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生存艺术
——谈《汾州狐》《狐联》

2013-01-31 04:42李志红
淄博师专论丛 2013年3期
关键词:名士史铁生艺术

李志红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科研处,山东 淄博 255130)

当代作家史铁生,写过一篇关于《女人》的随笔,很短,有过这样的说法:

尤其今天,要经常听听女人的声音,因为这个世界被男性的思考和命令弄得很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归了。

我从小到大总相信真理在女人一边。不是以为,是相信。这信心,可能是因为母亲,也可能是因为爱情。无论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爱情,终归都是因为艺术。女人的心绪、情怀、和魂牵梦萦的眺望,本身就是艺术之所在。比如,一个孩子落生时,一个疲惫的男人回家时,这时候,艺术的来路和归途尤其见得清楚。[1](P300)

可见,女人是艺术的所在。这一点,在史铁生的表述里,我们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事实情况是,这个世界一直被男性的声音占领着。女人艺术化的生活,生活的艺术化,还没有人来关注并研究她,或者关注并研究女人的还不够多,没有形成气候。这与时代和传统有关。

《汾州狐》和《狐联》是《聊斋志异》中的两篇非常短小的描写女狐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生动形象地描写了女人的可爱俏皮、机警诚信,以及那充满着生命活力的笑。在男权制的传统文化影响下,女人们还能够自得其乐并艺术地生活着,实在难能可贵。女人是艺术的所在,女人内心的丰富和强大,充分显示了女人的才能和魅力。今天,我们想透过《聊斋志异》中的两篇小文——《汾州狐》和《狐联》来理解女人的美和女人生活的艺术。

《红楼梦》中,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来评判男人和女人,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是的,在那个时代,男人的世界里充满了权利和金钱的追逐。而女人则相对单纯得多,纯粹得多。除了关注家庭和感情,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放在女人的心上。当然,像王熙凤那样的,是一个例外。鉴于此,曹雪芹能发出此种感慨,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我们知道,在清代初年,统治者为大搞“剃发易服”而杀戮汉族反抗者,以及后来的大兴文字狱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而这一切,都是男人之间的争夺,男人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仔细思考一下,我们甚至发现,在社会层面上,女人是缺席的。这里没有女人的身影,没有女人的声音,更没有女人的思想和情感。在那个时代,我们只能从家庭生活中找到女人。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女人在家庭这个狭小的圈子里,依然活得精彩而艺术,这是被男人们一直忽略的东西。在男权制时代,男人们只承认自己的能力,自己的霸权,他们眼中的女人不过就是所谓“屋里的安琪儿”。可是,当我们借助《汾州狐》和《狐联》走进女人的生存世界时,我们发现,女人同样有才能。

透过《聊斋志异》中的这两篇小文,让我们穿越层层社会迷雾,走到家庭和爱情里,寻找女人生存的艺术。

我们先看《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绝。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渡?”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2]

透过这个故事,这一女狐的生存艺术,我们总结如下:

第一,勇敢地追求所爱。故事一开始就交代,这个朱公“居廨多狐”。也就是说,他会经常遇到狐。可见,他与狐们是互相了解的。正因如此,在其某天的“夜坐”中,这一“艳绝”的女狐来到他的面前。很显然,女狐是来求爱的。女狐的大胆和勇敢,可敬可佩。要知道,在那一时代,更多的女性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用这些思想不仅捆绑住了自己的情感,还捆住了自己的行为。在漫长的男性话语霸权文化中,女人被逐渐塑造成了内敛、忍耐的特征。所以,许多女权主义者强调,女人不是生而为女人的,而是逐渐形成这些所谓女性气质的。在这个过程里,女人与男人本来只是生理性别的不同,而社会性别一致的人,现在却变成了连社会性别也不一样的人。女人被关在家里,致力于做家务、带孩子,服务于丈夫的一切。就像古人在造字思想中体现的“妇”,是女人拿个笤帚做家务;“好”就是女人抱着孩子看孩子。于是,女人在逐渐被塑造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她们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来这个世界活着的目的。女狐的做法,无疑是那个时代大胆追求爱情自由的宣言,这是争取女权的意识。与其等待爱情找上门,不如自己主动寻找爱情。勇于把握自己的人生,就是给自己争取获取美好人生的机会。

第二,俏皮迂回。在男权社会,女人要追求生存的幸福,实属不易。女人的生存艺术,在俏皮迂回这一点上,显得尤为突出。小说中,朱公看到“艳绝”的女狐出现在灯下,便“遽呼之来”。女狐先是停下脚步,继而笑,然后说话“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俏皮之态跃然纸上。这种反问,既有开玩笑的语气,又有缓和气氛、维护尊严的用途,还使得朱公对她聪明伶俐的反问充满了兴趣与惊讶。于是,后来朱公便“笑而起”,并向她道歉了。我们认为,女狐的这些话语其实是对男性权利的公然挑衅,同时,这一语言背后也透露出了男人在一个家庭中地位的崇高。这个反问,用肯定句来理解就是若是在男人自己的家里,他这样大呼小叫是一点问题没有的。这个女狐,用自己的智慧和机警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为自己争得了被尊重的权利。

第三,善解人意。男人常常以其成大事而不拘小节,搪塞其不善解人意的性格缺陷。善解人意,不仅可以赢得别人的喜欢和信赖,还可以为自己了解别人铺平道路。故事中,两人要分别,朱公不忍心离开,表现得恋恋不舍。此时,女狐肯定心有所动。因为,后来,她说要去拜访故旧。其实,这是请求河神帮忙,使河神能为她的爱情开绿灯,使她能够与心上人朱公再待一段时间。可见女狐的善解人意。小说虽然没有描写,在后来的十天里,朱公与女狐到底有多恩爱与多恋恋不舍。但可以想见,女狐的善解人意一定为其赢得了朱公对她的好感。这个故事,蒲翁若要继续写下去,该会写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第四,诚信待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诚信应该是做人之本。不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人身上,这一品质都比较缺少。可是,在汾州狐这里,却实现了。朱公要回家奔丧,希望与女狐同行,但是女狐坚持原则“狐不能过河”。后来,发现朱公“恋恋”,便去请求河神批准。当得到河神允许后,才与朱公一同过河。河伯限其“十天往复”,后来,她“至十日,果别而去”。真是一个讲究诚信,且干脆利落的可爱的女狐。笔者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狐狸不是狗,不能淌过河水。在这里,蒲松龄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显然是为了凸显女狐的诚信而设立的细节。这一细节的铺设,使小说当中的汾州狐形象摇曳生姿。

我们再看《狐联》:

焦生,章丘石红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3]

这个故事很逗,也很有趣味。蒲松龄用寥寥数笔,就给我们活现了两只聪明伶俐又富知识修养的小狐狸形象。

这两只小女狐的表现,真是应了史铁生对女人的判断和赞誉。笔者以为,在这个短小的故事里,女狐的表现堪称艺术。

第一,言谈举止必带笑。在本故事中,出现小狐狸言谈举止的一共有4次。第一次是她们的露面,“抚几展笑”。面对一个正在读书的书生,她们一边抚着案几,一边展开其笑容,极有分寸,且充满亲和力。第二次笑,她是为了缓和气氛。因为焦生“正色拒之”,并声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狐是笑着解释并套近乎的。后来的两次笑,是因为女狐让属于名士且是专心读书的读书人,对对联,没有对上。此时她的笑充满了对假名士的嘲弄。“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名士原来都这样啊,连幅对联都对不上,还要人家狐女替你对上!笔者喜欢女狐笑的艺术,她的笑充满了韵味,充满了情趣。

女人的笑,是动人魂魄的。恰到好处的笑,不仅能营造轻松愉悦的生活氛围,还可以化尴尬为和气,化腐朽为神奇。我们说,在本故事中,焦生是了然无趣的,他的“正色拒之”“咄之”,以及“凝思不就”,就已经显示了他的呆板和缺少生活的艺术趣味。而女狐的四笑,与焦生的无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狐的活力四射,焦生的死气沉沉,让人感同身受。

这样的状况与那个时代的现实生活中,男性与女性的对比颇为相似。男人在参与社会活动的过程中,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性情,他们已经把板起面孔说教当成了一种自觉性的习惯行为。而女人较少受到社会生活的污染,这也就使得女性较为单纯和天然。

第二,语言机警,富有知识品位的打趣。女狐的机警,确实富有情趣。当焦生“正色拒之”时,她用轻松的语言与书生开玩笑“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胡须,是男性性征的重要表现。她的打趣,显然还有善意的嘲弄的味道。胡须像男人,但行为却没有男子汉的气魄。这是对男人的鼓励,还是对男人的揶揄?两者兼而有之。后来,当女狐得到毫无情趣的回答时,姑娘亦庄亦谐地逗引“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这话不仅委婉地讥刺了现实,也是再一次打趣书生。没有想到,即使男女情事,也被这一女狐说的那么情味盎然。可以看出,这是既有修养又有趣的狐狸。小说的最后,又再次证明了这小女狐的修养之高。因为,她出上联,这个以读书为业的名士书生却无法对出,女狐只好自己对出后,扬长而去。并且,狐狸们是笑着离开的,她们的笑确实大有深意。原先,她不是表白书生能对出她才肯离开吗?现在,为何没有对出也自动离开了呢?笔者认为,小狐狸这个行动本身,已经看出了她们对这种假名士的不屑。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笔者以为,女狐来打趣焦生,其实她没有真正与之云雨的念头。毋宁说,女狐是来试探的。她要通过自己的行为来试探,焦生是否值得自己托付一生。最后,女狐证明了焦生不过是空有其名的假名士而已。所以,她就根本没有必要非得在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张岱在《夜航船序》记下的那个“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有趣故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4]

当你发现,原来你如此崇尚的士子不过只是假象时,也就只有像这个僧人表现出来的那样,畅快地休息一下了。僧人这一行为与女狐的行为,有相通之处。一开始,她把他当名士,与之打趣充满知识品位且情味盎然。当其真正试探出焦生不过尔尔时,也就只有大声地嘲笑着离开了。

确实如史铁生所说,女人这里是充满艺术的。男人世界里的争夺和打杀,充满了血腥。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已经找不到艺术,这一让人神清气爽的东西。在现世人生中,我们常常看到男人掌控一切,女人不过是男人所掌控的世界里的一枚漂亮一点的棋子。可恰恰就是许多大男人不在意的小棋子,却展示了其艺术的一面。

参考文献:

[1]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3]蒲松龄.聊斋志异[M].长沙:岳麓书社,1997.

[4]张岱.夜航船[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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