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棣
2012年出版,由Catherine M.Orr等三人联合主编,近20位教授撰稿的《对女性/社会性别学的再思考》一书,是一本研究讨论美国大学中女性/社会性别学教学,特别是本科生教学中理论问题的文集。对于国内从事妇女学教学研究的同行来讲,这本书值得一读,原因有三点:1.这是一个集体的工程,撰稿者来自美国各地,所任课的学校有大有小,学术地位不尽相同,所以展现了一种比较宽阔的视野,有助于我们了解美国女性/社会性别学理论与教学的全貌。2.以往国内国外在谈到女性/社会性别学教学时,一般都局限于“教学的状况”的问题,很少涉及“教学的内容”的问题。这本书从教学的指导思想、教学目的、理论基础、方法论等不同侧面对当前女性/社会性别学的“教学的内容”进行了全方位的反思。3.这本书的内容翔实、言之有物、文体朴实、通俗易懂。这也是对近20年来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所特有的艰涩文风的一种纠正。
美国大学中的女性/社会性别学是20世纪60年代末兴起的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占领高等教育,参与社会意识形态打造的成就之一,曾有过三十多年的辉煌。女性/社会性别学最鼎盛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美国四年制大学都设有女性学中心。我于1989年到美国,正值女性学大发展之时。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俄亥俄州立大学女性学中心主任苏珊·哈特曼(Susan Hartmann)在一次会上骄傲地说,毫无疑问,女性学的壮大和发展将是20世纪后二十年学术界最伟大的成就。虽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是女性/社会性别学所取得的成就的确不可非议。首先从政治上讲,女性/社会性别学对改变美国高等教育的话语作出了贡献,把“社会公正”、“社会批判”等概念纳入学术语言。从学术组织/学术机构上讲,女性/社会性别学冲击了“学科”的概念,其“超学科”、“跨学科”、“学科际”的组织形式,也为在大学工作的女教授们提供了一个不仅是学术的、更是感情联系的基地。女性/社会性别学开始成立的时候,正是美国大学学术组织建构中所谓“区域研究”盛行之时,比如,亚洲研究、美国研究、非裔美国人研究等等。女性/社会性别学最重要的成就是在短短的二十年里,建造了自己的教学体系和内容:根据女性主义的理论和社会实践发明了一系列关键词语,并围绕着这些关键词语,建立了学术范围,包括教学规范、研究规范,进入了高等教育体制。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女性/社会性别学开始衰落,衰落表现在各个方面。从社会政治经济的大环境上看,新自由主义的极端利己主义占了上风,西方第二波女性主义的主流,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被妖魔化。组织上的危机更为明显,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女性学中心都要“更名”,正名为“女性/社会性别/性学中心”。作为60年代妇女运动的理论和第二波女性主义的学院定位,女性学(Women’s Stud-ies)成立的本身已经标志着那场轰轰烈烈运动的结束。由社会批判运动转变为社会学术体制内的一个机构,尽管这个机构没有被完全承认——绝大多数的女性学的机构设置是“中心”,而不是“系”,因此没有单独决定教师能否提升和终身制的权利——但是机构化本身业已说明其革命性的基本丧失和政治的妥协。作为处在体制边缘的“中心”,女性学从来没有中断过自身在大学教育中的合法性及合理性的申辩。大约从1994年起,是否用“社会性别学”(Gender Studies) 来替代“女性学”(Women’s Studies)的争论持续不断,经历了四次全国范围的激烈的辩论。坚持使用“女性学”的一方认为,“社会性别”早在80年代就已经被社会主流接纳收编,其原本的批判性丧失,成为一种社会分级的表述,而“女性学”坚持女性主义的社会批判性。而主张用“社会性别学”的一方认为,学校资源和资金不愿意负担社会批判性太强的女性学,所以要作一些妥协。另外,女性学所强调的社会批判性与资本主义对劳动力的要求南辕北辙,严重影响了毕业生的就业问题。社会性别学可以拥有更广阔的社会和学术空间,不但可以包括女性,还可以包括男性,促成男性学的形成。当然,还可以包括第三性及各种其他的性取向。也可以包括对性的自然性的研究等等。争论的结果,社会性别学获得全胜。至今为止,美国95%以上的女性学中心更名为“女性/社会性别学”中心或“女性/社会性别/性学”中心。
有衰落,就会有反思。《对女性/社会性别学的再思考》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对女性/社会性别学进行反思。它没有去谈衰落的外部因素,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支撑女性/社会性别学的主要概念上,通过对女性学/社会性别学的基本概念的建构历史,其意义转变的叙述,引起了对女性学的整个体系的反思。全书除了前言和结论外共分十八章。每一章讲述一个概念。这十八个概念是:女性主义(Feminism)、交叉学科 (Interdisciplinarity)、方法(Method)、方法论 (Pedagogy)、行动主义 (Activism)、波(Waves,也有译为“浪潮”)、被围困(Besiegement)、社团 (Community)、交叉性 (Intersectionalilty)、身份(I-dentity Politics,政治)、奇异(Queer,国内译成“酷儿”)、学科 (Discipline)、历史 (History)、世俗 (Secularity)、性 (Sexuality)、超(Trans-,也有译为“跨”)、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跨国(Transnational)。每一章的写作结构基本相同:概念的来龙去脉,如何提出的,如何发展的,如何固定化的,内在的问题,矛盾是什么。十八章讲了十八个故事,这十八个故事厘清了美国/加拿大女性学的教学的内容和方法,凸显了女性/社会性别学自己的一套话语、自己的历史、持久的理论张力和争议。引起我注意的是第六章和第十三章,即“波”和“历史”。
西方女性主义用“波”这个概念或者意象来组织自己的历史发展开始于60年代。当时的美国和加拿大的女性主义者自封为“第二波”以之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第一波”女权运动建立起一种相关性。90年代兴起而且延续至今的“第三波”承继了这个传统,用“波”这个概念来谈对“第二波”的批判继承。这一章的作者阿斯特里·亨利(Astrid Henry)认为,用“三波论”来书写女性主义的历史有很多误点和盲点。首先,自然界的“波浪”有涨潮有退潮,“三波论”要说明的是这一百多年来,女性主义运动经历了三次高峰,三次高峰的间隙中就是低潮。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描述,比如,在“第一波”和“第二波”之间的30年代到50年代,正是美国的劳动妇女争取同工同酬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波”与“波”之间呈现的是一种代际关系。亨利指出,用代际关系解释历史,好像历史是一代人与另一代人的对话,好像每一代人都有属于那一代的意识形态,这本身就抹去了历史的复杂性。“三波论”给出了一种简单的、线性、以时间为分界的女性运动历史:“第一波”是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诉求;“第二波”的主干是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第三波”就是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但是如何处理两波并存的情况?比如,持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第二波”的一些学者在后现代主义的21世纪仍然有新的建树,她们属于哪一波呢?“三波论”是以年龄分代,这无疑是非常本质主义的。这里我想到,中国也有这种代际的表述,比如,电影导演。还有自从“80后”一词出现后,每十年加上一个“后”字就成了一代,然后本质主义地为每一个“后”加上标签,造成一种肤浅的身份认同。
亨利认为,“三波论”的另一个理论误区就是用家庭结构中的“母亲—女儿”的关系来讲述运动的承继。女性主义总是在有意识地排除社会性别角色,但是又总是无意识或潜意识地向社会性别角色回归。“波”是海洋地理概念,表达的是女性的,周期性的,不会有本质变化的,原地不动的意思。所以亨利反对用“波”这个“女性海洋地理”概念来描述美国女性主义的历史发展。如果非要用“波”这个词,就要把它改成无线电波的,持续的,多频道的意义,是多元的。亨利对“三波论”的批判还涉及英语的学术霸权问题。女性主义的“三波论”似乎成为一种全球的普遍模式来断代,划分妇女运动发展的不同时期,这样,美国和加拿大的女性主义史就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全世界的女性主义史。她呼吁寻找新的理论框架来替代“波”。“在我们展望未来时,最好不要见到‘第四波’”。[1]102-118
“历史”这一章是由我的同事温蒂·克尔玛(Wendy Kolmar)撰写的。克尔玛是讲授女性主义理论的教师。她在与女性/社会性别学的同事或学生交谈中发现了这样的思潮,就是理论越新越正确,理论越时髦越正确。不论是女性主义理论的教科书还是课堂里的教学,一提到经典的理论,如马克思主义,或历史上伟大的社会实践,妇女争取同工同酬的斗争,马上就要指出这些理论和实践的时代局限性,否则不足以说明自己的先进和批判精神。这种认识论,被克尔玛称作“现在主义”(Presentism)。现在主义认为只有现在、当下才是认识的制高点。历史是局限的,现在是全方位的,现在可以替代历史。在谈过去经验的时候,我们总在讲缺乏什么或不全面之类的话,拿现在的理论框架,现在的认识去要求过去的实践,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所谓的“思想的现在性”统治了我们的思维,不仅是一种认识论,而且成了一种方法论。克尔玛认为,在女性主义理论讨论中,我们更应该指出历史的承接性,以往的理论最起码为我们迈出了批判性认识问题的最关键的一步,打开了一个空间,所以才有了今天被认为是比较自圆其说的理论。我们和历史的关系是承续的,尽管有时是中断的,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
克尔玛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是历史的空间性,也就是说历史不但包括时间、过程,而且还应该包括初衷和此初衷产生的社会。女性主义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女性主义的历史,诉求是从哪里开始的,然后才能讨论现在,才有可能讨论未来的问题。可是在讨论过去现在将来的连接时,有一种简单化的倾向。她认为,至今为止,在教材中女性主义理论史都被写成了线性的历史,被简单化了。比如60年代以前都是白人的历史,主要是本质主义的争论,70年代到80年代是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和性战争,到了90年代,讨论就集中在平等和差异的问题上。这样就把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忽略了。失去了对社会政治多重问题的关注。她还指出,女性主义历史过分强调个人成就,以人划分思潮,这样理论就显得很单薄。克尔玛也不喜欢女性/社会性别学用来表现自己历史的词汇,用“波”、“代”而不强调“主义”,这样的历史不是一个有分量的厚重的历史。[1]215-239
《对女性/社会性别学的再思考》是一种反思。反思的目的不应该仅是批判现状,指出问题,更重要的是应该提出改进的方法和发展的方向。而这正是这本书的弱点。此书从微观出发,从学科的关键词出发,角度清新,但是因为总体上缺少政治经济的批判,所以结论还停留在微观的把握上,只谈症状不谈根源。加之此书的作者基本上持激进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因此难免表现出了一种小圈子的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