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狂世纪(第一章)

2013-02-03 04:50刘宏
西部 2013年2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刘宏

伊凡·克里玛(1931— )是捷克人心目中“始终没有缺席的”作家,至今依然活跃在捷克文坛。他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家庭。二战期间,曾被关押在集中营里。“布拉格之春”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被审判的法官》、《风流的夏天》,短篇小说集《我的初恋》、《爱情对话》,随笔集《布拉格精神》等。

《我疯狂的世纪》实际上是一部自传。在书中,克里玛结合个人经验,对整个二十世纪作了深刻的反思。

保留在我记忆中最初的回忆,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妈妈带我到维索场去买东西,让我提醒她,记得给爸爸买份报纸。这对我是如此重要的任务,以至于到今天我都记得。可报纸的名字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等我稍大一些,能够阅读时,发现家里有《国家政策》,而不是《红色权利报》或者《人民权利报》。至于父母投票给谁,我不关心。自己算是个幸运的孩子,不用挨饿,有人疼爱。

七岁之前我和家人一直住在山坡上一栋孤零零的别墅中,这儿连接着从维索场到科贝尔的马路。我家上面只有一家旅店,我们的下面是另一栋别墅。旅店是最有趣的地方,卡车司机和马车车夫都在这儿歇脚。车夫们在进入嘈杂的酒吧前(我被禁止涉足),会给他们的牲口拎桶水、加袋饲料。冬季结束时,酒吧里会搬进一些巨大的冰块,仿佛变成冰窖。从一月开始刮起凛冽的寒风,世界变成美丽的半透明白色。我站在一边,悄悄地窥视被禁止进入的酒吧,那里烟雾缭绕,不时飘出香肠加热的香味。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三栋别墅房主的名字,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我再也没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见过面。当时的成年人现在早已不在人世。威尔达,那个比我只小一点儿的男孩,当时住在我家下面的别墅里,死于肺炎。在那个年代,肺炎是会死人的。他跑得浑身发热,喝冰冷的水,就得了这可怕的疾病。妈妈常以此警告我。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我记得自己是那样震惊:一个人一直在,突然消失了并且再也不会出现。而造成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跑得发热时喝了冰冷的水。我也开始在自己身上观察和寻找恶性疾病的迹象,在喝水前密切注意自己的状况。但是在我那个年纪,还是很快就淡忘了那场奇怪的死亡。后来爸爸也得了同样的病,但他既没跑得浑身发热,也没喝冰冷的水。他发起高烧,牙齿直打寒战。祖母来了,紧跟着皮费佛尔大夫也来了,我早听说过这位大夫是个好人,半夜去给穷人治病,不收一分钱。大人不让我进爸爸的房间,妈妈走出来了,脸色苍白。她一边在浴缸里浸泡毛巾,一边对祖母说,医生估计危机会在夜里来临,如果爸爸能挺过去,那他就会好起来。现在给他敷上冷毛巾,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希望。会发生什么呢?爸爸会不会挺不过去?我无法想象,爸爸会立刻死去,永远不在这个世上。我躺下了,长时间地凝视着黑暗,它从未屈服于光明。我的父亲在危机中幸存下来,因为他很顽强,曾是童子军。两天后他已能站在浴室用剃刀刮杂草丛生的胡子了。

我们住的那栋别墅,除了房东太太,还住着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还有一只狩猎犬,它的名字很老旧,叫罗德,至于那几只虎斑猫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花园里一些鸟在筑巢,主要是黑鸟和画眉。这是很奇特的: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看似有无限的时间,可以花整个钟头来观察黑鸟怎样长时间地在草坪上跳跃,直到它终于从地上啄起蚯蚓,衔着飞向自己那隐藏在茂密杜松灌木中的巢,也喜欢看邻居家的黑色棚顶落上雪花时,类似黑色双头怪物在贪婪地吞食,突然不堪重负,于是雪花慢慢在整个黑色棚顶上蔓延开来。这是我喜欢的,看着雪慢慢增厚,就意味着可以滑雪橇了。

我曾觉得我们的别墅很大,花园甚至可以用巨大来形容。实际上多年后我再去看,发现那只是个非常不起眼的房子,带着一个很小的花园。在这所房子里,我父母租下了两个房间和厨房。我卧室的窗户正对着山谷,那里不时开过一列列火车,在谷底和阳坡,巨大的烟囱伸向天空,这是我喜欢的。这些烟囱像是活的,向天空排放冒着黑烟的列车。四周蔓延着草地、树林和灌木丛。在春天当树和灌木开花时,我开始打喷嚏,眼睛发红,夜里呼吸困难。妈妈吓坏了,她为我测量温度并强迫我吞下药片,这让我浑身出汗,然后我被带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花粉过敏,以后每到春季我都会出现类似的症状。还真是这样。

爸爸在一间叫科尔本卡的工厂里工作。他是工程师和医生,“当然不是给人治病的医生”,妈妈向我解释说。他给引擎和机器‘治疗,有时甚至搞些发明。引擎是非常重要的,它驱动机车、汽车,还能发电,为我们照明。爸爸发明了一种机器,能把两种金属连接在一起, 据说这就是焊接。我觉得父亲高大、强壮,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每天早上他都用剃须刀刮胡子,而那把剃须刀我连摸都不能摸。在抹肥皂前,爸爸总是先把剃须刀在一块皮带上磨几下,好让刀片更锋利些。为了让我意识到剃须刀片到底有多锐利,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羊角面包,只要用这危险的工具轻轻一划,面包的上半部分随即掉到了地上。爸爸曾预言,等我长大了,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剃须刀。但是他错了。为了不使自己脑中的想法也像羊角面包一样地飞出去,我决定少用那杀气腾腾的剃刀片。

爸爸有一个让妈妈很生气的坏习惯。他走在大街上时,每一刻都在向一旁吐唾沫。一次他带我到维索场散步,那儿的铁轨上有一段木制的减速带。爸爸为了逗我高兴,当火车驶近时,他想向我演示怎样把机车直接吐到烟囱里去。但风来了,带来了一股烟雾,随之爸爸的新帽子被吹走了。我不再关心唾沫,只是看那帽子像一只大鸟向下俯冲,最后落在了运煤炭的车皮上。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了爸爸是个实干家。我们无心散步,一口气跑到火车站,爸爸给远一些的火车站主管打电话,好让他们检查拉煤的车皮,如果发现一顶帽子,请送回来。几天后爸爸骄傲地把帽子带了回来,但妈妈说已经不能戴了,因为它从煤堆里出来时像是一只虎斑猫。妈妈在家陪伴我,照料着一切,做饭,采购,陪我长时间地散步,为我讲睡前故事。我尽可能地推迟睡眠,因为害怕那种没有意识的状态,它能带我入眠,我却怕自己不再醒来。我还担心,自己睡着时父母趁机出去,谁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有时在我入睡前他们要出去,这便导致了我声嘶力竭的尖叫、哭泣,抓住妈妈的裙子不放。(对爸爸我不敢,他会叫得比我更凶。)我粘着他们,特别是妈妈,当晚上他们想一起享受属于他们的时光、片刻摆脱被宠坏的儿子时,我总不让他们得逞。

如果说我被宠坏,那是可能的——在很长时间里我是独子,直到七岁时弟弟才出生——从那以后我被宠坏是不可能了。

安宁的生活、对充满活力或死气沉沉的世界的观察在上学后戛然而止。学校像一个远离父母、自然、运动和新鲜空气的黑暗地牢,他们强迫孩子上学,根据他们的解释和描绘是为了漂亮的书写字母、数字。

对小孩来说要面对困扰、别人的态度以及父母间的感情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孩子觉得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全部——其实人世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父母必须先帮着应付一下,这样孩子的困扰会来得晚许多。

我父母都来自贫穷的家庭,这肯定影响他们的思想。妈妈是六个孩子中的倒数第二个,她的父亲约瑟夫来自波希米亚的南部,母亲卡米拉来自克拉多夫附近的小村庄。我的外祖父在法庭做一个卑微的小职员(他只有高中文凭),外祖母开一个很小的服饰用品店,在家务不多时卖东西。作为一个商人,她最终破产。那时已经是开始大型商业企业的时代,小商店没有前途。外祖父母真的很穷,八口之家住在彼得广场的两间房里。为了赚点房租,其中一间还被转租给了两个房客。然而外祖父母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我的一位姨妈成为捷克的第一个化学工程师,妈妈毕业于商业学院,在一家法国公司布拉格代表处担任秘书。她有语言天赋,虽然只在初中时学过拉丁文,三十年后当我研究塔西佗和利维奥那些复杂的语句时,她的语感令人吃惊,理解得比我还要好。

我的两位舅舅本来是学法律的,后来却投身政治,大舅当选为共产党的参议员,另外一位成为红色公会的领导。无论他们是出于被误导的理想主义,还是出于团结穷人的目的选择了革命党,那时这是社会的潮流,对此我不评论,因为我几乎没见过他们。但事实是他们遵从党的命令在战争期间从逃亡地返回沦陷区,因为他们的犹太血统这种行为在当时无异于送死,而他们义无反顾。

妈妈是爱她的兄弟们的,她尊重他们,却不能苟同他们的信仰。他们把苏联看得比捷克还重要,对列宁的尊敬胜过马萨里克(捷克斯洛伐克首任总统),这让妈妈感到不安。爸爸很少谈起自己的童年(他连话都很少和我们说,就是回家、吃饭、坐在书桌前计算发动机的线圈),但是我们知道,他十三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 我的祖母能用抚恤金把孩子养大是因为她的姐夫(唯一有钱的亲戚)在布拉格附近找了套房子给他们,最后甚至为了他们把这套房子买了下来。在求学期间爸爸过得很艰苦(祖母为他支付生活费),然而后来他在科尔本采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即使在大萧条时期也保住了饭碗;但我仍然认为,波及到众多工人的失业在很长时间里影响了爸爸的思想。

我六岁生日那天马萨里克去世了。妈妈答应生日时给我做花环泡芙,这对于我是非凡的美味。妈妈真的给我烤了,泡芙里夹进了奶油。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场景:妈妈端着一碗泡芙,一进房门就哭了起来,大声抽泣,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庞流了下来,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我过生日时哭。第二天我去学校,一年级我已经上了好几天了,在那里学唱“潺潺细语的流水,日夜流逝不停歇”,据说这歌儿是马萨里克喜欢的。

在那些日子里,爸爸有时开着新的小汽车,车是深蓝色的,它简直是爸爸的宝贝。妈妈有时开车去采购,但她是个糟糕的司机,一次她载着我下山去维索场,就在经过轨道时,发动机熄火了,她竟无法将车重新启动。有轨电车在我们后面慢慢排起长队,人们抱怨的声音不绝于耳,妈妈绝望了,甚至想弃车而逃。后来人们把车从轨道推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帮助妈妈将车重新启动。妈妈心烦意乱,将车开到了一条土路上,然后她宣布已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并且肯定是回不了家了。令我震惊的是发动机又熄火了,兔子们跑来打算把我们吃掉。我们终于回到了公路上,但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妈妈一起出门了。

捷克斯洛伐克进行军队动员那年我还不到七岁。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站在花园门口与邻居看着身边经过的车队和坦克。我们向他们挥手致意,我们头顶上飞机轰鸣而过 (我们住得离克贝尔机场很近)。

妈妈又开始哭泣,爸爸生法国人和英国人的气,对于他们我没有任何概念,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活的法国人、英国人,更别说俄国人了。然而爸爸说俄国人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不久我们就搬到了汉斯博卡,新家对我来说很大,有三个房间和一个露台,厨房有一个巨大的火炉。火炉加热时,热水流入一些奇怪的金属物体,爸爸管它们叫散热器(捷克文散热器和收音机发音相像),尽管它们不像收音机那样有人在里面说话或者能播放音乐。我的弟弟扬在新房子里出生,扬这个名字其实相当于俄国人的“伊万”,所以如果我们住在俄国的话,兄弟俩的名字是一样的。当爸爸妈妈带着新生儿从医院回到家时,我的祖母、外祖父母、姑姑姨妈们全来了,婴儿在我看来长得很丑,他们却赞不绝口。外祖父抱着婴儿说:“你这小东西,没挑个好时候来。”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一次,寡居的祖母带着姑姑(我曾经觉得她也的确曾经非常美丽)来看我们,她们开始说德语(也许他们想背着我说点什么,我对德语一窍不通!)。听到德语妈妈很生气,她告诫祖母和姑姑不要再说德语,应该意识到我们没有生活在德国是多么幸运。祖母争辩道,说德语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马上又承认,在德国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对犹太人的迫害,令人发指,她简直不敢相信。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犹太人”这个字眼儿,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向我解释这是一种宗教信仰,关于宗教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我的登记表应该这样填写:无信仰。圣诞时耶稣降临,但是关于耶稣,关于福音,我一无所知。因为我得到了精美的故事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对众神的了解远远胜过对上帝的了解,尽管我的祖先相信上帝。后来父母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为了让我和弟弟免受可能的迫害,让我们受洗。因为妈妈家的祖先们是新教徒,根据家族传统日科夫捷克兄弟福音派教会的牧师为我和弟弟施洗。我得到了受洗证明,直到今天还保存着它,但是关于上帝或是耶稣,我仍然一无所知,虽然我是耶稣的儿子,我应该信仰他,因为他为了把所有人,包括我从罪恶和死亡的黑暗中解救出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尽管爸爸生英国人的气,但父母告诉我,我们将搬家到英国。我得到了一本叫《快乐英语》的教材,它的封面非常可爱,妈妈开始和我一起学英语。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搬到一个国家,那里的语言我们完全不懂:他们管“海绵”叫“sponge”,管“洗脸盆”叫“wash basin”。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从新房子搬走,尽管那里的一切我们是那么喜欢。

爸爸说,对搬家的事我肯定理解不了,但那里为他提供了好的职位,而这里可能发生任何事,特别是“粉刷匠”希特勒(“粉刷匠”是那时对希特勒流行的称呼)和他的走狗统治下的德国可能占领我们的国家。

一个下雪天,德军真的侵入了共和国(指捷克),妈妈又哭了,她抱怨说,如果马萨里克还活着,他不会容许德国人这么干。

第二天早上,我们身边马上多了些陌生的家伙,他们说——不,应该是吼着德语,他们在我们美丽的房子里四处乱窜,还搜了柜子、床下、露台,甚至婴儿床——弟弟正在大哭,然后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离开了。我想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如何能到我们的房子里走动,就像在他们自己家。妈妈又说了一个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盖世太保。妈妈解释说,他们正在寻找奥托和维克多叔叔(奥托·狄特里希,纳粹党的新闻发言人;维克多·卢策,纳粹德国冲锋队参谋长)。妈妈的脸色非常苍白,她把弟弟从婴儿床抱起来,试图安慰他,然而因为她的声音带着怒气,弟弟反而哭得更凶了。

吃晚饭时,爸爸告诉妈妈:我们只能留在这里!最终我们没能去英国,因为虽然我们得到了签证,但爸爸为奶奶申请的签证却落了空。此时史密斯先生,我们的房东,向我们提出退租,他不想把房子租给犹太人住,现在这是不合法的。当然没人告诉我是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也不知道因为是犹太人自己甚至要被杀死。

我们搬到了维索维采一座刚建好的房子里,又是只有两个房间。此后不久战争开始了。我已能够记得房间是怎样布置的,依稀记得有绿色的软椅、书柜,书柜里立着一只湛蓝色的盘子,客厅的墙上挂着欧洲及非洲北海岸的地图;爸爸总盯着那张地图,关注着战争的进展。

形势迅速恶化,德军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占领那些彩色的图块,我已经学会准确地区分它们所代表的不同国家:荷兰、比利时、 法国、 丹麦、 挪威、 南斯拉夫,希特勒那混蛋还和什么斯大林达成了协议,他们的帝国将成为朋友。这个消息令爸爸很震惊,连我都明白,这是个坏消息。那个叫苏联的国家幅员辽阔,如果它调转风向,地图上欧洲剩下的国家都将纳入它的版图,爸爸强调说,这对它只是小菜一碟。

一开始,在新家附近我找到了足够多的朋友。我们最喜欢踢足球,这我是很在行的,我们还喜欢玩捉迷藏,因为住处附近高低错落,有许多藏身之处;街角开了一家酒馆,酒馆旁边是一个带户外桌椅的小花园, 如果我们能跑到那儿的话,藏起来是很容易的。

后来保护国当局禁止我去上学,禁止我进剧院、公园,勒令我佩戴黄星标志(犹太人标志)。我为此感到羞愧,因为我知道,这代表着和别人的不同。此时德国已经入侵苏联,爸爸知道后马上喜出望外,他说这意味着希特勒的末日,不管是谁,包括伟大的拿破仑,凡是想侵犯俄国人的,都没好果子吃,那一次俄国人还没有新式的、最先进的武器,但他们照样打了胜仗。

然而这一次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在那个大地图上苏联的面积在日益缩小,爸爸还是觉得这不可能,是德国人在说谎。

德国人总在说谎,但这一次的事却是真的。到处都画着大大的“V”, 这应该代表着胜利,此时德国人想出更多的禁令来折磨我们,几乎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能在晚上到街上去,不能乘火车,妈妈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采购,他们把奶奶搬到郊外的小公寓,因为市中心不能被犹太人玷污。只是爸爸还照常上班,妈妈告诉我,因为爸爸到哪儿都被当作专家。

我们现在过得很孤单。我的姑姑伊洛娜在最后一刻终于迁居加拿大,我的大姨妈伊丽莎白不许我们去拜访她,甚至不能提起她,她决定隐瞒自己的犹太血统,试图以雅利安人的身份在战争中躲过劫难。爸爸认为她这么做行不通,然而这一次他又错了。我的小姨逃到了苏联,妈妈的两个共产党兄弟一度躲了起来,后来也逃走了。共产党把他们派回来继续非法工作,德国人很快追查到他们,于是他们遭逮捕并很快被处决。妈妈的另一个妹妹伊莲娜离婚后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离婚只是做做样子,因为她丈夫不是犹太人并且拥有一个小的化妆品工厂和商店,他们要是不离婚的话,姨父的商店就会被没收。姨父和姨妈没想到,说实话谁会想到呢,这个化妆品商店后来要了姨父的命。这栋房子里还住着另外两家,他们也都带着黄角星——一家住在一楼,另外一家住顶楼。

1941年9月,他们勒令住在一楼的赫尔曼家必须去波兰——据说是到罗兹(波兰第二大城市)。他们管这叫“流放”。

我还记得,他们的两个女儿只比我大一点儿,走的时候那两个小女孩各自拎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箱子上写着她们的名字和编号,这表明她们将被流放。人们从门后探出身子,勇敢地与赫尔曼一家道别并向他们保证,战争将很快结束,他们会回来的。但所有的人都错了。父母赶着四处去弄提箱、铝锅,还在旁边那栋房子新开的药店里买了一些药和葡萄糖备用,其他物品我们无法购买,所有的可采购物品都列在清单上,我们的清单是特殊的,它规定我们所能购买的物品比那些不被带黄星的人起码要少一半。赫尔曼一家走了还不到两个月,爸爸也接到了流放令,但不是去波兰,只是到泰雷津。这是第一次可以被流放在布拉格附近的城市。很多年前,为了抵御德国人,他们把那里建得像个堡垒,但正如爸爸所说,我们从来没试过抵御。爸爸也必须在他的行李箱上注明名字和编号,他走的时候妈妈不断地哭泣,妈妈说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靠什么活下去,我们一家是否还有团聚的那一天。爸爸安慰她说,苏联人虽然现在退让,但这只是为了诱使德国人深入他们幅员辽阔的国家,他们曾经把拿破仑也引诱到那里,这时俄国异常寒冷的冬天就会到来,德国人将被歼灭。这一次他没说错,只是过程比他预期得要长。

几天后我们也要被流放。美国和日本开战了,疯狂的希特勒当天就向美国宣战。匆匆赶来帮我们打包的邻居们断言,希特勒已经走向覆灭,他们没说错。

在泰雷津我们住在集中营里,我们住的营房叫德累斯顿。被称为宿舍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安置了三十五个人,除了我和弟弟全是妇女。

我们这么多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大家只能睡在地板上(床垫允许从家里带来,但地方太小,只能横着放),所有的妇女都愁眉苦脸。我记得第一个晚上有人抽泣,还有人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妇女们无法入睡。我却相反,虽然我不喜欢睡觉,但夜里在地板上却能安然入睡,还睡得相当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通知我们去领早餐,我端着铝锅去了,对将得到的食物满怀期待。没什么好吃的:只是黑色的、苦涩的代用咖啡。然后我们得到了面包。第一顿午餐吃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午餐几乎顿顿都是汤——上面飘着茴香末,一块萝卜或是几条酸白菜,主食是几块去皮的土豆配上汁儿。汁儿是用辣椒、芥末、茴香做的,有时候也用汤粉调成,偶尔上面会飘着一小片肉。

也许是记忆欺骗了我,它赶走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今天的我认为那是深重的苦难,但当时的我把一切当成了生活中有趣的变化。我长期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对孤独已经麻木了。在集中营里还有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我们可以见面。我脑中铭记那一刻,我觉得那是自己迄今为止最成功的时刻之一。在院子里——我们每天白天唯一可以出来放风的地方,几个男孩在踢足球。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邀请我加入。我站在一边等着。球向我飞来,我加入游戏,在他们中间左右穿梭,带球奔跑了差不多一分钟,他们才从我这儿把球抢走。于是他们中断游戏,重新分组,把我也算在其中。

一周后爸爸出现在我们宿舍里,他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只是来维修电力(房间里的灯从来不亮,圣诞时天很短,我们总在黑暗中摸索,还点燃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根蜡烛),他拥着妈妈和我们,急促地说德国人已经从莫斯科逃走了,他们在那里全军覆灭,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又能回家了。他这话是说给妈妈的,但房间里所有的女人们都听到了,我感到解脱与希望的氛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大家的情绪完全好转了,晚上有时窗户紧闭,窗帘拉上,妇女们开始唱歌,其中的大部分歌曲我都不会,但我喜欢,我还爱听她们给我讲关于过去乡村生活的故事,那时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得多。然而新年刚过,他们就开始在集中营里分发流放令,这次据说要到波兰的某个地方,但没人有确切的消息。

一些妇女开始哭泣,那些坚强点儿的,或者说那些对事态估计不足的安慰她们,说这已经是最坏的程度了,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然而她们错了,那些被流放者重新收拾行囊,带着她们不多的家当踏上新的旅程,但谁也没想到,对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一次是最后的旅程。我们的宿舍有几天变得空荡荡的,但马上又住进来其他的被流放者,空位置又被填满了。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甚至没能记住她们的名字。

我们没有再次被流放是因为爸爸属于这里的第一批被流放者,他们负责建造营房。德国人承诺,所有的建设者和他们的家人都可以留在泰雷津。我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没意识到相信那些狱卒的话是多么愚蠢。

还是在那个冬天,弟弟得了猩红热,那位女医生说很明显我被传染上了,因为我已经开始“脱屑”。我们俩被带到隔离室。我在小说《被审判的法官》里提到过这间隔离室,还描写了那条被白雪覆盖着的、通往其他营房的路,已经不能肯定“路”是否是我虚构的,隔离室却真的存在,接待我们的是一名年轻的护士,她的名字——抑或只是绰号叫那芙塔林,我觉得她非常美。这是第一个姑娘,或者说年轻女人,让我如此着迷,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善良。妈妈担心我们病重时或受死亡威胁时会被抛弃,那位美丽的护士安慰妈妈说,她将我们当成自己的亲人来照顾,她还说过几天我们就会好起来。离开隔离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护士,我还记得,她总是对我微笑,后来甚至坐到床边,让我给她讲特洛伊人如何顽强地抵抗希腊人,帕里斯的箭怎样直接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而那是他唯一脆弱的地方。我的讲述总能把她逗笑,虽然没什么好笑的(我那时还不明白,姑娘微笑是为了表示感兴趣、同情,至少说明她在听),后来每当她从我身边经过时,都要微笑着抚摸我。我不知道她能否从战争中幸存下来,但最大的可能是像我在泰雷津认识的大多数人一样,也被杀害。

在隔离室我过得不错,已经把疾病抛到脑后,那里传阅的读物我这辈子只在那里看到过,之前或之后都再也没见到过。有《红色裤袋》、《不安》和《狂野的西部》。那些可怕的故事攫住了我的心弦,我还记得在《狂野的西部》中杀手把同案犯藏在城外的深坑里。长时间徒劳地搜索,谁会想到那个深坑呢,真相查明前当地警长束手无策。(很奇特,人们第一次读探险小说时,总会牢记它的情节,后来又读了很多,肯定写得更好、更有趣,却全然记不得了。)

我开始懂得,把我们捏在手心的那些恶棍比虚构出来的坏人更可怕。1942年春天,我们搬到另一处叫作汉堡的营房,这里跟先前我们呆过的营房没太大区别,除了宿舍小些,里面住的人也少些,房间里的窗户对着走廊。我失去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从一处营房走到另一处营房是不允许的。食物也和从前差不多,日子仍在日复一日地重复:每天排着长队领取食物和水,排队上厕所,排队在院子里放风。妈妈说她要和我一起学习,可是我们既没有纸,也没有书,但她至少可以给我讲讲过去,讲查理大帝,就是他创立了一所大学(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大学,但我没问),讲被烧死在康斯坦茨的扬·胡斯,妈妈一再说,世上的正义之路从来都是曲折的,当权者总是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些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人。妈妈举了马萨里克总统的例子,当希尔斯奈尔(犹太人鞋匠)被指控杀人祭神时,马萨里克却维护他,最终马萨里克顶住了压力并带领人们建立了共和国。我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说这是一些邪恶的人为了激起人们对犹太人的仇恨而杜撰出来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人祭神。

妈妈讲的时候,弟弟扬也在一旁听,虽然什么也听不懂,那时他还不到四岁。他用从家里带来的几块积木,还有冬天分配给我们用来生炉子的木柴,在堆满床垫的地板空隙上搭了一座城堡,这让他感到骄傲。

后来我的外祖父母、祖母和伊莲娜姨妈也被送到泰雷津,我们住在同一个营房,因此我们又可以见面了。他们告诉我们布拉格的情况,还说德国人战无不胜,他们已经逼近俄国的伏尔加河。但外祖父还是认为,没有人能打败俄国人,因为他们的国家幅员辽阔,没有人能占领这个国家。我喜欢外祖父,因为他和我聊天时,把我当成一个成年人。外祖父说我们的盟国背信弃义,还说法西斯和其同伙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反抗德国的人。外祖父为我的两个舅舅感到担心,德国人一来他们就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音信。

我的外祖父身材矮小,前额很高,头发稀疏,有着灰色的柔细胡须,他让我联想到贝奈斯总统——战争爆发前我还能上学时,教室里挂着总统的画像。

1942年夏天,有一段时间集中营大门口的宪兵不见了,我们借机通过深壕跑到被封锁的城里,我那时跑出集中营只顾得高兴,一点也不知道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担心。有那么几天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

然后我们又搬家了,这一次是到马格德堡营房,这里住着很多名人。他们分配给我们的房间挨着营房的后门,屋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柜子,我们和爸爸、外祖父母还有姨妈住在一起。爸爸负责集中营的电力,这让我们享受一家人可以住在一起的特权。旁边的宿舍住着三位画家以及他们的妻子、孩子。其中一位画家的儿子,小托马斯·弗利特和我的弟弟成为朋友。弗利特先生在弟弟生日时为他画了几幅画,泰雷津的一位叫米来·都玛的诗人为每幅画都配上了短诗。我只记得其中一首,诗人在一只大猪下面写道:我们的猪/浑身是宝/定会再被吃掉。(后来我才明白,那只猪是对非犹太人的羞辱。)

另一位画家里奥·哈里斯先生问我,能否穿着佩戴黄星的褴褛衣服站在那里当他的模特。我愉快地答应了,我倒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画下来,只是把这当成集中营里单调生活的一种调剂。当哈里斯先生画完时,我冒昧地问他,可否给我几张信笺。他说信笺对他来说也非常难得,他必须偷来(他说偷鸡摸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给了我一张,我马上在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人们如何在院子里排队领取食物。

当纳粹狱卒们发现,画家们不但没完成他们分配的任务,还把集中营的生活画了下来时,立即逮捕了他们,虽然我们所有人其实已经在监狱里了。画家们死在了奥斯维辛,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死在小堡(位于泰雷津的一处监狱)。只有哈里斯先生和当时不到五岁的小托马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然,被画家们藏在地板下面的一部分画也保留了下来。我一直没到必须劳动的年龄,于是有很多闲暇时光。像我这样的孩子在集中营里有很多,我们常在院子里或营房后面一起玩耍。那里还有一个铁匠铺,陶斯先生常在那里钉马掌,马车有时拉些食物,有时运送垃圾,有时拉些装满东西的旅行箱,那是死去的人们留下来的。死者的遗物被德国人据为己有。陶斯先生的女儿奥尔卡和我年龄相仿,有一头赤褐色的长发,我觉得她真美。铁匠铺前有两棵大树,我想那是椴树,我们在两棵树间拉上绳子,在地上用几块石头圈出操场,打起了排球。我通常是两位队长之一,有挑选队友的权力。因为怕奥尔卡被另一位队长挑走,我总是第一个选她,在比赛中我竭尽全力,只是为了让奥尔卡知道,如果赢了,那是我的功劳。

我们也玩躲避球,我们也偷东西:有时候是煤,偶尔从地窖里偷些土豆(这非常危险)。有一次,我们闯进仓库,偷了一整箱死者留下的充满伤感的遗物,其中最特别的是一双登山鞋。我们透过拱廊窗户向四处乱窜的老鼠们扔石子(我百发百中,集中营里跳蚤和臭虫出没,所以抓跳蚤练就了我的高超技艺)。下雨时我们就在走廊溜达,我来给大家讲故事,有时讲从书上看来的故事,比如特洛伊战争或是奥德修流浪记,有时讲我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比如关于印第安人(其实我对此知之甚少)或者关于伟大的发明家,他发明了能飞向月球的飞机(关于天文学和导弹我知道的更少)。后来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德国人允许在集中营里演戏剧,后来甚至允许风琴伴奏和歌剧演唱,就是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欣赏了《被出卖的新嫁娘》。我无法形容音乐带给我的体验,但那种感觉是非常强烈的,就好像突然触摸到我一直远离的世界。有趣的是,我记不得任何与音乐无关的事情(比如我是不是坐着,坐在哪里),但我记得两位主角的面孔。

此时我又开始上学。学校就是集中营的一个房间,只有一位老师。同学们和我一样,大家都几年没上过学了,所以教我们肯定是件难事。凯斯科娃老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夫人,她优雅地为我们讲文学,从头教我们马哈、艾尔本、聂鲁达的诗,关于他们之前我一无所知。她还为我们讲述生活在西班牙的堂吉诃德的故事,教我们唱摩拉维亚和犹太民歌,教我们学习拼写。她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因为战争早晚会结束,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么多年应受的教育。只是一个人想要记住什么,必须集中注意力听,不能想吃的东西,可我们似乎无休无止地在想。凯斯科娃夫人为我们弄来一点纸,当大家没什么写字时,她给我们铅笔。一次她给我们布置作文:描述一个自己喜爱的地方。大部分同学写了我们被迫离开的家乡,但我写了科奇的森林,贝特奇那的公园,虽然这两个地方我只去过一次。在泰雷津,除了营房还是营房,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我想念森林和公园,虽然它们像家乡一样遥不可及,但那里视野开阔、芬芳静谧。

老师是那样喜欢我的作文,她让我下节课大声为同学们朗读。大家肯定觉得索然无味,但我感到自豪。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在我心里萌生了写作的想法——我决定回家以后继续写,甚至要写一整本书。只是我们的课刚上了几个星期,又开始了流放,被流放者中有老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外祖母查尔斯病倒了,据说是子宫肌瘤,她流血,房间里充斥着奇怪的、令人厌恶的气味。妈妈感叹说,在这样的条件下外祖母肯定会得病,但是想要更好的条件是不现实的。外祖母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已经吃不下东西,只是喝水——我用水桶或铝锅提水给她并为此排了很长的队。

一天,妈妈坐在外祖母身边,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战争将很快结束,外祖母又会回到布拉格的家中,大家一起在彼得广场散步。说到这儿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外祖母看不到,她双眼紧闭,没有答话,呼吸非常缓慢。然后妈妈让我和弟弟到外面去,并嘱咐我们尽可能在外面多呆些时间。

营房后面刚搭起木房的框架,我和弟弟在上面爬来爬去,后来我们又去看陶斯先生怎样钉马掌。他的女儿出来了,我是那样喜欢她,她对这么晚了我们还在外面感到不解,她说快八点了,我们再不回家该有麻烦了。我想解释。我说我们的外祖母快死了。事实如此,当我们再次回到宿舍,屋里漆黑,窗户大开,外祖母的铺位已经空了。在那张狭窄的木板床旁边一支蜡烛正在燃烧,天知道妈妈从哪儿弄来的蜡烛,妈妈在默念着什么,像是在祈祷,虽然她从不祈祷,或许只是轻声和外祖母道别。

据说在泰雷津少了一些人——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他们无法计算人数。德国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这戒备森严的城市里,便决定清点一下人数。于是所有人在清早从城市里被驱赶到一大片草甸上,那是1943年秋天一个阴冷的雨后,因为爸爸还和我们在一起,路上我们得到了一块面包,一点儿黄油和肉酱,然后我们在草甸上重新排队,宪兵包围了我们并用他们的步枪枪口对准我们。沿着队伍不停地有人跑来跑去,继而来了很多党卫军,他们中的很多人我之前从未见过,也许他们是来加强警戒的,我旁边的人说,他们的到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站在那儿一小时,两小时,五小时,一整天,雨越下越大,灯光逐渐褪去,我们必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身旁的妇女们哭着说,如果他们向我们射击或者扔颗炸弹,我们都会没命的。我们的头顶确实有飞机在盘旋,机翼上有黑色的十字标志。一些人已经站不住了,旁边的人搀扶着他们,还有一些——主要是年纪大的人,跌倒在自己脚下的泥泞中,无法再起来。他们警告说,党卫军不能容许这样,将朝跌倒在地的人开枪。我总能在面对荒诞时克服恐惧,虽然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杀死,只是因为他无法坚持站立。我觉得喉头发紧,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便其他人都倒下了,我仍然要站在那里,不能就这样被他们杀死。这时弟弟哭了起来,不停地说要回家;他又冷又怕。

党卫军仍在跑来跑去并朝那些跌倒的人吼叫着,用脚踢他们,好让他们站起来,宪兵们数来数去,就是数不清楚,就像爸爸说的,他们不是来清点人数的,而是来学习如何杀人的。最后党卫军的一个头目下达了返回的命令。然后大家都挤在门口,渴望回到那个跳蚤出没的臭洞,虽然是臭洞,那也是我们的家。一次我们领了一些恶心的罐头,他们说是血肠酱。它的味道很可怕,但我还是由于饥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夜里开始呕吐,之后的三天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在医务室医生摁了摁我的肚子,看了看我的眼睛,让我向左看,向右看,向上看,然后他说我得了黄疸,我的病和那些罐头没有关系。我又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妈妈央求我至少喝一勺里面飘着几片萝卜的大麦汤,否则我会变得非常虚弱,但我喝不下。我只是喝一点白开水,虽然水有股臭味。

到第四天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非常饿。我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向某位厨子央求来的几只土豆、几块萝卜和一根胡萝卜。我的姨妈在一家面馆干活,她把面团藏在身上带了回来,妈妈用这些珍贵的材料为我做了蔬菜面汤,它是如此美味,此后我再也没吃到过,即便是在最盛大的宴席上。

然后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泰雷津开始开设商店。党卫军挑选了一些地方,并下令住在那里的人迁出去,然后运进来一些货物——大部分来自死者的行李箱,他们在广场上建了一个音乐廊,那里真的有乐队在演奏,此时在公园下面一个幼儿园已开工建设,幼儿园入口正前方墙壁上的画出自荷兰画家施皮尔:画的是些动物,有大象、长颈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猴子。我们还得到一些钱,但不是真的,只是为我们这些贫民印的,钱上印着一位长着胡子的男子,手持一块石板。妈妈说这应该是摩西,他手中的石板上刻着十条人们该遵守的戒律。他们还把一些房子里的人全部迁出,挤到我们的以及其他的营房里,腾出的房子里搬进了一些平常的家具,并挑选了一些人住了进去,但不像以往一下子住进三十个人,只是住两三个人。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红十字会代表团将来泰雷津,红十字会很有可能从德国人手中接管集中营,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红十字会真的来了,我至今记得,我们在赶建起来的饭厅吃饭,不是用铝锅,而是用盘子。午饭吃的牛肉汤,土豆配小牛肉,黄瓜沙拉,最后居然还有巧克力蛋糕,这些东西我们此前和此后在泰雷津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尝了。几个带着骷髅帽的党卫军陪同代表团。其中有的党卫军我们见过,见过他们杀死那些不敬礼的人,杀死那些不佩戴黄星的人,有些人被杀死,只是因为不讨他们喜欢。大家站了起来,他们亲切地朝我们微笑并用手势示意我们坐下。

只是红十字会并没有接管贫民窟,事情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之后不久开始把大家向波兰转移,每两到三天一次,每次上千人。当转移到第十三批时,一切突然变得平静,这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因为营房空了一半,整个贫民窟似乎一半是空的,用不着再排队,以前到了晚上街上全是人,而现在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那时外祖父开始咳嗽。他总咳嗽,因为战争爆发前他抽烟很厉害,但这一次的咳嗽听起来不大对劲。他一直出汗并且发烧,最终被确诊为肺结核,必须去医院,医院偌大的大厅里躺满了濒死的人。因为怕被传染,我不能去看外祖父。他在那里一直挺到战争结束前一年的年初,有时托人带给我们令人鼓舞的短笺。他预言我们将迎来解放并相信我们会再次团聚,而且会活得比他好。

外祖父去世时,妈妈甚至连根蜡烛也无法为他点燃,因为实在是没有。

伊莲娜姨妈还和我们一起生活,她除了面条有时也给我们带来一些消息:俄国人和美国人在西面已经突破德国国境线,战争这一次真的接近尾声。在我们上方时常盘旋着美国重型轰炸机群,天空已经被美国人占领,此时再也看不到一架德国飞机。

警报器一响我和弟弟就跑到院子里向天上看,我试着向他解释,这些飞机意味着战争早日结束、我们又可以回家了。弟弟开始庆祝,他向飞机挥舞双手或是那件缝着一颗星的衬衫。我们没有离开院子,即便听到头顶有飞机经过或是远处传来爆炸声。德国人带走了我所有的朋友。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却无法记住他们的模样,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的样子一定已经改变,只是他们没能长大甚至变老。我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阿瑞的父亲是长老会主席——他是最受尊敬的人(唯有他们在集中营里有专门的房子,后来还配上了家具,我们有时到那里坐坐,大家聊天或者下跳棋),但我并不关心谁是阿瑞的父亲。(我只见过他一次或是两次,他没时间陪孩子。)

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就像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你渴望那个志趣相投的人的存在,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想和他分享一切你认为重要的事情,有些事情或许只是因为要和他分享才显得不同寻常。我和阿瑞谈论战争的进展,谈论那些被转移走的朋友,我们曾承诺,永不忘记他们。阿瑞有几本书,我曾借来读过,其中一本是讲犹太人历史的。我对宗教和犹太节日一无所知,而阿瑞熟知这一切,他对此非常虔诚。他了解很多关于巴勒斯坦犹太人定居点的生活,他的父亲正是从那儿来的,在那里他们几乎被驱逐,但他们将在战后立刻重返,因为他的父亲认为那里会建立第一个真正的犹太国家。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有些细节已记不得了,但那种我从未体验过的与人亲近的感觉一直保留在记忆里。我一直认为,阿瑞和那些突然被转移并消失在未知地方的人不同,他不会消失,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重要人物。

我错了。在一次转移中阿瑞一家离开了,一天他匆匆跑来和我道别,当时他给了我一张照片,好让我别忘记他。阿瑞要走了,这让我不知所措,我告诉他,除非发生意外,否则无论将来身在何处,我们一定会重逢。战争结束后我一直把他的照片摆在书桌上,几年后妈妈终于无法再忍受——这让她想起泰雷津,于是趁我不在她把照片拿走销毁了。

阿瑞没有回来,直到多年后我才读到,他并没有死在毒气室,他和他的父母、姐姐是被枪杀的。

多年后一位美国记者采访我,他很直率地问了一个大部分人都不好意思问的问题:为什么你的同龄人都死在了泰雷津,而你却活了下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在这里你必须回答为什么他们没杀死一个孩子。当谈论时事时人们也会提出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在伊拉克一名人质被释放,而另一名被残忍地杀死?有人出赎金吗?是否有过秘密谈判?或许只是当权者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决定了谁死谁活?

我怎么活了下来,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回答:这绝不能归功于我自身。当最后一批人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时,我刚刚十三岁。在这个年龄能在奥斯维辛幸存下来的只有双胞胎,他们被党卫军军医门格尔挑去做人体实验。其他的孩子则被他或他的同伙送进了毒气室。我能活下来,首先要归功于我的父亲。就像我提到过的那样,我父亲和少数几名年轻男子成为第一批被流放者,他们负责在泰雷津建设集中营,以便接纳更多的被流放者。这些男人和他们的家人在1944年前一直未被纳入东移者名单。为什么父亲第一批被流放到泰雷津呢?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某些好同志迅速地把我们送到了泰雷津——妈妈的两个兄弟都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成员,他们被揭发并遭逮捕;可以想见,盖世太保会迫害他们的亲属。这个解释在我看来有些牵强,他们在占领者下令到犹太社区挑选被流放者时,不太会考虑到妈妈的亲戚,至于舅舅被逮捕乃至被处决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偶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想到以后将有更多的贫民被流放过来,从一开始泰雷津就需要像爸爸这样的专家。

爸爸除了负责泰雷津的照明、发动机以及各种机器外,还加入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据我所知,同志们准备武装暴动,这必然需要和外界保持联系,他们偷偷传递信笺,运送食品、药品、香烟、报纸和书籍。

爸爸当然没跟我说过他的秘密活动,但他同我聊过政治。他又能和我聊些什么呢?那时我不上学,也没读过什么书,因为那里无书可读,而我的朋友们对爸爸也没兴趣。他告诉我前线的情况,反攻的重要性,让他失望的是我们从未反攻。他试着向我解释,苏联的生活要比那些被称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好很多。苏联已经实现了人类一直以来对社会的梦想,那里确实是老百姓当家做主,那里没有人剥削别人,没有人因为种族或民族不同而迫害别人。那里只压制资本家、工厂主和贵族,但这是公平的,因为他们通过剥削穷人的劳动致富,过着挥霍的生活,而那些劳动者忍饥挨饿;你能理解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压制某些人是公平的呢,但爸爸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资本家的财产是这样积累起来的:他们或他们的祖先剥削无数的穷人、被奴役的工人或农民。爸爸说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德国以及全世界的资本家都支持希特勒,因为他们相信,希特勒就是要消灭那些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

爸爸就这样被洗脑,我也是多年后才明白,这些想法不是爸爸自己想出来的。我对爸爸的这些想法兴趣不大,前线的消息才是我更关心的。爸爸曾带回来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莫斯科、基辅、哈尔科夫和斯大林格勒,用线标上德军行进路线,又标上他们现在的位置,然后在旁边画上布拉格,紧挨着又画上了泰雷津:所以你看,希特勒的士兵将有去无回!

然而我看到在纸上他们离我们,离泰雷津还很远,这意味着自由离我们还很远;这之前还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情。

事实如此:一个夏天的早晨,他们下令爸爸把东西收拾好,第二天一早到司令部。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人被毫无征兆地传唤,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害怕的人可能是爸爸自己,因为他以为自己的非法行径被发现了,将被带到刑讯室,在那里他们会逼他供出那些和他共谋颠覆帝国的人。但他还是安慰我们说,这里有他的好朋友,他们会照顾我们;如果发生什么不测,我们就去找他们。他告诉妈妈那些朋友们的名字,妈妈点点头,但我觉得,妈妈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

我们去送爸爸时看到,被传唤的不止他一个人,司令部门前还站着另外两个男人,爸爸老远看到说,他们是他认识的工程师。党卫军来了,验明了他们几个的身份,让我们吃惊的是党卫军扯下了他们三人衣服上的黄星,把它们扔在泰雷津马路上。这是个好兆头吗?出于某些令人不解的原因他们已经不再是犹太人了吗?他们平常时不时爱捉弄我们——或者这只是个恶作剧?

几周后妈妈被召到司令部,党卫军手里拿着一张明信片问她,为什么在格罗斯罗森集中营(位于波兰)有人知道我们的地址,他还给妈妈看了那张明信片。爸爸在上面写道,他过得很好,希望我们也是,爸爸让我们放心,他将不惜任何代价让我们不被转移。这些话在党卫军看来很嚣张,因为我们在哪儿活在哪儿死不能由自己决定,决定权在他们手里。妈妈向他们解释为什么爸爸知道我们的地址,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把明信片给了妈妈,也没为难她。

在格罗斯罗森集中营,他们把爸爸纳入了一个特殊的突击队,这个突击队负责改进技术,甚至是发明神奇的武器,以帮助德国扭转不利的战局。只是囚犯怎么会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开发武器呢?俄国人那时已经逼近,德国人撤营而去,爸爸离开集中营又踏上征途,在战争接近尾声时,他们徒步转移,这在后来被称为“死亡行军”。

几年后父亲才弄清楚他为什么被选入那个特殊突击队。他的一位德国同事——那人不是纳粹,在犹太人刚开始被大规模流放的战争之初,给帝国安全局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认识三位非常出色的、非雅利安人种的专家,他们的知识可以为帝国所用,应该允许他们继续从事专业工作。战初德国似乎胜券在握,那时他们并不需要濒临灭绝人种的专家,因此那封信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等德国人在战争中失去主动显现颓势时,有人把那封信找了出来,并下令寻找这些专家。碰巧这三个人都在泰雷津。当然不能把他们送回从前住的城市,因此设计了一个在集中营的突击队。

爸爸从泰雷津神秘离开后不久,就开始大规模地把犹太人向波兰迁移。我们觉得已经失去了保护,因此被迁移的可能性很大。因此有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个我们一直幸免、意味着未知之旅的时刻。关于那段旅程,我们只知道那些必须上路的人也许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除非他真的完全消失(指逃走)。我所有的朋友都走了,爸爸的好朋友、好同志一定也走了,但是我们始终留了下来。我们留到最后。我们仍然活着。这怎么可能呢?

当战争结束父亲回来后,他确信他的同志们保护了我们。据说他离开时,同志们答应过他。我受爸爸影响,在很长时间里也确信是这样,但它似乎越来越不可能。在一本有关泰雷津贫民窟生活的权威读本中,其作者阿德勒证实,幸存者中没有年龄低于六十五岁的——无论是作为特殊群体成员还是由于党卫军干预而幸存的。

特殊群体指丹麦人、受洗的荷兰人、在云母厂做工的妇女、一些名人和现任长老会成员(以前的已经被杀害)。我们和这些都不沾边。那些呼吁犹太人自治者被迁移。党卫军的头目当然会把那些因受惩罚而被迁移者的名单转交集中营(最后几批迁移的全是受罚者),同时转交的名单还有那些因某些贡献本不该被迁移的人。

有一种可能是:集中营的党卫军头目得到指令,说爸爸是一名优秀的专家,上级对他的能力非常认可(每一名党卫军都把上级的意见当成法律),于是决定暂时不把我们送进毒气室。

这只是个猜想——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活了下来,这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也不是我的过错。在一次荒诞的抽奖活动中,我选中了其中一个幸运号码,也许是爸爸或他的同志救了我,也许是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人阴差阳错救了我。就这样我活到了战争结束。

极限

“犹太人是劣等人种,他们对德意志民族乃至全人类构成致命威胁。”这是阿道夫·希特勒固有的观念。他决心消灭犹太人,在他所有疯狂的计划中这一项差点实现。

1942年初确定了《犹太人问题最终解决方案》。此前还只是对犹太人进行大规模迁移——尽可能远离欧洲,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使欧洲摆脱犹太人行动的主要负责人,曾举例说,比方把犹太人迁到马达加斯加。战争不仅阻止了这些计划,同时也让人的生命变得廉价。

让泰雷津成为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犹太人的贫民窟的想法在1942年前就有了。那时没把泰雷津设计成一个灭绝营,但也绝不是什么社会名流驻足之地,汉娜·阿伦德写道。

泰雷津成为贫民窟,战争期间它在大部分时间里是押解犹太人的中转站,这些犹太人来自德国、奥地利、荷兰和保护国。只是他们的下一站不是马达加斯加,而是贫民窟和灭绝营:卢布林,明斯克的特罗斯内茨,利沃夫,马伊达内克,特雷布林卡,奥斯威辛,比克瑙,数以万计的老幼病弱立即被送入毒气室,余下的人在受尽饥饿和沉重体力劳动的折磨后也被杀死。撇开其他不谈,只是呆在泰雷津,对每一个亲历者来说,都已达到他们的极限。

今天,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试图压制自身任何针对不同背景个体的敌意,煽动本能仇恨的狂热运动已被边缘化。当伊斯兰恐怖分子占领了别斯兰的一所学校,继而直接或间接地杀死一百七十一名儿童时,世界凝固了,无数评论反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怎么会有人如此残酷,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变态?

党卫军突击队无情地杀害了学校的孩子,老人甚至婴儿,被害者的人数超出人类想象,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如此难以理解,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从历史的角度看,纳粹主义的意识形态只是在特定条件下达到高潮。强者为了更强,要求更多的空间并征服弱者,有权力让他们成为奴隶或将其杀死,这取决于怎样对强者更有利。世界在战后已发生改变。联合国宣告成立,继纳粹垮台后殖民体系也被瓦解,一个极权的帝国却幸存下来——这是胜利的苏联,它不断寻求扩大其帝国,因此支持一切推翻统治政权、模仿苏联政治体制的努力。杀戮在继续,在非洲大陆,在亚洲仍有数百万的人已经到达他们的极限——他们站在食道的边缘,这是将他们吞没的边缘。被囚禁孩子与大部分自由的同龄人童年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忍受饥饿和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戒备森严的地方,而在于他总要面对死亡。人们在孩子住的房间里死去,几十个人在他周围死去,每天看到那些老人憔悴的身影,人们在不透气的地下室或拥挤的空间里消失,这让人产生一种感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明天或后天他就会被送进棺材。

泰雷津的童年笼罩着死亡的阴影,载着粗糙的、未上漆的木质棺材的灵车经常穿过城市,后来棺材已经不够了,在战争的最后时期,当波兰和东德撤销集中营时,他们向泰雷津运送犯人,把死者的尸体胡乱扔在车上,看起来像些垃圾袋。面黄肌瘦的脸上一动不动的眼睛常常凝视着我,甚至没有人帮忙把那双眼睛合上,僵硬的胳膊和腿伸向天空,像是折断的树枝。

一个人生活在死亡的周围,不论他是否意识到,都将对他产生影响。明天也许我就不在了,这种意识会激发一个人强烈的求生欲望,从而享受每一天,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看天空,每一次看盛开的菩提。今天和我说过话的人,我喜欢的人,都可能在明天被杀死,这种意识使你害怕和任何人亲近。在潜意识建起一堵墙,试图在墙的后面隐藏一切,你的脆弱,你的感情,你和其他人的关系,特别是和那些最亲密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承受那些重复的、绝望的、必然到来的别离。

可以接受现实并被左右,或者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但孩子无法做出选择,听凭命运,强使自己保持对世界的信心,可这不足以支撑他长大,于是转向童话的世界,那里正义总是战胜邪恶,那里巫婆被愚弄,龙被斩首。连成年人也逃避到童话的世界里,尽管它似乎和集中营的生活是矛盾的——他们的无助和孩子的没太大区别。当人对现实绝望时,会创造出梦想世界,那里希望还在。

无论在孩子还是成人的世界里,都有正义和邪恶的较量。只是真正的较量似乎离我们很远,对我们无足轻重。几乎没有人怀疑正义将战胜邪恶,大家坚信较量会很快结束。这种信念支撑着人在屈辱、焦虑、疾病、饥饿中活下去,在邪恶贪婪地吞噬万物时活下去。

世上当然没有童话世界,至少在这个时候,在这些地方:支撑人活下去的信念,对大部分身陷囹圄的人来说,被瓦解了;对我们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来说,正义终于接近胜利,而把我们从泰雷津解救出来的红军就是正义的化身。

然而生活中不仅仅是善与恶的较量,经常只是两种不同的恶之间的较量,他们为争夺世界统治权而斗。

人天生倾向于二元世界观,于是大部分宗教塑造了天堂和地狱。战争期间集中营的人们很自然地把世界分成善与恶。这种黑白世界观能使人的内心更强大。当一切看起来只是奢望,还努力地想象、渴求着重获自由的时刻,这时是内心最强大的时刻。

很多我们这部分富裕世界的人们觉得生活缺少激动人心的时刻,缺乏深刻的幸福体验,他们希望摆脱乏味的日常生活,于是他们转而投向毒品和玄虚的行径,以求慰藉。人们很少意识到,没有体会深刻的苦难就很难真正体会到深刻的幸福。

直到今天,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当时的细节:我站在倒塌的围墙后面——在前一天它似乎还是牢不可破的——欣喜若狂地看着身旁走过成千上万的红军,疲惫的战马和士兵,肮脏的坦克、汽车和大炮。我第一次见到斯大林元帅的画像,此后的几年里我都把这个男人的名字和那个幸福的顶点时刻联系在一起。我站在囚犯当中,一边随人群向士兵们挥手,一边哽咽着想:我自由了,我还活着,我终于活到了这一天!

我看到人群驱赶着一个光着脚的家伙,也许是德国人,也许是他们的同伙,也许是无辜的替罪羊。那家伙尖叫着,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被打倒,变成一团蜷缩着的血淋淋的破布。后来坦克辗过一个犯人,只是因为他不小心在两个履带之间扔进一盒香烟,但这一切都没影响我的情绪,没有把我从狂喜中拽出来。巨变之下极度狂喜的特殊时刻不仅决定着个体未来的生活,也影响着整个社会的命运。这种狂热的喜悦通常和期待中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变化带来更好——像人们在狂喜时刻所期待的那样。生命中幸福的巅峰稍瞬即纵,但它却长时间地影响着我们的判断。

我曾提到过无助的感觉,那是泰雷津留给我最深刻的感受之一:面对强加的命运除了无助,只能被迫接受。一群可耻的人和几个枪手毁了我们的童年。想象一下,我们可以估算出这群人的人数,却无法估算他们经历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痛苦和绝望往往伴随人的一生。极限经历对我们的影响通常远远超出生活中其他的东西——当我们站在生与死的临界点时,抑或我们享受突然被解救的喜悦时。然而极限经历对我们的影响又是非常片面的。有过极限经历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和那些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所看到的是不同的。罪恶与惩罚,自由与压迫,正义与非正义,爱与恨,复仇与宽恕,这些问题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特别是对没有其他生活经历的年轻人来说。一个人往往要花很多年才能懂得,极限经历会将他引向智慧之路。还有很多人,永远也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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