤儿寡母到陌生城市求医怎么能没人帮助？”那天说来说去还是蔷薇妥协了，她最后还是像以往那样说：“去吧，没什么比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玉峰感激地看着蔷薇。而她第一次觉得玉峰有些陌生，觉得他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

蔷薇与玉峰的儿子顺利地经历了中考，考场发挥理想，考试结束的那个晚上，蔷薇和儿子还有保姆一起到饭店吃饭庆祝，孩子要给爸爸打电话，蔷薇阻止了，她说：“爸爸出差很忙，有很多应酬，他已经来过电话问候，现在就别打扰了。”

上海那边，云儿孩子的手术很成功，当医生推开手术室的大门报告患者家属这个好消息时，云儿扑到玉峰的怀里喜极而泣，那个夜晚孩子由专门医生守护，玉峰和云儿到饭店喝了点酒，微醺后有些飘飘然，他们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后来他们一起住了医院附近的旅店，在那私密的空间，他们情不自禁地把彼此交托给了对方，他们在旅店的床上疯狂地做爱，两人满身流着汗水，后来眼睛里流了泪水。

第二天醒来，玉峰觉得有些对不起云儿，而云儿深情地凝望着他，喃喃地有些语无伦次，她说：“我很幸福，我爱你，我和孩子都不会忘记你，你的好我无以回报，我只能给你这些。我也觉得内疚，我对不起闽江，对不起你和嫂子，到此为止吧，我会试着去找个男人过日子，不再麻烦你。”玉峰又一次看到了云儿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的心满是怜惜，他又一次把云儿揽在怀里，他们急急地需索，身心又一次合二为一。

从上海回来，玉峰和云儿疏离了多日，他们想念又不敢再见，心里总是五味杂陈。没有了云儿的电话，玉峰总是坐立不安，蔷薇似乎看出了玉峰的担心，便说，给云儿打个电话吧，问孩子恢复得怎样，玉峰按照蔷薇的话去做了，云儿电话里回话说孩子恢复得很好，不用担心。后来有一天夜里，在玉峰和蔷薇久违的亲密后，玉峰如实地跟蔷薇说了他和云儿在上海发生的事，蔷薇有些错愕和惊诧，而玉峰希望接下来能像电影中发生的场面那样，出轨者被无辜的妻子狠狠地痛骂、厮打，他想那样他会舒服些，但蔷薇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无声地抽泣，哭了很久后她满脸泪痕地对玉峰说：“去吧，我知道随着闽江的去世，我们的爱情也死了，有你照顾他们母子俩，闽江会放心的，去做你的天使吧。”玉峰第一次看到蔷薇流泪，他的心很疼，他说：“蔷薇，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你让我走，你和孩子怎么办？”蔷薇说：“孩子有我呢，反正他住校了，你想他可以看他，希望高考前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事情。”说这些话的时候，蔷薇有些哽咽。

在蔷薇的一直坚持下，玉峰与她办理了离婚手续。玉峰走了，他离开的时候有些忧伤。后来不久他和云儿同居了，他们似乎很幸福，有时他也会把自己灌醉，然后哭着骂自己是十恶不赦的人渣，说自己对不起死去的闽江，对不起蔷薇和自己的孩子，那时他是真心忏悔的，而那样的时候云儿总是静静地陪在玉峰的身边，哭着一声声说着对不起，然后他们相拥着抱头痛哭。

后来的某一天，云儿告诉玉峰她怀孕了，然后她跪着痛哭流涕地仰望上苍，她说感谢上天把玉峰赐给他，感谢上天让有病的孩子重新获得健康，感谢上天让她有了和玉峰的爱的结晶……玉峰因为云儿肚子里的孩子没等到儿子高考就办理了再婚手续，再后来他和云儿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们一家四口变得越来越幸福。

蔷薇闺蜜们对蔷薇在婚姻中的成人之美有些不屑，她们不解像蔷薇这样如此慷慨让出爱情的女人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长期以来，在世人面前，蔷薇一直是满身盔甲的生活强者，但盔甲后血肉模糊的疼痛只有她自己深知，也只有她自己给自己疗伤。

蔷薇的儿子高考后去了远方一座有名的大学，后来他知道了父母婚姻的真相，他没有怨言，他说很爱自己的父母，也尊重他们的选择，但谁也不知道他真实的内心。

虽然不过四十几岁，蔷薇已提前进入没有丈夫，远离儿子的家庭空巢期，她的事业越做越大，却更显出她人生的形单影只。她身边的亲人一直忙着为她张罗再婚的对象，她也试着见了几个人，但一直没有合乎心意的，玉峰早已在她心里定格，是忘不了，擦不去的人生初爱，今生今世，也许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样让她心动的男人了。离开了玉峰，她已经没有了爱的欲望，患上了爱无力。

有时在商场打拼累了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把车开到海边，面对着空旷的大海静静地落泪，其实无论怎样坚强，她的心也有脆弱的时候，只是当初她不会小鸟依人地靠着男人的肩膀哭泣倾诉，她常把自己的忧伤隐藏，让人们只看到她强悍的表象，而忽略她骨子里也是一个女人，她也需要细腻深沉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