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瑞芳 胡兆玮
【摘要】本文突破《祝福》解读中静态的二元结构分析,从动态的角度来重新审视祥林嫂的死因,祥林嫂不是以梦醒者、对立者的身份出现的,而是一个被文化遗弃的艺术符号。祥林嫂并不是在与文化的不断反抗中,被文化压制与吞噬,而是在拼命寻求文化的认同时,被自己所依附的文化一次次抛弃,直到付出生命的代价。鲁迅所揭露的不仅在于鲁镇文化所代表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吃人”本质,更在于其吃人的对象和方式,它吃得不是反抗其文化的敌对者,恰恰是努力依附于此文化并寻求其认同的人,内部吞噬的吃人方式就是《祝福》主题的深刻所在。
【关键词】鲁镇文化;文化符号;文化认同;文化抛弃
鲁迅有意以鲁镇显示传统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几乎全部内容:从风俗到制度,从思想到宗教,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世界。正如一些评论家所说:“小说在民俗意味极浓的祝福时节展开,在修辞效果上形成了‘穷与‘富,喜庆气氛与祥林嫂之死的强烈反差”。但小说在祝福中展开意义绝不仅限于此,还在于年礼、祭礼、祝福是鲁镇文化的核心仪式,在这个仪式中发生的一切情景都存在强烈的文化认同与排斥性。因为鲁镇文化与祥林嫂并不是一种敌对的紧张关系,而是一张文化网与其上的节点之间的关系,祥林嫂这一节点不断努力寻求文化网的认同,以确保自己可以存在于此文化网中,而文化网却不断排斥其介入其中,直到完全抛弃她。
一、祥林嫂依恋鲁镇文化却被文化逐步抛弃的过程
祥林嫂第二次改嫁丈夫死于伤寒,儿子又被狼叼去后,又回到鲁镇,她希望再次得到鲁镇文化的认同,却一次次被文化所排斥。首先鲁镇文化排斥的是她的身份,“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和她讲话,但笑容却是冷冷的。”这句话独立成段,说明鲁镇文化接纳的还是改嫁之前的祥林嫂,而不承认祥林嫂再嫁的身份,祥林嫂开始被鲁镇文化遗弃了。
祥林嫂当然意识到了人们对她身份的排斥,为了依附这种文化,她只能用可怜的诉求和不断的自责来获得文化的宽恕和认同。她向人们诉说她的悲惨遭遇,刚开始,“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昕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在这个悲惨的故事中,祥林嫂是一个可怜人,但却说“宽恕了她似的”,这说明祥林嫂努力寻求得到的不是同情,也不是理解,而只是“宽恕”,是重新能被鲁镇文化所接纳。因此她不断地重复孩子被狼叼去是她的罪过:“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反复的诉说,说明了祥林嫂渴望得到文化的“宽恕”与认同,但是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可以看到,在祥林嫂的诉求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诉说“婆家对她的逼婚,”,自己“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完全哑了”;也没有诉说自己的坚贞不屈,“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她就一头撞在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一直以来,她没有反抗的语言,甚至连对造成她悲惨命运的“婆家”的不满也没有表达,她只是不断的诉求与自责,企图用言语的“我真傻”这些自责来赢得鲁镇文化的宽恕和认同,却被鲁镇文化这张网上众多群众无情的离弃,她最终“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鲁镇文化这张网中的许多有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构成了鲁镇文化的大众节点,这些人抛弃了努力寻求其认同的祥林嫂,使得祥林嫂“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祥林嫂通过诉求与自责来努力寻求鲁镇文化网中众人的认同,失败了。祥林嫂努力勤快地在鲁四老爷家工作,试图再次通过自己“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的劳动换来鲁镇文化的认同。但是鲁镇文化这张网中的核心节点人物鲁四老爷更不能认同祥林嫂,他不准祥林嫂参与“祝福”祭祖仪式的各种劳动。这里,不允许参加“祝福”的祭祖仪式,鲁家不让她碰祭品,这不单单是剥夺了祥林嫂的劳动权,这其实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祥林嫂”被鲁镇文化抛弃的标志,这也是祥林嫂最不能接受的事实。
二、祥林嫂用身体赎罪的方式来努力寻求文化认同而被文化彻底抛弃的过程
为了努力寻求并获得这种文化的认同,柳妈给祥林嫂出了个“捐门槛”的主意。有人解释说“捐门槛”是一种祥林嫂是来改变自己的厄运的迷信行为。实际上,“捐门槛”是祥林嫂为了获得鲁镇文化认同所采纳的“赎罪”的巫术行为。文化人类学认为,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可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称为“相似律”,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成为“接触律”或“触染律”。巫师根据第一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经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或触染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
根据接触巫术的原则,祥林嫂以一年的工钱去“捐门槛”,这个“门槛”就可以远距离的代表“祥林嫂”自己,因为巫术认为事物一旦互相接触过,它们之间将一直保留着某种联系,即使他们已相互远离。在这样一种交感关系中,无论针对其中一方“门槛”做了什么事,就必然会对另一方“祥林嫂”产生同样的后果。因此,门槛是“千人踩,万人踏”,也就表示了祥林嫂被“千人踩,万人踏”。根据“相似的东西产生相似的东西”的巫术原则,通过模拟门槛被人踩踏,以产生祥林嫂赎罪的结果。因此,祥林嫂听了柳妈的话去“捐门槛”,表面上看她是封建迷信,为了“死后不被丈夫分成两半”,实际上她通过“捐门槛”这一巫术行为,并不是要反抗自己的命运,也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厄运,而是承认自己“有罪”,并想通过“千人踩、万人踏”的赎罪方式来获得鲁镇文化的宽恕,以此希望能再次获得鲁镇文化的认同和接纳。
祥林嫂用她的身体被“踩踏”来赎罪,这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她以为自己能够获得鲁镇文化的接纳了,“她便坦然的去拿祭品”,但是最后她失望了,当四婶慌忙大声说:“你放着吧,祥林嫂!”的时候,祥林嫂受到了更为沉重的打击:“她象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祥林嫂受到的“炮烙”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彻底的失望。她失望的不是死后被丈夫分成两半,而是捐门槛赎罪以后,依然无法获得文化的认同。祥林嫂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赎罪,却依然被鲁镇文化彻底抛弃了,她感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获得鲁镇文化的再次认同,她彻底被努力却不得的结果打击击垮了,“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鲁镇文化这张网是祥林嫂最依恋的精神世界,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这个节点可以存续在这张文化网上,她甚至通过“捐门槛”来“千人踩、万人踏般”虔诚的赎罪,却依然得不到文化的认同,因此这种排斥感给了她极大的压力,她觉得没有归属感,她的精神家园鲁镇文化已经把她抛弃了,所以她“害怕”,“惴惴的”,没有家的感觉,“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鲁迅把祥林嫂对鲁镇文化的依恋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反抗,只能看见她寻求认同的努力和被鲁镇文化抛弃以后的空虚感和无归属感。
三、样林嫂希望死后的世界可以获得文化的认同却被无情抛弃的过程
祥林嫂拼尽了全身心的力气,企图获得她所依恋的鲁镇文化的宽恕与认同,但最后还是在祝福这个祭祖仪式上被排斥在鲁镇文化之外。此时虽然她人还在鲁镇,却被鲁镇文化排斥在鲁镇之外了。祥林嫂得不到归属感,精神上没有文化家园,整个人都“呆坐着”,失去了生存的支撑。恰在这时,祥林嫂遇到了“我”这根救命稻草,希望在“我”这个来自鲁镇之外的“知识分子”这里找到一种可以认同她的文化因子,希望在死后可以一了百了。祥林嫂对“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的追问,并不是在怀疑鲁镇文化中的“鬼神之说”,也不是出于“觉醒者”的反思,而是希望这种被鲁镇文化的排斥不要延续到死后的世界,但是“我”模棱两可的回答没给她任何希望。“那么,也就是有地狱了。”祥林嫂知道自己在地狱这个世界依然不会得到宽恕和认同,连死后都得不到内心的安宁。这种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宁恰恰表现了祥林嫂对鲁镇文化的认同和依恋,也表现了鲁镇文化对祥林嫂的无情抛弃和吞噬。最后,祥林嫂彻底被鲁镇文化所抛弃,从一种文化的抛弃发展成为实体的抛弃,原来是鲁镇文化不接纳她,祭祖的文化仪式不允许她参加,但还允许她在鲁镇干活、吃饭、生存,而现在不仅被文化抛弃了,连生存也被剥夺了,她只能死了。而注定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因为在实体被抛弃之前,她已经彻底被鲁镇文化抛弃了,所以在这个文化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关心,也不知道祥林嫂是怎么死的。
正是由于祥林嫂这个下层劳动妇女对这种“儒释道”鲁镇文化的一再依恋与寻求认同,却被鲁镇文化一次一次逐步抛弃,最后祥林嫂在没有文化认同的寂寞和失望中死去,才使得文章的主题更深刻。祥林嫂是一个被文化遗弃的艺术符号,她并不是在与文化的不断反抗中,被文化压制与吞噬,而是在拼命寻求文化的认同时,被自己所依附的文化一次次抛弃,直到付出生命的代价。鲁迅所揭露的不仅在于鲁镇文化所代表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吃人”本质,更在于其吃人的对象和方式,它吃得不是反抗其文化的敌对者,恰恰是努力依附于此文化并寻求其认同的人,内部吞噬的吃人方式就是《祝福》主题的深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