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化文
镇子的西头有一群羊,全都是白色的,它们似乎不是把头扎进茂密的草丛里,而是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因为这些羊都高高地撅着屁股,看不见一个羊脑袋。这些羊在镇子西头呆了恐怕不止几百年了,怕是这个镇子还没有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那里了,所以镇子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这群石头羊到底呆在那里多少年了。
这群石头羊,有几百只,但到底是几百只,没有谁能说得清。镇子里有不少人是数过的,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数清楚,或许它是全镇人心里的一个秘密,是人们故意这么干的,反正,镇子上数过的人里,给出的数字都不相同。又好像,这些羊不是他们某家的,对与错、多与少并没有人在意,更没有必要较这个真,反正谁也没办法把它们赶到自己家里去,就是能够赶回家里去,除了占地方,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一想到这里,会不禁哑然失笑,为自己的这个有趣想法得意。
可是有一天,镇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真的想把这群石头羊赶回自己家。当然,他没有举着皮鞭去赶它们,要想把这群羊赶到自己的院子里,别说用皮鞭,就是用钢丝鞭都赶不走,一个产生这种想法的人,自然也不会傻到这种地步,何况这个人还是镇子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是个出了名的聪明人。他对这群石头羊采取的方法很妥当,谁都说不出二话来。他对待石头羊的态度很恭敬,是“请”的态度,那可是对待上仙的态度,他是怎么请的呢?就是用车拉,用的是镇上唯一的、看上去憨头憨脑、走动起来打摆子一样的胶轮拖拉机。
这个人叫艾尼瓦尔,而且,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产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那天,艾尼瓦尔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处在半空中的穆兹塔格仙女峰。仙女峰面朝东方的峰巅发出无比灿烂的彩光,那彩光呈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辉映,轮番更替。听镇上的老人们说,这样的景象多少年都很难出现一次,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看见过几回,如果谁有幸看见了七彩光,就预示着他要交好运了,如果他在这一天里要办什么事情,就会得到女神的帮助,一路顺畅无比。
艾尼瓦尔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沙特尔。多年前,镇子上只有一所初中,两人初中毕业后,迷茫了一阵子,就被生活的激流裹挟而去。艾尼瓦尔跟着父亲学经商,那时镇子上的供销社,被艾尼瓦尔的父亲承包了,艾尼瓦尔经常跟随父亲下山进货,认识了不少人。而沙特尔呢,不愿像自己的祖祖辈辈那样,只会进山放羊,跟在季节的屁股后头,山里山外地转场,除此之外啥也不会,他进了镇上的农机修造厂,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工,慢慢地学会了修理机器、开拖拉机。三年前,有一家铜矿厂进了大山里开采矿石,沙特尔就找到艾尼瓦尔,说艾尼瓦尔路子广,求他找人说说情,他想给矿上的老板打工,开着自己买的拖拉机,给矿上拉运矿石。碰巧的是,不久前艾尼瓦尔下山进货,跟内地来的一个铜矿老板同住一家宾馆,而且是对门。在电梯里,铜矿老板主动递给艾尼瓦尔一支烟,两人就搭上话了。老板得知艾尼瓦尔就住在矿址附近的山里,很是高兴,说自己要进山开矿,免不了要麻烦当地政府和老百姓,到时候呢,请艾尼瓦尔为自己牵线搭桥,提供方便,化解可能出现的纠纷等。艾尼瓦尔爽快地答应了,两人还互相留了电话。沙特尔把自己的想法给艾尼瓦尔一说,艾尼瓦尔就拨通了老板的手机,没想到人家马上就答应了,给的报酬还相当丰厚。那时铜矿厂正开得如火如荼,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何况沙特尔还开着自己的拖拉机,三年下来,沙特尔就成了镇子上的第二个有钱人了。
艾尼瓦尔找到沙特尔的家,沙特尔正站在院子里,肩头搭着毛巾,一手执着水壶,互相交换着往手里浇水,呼呼噜噜地洗脸。见艾尼瓦尔来了,他连忙擦干脸和手上的水,跟艾尼瓦尔拥抱在一起,双方用力拍着对方的后背,说着祝福的话。
两人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儿,艾尼瓦尔就提出了要借用沙特尔的拖拉机的事情,沙特尔右手握成拳头,击在左手掌心里,发出“啪”的一声响,说:“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亲自来给你当司机!”
艾尼瓦尔笑了,说:“就你那辆老爷车,走起路来哼哼唧唧的,你不开,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敢开呢!”
两人是多年的同学加朋友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谁会计较。沙特尔一笑,说:“别看我这拖拉机样子难看,但心脏年轻得很,攒劲着哩!”
两人约定好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碰面,艾尼瓦尔就走了。
全镇上的人都知道,是哈丽丹的到来,才使得艾尼瓦尔的行为变得古怪起来,包括要把那群石头羊赶回家的事。
哈丽丹是位漂亮的姑娘,人称“黑牡丹”。她原本不是镇子上的人,而是那个一听见名字小镇人都要肃然起敬的城市里的人,那个城市叫乌鲁木齐,听说那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牛。好多年前,也就是新中国刚成立后不久,小镇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从天山北麓仓惶逃窜到小镇的土匪,被解放军围在小镇里,战斗打得很激烈,枪炮声响了一夜,最后土匪全部被歼灭。在那场战斗中,哈丽丹的爷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因为他是解放军潜伏在土匪当中的卧底,详细而准确的情报,让解放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土匪包围得水泄不通。爷爷后来从部队转业到乌鲁木齐,退休前已是正厅级的领导干部。从岗位上退下来后,哈丽丹的爷爷患了神经官能症,整夜睡不着觉,嘴里一天到晚念叨的,都是那个地处昆仑山北坡的小镇。家人虽然没有去过那个遥远的地方,却早就对小镇的静谧、人的善良、牛羊的肥壮了然于心。在有关方面的关照和家人的努力下,哈丽丹的爷爷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再次回到了日夜思念的小镇。他住进了镇上为他腾出的房屋里,那是几间靠近镇政府的砖房,在哈丽丹和爷爷住进去之前,镇上专门进行了全方位的粉刷。一回到小镇,爷爷身上所有的不适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还哼起了小时候学的牧羊曲。有一天,爷爷对陪同自己来小镇的孙女说:“你回去吧,公司里那么多的事情,你一来,还不都乱了套。”哈丽丹笑了,对爷爷说:“地球离了谁不转呐,放心,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哈丽丹是爷爷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就连户口都跟着爷爷奶奶,一会儿见不着孙女,爷爷就会不得安生,直到哈丽丹出现在他的面前。后来奶奶过世了,哈丽丹就更是爷爷不可或缺的拐杖了。看见爷爷来到小镇后,犹如焕发了青春,每天爬山、散步、做俯卧撑、跟牧民交流、关心小镇的未来建设,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哈丽丹心里就明白了:想让爷爷再离开镇子回乌鲁木齐,回到济济一堂的儿孙们面前,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她就打电话给自己的老板,说自己准备在镇子上陪爷爷一段时间,自己的工作先让副手顶着,反正山下的县城有机场,每个礼拜有好几班飞机往返乌鲁木齐呢,说回去就回去了,便利得很。老板知道哈丽丹跟爷爷的感情有多深,再说爷爷身边还暂时离不开一个贴心人的悉心照顾,就答应了,还打过来一笔钱,要哈丽丹把住所好好修缮修缮,千万别委屈了爷爷跟自己。
哈丽丹呢,做好了长住一个时期的准备,因为她在镇子上的学校里为自己找了个代课老师的差事。山上因为交通不便,老师缺乏,哈丽丹的到来,自然受到了学校的热烈欢迎,山上还从来没有过像哈丽丹这样高学历的老师呢。哈丽丹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那份工资,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这个地处深山的小镇,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空气纯净,也没有山外世界乱七八糟的污染和嘈杂。一直以来,城里人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便捷而自豪,吃水有自来水管,冬天有暖气,休闲有公园,殊不知,小镇简直就是地处仙境的一颗明珠。它的四周是天然草场,盛开着金灿灿的草原菊、蓝莹莹的马兰花,一朵朵白云在头顶悠悠哉哉地飘移,山顶竟是一池千年不竭的泉水,这泓圣水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沟,流到牧民的厨屋床前,如同扯了无数根纤细的线,把圣水跟一家家居民连了起来。最令哈丽丹觉得奇怪的是,有些牧民的居住点明明高出水线很多,可那些水照样汩汩不断地流到他们的家里。哈丽丹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小镇真是神奇,难怪爷爷一离开岗位就对小镇日思夜想,看来这里果真是世外桃源啊!
当然,小镇吸引人的神奇去处远不止神泉一个,还包括不远处的那条玉石沟,离小镇一公里左右的淘金洞,预示吉祥如意的金色雪峰,那群默默吃草的石头羊,等等。神泉在远处的山顶,哈丽丹暂时还只能高山仰止,因为她还没有机会到达那里。镇上的人告诉哈丽丹,神泉不是谁轻易想见就能见的,看神泉的人在去山顶之前,要沐浴熏香,面南祈祷,保证身净心净。至于其他景点,哈丽丹想等自己慢慢考察过以后,做个计划,将来完全可以打造成为一条吸引国内外游客的旅游黄金线。而镇子西头的那群石头羊,哈丽丹倒是一有时间就去看一看,跟它们说些悄悄话。有一次,哈丽丹抚摸着一只个头最大、像“领头羊”似的石头羊说:“谁能把这些石头羊赶回家,我就佩服他有本事。”说完,还陶醉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料,哈丽丹的这句话被悄悄跟踪而来的艾尼瓦尔听到了,艾尼瓦尔不仅听到了哈丽丹的这句话,他还将这句话做出了自己的诠释:“谁要是把这些石头羊赶回家,我就嫁给他。”
第一次见到哈丽丹,是一天早上艾尼瓦尔去朋友家里玩的路上。
小镇很小,就两条街道,呈“凸”型,一条是从山下进入小镇的道路,另一条顺着山势而下。街道的连接处,就是哈丽丹当代课老师的镇学校。在这之前,关于一位曾经走出小镇的高官又落户小镇的消息,艾尼瓦尔也听说了,他还听说陪同高官来小镇的还有他的漂亮孙女。一向高傲自负的艾尼瓦尔觉得,现在的人喜欢矫情,尤其是那些大人物,爱做些亲民近民的动作,说穿了就是惺惺作态,出于宣传的考虑。就说小镇上来的这位大人物吧,很可能是听够了大都市的喧闹,喝够了添加漂白粉的自来水,吃烦了“无毒不在”的食品后,知道小镇是一处清静淳朴、世上为数不多的纯绿色之地后,才回到离开几十年的山里的。至于高官的孙女,人们盛传她漂亮,其实,无非是穿着打扮入时罢了,还有就是小镇人对来自大城市人的“仰望”而已。至于她留在小镇,不外乎就是对山区怀有一种好奇感,新鲜感,等她住上几天,好奇心一过去,自然会耐不住寂寞,很快就会在小镇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令艾尼瓦尔没想到的是,在见到哈丽丹的瞬间,他的自信就土崩瓦解了。
从父亲承包的地处镇子中间的镇供销社里出来,艾尼瓦尔就看见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正带领学生玩游戏。不过,与其说是游戏,倒不如说是她跟学生们用这种办法,印证那句山下人对小镇的说法。一提到小镇的小,人们都会说:“拿一只馕,站在街道的一头往另一头滚,还没等你回过神来,就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了。”此时此刻,女老师叫一名女生跑到镇子的一个高坡儿上,从街道中心将一块形状似馕一样的石片像小孩儿放铁圈儿一样,让石片儿从高坡上飞速滚下来。结果,那块石片儿总是在半道上拐了弯儿,还差点儿落到“哗哗”奔涌的山泉水渠里,女老师和同学们乐得“哈哈”大笑。艾尼瓦尔看呆了,跟着了魔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怪异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就拽拽老师的衣服,示意她注意大门外呆鹅一般的艾尼瓦尔。其实,哈丽丹早就注意到这个小镇青年了,她笑吟吟地看了艾尼瓦尔几眼,朝艾尼瓦尔摆了摆手,便扭身走进教室里去了。艾尼瓦尔的心犹如受到电击,灵魂早飞到了九天之外。事后,艾尼瓦尔使劲儿回忆女老师冲自己摆手的情景,她的手不是举得高高的,而是随意地垂搭在腰际,纤细的五指微微翘起、张开,微风吹送的一样,左右晃动了几下,朝艾尼瓦尔招呼示意。也就是这几下,那种天仙般的温柔、大都市女子的开放、知识女性的落落大方、见识不俗的自信,惊得艾尼瓦尔天旋地转。
自从艾尼瓦尔家成了镇子上的首富,没少有媒婆迈进他家的门槛儿,更没少有多情的姑娘对艾尼瓦尔眉目传情,就是下山进货,在县城歌舞厅跟无数靓丽的女孩子“歌舞际会”,艾尼瓦尔也没有碰上哪怕是让他稍稍惦记上一天半天的姑娘。没想到,自己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心上人,她就在咫尺之间的地方。为了自己的大意,也为了自己可笑的狂傲,艾尼瓦尔懊悔得几乎抓狂:“早该注意一下学校的,你却偏偏视而不见——你他妈的!”
好在,艾尼瓦尔是个知错就改的人,“我得把她盯紧了,”艾尼瓦尔在心里发下誓言说,“她就是我的——不,她肯定就是我的!”
确定了自己今后的努力方向,艾尼瓦尔就成了一个全天候侦探雷达,悉心地收集着有关哈丽丹的点滴信息。好在镇子不大,哈丽丹的日常行为几乎都能够为艾尼瓦尔所掌握。
这天,山下来了几辆轿车,从车上走下来几个气度不凡的人,他们在小镇上挥舞手臂,指指点点。据说这是一个什么工作组,由州、县两级主要领导陪同,他们依次视察了镇上的地毯厂、养兔场、水利工程、义务教育等,原定当天下山的,谁知到半下午的时候,几团乌云从山里涌出,几阵山风吹过,就开始下起了雨,雨虽然不是很大,但山高路滑,为了确保上级领导的生命安全,他们只好委屈着在镇上住了下来。小镇人原本就好客,加上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从大地方来的,他们杀鸡宰羊,奉上了当地最好的玉沙泉酒。吃罢有名的昆仑山手抓羊肉,喝了酱香醇厚的玉沙泉酒,客人们原先端着的姿态放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一场载歌载舞的“麦西来甫”了。为了让客人们玩得尽兴,镇上事先约好了一些青年男女,哈丽丹和艾尼瓦尔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那是艾尼瓦尔第一次跟哈丽丹近距离接触,他接连邀请哈丽丹共舞,根本不给旁人机会,更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艾尼瓦尔的表现让在场的人看不下去了,难道你想独霸这么一位貌若天仙的都市美女不成?工作组的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用那种见过一切的神情笑了笑,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镇政府的人员对这个自以为是且过于霸道的家伙有点恼火,镇长示意秘书出面干预,秘书就在每一次音乐响起时,在哈丽丹跟客人中间穿针引线,把艾尼瓦尔晾在一边,气得艾尼瓦尔的牙根儿痒痒的。
舞会结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来,天空变得灰白灰白,可以看见远处半空中雪峰的雪线下降了好多,寻常就安静的小镇此刻显得愈加静谧。镇政府秘书要找人护送哈丽丹回去,哈丽丹婉拒后,艾尼瓦尔趁机上前,主动请求送她一程。因为怕被拒绝,他还临时撒了一个小谎,说自己正好跟哈丽丹同路,想不到哈丽丹爽快地同意了,这让艾尼瓦尔的心狂跳了好一阵。
走到半路,哈丽丹突然提出了一个让艾尼瓦尔求之不得的要求,她问艾尼瓦尔,能否陪她到镇子西头的那群石头羊那里转一转。艾尼瓦尔竟激动得一口气憋在胸腔处,没有及时说出“愿意”两个字,气得他差一点儿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
两人来到石羊群里,哈丽丹找了一个不高不低的石头羊的脊背上坐下来。哈丽丹问艾尼瓦尔:“那天站在学校大门外盯着我看的是不是你?”没等艾尼瓦尔回答,她又说:“你的舞跳得真好,比好多乌鲁木齐的小伙子都跳得好,像在歌舞团练过一样。”随后她又叹口气说:“可惜小镇上没有一处跳舞的好地方,小镇碱大,舞一跳起来,碱就随着尘土飘扬,呛人不说,还影响人的身体健康。”艾尼瓦尔当时就在心底对着哈丽丹默默发下誓言:我一定要在小镇建一处白色的住房,里边有一个很大的歌舞厅,地面用水泥抹好后,再铺一层地板砖,墙壁贴上墙面砖还不算,还要挂上人工编织的挂毯,挂毯上绣着大城市里流行的卡通画面,让你在那里好好跳,跳个够!
第二天艾尼瓦尔就组织人,开始往家“赶”石头羊了。
艾尼瓦尔要盖房子,父亲不反对,孩子大了要结婚成家,没有像样的房子哪行,何况房料早就已经备下了。艾尼瓦尔要在盖的房子一头加盖大一点的舞厅,父亲也没有表示不同意,因为未来的生活更好了,有个专门的舞厅,可以随时举办“麦西来甫”,那时候,他就牵着小孙子的手,给来家唱歌跳舞的客人们倒茶续水。可是,当他听说艾尼瓦尔要把小镇西头的那群石头羊赶回家的时候,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追到石羊群那里,拽着艾尼瓦尔的袖子说:“石羊群在这里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过要把它们赶回自己家,它们是整个镇子的,不是某一户人家私有的。”沙特尔跟几个好哥儿们犟嘴说:“那是他们莫(没)本事,艾尼瓦尔有本事,今天就要把石头羊赶回家试试!”
沙特尔话音未落,镇派出所的警察骑着三轮摩托车来了。远远地,警察就勒令他们住手,说谁再敢动一镐石羊群,他就把他当成破坏文物罪给抓起来!艾尼瓦尔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说:“不就是一堆乱石头嘛,我今天偏就弄回去了,看派出所到底能不能以破坏文物罪治我的罪。”说着,他夺过一个朋友手里的十字镐,就“咚咚”地猛刨起来。警察跳下三轮摩托车,亮出手铐,上前就要铐艾尼瓦尔的时候,镇政府秘书和哈丽丹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哈丽丹的到来让艾尼瓦尔一下子乖了好多,他气喘吁吁地站到一旁,不知道哈丽丹的到来,是阻止他做这件事呢,还是支持他做这件事。因为激动,他只是隐隐听到镇秘书对大家说:“多亏了哈丽丹老师的建议,镇上已经规划了一条以小镇为中心的旅游黄金线,上面已经确定立项,等资金一到位,马上就动工兴建,石羊群就是其中一处重要景点。因为据传说,这群石头羊是王母娘娘当年送给一个可怜的牧羊人的,这位牧羊人靠王母娘娘的神羊发了财后,就将神羊一只一只地分给跟自己当初一样穷的牧民们,从此以后,昆仑山里的牧民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羊群,为了感念王母娘娘的圣恩,那牧羊人就按照当初王母娘娘送羊群给自己的场景,从远处的神山上运来这些神石,以示祭祀。”大伙儿一听,觉得这事儿似乎有点靠谱,就再没有说什么,纷纷离开了石羊群。而艾尼瓦尔呢,似乎觉得哈丽丹也是不赞成自己这样干的,便坐上沙特尔的破拖拉机,摇头晃脑地回去了。
当天晚上,艾尼瓦尔跟几个朋友在沙特尔家喝了酒,由于白天的一肚子气并没有消掉,加上又多喝了几杯,回去的时候,艾尼瓦尔就有点踉跄。他一边走一边想:在这个小镇子上,真正的坏人极少,大慈大悲的好人也是少数,不好不坏的人占绝大多数。但有一种人,如果真按好和坏归类的话,应该属于不好不坏这一类。但他又很讨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镇政府的那个总爱出头露面的破秘书。有好几次,艾尼瓦尔去学校找哈丽丹,都被早已熟悉他的学生告知说,她到镇秘书的办公室去了。就在他聚集人“赶”石羊群的前一天,他没有在学校寻见哈丽丹——否则就不会出现早上那尴尬的一幕了——就来到镇政府大院,一进大门,果然看见哈丽丹在秘书办公室,两人在说着什么。秘书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哈丽丹则干脆坐到办公室的桌面上,不时地仰脸盯着一侧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个象征雄性力量的藏羚羊头骨,头骨上的两只犄角直指屋顶,靠在办公室另一端的两个资料柜上,还站立着秘书自己亲手制作的雪鸡、狐狸、鹞鹰等动物标本,在哈丽丹略具崇拜的目光中,秘书已经得意的红头紫脸了。艾尼瓦尔躲在一片沙枣树的后边,手心被沙枣刺儿扎得鲜血直淌,他忍了好久,到底没有冲进去。“不行。”艾尼瓦尔心里说,“我得找他说清楚,哈丽丹是属于我的,任何人都不能跟我争。为了哈丽丹,我可以丢掉性命,可以挖去我的双眼,砍掉我的双手双脚,就是不允许别人打她的主意!”
艾尼瓦尔摇摇晃晃地来到镇政府院子里,秘书办公室还亮着灯,听见敲门声,门开了,秘书一看是艾尼瓦尔,而且喝得烂醉,就有点不高兴,说:“喝了点儿酒就应该回家好好呆着,瞎转悠什么,我还有事呢,你回去吧。”
“我找你说一句话,”艾尼瓦尔呜呜噜噜地说,“一句话,就一句。”
秘书压着性子,对艾尼瓦尔说:“好,我听着呢,你说吧,赶紧的。”
“她是我的,”艾尼丸尔说,“你……以后……离……离她远点儿!”
秘书觉得很好笑,冲着半山腰的月亮方向挥了挥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你的我的,你有病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听了秘书这几句话,艾尼瓦尔差点儿跌倒,不过就在要倒的一刹那,艾尼瓦尔抱住了秘书的腰,等他踉踉跄跄地离开秘书办公室的时候,秘书像一摊烂泥一样,缓缓地倒在办公室门口的地上。
“你说我有病?”艾尼瓦尔嘟囔着说,“我就让你离她远点儿,告诉你她是我的,你却说我有病……我看你才有病呢!”
艾尼瓦尔还没走到自己的家,就倒在一户人家的围墙一角睡着了,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家的新房盖好了,房里房外粉刷得雪白雪白,尤其是那个客厅,又高又亮堂,他和哈丽丹在客厅里跳舞,没有别人,就他们俩,陪伴他俩的,还有门外一院子的石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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