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谢尔盖维奇·扎祖林(新疆本土的纯正俄罗斯族),1958年出生于新疆伊宁市,1965年进入伊宁市塔塔尔族学校俄文班读书,“文革”期间学校停办后,除自学俄语外,还自学维文,亚历山大还学会了说哈语、锡伯语,但汉语不流利。现为俄罗斯手风琴演奏家、乐器维修匠。他只有小学文化,先后创作了几十首手风琴乐曲,靠微薄的修琴收入和领取政府低保过日子。他倾其所有收藏了六百多架手风琴等乐器,其中不乏古董级精品。他有一个梦想:开中国第一家手风琴博物馆。
俄罗斯式手风琴简称巴扬,即我们常见的键钮式手风琴,它是现今活跃在手风琴表演以及各种比赛中的佼佼者。巴扬与以前我国所使用的传统键盘式手风琴的基本区别如下:右手的键钮排列位置和方式使音域得到很大拓宽;左手在具备传统低音的同时引入了自由低音,两种系统使乐曲在演奏方面的局限性大大减少了。作为伊宁市的“非遗”项目,亚历山大·扎祖林的手风琴演奏闻名遐迩,他的乐器收藏更是葆有民族文化的一绝。中宣部部长刘云山2012年10月份在伊犁州视察期间,对保存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手风琴博物馆等项目给予了充分关注和好评。
他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
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首府伊宁市号称“白杨城”,城市隐在白杨深处,深秋时节,层林尽染,金风飒飒,阳光下的杨树叶银光闪烁,具有一种“软阳光”的奇妙意境。白杨林深处,有一个规划为平面六角形的社区——六星街。六星街以学校、商铺、清真寺等公共建筑物为中心,向外辐射出六条放射形的街道,把街区分成六个扇形,中心外围为居住区。这种六角形的街巷,目前只有英国、德国等少数几个国家尚有留存,在中国实属罕见。六星街是由德国工程师瓦斯里规划设计的,布局与十九世纪末现代城市规划先驱埃比尼泽霍华德提出的“田园城市”理论有着相似之处,但六星街的形成显然具有苏联城市规划的痕迹。
六星街有俄罗斯族人塞拉姆居住区。民国时期有大量苏联技术人员来到伊犁,随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普通百姓,他们成为定居在此的俄罗斯人中的较早者。在阿合买提江街上,一棵老榆树的浓荫将并不宽敞的道路遮掩得更为逼仄。那里有一个俄罗斯人的院落,临靠公路的一侧是店铺,土坯平房,低矮简陋,室内天花板还贴着塑料布,木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几百架手风琴,这就是扎祖林的家和维修店。他正在大兴土木,准备为日益拥塞的乐器修建一个漂亮一点儿的家。他站在挤满旧家具、锅碗瓢盆、箩筐、水泥、砖瓦和一个狗窝的家门口,迎着明媚的阳光,他旁若无人地拉响了激昂的手风琴,用高亢的俄语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天哪,听起来像是俄罗斯森林深处刮来的一阵劲风。
他的夫人为我们端来饮料和用麦麸、啤酒花发酵的“列巴”,外表焦黄,里面松软,吃起来酸中带咸。不知为何,无论多么欢快的琴声,只要遇上俄罗斯民歌,似乎总透着淡淡的忧伤。扎祖林和夫人的汉语都不大流利。他们的朋友、伊犁州经协办工作人员梁刚先生,舅母是俄罗斯族人,从小和俄罗斯族、维吾尔族小朋友一起玩耍长大,所以能讲流利的俄语和维吾尔语,参加工作后调到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经济技术协作办公室后,又学会了哈萨克语。由于语言的优势,好多媒体将他称为“俄罗斯通”,有的也称他为亚历山大的代言人、本土俄罗斯族的代言人等等。他非常熟悉本土俄罗斯族的的民俗以及扎祖林家族的情况。梁刚为我讲述了扎祖林的故事,并代扎祖林做了详细阐释。
梁刚对我说:“亚历山大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
由于自幼生活在爱好音乐的氛围里,亚历山大不但爱唱歌,还喜欢摆弄乐器,尤其是民族的手风琴。他似乎生来就和手风琴结缘,小时候便能拉得一手好琴,十五岁时就已经开始修琴了。他在1990年开了这家维修手风琴的店铺,一方面是维持生计,另一方面,为葆有俄罗斯民族的音乐,他可谓殚精竭虑。除了修琴,他还收购一些别人丢弃的废旧手风琴,经过精心维修后,再以低廉的价格卖给那些想要学手风琴但一时又买不起新琴的人。他不仅修琴,还喜欢收藏各种古旧的手风琴,如今他已收藏了五百多架世界各地的手风琴,其中最老的产自十九世纪,最贵的价值数十万元。
我来到亚历山大屋内,才发现这是一所半地窖式的房子,从地窖可以走到后门之外,那是一大片坟地,衰草中斜立着十字架,都是俄罗斯文的墓碑。梁刚在我身后,指着脚底下说:“这底下都是扎祖林祖先的坟,他们在解放前没有回到俄罗斯,在这里为祖先守墓。”
墓地阔达,野蒿密布,将层层叠叠的坟堆隐去,其中有1918年沙皇时代出生的人,墓碑上仅能模糊辨认出生辰年月,姓名则漫漶于岁月的斑驳。1970年代全疆俄罗斯族达上万人,后陆续迁走,目前像扎祖林这样的纯俄罗斯族人还不到一百人了!他们居住的俄式老屋,除了伊犁宾馆和西公园尚存数间外,真正供人居住的大概只剩亚历山大·扎祖林的祖居了。这样看来,他的建筑也是一种文化遗产啊。
手风琴让我着魔
蒋蓝:你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rita有二十岁了,目前在做什么?
亚历山大·扎祖林(以下简称亚历山大):她有时在喀赞其民俗区当导游。很好的!她的汉语、俄罗斯语、英语都很好。
蒋蓝:你能简单说说你们的祖先是如何来到伊犁的吗?
亚历山大:我的祖父是乌克兰哥萨克人,据说是当年随杜托夫将军从莫斯科到伊宁的第一批俄罗斯人,到我是第三代,到我的儿女已经是第四代。
蒋蓝:你喜欢伊宁吗?这里生活很安静啊。
亚历山大:曾经有人问我:“你回过莫斯科吗?”我很不高兴,应该问:“你去过莫斯科吗?”这就对了。我确实去过莫斯科,但还是更喜欢中国这个边陲小城伊宁。我不想出去,我喜欢生活在新疆。
蒋蓝:你能谈谈你的生活经历吗?
亚历山大: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生活不富裕,每天母亲都要很早起来种土豆,父亲去给别人磨面粉,周末才回家一次。我小的时候,每当夜晚,伊犁河畔的曼陀林和手风琴声总能悠扬响起来。周日,俄罗斯族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抱着手风琴从斯大林街那边唱着走来,另一边塔塔尔族的年轻人也拉着手风琴。两队人马走到路中央,谁也不让,相互比拼谁的琴声大。啊,太有意思了。
童年时代的每个周末的晚上,全家人欢聚一堂,跳起欢快的踢踏舞。我始终注视着父亲胸前的手风琴,飞扬的乐曲让我觉得手风琴简直是一个魔盒,太神奇了。那时手风琴还是奢侈品,我只能等到父亲和三个哥哥拉完,才赶紧去摸一摸,父亲发现了就把琴锁起来。到我十五岁时,我每天跟着父母在伊犁河捕鱼,日子过得紧,想让他们掏钱为我买琴简直是不可能的。只要打听到谁家有手风琴,我每天一早很早就起床了,为的是到河里多捞几条鱼,找他们换手风琴拉上两个钟头。《小路》、《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梅花儿开》……这些父亲经常拉过的歌曲,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没有人教我,我慢慢地在每个琴键上摸索曲调,从音阶到节拍的细小变化,一天不拉,晚上都睡不好觉,直到自己摸索出来的曲调和父亲演奏得一模一样。那时除了收音机没有更多途径,一旦听到了新歌,我就立即用心记,然后用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记下来。后来才用录音机录下来。如果拉坏了别人的琴,我就偷偷地拆开,想尽一切办法修好……
我的爱“琴”与第一架手风琴
蒋蓝:就是说,修理技术是被逼出来的?
亚历山大:是的。二十二年前的1980年,我终于拥有了一架苏联生产的“红色游击队”牌的旧手风琴。我曾经激动地对人说:“从那时起,我将一切全都交给了手风琴。”
我父亲和哥哥常去伊犁河捕鱼以贴补家用。为了拥有一架让我着魔的手风琴,我跟着他们去捕鱼。父亲同意了,给我订的任务是每月上交一百元,其余归己。为了早日得到手风琴,我起床比父亲和哥哥早,回来得比他们晚。他们都回家休息了,我还划着小木船在伊犁河上撒网。我把捕的鱼拿到市场,每公斤可以卖到八毛到一块二。一年后,除去每月给父亲的一百元,我积攒了三百块钱。这时,恰有一户锡伯族人家要出卖一架手风琴,要价三百五十元。这愁坏了我,我去向父亲借,父亲怕我拉琴不干活了,没有答应。我想到了好心的一对俄罗斯族叔叔阿姨,他们爽快地借了五十元给我,并说不用还了。有了手风琴我有空就拉,痴迷到茶饭不思。琴是苏联生产的纽扣式,有八公斤重。当年资助我五十元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岳父岳母。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拥有第一架琴。感谢手风琴!让我们成了一家人。
蒋蓝:其实你拉手风琴也是被逼出来的。
亚历山大:父亲从不让我们乱动他的宝贝,只有到了星期天晚上才准许我们学琴。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父亲出门时忘了上锁,我发现了,取出琴练了起来。“拉得真棒!”母亲惊叹道。几天后父亲回来了,见我在拉琴,“你怎么拿出琴的?”父亲怒目圆睁。母亲出来解释:“是你走时忘了上锁,让你看看一个奇迹,亚历山大,给你父亲拉一曲《喀秋莎》。”欢快的旋律在屋子里回荡,父亲瞠目结舌……以后麻烦了,每次家里来客人,父亲都会喊:“老四,拉上一曲!”
我是修理匠亚历山大
蒋蓝:你家里共有十四个兄弟姐妹,你是老四,也是最让父母亲感到骄傲的。
亚历山大:每到夜幕降临,伊犁河畔总能回荡起动人心魄的手风琴声……二十多年来,伊犁河畔的琴声成了伊宁市夜晚最亮丽的风景,通过琴声,伊宁市的老百姓都认识我。我在二十二岁时跑过塔城、阿勒泰、乌鲁木齐等很多地方给人修琴。十年后的1990年,伊犁州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赞助了我两千元,帮助我开了维修店。
蒋蓝:如你所说,每架手风琴都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故事。
亚历山大:前两年我花六百元收购了一架小巧的手风琴,来自乌兹别克斯坦,风箱叠起来时像一把合拢的扇子,只是断成了两半。我后来知道,手风琴的主人去世,儿子索性卖掉它换酒喝了。开价五十块钱别人都不要,但是我要。通过我的修补,这架手风琴又可以演奏了。我让它起死回生了,心里特别快乐。
蒋蓝:在你修理过程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亚历山大:有一个客人从克拉玛依专程来找我。此前他已经背着手风琴沿乌鲁木齐、兰州、北京、上海跑了一大圈,也没修好。我检查后,就讲了三个字:可以修。记得只用了一顿饭工夫,我把琴修好了,收费一百五十元。“什么?才一百五十?”客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一事实,“你知道我为修这个古董花了多少钱?好几万啊!”
蒋蓝:你太诚实了……
亚历山大:我是修理匠亚历山大!不管什么破烂玩意儿,我包它重新唱歌重新说话。从古至今,中外各式各样的手风琴是数不胜数,只要到了我的手里,都能“摸”出不同的制作原理与演奏手法,拉出动人的旋律。一些难度大的曲子,演唱的准确度让不少音乐专业人士都感到惊讶。“全世界的手风琴都找我来,要把我的房子来挤垮,哎呀呀哎呀……”你想听我自己写的歌吗?我自己谱写的《伊犁河波浪》:“伊犁河啊,你的面庞明如镜,你的身姿美如仙,比世界上最美的多瑙河还要美……”
蒋蓝:你什么时候开始谱曲的?我听梁刚说,你还同著名的手风琴大师张志强教授同台演出世界名曲《多瑙河之波》。
亚历山大:过去我凭着悟性即兴拉琴,现在不行了,四五十岁的人开始学简谱了。张教授夸奖道:“亚历山大一天都没有进过专业院校学琴,但拉得比专业的都好!”这是张教授善良。2004年夏天,哈萨克斯坦著名手风琴演奏家阿力木江来伊犁演出,演出前他的簧片坏了,我手工给他配了一个。阿力木江不敢相信簧片是我手工制作的,他说在哈萨克斯坦没有一个能手工制作簧片的人,赞誉我有“一双金子般的巧手”,邀请我一起与他演奏……作家毕淑敏曾多次向媒体提及我和我的手风琴收藏,说:“这些琴是伊宁这个小城各民族和谐生活的最好注脚。”
蒋蓝:这些年伊宁开办有各种乐器班,学琴、修琴的人多了,生意好些了吧?
亚历山大:来的人是比以前多了。我不会讨价还价。修理店收入不固定,以前也没有价格表,有时应该收二十元的东西被顾客砍到五元,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老朋友看不下去,索性帮我写了个价目表立在店里。应该说,属于手风琴的辉煌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博物馆之梦
蒋蓝:你不但拉一手好琴,还会作词、谱曲,何时有建博物馆的念头?
亚历山大:尽管我曾有加入专业演出团体的机会,但我天性散淡,就放弃了。如今,我的家和修理铺成了当地热闹的音乐沙龙,音乐爱好者们经常聚在一起,手风琴声和欢笑声回荡,我太满足了。以前有内地的博物馆要买走我的琴,甚至还有人要租我的琴去办展览,我都没答应……我生长在伊犁,就一定要在这儿开一家博物馆。
蒋蓝:成都有很多各具特色的博物馆。但要建博物馆需要不少钱啊!
亚历山大:我家里最大的琴是托人从澳大利亚买来的,十六公斤重,花了两万元。最小的只有一公斤,是托人从俄罗斯用一架大琴换回来的。前几年我托人从俄罗斯收回二十架琴,当时钱不够,向哥哥借的。为了收藏,这些年最少花去十几万元,但我绝不卖藏品。我的房子太旧了,我开始想贷款,但很麻烦。经朋友梁刚等人多方奔走,政府为我盖了一间小平房,我又筹资建的大一点儿,打算把新房作为手风琴博物馆,我和家人继续住老房子。我每天都要在正在盖的房中转悠好几圈,想象着将来博物馆的陈设,要把我心爱的手风琴一一摆好,还要展示收藏的各类民族乐器、留声机、收音机等老物什。
蒋蓝:你坚守一种恬淡的生活方式,守望内心的梦想。
亚历山大:有梦,这就很好了。我们周末除了家族团聚在音乐里,不需要做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