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一
午夜的白杨树冰冻站立,万物噤声,无边广大的黑暗,一轮冷月破开……
这座东南大都市,崭新、齐整、高耸、不可一世。十二月早晨的阴冷潮湿扑面,铅灰天空,被高楼分割成一条条布片。水泥钢筋玻璃的成功者,森森如齐亮牙齿,奋力向上,穿刺那些布片的犹疑、浓雾的恍惚、灯光的瞌睡,驱除一切不稳定、中间带、灰调、蓬乱头发、奇思异想、独处、缓慢,还原给世界秩序与速度。道路以简洁准确弧度托举展开,红绿灯坚定地喊出“站住前进”,斑马线新鲜白亮,转弯箭头义无返顾……一个个德谟克利特原子,朝某个方向,一整块移动,出这个口,入那个口,在水泥钢筋玻璃中穿梭……
我,一颗微小的黑色原子,漂浮在城市中的一粒尘埃,随时会被抹去的一条痕迹,挤在大楼入口的一只蚂蚁,现代语文叙事里省略号中的一个点……我,我们有同样的表情,戴同一个品牌耳机,使用同一种化妆品,散发同样的气味,同样裹着鼓囊囊的羽绒服、羊毛围巾,装扮如橱窗里的玩具熊——剥开一层又一层,会触摸到温暖细润的肌肤,怦怦跳动的不一样的心么?我和许多个我,携带早晨僵硬凝滞脑袋(尚存昨夜的柔软乱梦?),跑步进入城市的腹部,预备顺那些四通八达的肠子,在预定时间,停顿在某段肠子的拐弯点……
午夜的伊犁河,万物噤声,四下安寂,白杨树冰冻站立,无边广大的黑蓝天空,一轮圆月破开层云,现出她的冰清面庞……
赞美,坚定的闸机,司法精神的守护者,规则、秩序的执行者。闸机面前人人平等:持票证者、合法交易者、良顺者,进入;精神混乱者、危险用品携带者、捣蛋者,挡住。我们这些原子,低眉顺眼,一个紧挨着一个,进入闸机前,等候安检。等候前一个安检时,不耐、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我是一个危险分子吗?我携带了不良用品吗?应该没有。或是我面庞上一根青筋的抽搐,神经质颤动着的右手,我的迟疑、呆滞神情,引起了安检人员的警惕,他干脆利落发出指令:背包检查一下!我的包顺黑色传送带移动,进入黑箱中(黑布帘遮蔽),绿灯一闪一闪,视屏前安检人员的钉子眼神……一分钟、两分钟……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红灯闪烁,机器轰鸣,全副武装的人在靠近,尖叫、奔跑、推搡,蔑视惊惧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我——我的良顺的包不知被谁(当然不是我!)塞进了什么;或者,进入黑布帘的我的彩色挎包,经过黑箱,出来的是一个黑色双肩包……这种晕眩感因安检人员“请走”手势得到舒缓,“滴”的一声,单调、清亮地显示我的“安全性”,闸机对我的品行给予正确评估,顺那道不锈钢旋转进入,我由一个“安全嫌疑分子”,被确认为一个“安定分子”。赞美,那“滴”的一声,如此简洁!悦耳!
左行右立,顺电梯一节节向下滑行,前后站着一个个,如串在一根竹扦上的大小肉丁。大理石地面刚刚拖过,泛着湿湿冷光,发散着消毒水味,刺白日光灯下,反射出簌簌移动的模糊人影。绿色铁质靠椅上,等候地铁的人,围裹严密,表情冷漠,带着宿睡未醒的倦怠,埋头在铅字密集的对开报纸中。几分钟的等待如此漫长,广播机械单调,站台上有了轻微骚动,显出一点生气。地铁如一条长虫,无论刮风、天晴、下雨,恒定的光线、恒定的温度、恒定的班次、恒定的速度,停靠在恒定的站头上,排下几颗虫卵,吞进新的几颗。同一时间,我这颗虫卵可能遭遇昨天的另一颗。我们的差别仅仅是符号:姓名,职业,地点。
是午夜?是三更?无边宽广的黑蓝天空,一轮明月破出,冰清,皎洁,云朵如发光鳞片,散布四周。伊犁河畔,白杨树冰冻站立,水流凝固,万物噤声,四下安寂,唯有光,行在天地间,照亮一切,廓清一切……
这个城市的腹部,巨大、柔软、恒温,吞吐量、消化率极高,每根肠子的拐弯点,虫卵活动频繁。每天,我被十号肠线运送,在七号拐弯点被排解出去,挤在一大群黑色、灰色、偶然的红色虫卵中,左、右、前、后,不同面向的虫卵在拐弯点汇聚、鼓荡、散布开去,如同迁徙的鱼,沉默、忍耐、安寂、认命地顺“群”流动。十几根散射状毛细血管将我们输送到不同端口,我随其中的一小股流到十五号端口,停顿,识别,挤出,端口与地面相接,腹部的终端,是另一些“内部”的开端。
挤出地面,我深吸一口气,十二月的冰冷空气,顺眼鼻口耳,涌进内脏。我缓慢咀嚼着二氧化碳、镍、镉、铅,统统咽下。站在十字路口,有瞬间的茫然,高楼林立,如峰峦拔地而起,不在新旧,在于高矮,站在路口,如立谷底,左右前后,人流车流,汹涌而至,散布开去。我辨识着方向,捕捉通向另一个内部端口的信号,然后,小心而勇敢地迈步向前:一天的开始!每一个由以下词汇组成的日子:喂,你好,对的,传真机卡纸,复印机换油墨,速递,合同,签字体,排行榜,大奖,纪要,暂拟,RE,快捷酒店,@,围观,粉丝,拉黑,头条,给力,HOLD住,信用卡,积点,团购,IPHONE,小鸟的愤怒,切西瓜,出镜率,举手,上上下下,微笑,淡定,纠结,杯具啊,模式,转型,愿景……
崭新地,美好地,永恒地日复一日!
二
我:在伊犁,我见到最美的月……
你:最美?你确信?过去不曾见过,未来也不可能再有?
我:嗯,过去——有一两次,在大理洱海,在鸡足山,月亮也美,那不同;未来——未来,会不会再碰到,我不知道,姑且认为……
你:你可以说,前年元宵的月亮是五十二年来最大的,每月初一,月亮最小,这可以计算,有数据比较。但你无法说,洱海的月,鸡足山的月,伊犁的月,哪个最美。最,较好,满意,差,这些词不适用对美的判断,美只存在差异性、特性、个性,却无法比较。至于未来,伊犁的月,也许每个月都那样美,你只见过一次,就认为是最美?你为什么说它是最美的?
我:我看见它在天上,就哭了。被美感动,以前从未有过这样感觉……
你:你哭了——真是被美感动?难道不是酒喝多了,无法控制自己?难道不是你的生活郁闷,或情感挫折,或环境种种压力,借着酒,就宣泄出来,却找到美作藉口?你确信你的泪水是欢喜,而非悲伤?
我:真的是月亮很美。不是我一个人看见,我的朋友们都看见了。
你:你心中的月亮,就是你的朋友心中的月亮?你眼里以为美的,他们必定也这样认为?你的意思是,月亮的美,有客观、普遍的标准,最美的月亮一直就这样挂在伊犁天空,等待那时那刻,你们这些人抬头,一起看见,一起感叹:啊,最美的月!然后一起流泪?
我:好,就算你说得对,伊犁的月,只被我一个人看见,我为什么认定它是最美的?
你:你为什么认为它是最美的?想想看,它的特殊性、差异性是什么?
我:或许,空气洁净,月亮就特别清朗;或许有白杨树,在伊犁河畔……
你:白杨树,伊犁有,乌鲁木齐、喀什也有;伊犁空气洁净,你看见特别清朗的月;上海雾气蒙蒙的夜晚,月亮也有朦胧的美;你为伊犁河畔的月亮感泣,为何不为黄浦江边的月亮哭泣?不过是陌生遥远在你心中产生奇异罢了。
我:上海都是高楼大厦,水泥钢筋玻璃,能有什么好月亮?天天在地铁、亭子间穿梭,从二十层办公室窗户看月亮?
你:你日日习以为常的一切,你在钢筋水泥楼房,在地铁、商店,感到厌倦的一切,难道不是某些穷乡僻壤的人追想的?你的近处,就是他者的远方,你的习见,就是他者的幻境。灯火通明的玻璃房,随手遗弃的过期衣饰,满溢出来的咖啡泡沫,站在洁净的窗户看朦胧月亮穿梭在一幢幢高楼之间,对他者,这才是可以感泣的美……
我:还是不同。在伊犁,自然的美,无可比拟,无可替代。四五月间,赛里木湖畔,蓝天白云,野花盛开,湖水透明宽广又深不可测;六月里,薰衣草花盛开,从田野蔓到路边的紫色,整座城市飘溢着香气;八九月,白杨树叶黄到透明,下午时光,走在伊犁老街,那些颜色鲜亮、风格奇异的民居,光影斑驳……
你:你们这些过客!到伊犁一天、二天,被安顿好,匆匆而来,倏忽而去,聚合离散得比云还快。你看见了什么?美,皮相?零下十几度在薰衣草田里劳作,大雪中赶着牦牛翻越天山,在最简陋的泥屋度过寒冬?你体会过底层的疾苦,认识到人与人、民族与民族间的隔阂?你所赞颂的最美月亮,能带给他们什么?
我:难道只有行动,才能体会疾苦痛楚?难道一个知道赞美的人,心中会缺乏悲悯?历史,典籍,我们的记忆与思想里,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疾苦痛楚,也会感同身受,为之流泪,如同我们追随洛萨维·恩娃尔修女的足迹,将爱化为一片片药丸,医治她触抚过的疾病痛苦的人。何况,疾苦痛楚、仇恨隔阂是一种真实,自然与美也是真实,我对伊犁一瞥中留下美的记忆,就是真实的。
你:毋宁说是你个人幻设的美境。
我:就算是美的幻境,也是来自我的记忆,是我对世界、生活的感应,在对善美追求上具有普遍意义,就像奥菲利娅的花环——
你:那个《哈姆莱特》中的奥菲利娅,疯了,溺水死了……
我:她以为王子疯了,父亲又死了,就失去了心智。但兰波说,她的疯狂是甜蜜的,海涅称这样的疯狂,飘忽不定,仿佛在抚慰她。因为她在幻觉中保存了人天性对美善的追求:花朵(自然之美),诗歌(诗人之爱),还有上帝的恩慈。当整个丹麦王国陷入利与欲的争斗时,当世界黑白颠倒、脱了臼时,整个世界都是疯狂的,只有奥菲利娅清醒着,因为她内心保存真实的美善,尽管是以幻觉表达出来。
你:那么,你的最美的月,也是一种幻觉的真实?
我:是的。你帮助我澄清了,伊犁的月,是我思想中的,是内心追寻的,最美的月。这个世界在加速度疯狂滚动着,我们个人,在其中能有什么作为呢?就剩这个幻境了,才是真实的。
三
夜八点多,在伊犁,天才慢慢暗下来。
土地、天空如此辽阔,我们的车,显得很小。白日里疏朗挺拔的白杨树,成片金黄的向日葵,黄褐田野中散落的红顶蓝泥墙小屋,眼下全都模模糊糊。车灯照亮一米内扬起的干燥尘土,左右前后灰黑包裹着,我们这只铁皮甲虫茫然奔驰,随着道路的起伏颠簸,犹如一只黑暗波涛中孤单航行的小帆船。车没完没了奔跑着,拐到左边一条小路,开了一段,不像,倒回去,顺刚才的方向行了一段,又不是,掉过头,折回左边岔路……司机大声地在电话中确认村庄位置,某个地名好似沉到黑暗旋涡中、打捞不起,他焦躁起来,声音高亢地在铁壳里回荡着。我们只是沉默,一起惶惑起来。
忽然,车停在一处地方,并没有想象的灯火辉煌,田地里几处泥屋,透漏着几点灯光。稀稀落落,泥地里立着几个人,面目模糊。我们迟迟疑疑下车,对一切安排怀着绝望的顺从。只是从温厚的声音、客气的手势,辨别出其中一个是亚楠,他话也不多,一味在前边引路,我们就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鱼贯着,紧随身后。
转过一排泥屋,豁然见到一个巨大毡房,弧形穹顶,透着红光,四围密闭,只开个低矮容一人进入的口子。四周黑暗泥草,透红光的毡房,仿佛是黑暗土地上冒出的一个大蘑菇。毡房隐在白杨树后,听到隐隐水声,是挨着一条河?通向毡房入口,是一条小泥径,两排笔直白杨树夹着,白日里是如何能听见风过白杨树的萧萧声响,过白杨树时飞落叶片如小鸟。如今黑暗中摸索走过它们,手触碰到那些白色树干,冰凉凉。
毡房圆形,能容二三十人,毡壁上各一盏灯,晕黄不刺眼,映照着红花地毯,暖暖的红。早已置放了木条桌,满满叠着全羊宴。我们围桌面对面盘腿坐下。亚楠、陈予是地主,轮番劝客,西部杂志社各位也轮流敬酒,我们几个是远客。宾主并没有明显界分。我们只是从南北各方,从尘土飞扬、模糊黑暗的孤单世界,忽然聚于这个红晕毡房,团团坐在一起,喝红花郎酒,就着那吃天山草、喝赛里木湖水长大的羊,低低暖暖地漫聊。陈彩华如一株紫色熏衣草花,她的香气有漫天漫地生长的野性,又带着调制过的几分矜持;漫溢的笑,温柔沙哑的歌声,毡房红地毯上,她赤脚旋转着腰身,如一株熏衣草花在风中摇曳。
毡房世界,与外隔绝,出那个小小口子,会如童话世界中小矮人的房子,眨眼消失么?外面是黑暗天地。
是午夜?是三更?酒酣耳热,踉跄步出毡房。奇怪呀,有光!面光的白杨树干、枝叶,闪闪发亮,背光处浓黑如墨;光从白杨间隙中漏过,黑色树影一道道横卧地上如栅栏,我们穿行白杨树中,身影簌簌柔软移动。满地凝霜。回首毡房,并没有消失,轮廓清晰,毡顶白亮如银。——恍然想起,今天是中秋!
从白杨小径转出,走到空阔处。黑暗退去,光统领了世界。光扫荡去初来时的模糊,将草地、泥屋、毡房、白杨、我们的面庞全都勾勒明晰。天升到最高,地沉稳下降,光行在天地间,照亮一切,廓清一切。我们浸润在光中,冰清,洁净,打着寒噤。白杨树默立,万物噤声,四下安寂,唯有光。光从九天垂挂下她薄如蝉翼的透明翅膀;光匍匐地上,我小心踩着,也会听见她喀哧喀哧的喘息;光掠过我耳际,飞到白杨树梢、到毡房、到远山、到天庭,但我感觉不到她的巨大移动;光充满着,我双手去捧,她就从我的手掌汩汩流溢出去了……
分明听见汩汩声,是光?是水流?午夜空寂,似远还近,如在耳边。我和彩华、沈苇随声去寻——毡房果真靠着一条河,是伊犁河支流。沿河一排白杨树,沉默站立,冰冻住一般,河岸杂草丛生,被光勾勒出尖锐草芒。水流凝固住了,光将河面锻造成一整块白银,闪着金属亮泽,似乎光是从那块白银板上折射出,人行走或躺在那水光上,会被托举起来,会滑行到对岸,会弹跳而起、直飞到白杨梢头。水流声是从银板下暗暗发出的。我们屏息立着……光将我们运送到河面……随水流走……
我们的目光从河流,从脚下的泥土,从露湿裙脚的杂草、灯色昏黄的矮矮泥屋,转向高高天庭,我们仰面向上——无边宽广的黑蓝天空,一轮皓月从薄云转出,烟灰云朵,散布四周如鳞片。是破开蝉蜕的银飞蛾,是深山凿出的冷玉,被天池水洗过,经昆仑雪擦拭,她皎洁、冰冷、峻峭、高傲、完备。无与伦比的美善!同伴的笑声顺光传递而来……在无边宽广的黑蓝天空下,浸润在无所不在的光中,仰望这千万年来永恒不变的明月……我泪流满面……我的一生,不过是一粒夜露,一片白杨叶,伊犁河中的一滴水,天山上的一朵雪花,太虚幻境中的一块顽石,我的生存,就是为了见到心中的完美之月,一次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