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 艳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建国之后,郭沫若着手于中国外交事业的繁重工作,由此开始了诸多外交活动。比如在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上提出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五项纲领,传达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心声;五十年代曾五次出访苏联,在获得斯大林国际和平奖之后将10万卢布奖金捐作抗美援朝经费;代表中国科学代表团出访第二故乡日本,为建立中日友好国际关系作出重要贡献等等,也由此获得了十分显赫的国际声望。以往学界对郭沫若研究存在着两种相对偏颇的态度:首先是以偏概全。在认定郭沫若建国后整体属性偏向“政治性”之后,就会习惯性地将郭沫若在各个领域的活动都归为“政治性”的范畴,这就势必会忽视除了“政治性”之外郭沫若所表现出来的其他特性;其次是对郭沫若建国后诗歌质量的整体否定。之所以整体否定一方面是由于所秉持的判断标准是《女神》时期的诗歌成就,另一方面便是对郭沫若建国后诗歌的研究不够深入。综合这两种有失偏颇的研究态度,本文试图另辟蹊径,寻找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重新审视郭沫若“十七年”的诗文创作。
借助“公共人物”这一跨学科理论,郭沫若在整个“十七年”所从事的外交事务、所进行的外事活动以及所创作的外交诗文都显得条理明晰并系统化。也就是说通过郭沫若作为中国建国后外交界的“公共人物”这一线索,郭沫若建国后的外交事务和外交诗文研究将另辟蹊径。透过这一窗口所看到的郭沫若及其文学创作远远超越了“政治性”这一定论的论域,也绝非“复杂性”这一笼统说法能涵盖得住的。具体说来,在研究思路上,首先整理和搜集了郭沫若在建国后所从事的诸多外交事务和外交活动,发现郭沫若在整个“十七年”过程中作为中国外交界的官员不仅承担了繁重的外交工作,而且还由此获得了国内和国际外交界的显赫声誉。更重要的是,郭沫若本人在外交诗文中透露出的甘愿为外交事业献身的英雄主义情绪表明了他具有自愿进入公共视野的意识。所以他满足作为外交界“公共人物”的两个基本要素,即相当程度的知名度和自愿进入公共视野。
1949年12月,在《中苏友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刊登了郭沫若在11月完成的诗歌《我向你高呼万岁!》。这是建国后郭沫若所作的第一首歌颂苏联领袖斯大林的诗作,最初版本的原文如下:
斯大林元帅,你全人类的解放者,
今天是你的七十寿辰,我向你高呼万岁!
一个人要活到七十岁,甚至一百岁,
本来并不算的是什么稀罕的事。
一个人假使无益于人而且有害,
那就让他活到七岁也未免太多。
但你,全人类的解放者,你的生命
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生命,全人类的生命。
你的七十岁已经救活了不知道好几万万的人民!
你的七十岁已经是地质学上的年龄了,
已经是天文学上的年龄了,
你是以宇宙的生命为秋,
你是以宇宙的生命为春。
而且空间不能限制你的伟大,
而且时间不能限制你的长寿,
你已经活了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地质年,
你还要活下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天文年,
你无穷尽,你永远无穷尽!
稀奇的是你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劳动人民的敌人,帝国主义者,
战争贩子,大资本家,大地主,
一切剥削人的吸血者和他们的爪牙,
都诅咒你死,愿望你死,并欣幸你死,
你确确实实是死过多少次了!
但你依然活着,而且要永远活着!
旧时代的救世主耶稣
死了一次,据说是复活了一次;
新时代的解放者,你,
死了多少次,也复活了多少次。
耶稣的死是真的,复活是假的,
而你的死是假的,复活却永远是真的。
我曾经看见过你,你伟大的解放者,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六月三十日,
在你的领导之下把纳粹德国消灭了,
拯救了全世界的劳动人民,
恰好迎接了苏联科学院的二百二十周年纪念,
那天晚上你在克里姆林宫
欢燕全苏联的学术界的权威,
战斗英雄,劳动英雄,和全世界的进步学者,
你从七点钟入席一直陪到十二点过,
你和全堂的人同欢共乐足足五个小时。
那是多么惊人的健康和毅力呵!
我曾经看见过你,你伟大的解放者,
那是今年一九四九年的五月一日,
莫斯科举行劳动节的庆祝
在红场上有二百万人的大游行。
我们从捷克的首都布拉格参加了
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的归途躬逢其盛,
时间虽然相隔了四年,而日子
依然是那么光辉灿烂的欢乐的日子
你又在万雷鸣动的欢呼声中
站立在伟大列宁的墓上,
从上午十时站立到下午三时,
你和全场的人同欢共乐也足足站了五个小时。
那是多么惊人的健康和毅力呵!
时间尽管流逝,物质尽管流逝,
你的健康和毅力是不变,是永远不变!
你和辩证唯物主义一样永远不变,
你和历史唯物主义一样永远不变,
你和人类历史走向共产主义一样永远不变!
不,这样的称颂或许有悖于辩证逻辑吧?
你应该也是在变的,但你全人类的解放者,
你是愈变愈坚强,愈变愈健康,愈变愈不朽了!
不朽的马克思和你同在,
你和马克思一样永远不朽了!
不朽的恩格斯和你同在,
你和恩格斯一样永远不朽了!
不朽的列宁和你同在,
你和列宁一样永远不朽了!
原子弹的威力在你面前只是儿戏,
细菌战的威胁在你面前只是梦呓,
你的光热将使南北两冰洋化为暖流,
你的润泽将使撒哈拉沙漠化为沃土,
你的智慧将使江河改流,山岳奔走,
大地永远年青,人类永远如兄如弟!
斯大林元帅,你全人类的解放者,
今天是你的七十寿辰,我向你高呼万岁![1]
诗作刊登时,“郭沫若”名字前面署有“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总理兼文教委会主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苏友好协会总会副会长”等字样。这些头衔的罗列不仅突出了郭沫若在建国后担任着诸多政府要职,是一名典型的“公共人物”,而且更突出了作为“公共人物”的郭沫若发表此文所具备的社会公共影响力。诗作中将斯大林设置成“全人类的解放者”,用“全世界”“全人类”等字眼凸显斯大林伟大的影响力,而且与他相比“旧时代的救世主耶稣”也黯然失色。郭沫若此种近乎夸张的表述,早在建国后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委员会上就有过展现。
1949年10月2日,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委员会成立。郭沫若作为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筹委会主任,做了题为《为粉碎新的侵略战争阴谋而斗争》的报告。报告开篇便显露出郭沫若世界性的眼光:“今天,是世界拥护和平大会常设委员会决定的国际和平斗争日,和平大会号召全世界和平力量,要在这一天一致行动起来,举行保卫和平反对新战争危险的大集会和大示威,以便把世界人民的和平运动更进一步地推向前进。”[2]既然这是一种世界范围内的和平运动,那么在“世界各国爱好和平的人们,都已经奋起响应这个号令”[3]的时候,“中国人民也同样奋起响应这个号召,并决定在这里召开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来表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反对新侵略战争的坚强决心,并和遍及全世界的和平运动密切联系,互相配合,击破新战争挑拨者的战争政策,争取和平的胜利。”[4]郭沫若以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筹委会主任的身份,在新中国正式成立的第二天做此报告,其姿态上足以彰显中国主流政府的官方气质。所以,这种全局高度的发言势必要突出新中国成立的意义和价值。郭沫若以保卫世界和平为切入口将中国放进了维护世界和平的队伍中:“在中国,我们人民革命战争已经胜利,全国人民所热望的,中央人民政府已经成立,这是世界和平阵营的大胜利,是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大失败。中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人民的正式参加以苏联为首的和平阵营,这使得和平阵营的力量更加增强,使得侵略阵营的力量更加削弱了。中国人民为了进一步打击帝国主义侵略者,巩固和平民主阵营,将继续努力肃清国内反动派的残余力量,并用主要力量恢复与发展人民的经济与文化。同时,我们将在这个大会上成立中国保卫世界和平的全国委员会,以便更有计划有步骤地加强中国人民 争取世界持久和平的工作,并与各国人民的和平民主运动建立更密切的联系。”[5]
之所以如此强调中国具有维护世界和平的力量,郭沫若这里的用意有二:首先是向全世界传递新中国已经以新的姿态宣告成立的消息,其次借助新中国具有热爱世界和平的意愿并同时拥有维护世界和平的作用,争取其他国家尤其是苏联的支持,为新中国将来的发展赢得更为宽松和有利的国家环境。由此,在紧接着的10月3日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委员会成立大会上,郭沫若被选为主席[6]。而5日下午,中苏友好协会的成立大会,郭沫若出席大会并成为主席团成员、执行主席之一[7]。就在同日,与李济深、何香凝、张澜、马叙伦等发表书面意见,感谢苏联承认新中国,庆贺中苏建立新邦交[8]。10日下午,与周恩来、董必武、沈钧儒等前往车站,欢迎苏联驻我国第一任大使罗申抵京[9]。由此,建国后郭沫若逐渐展露出作为中国外交界“公共人物”的才能。
作为中国外交界的“公共人物”,郭沫若具有自觉维护国家和社会公共利益的意识。这种意识首先便在1949年11月3日为《中苏友好》月刊创刊号发表的论文中有所体现。郭沫若在题为《十月革命,普天同庆》的论文中,以苏联十月革命三十二周年纪念为引线,首先回顾并肯定了十月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这是人类史上光辉灿烂的三十二年,也是艰难缔造的三十二年。每年的纪念表示着克服了一段的艰难,也就增加着一段的光辉。每年的纪念都给予全世界的人民以新的力量,新的鼓励,新的照明,新的示范。十月革命是人民翻身,创造新的历史时代的一个新纪元。这不仅是苏联人民的节庆,同时是全世界争取解放的各民族人民的共同节庆。”[10]其中的“人类史”“全世界”“新纪元”等字眼已经把苏联十月革命的价值拔高到世界性的视域内。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代表中国公众向苏联十月革命致敬。因为“单拿我们中国来说,没有十月革命,我们还不会就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今天,没有苏联的三十二年的艰难缔造,我们还不会就有今天的人民革命的伟大成就。……我们的人民大革命能够迅速地获得今天所有的这样辉煌的伟大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得以这样迅速而且巩固地建立起来,十月革命成功后的苏联所直接间接给予我们的支援是一个极大的因素。间接的支援有如上述,直接的支援更是举不胜举”[11]另一方面,也是相对被学界研究忽略的一点,那就是郭沫若当时的身份的确代表了官方的意识形态,其发言讲话势必会沾带形而上的官方姿态。但是作为“公共人物”,郭沫若以维护国家公共利益以最高原则,所以透过对苏联十月革命的热情赞颂和高度肯定这些外衣,郭沫若想要传递出来的信息是“加紧向苏联学习,向苏联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各种方面的建设吸收经验!”[12]——“苏联三十二年来的宝贵的建国经验是全人类所共有的珍宝,在今天我们正在用尽全力来加紧建设的时候更是我们当前的范本,我们是应该尽量吸收的。向来我们在学习苏联上,对于文艺和社会科学,比较有些成就,但对于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便有很大的隔阂。在今天我们是应该打破这种隔阂的时候了。苏联在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方面的进展同样是突飞猛进,在我们建国工作打基础的阶级上正应该对于这一方面的经验加紧吸收,要基础打得好,上层建筑也才建得牢。人民政府早就注意到了这一层,得要用大力从各方面来推进,但也希望专家们和青年们自动地觉醒起来,加紧学习俄文,并加紧和苏联科学发生联系。”[13]也就是说,突出苏联十月革命的历史意义其实是为了突出苏联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而这又是为了突出加强中苏两大民族的友谊和合作的必要性。这一合作其实更多是要在借助苏联帮助的基础上发挥中国本国“专家们”和“青年们”的主观能动性。只有发挥中国自身“内因”的自觉创造性,才能实现本国在文艺和科学上的真正进步。这一观念在郭沫若为《苏联历史》作的序言中有进一步的体现和引申。
1949年12月25日,为新华社几位朋友翻译的《苏联历史》作序。《苏联历史》是由A.M.潘克拉娃主编,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集体编著的著作,主要“叙述了一八九四至一九四六年间苏联革命和建设的过程、经验和教训。”[14](P367)郭沫若在序言中这么开篇“苏联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建国史应该就是真正的人类史的创世纪。凡是新民主主义国家的人民,全世界进步的人民,都应该熟读苏联建国史,从这儿来汲取经验,解决自己的问题。”[15](P366)作为开篇,郭沫若提出的这种学习和借鉴苏联先进经验的态度,决定了他这篇序的意义指向——“我们现在正广泛地号召着而且推动着先苏联学习的工作,要学习苏联,难道还可以不学习苏联的历史吗?”[16](P366)但是苏联的经验是否适应我国呢?“我们新生的祖国是工人阶级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和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虽然有发展历史上程序的不同,但建国的原理和方向是共通的。苏联所走的路正是我们的必由之路。”[17](P366)如果说郭沫若建国后借助歌颂苏联和苏联领袖的契机,所要传达出来的是一种“向内转”的信息,那么作为外交界的“公共人物”,郭沫若这种所谓“向内转”的指向又该如何进一步传递出来呢?
1949年12月13日在《人民日报》刊登《我文艺界以刺绣封面纪念册 献给斯大林作寿礼 有郭沫若徐悲鸿齐白石等诗画题字》一文:
[新华社北京十二日电]中国文艺界人士为祝贺斯大林大元帅七十寿辰,特制刺绣封面的纪念册一本,托十日晚离京的苏联文化艺术工作者代表团副团长西蒙诺夫带回莫斯科送交斯大林大元帅。纪念册内有郭沫若的祝寿诗:“斯大林万岁”,徐悲鸿墨笔画的题为“奔向太阳”的马和“如松柏之茂”的松,八十九岁老画家齐白石题为“一实三千年”的彩色画桃,和叶浅予、吴作人、王式廓等人的画,茅盾、田汉的题字和中国作家们的签名。
郭沫若祝寿诗原文如下:
斯大林万岁
伟大的斯大林,亲爱的钢,永恒的太阳!
人类有了你,马列主义才能有今天的发扬;
人类有了你,无产阶级才能有今天的茁壮;
人类有了你,解放事业才能有今天的辉煌。
是你领导着我们,朝宗于大同世界的海洋;
是你教育着我们,西方切莫要忘记了东方;
是你团结着我们,形成了史无前例的力量。
有和平堡垒的苏联,屹立着,无比坚强,
有亚欧新民主国家,蝉联着,蒸蒸日上;
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吐着,万丈光芒。
人类史的内容,已经改换了崭新的篇章;
自然界的序列,也将服从于革命的方向;
斯大林的名号,永远成为了人类的太阳。
万岁!伟大的斯大林!万岁!亲爱的钢[18]
建国后,郭沫若创作了许多歌颂苏联领袖斯大林的诗歌,但是这一首是第一次出现“太阳”这一个意向。在诗中,斯大林被比喻成“永恒的太阳”,这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太阳”,是一颗和“大同世界”“西方”“东方”“亚欧新民主国家”“人类史”“自然界”等集体性名词相关联的“太阳”。那么,相应的,作为本体的斯大林也就不仅仅是一个个体,而被广义地看成“马列主义”“解放事业”“无产阶级”等事业的象征。由此,郭沫若在诗中所透发的对斯大林的赞扬和崇拜情绪就具有宏阔性的特征。对这一特征的认识该有两个层面:一方面,郭沫若既然是中国外交界的“公共人物”,那么他对斯大林吹捧的程度势必直接地受中国官方对苏联的亲疏态度的影响。所以透过郭沫若的诗歌中崇拜情绪的浓淡,即可反观中国当局高层领导群体与苏联政治关系的阴晴。由此可见,郭沫若的外交诗可以被变相地看成中国政治走向的文学化表述。这种以政治性动向调节诗文感情基调的创作,在1950年代以“政治抒情诗”为表征出现了集中性的勃发期,所以郭沫若建国后的外交诗对当代诗歌的创作走向都具有重要的影响。另一方面,和《我向你高呼万岁!》一样,之所以如此高频地运用“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等宏观性词语,说明此时的郭沫若秉持的还是一种具有包孕性视野、具有敞开式特点的世界性民族主义观点。
沿着“太阳”这一意象,到了1950年1月1日《人民日报》刊发的《事无先例的大事》一诗时,变化开始出现。此诗是郭沫若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主席访问苏联,与斯大林会见”而作。诗中有这么一段:
一个东方又加上一个东方,
一朵红星又加上了一朵红星,
双重的太阳照临着整个世界,
从此以后会失掉了作恶的夜阴。
这时,毛泽东和斯大林被喻为“双重的太阳”,所以毛泽东也是一个“太阳”。也就是说“太阳”已经不仅仅是斯大林的专属了。2月15日,就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及其他两个协定的签订,郭沫若作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主席发表了谈话:“我们应该感谢斯大林大元帅,感谢毛泽东主席,是他们两位巨人,把中苏两大民族的兄弟般的友谊具象化了,为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带来了令人欢欣鼓舞的绝好的消息。”[19]谈话中将斯大林和毛泽东都说成是“巨人”,可见“巨人”也不再是斯大林的专属了。
到了1950年10月,《人民画报》第十期刊登了郭沫若创作的题为《太阳要永远上升》一诗。诗作全文如下:
看呵,
太阳红遍了东方,
新中国举行了
旧时代的火葬。
这是劳动人民的胜利,
和平的巨人
屹立在天安门上。
看呵,
耕田驱策着战马,
炼铁融化着废枪,
几百万的战斗健儿
在修堤、筑路、凿河,垦荒。
人民的历史
史无前例的辉煌。
同志们,
战斗还在前方,
和平的堡垒必须坚强。
提防敌人的复辟,
克服落后的现象,
使建设的歌声远扬;
太阳要永远上升,
不许下降![20]
此时诗中的“太阳”虽然并没出现明显的本体,但是联系上下文不能看出“屹立在天安门”的“巨人”势必是中国的领袖毛泽东。很明显的,和这个“太阳”相对的其他诸如“新中国”“人民”“战斗”和“建设”都是具有具体指向的意向。所以和《我向你高呼万岁!》以及《斯大林万岁》相比,这首诗的气势相对减弱了许多,宏阔性的特点也随之变得模糊。
1951年2月14日,在纪念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缔结一周年大会上,郭沫若发表《警告美日帝国主义者》。文章指出:“世界局势经过一年的发展,这条约的庄严而重大的意义,在今天是愈加显著了。中苏两国之间的友好与合作,正与日俱进地愈见加强。条约的中心任务在‘共同防止日本帝国主义之再起及日本或其它用任何形式在侵略行为上与日本相勾结的国家之重新侵略’,在今天看来,更显得毛主席和斯大林大元帅的预见的深远和未雨绸缪的周到。”此时,毛主席已经被放置在斯大林之前,且并没有直指“毛泽东”而是以毛主席代指,其中意味耐人寻思。这种先后顺序在以后的文章中逐渐明显:比如1952年2月14日,在《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缔结两周年之际,郭沫若发表《伟大同盟二周年》,指出“我们中国人民,在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在伟大无私的苏联人民的友好协助之下,在长期的艰苦斗争中,把日本帝国主义打败了之后,又把美帝国主义所全力支持的蒋介石匪帮的势力从大陆上全部肃清了,使美帝国主义伸向东方的魔掌遭受了沉重的打击。”[21]这里首先就突出了“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作用,然后才是“苏联人民”的友好协助,也就是说中国此时“内因”的作用更为重要也更值得肯定。
到了1953年11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郭沫若《加强中苏团结,巩固世界和平》一文时,郭沫若对“内因”的看重更为明显。文章从十月革命三十六周年开始谈起,再一次谈到苏中的友谊:“巩固世界和平我们感谢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经常不断地给予我们以伟大无私的帮助。我们的祖国目前已经走上了计划建设的发展路径,要逐步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的任务。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在这紧要关头,又更进一步给予我们以全面的帮助,在过去三年已经帮助我们新建和改建五十项重大工程,今后又将帮助我们新建和改建九十一项重大工程。”[22]这段话中将“苏联人民”放在“苏联政府”前面,也就是说,“苏联人民”比“苏联政府”更值得感谢。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我们中国人民将要怎样来报答苏联人民呢?”[23]而不是报答“苏联政府”。怎么报答呢?——“我们将要尽力地学习苏联,学习苏联的社会主义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伟大精神,学习苏联完成社会主义建设的宝贵经验。我们将要厉行增产节约,为国家建设积累资金,以保证国家工业化的完成。我们将要改进我们的科学研究,加强我们的文艺活动,培养大量的技术人才,来为国家建设服务。这样我们才可以不辜负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对于我们的伟大无私的全面帮助。这样我们才可以有保证地遵循着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完成社会主义工业化和社会主义改造的总任务。这样我们才可以对于巩固世界和平事业发挥出更有力的作用。”[24]
1954年2月14日,郭沫若为纪念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四周年而作《一个宣誓》,此文中“苏联人民”重现:
伟大的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应我们中国政府的邀请,派遣了不少的优秀的专家来帮助我们,在财经建设方面,在文教建设方面,都把极丰富的智识提供给我们,甚至还照顾到我们的干部同志们的身体健康。这样使我们很快地完成了恢复阶段的任务,而走上了计划建设的阶段。[25]
在精神力量方面,苏联人民所赠给我们的最大的礼品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便是在伟大的列宁、斯大林领导下的三十多年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经验。……是苏联人民引导着我们,是伟大的人类导师列宁、斯大林引导着我们,共同走向共产主义,而使全人类得到真正的持久和平。[26]
苏联人民伟大无私的精神所希望于我们的就是要我们赶快把国家建设好,赶快把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完成。因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如果成功了,那么和平阵营也就更加壮大了。不仅远东和平可以确保,世界和平也可以因而巩固。这就是具有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苏联人民所企图达到的目标。[27]
这在我们便是对于条约的最好的实践,而同时也就是对于苏联人民的最好的报答。老师是希望自己的弟子学得更好的,是以弟子学得好而为快乐的。苏联人民是我们的老师,我们能够体会到老师对于我们的热爱和殷切的希望,盼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本领都传授给我们,盼不得我们能够早一天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像苏联一样的最坚强的和平堡垒。[28]
1954年3月5日,为纪念斯大林逝世一周年,郭沫若发表了《参加斯大林葬礼的回忆》一文,追记1953年初在莫斯科被斯大林接见的情景,以及后来参加斯大林葬礼的一些令人难忘的一场面。文章显然没有《斯大林万岁!》和《我向你高呼万岁!》时的狂热情绪,整体语调上以平和为主。文章以“斯大林同志逝世转瞬已经一周年了”[29]开始,全文仅有此处是对“斯大林”加了“同志”来限定,没有一处用“元帅”“救世主”“全人类的解放者”等字眼来修饰,最后的结尾也并未出现“斯大林万岁”等话语,而是换做:
斯大林是巩固世界和平的永恒的旗帜。在我们纪念斯大林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地加强中国人民和苏联人民之间的兄弟友谊,加强人民民主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合作,我们将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团结一致,为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为缓和国际紧张局势,为保卫亚洲和平与世界和平而共同奋斗。
共产主义万岁!
和平万岁!
在列宁和斯大林的旗帜下,向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胜利前进。[30]
直到1958年1月25日诗作《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时,“太阳”意象这个最初作为斯大林专属的溢美词最终转向赞颂毛泽东:
在一万公尺的高空,
在安如平地的飞机之上,
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
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
不倦的精神啊,崇高的思想,
凝成了交响曲的乐章,
像静穆的丛山峻岭,
也象浩渺无际的重洋![31]
诗作中的两个“太阳”很明显具有双重的指向,一个是机外的自然界的“太阳”,另一个机内的“太阳”就是毛泽东了。除了把毛泽东当做太阳之外,郭沫若还在1958年7与4日所作的《太阳问答》中将党比作“太阳”:
感谢党呵感谢党,
党是不落的红太阳。
东风永把西风压,
社会主义放光芒。
鼓足干劲争上游,
多快好省建天堂。
红旗插遍全世界,
红旗插在天顶上。[32]
至此,可以说“太阳”意象的整个转变过程最终得以完成。这一转变过程看似只是对苏联和中国政治最高领袖称谓的变动,但所反映出的却是郭沫若作为外交界的“公共人物”维护本国公共利益的自觉性和主动性。如果对斯大林的赞颂是在“万岁”中达到高潮的,那么1962年10月2日所作的《国庆节大游行速写》一诗便完成了“万岁”的最终转移:
百花齐放,五采缤纷。
毛主席的周围,六亿尧舜!
……
三面红旗在发出震天撼地的声音,
澄清了九天四海的迷雾,
“毛主席万岁”不断地不断地高飞入云。[33]
沿着这一思路,用“公共人物”这一理论在研究郭沫若时,发现郭沫若建国后外交诗文中最先表现的都与苏联最高领袖斯大林有关,尤其是《我向你高呼万岁!》和《斯大林万岁》等诗作在建国后歌颂苏联领导人的诗作中尤为显眼。沿着“斯大林”这一线索,对郭沫若在整个“十七年”的诗文中出现的“斯大林”进行悉心研究,以“太阳”这个意象为切面,最终发现郭沫若对“斯大林”的狂热膜拜是一个热情渐退的过程。造成这一过程的原因有很多,按照学界已有的研究结论说,郭沫若作为中国外交界的官员,言论指向必须与官方主流媒体的方向一致。而主流媒体的方向又间接地反映着中国政府高层外交方针的变化,所以郭沫若对斯大林热情的渐退势必是受政府高层态度变化的左右。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难免将最终结论引到“政治性”这一整体性质的轨道上。而且这种结论只是单向地注意了郭沫若对苏联最高领袖崇拜热情的消退,并没有继续追踪这种消退的情绪的最终下落。借助“公共人物”这一理论,不仅能使上述偏向“政治性”的结论的得出顺理成章,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太阳”和“万岁”这一线索顺着对斯大林热情消退的轨迹寻找到这种狂热情绪向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逐渐转移。这种转移其实是郭沫若作为“公共人物”所具备的对国家和社会最高利益自觉维护的表现。这样一来,郭沫若在歌颂领袖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向内转”的态度便有了一个合理的说法。
注释:
①这首诗歌的出处有不同的说法,按照龚济民和方仁念编著的《郭沫若年谱(1892-1978)中》(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10月版)所写:“1949年12月21日作诗《我向你高呼万岁!》,称颂斯大林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一样“永远不朽”。载一九五0年一月《新华月报》一卷三期,收《文集》二卷、《新华颂》时,改题为《集体力量的结晶》。现收《全集》文学编三卷。”在《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三卷,本诗后面注释说:“本篇为庆祝斯大林七十寿辰而作,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中苏友好》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发表题为《我向你高呼万岁!》。”但是,据作者考证,这首诗最初创作时间应该是1949年11月3日之后,在郭沫若为《中苏友好》月刊创刊号所写《十月革命,普天同庆》文章之后,但是根据《中苏友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原文印证,这首诗落款时间是1949年11月,和《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三卷刊印的诗作最后的落款时间一致,所以此诗应该不是1949年12月21日所作,所以龚济民和方仁念编著的《郭沫若年谱(1892-1978)中》表述有待商榷。并且原始版本和《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三卷还有所不同,相比之下《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三卷明显删减了很多内容,这自然是当时编写《郭沫若全集》时有意为之,所以要看到《我向你高呼万岁!》一诗真正的原文还是要参照最初的版本,即《中苏友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参考文献:
[1]郭沫若.我向你高呼万岁![J].中苏友好,1949,(2).
[2][3][4][5]郭沫若.为粉碎新的侵略战争阴谋而斗争[N].人民日报,1949-10-03.
[6]人民日报[N].1949-10-04.
[7][8]人民日报[N].1949-10-06.
[9]人民日报[N].1949-10-11.
[10][11][12][13]郭沫若.十月革命,普天同庆[N].人民日报,1949-11-07.
[14][15][16][17]郭沫若.《苏联历史》序[A].郭沫若集外序跋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18]郭沫若.我文艺界以刺绣封面纪念册献给斯大林作寿礼 有郭沫若徐悲鸿齐白石等诗画题字[N].人民日报,1949-12-13.
[19]应该体验这种深厚的友谊而加倍的努力[N].人民日报,1950-02-16.
[20]郭沫若.太阳要永远上升[J].人民画报,1950,(10).
[21][21]郭沫若.伟大同盟二周年[N].人民日报,1952-02-14.
[22][23][24]郭沫若.加强中苏团结,巩固世界和平[N].人民日报,1953-11-07.
[25][26][27][28]郭沫若.一个宣誓[N].人民日报,1954-02-14.
[29][30]郭沫若.参加斯大林葬礼的回忆[N].人民日报,1954-03-05.
[31]郭沫若.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N].香港文汇报,1958-02-28.
[32]郭沫若.太阳问答[N].人民日报,1958-07-04.
[33]郭沫若.国庆节大游行速写[N].人民日报,1962-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