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本栏主持 李犁
不篡改自己,不是柳沄努力的方向和结果,而是一种习惯,是他平常和正常生活的延续。三十年前这个样子,三十年后依然这样。而我们赞叹他,是因为我们总是与时共舞,共舞成时代河流上漂浮的腐叶与腐臭。回头望去,真正的灯塔是那些在激流中沉静并挺出水面的礁石。柳沄就是这样一块礁石,也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中流砥柱。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都不能撬动他一点沉静的目光和对诗歌的热爱。他在用减法对待生活,减去一切沉重的背负,剪去一切与诗歌无关的枝枝蔓蔓,让心灵轻松,让写作飞翔。
应该有这样一位诗人,他的作品一尘不染,内心也没有尘埃;他的诗歌超拔,行为也与之一样超然物外。这样的诗人是文本与行为统一的诗人,是一个有境界的诗人,他不仅写诗,更像诗歌那样活着。这样的诗人能朝饮白露,晚看菊花。每天端坐在白纸旁,看朝阳老成夕阳,让时间在自己的身体里编织着春夏秋冬,脸上的皱纹多了,心灵里的杂质却挤光了。而且几十年来就这样过滤着,纯粹着,直到把自己纯成陶器,哪怕落满了灰尘,擦一擦依旧闪烁着新鲜而深沉的光芒。
我显然说的就是诗人柳沄。
或者说是柳沄诗歌一样生活的状态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叹。有时候当我的内心兵荒马乱,当我的梦想被生活践踏得狼狈不堪,我总会想起这个久没谋面的朋友,这个视诗歌为宗教,视写作为情人的诗人。读读他的诗歌,你的心会慢慢地静下来,并随之干净起来。柳沄是这个飞速物化的时代中遗落的浪漫主义战士?还是诗歌麦田最后的守望者?其实都不是,他更像他早年写过的那首著名的《瓷器》,外表的沉静和澄明是别人的感觉,而他仅仅是为了守住内心,不随时光和时事篡改自己。
不篡改自己,不是柳沄努力的方向和结果,而是一种习惯,是他平常和正常生活的延续。三十年前这个样子,三十年后依然这样。而我们赞叹他,是因为我们总是与时共舞,共舞成时代河流上漂浮的腐叶与腐臭。回头望去,真正的灯塔是那些在激流中沉静并挺出水面的礁石。柳沄就是这样一块礁石,也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中流砥柱。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都不能撬动他一点沉静的目光和对诗歌的热爱。他在用减法对待生活,减去一切沉重的背负,剪去一切与诗歌无关的枝枝蔓蔓,让心灵轻松,让写作飞翔。
这让我想起柳沄多年前曾和我说,这辈子如果不饿死,他就永远只是读书和写作,决不做其他。这些对于别人来说,也许终其一生的修炼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在柳沄这只是一种习惯的延续,一种一如既往的生活。我们这个国度不缺乏优秀的诗人,缺乏的是像柳沄这样把生活活成诗歌一样的人。像诗歌那样活!就是把诗歌的境界和精神带进生活,那种超然与绝尘,不再只是写作中的一种高调和作秀,而是化成一种行为,一种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走动和声音。这对于那些习惯于写与做分裂、纸上高尚仁义、生活里男盗女娼的现实就是一面镜子,一个标志,同时也是一柄剑,一服良药和一种值得参照和反思的榜样。
在十几年前,我说柳沄的生活让我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柳沄看我写他的稿子,把这段给删了。他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诗人,怎么能与福克纳这样的大师比呢?他谦虚得是那样真诚。但是,柳沄的减法人生却与福克纳类似。福克纳这个乡村老头晚年终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地下室里专心写作,一日三餐由妻子送到门口。偶尔有事上街,遇到熟人打招呼他就慌慌张张地逃跑。类似的例子还有德国的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曾经到乡间逗留,住在山上的小屋,独自倾听群山深林和无言的农田,和农民们一起烤火,看豹子钻进鸡棚以及母牛在早晨产下牛犊。那个时代作家们还没有学会作秀和炒作,他们的这种做法,除了减少无用的世俗之举,专心写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寻找一个自然自由的精神之所,让心灵得到庇护。因为只有静才能沉思,也因为只有思才能产生真正的诗。
这样类似的状态,让柳沄的写作像从米里挑拣沙子,从血液里挤出杂质,这不仅是静与净,还有细致和耐心。所以他的诗歌速度总是平缓,情感平静而沉着,即使有很钝的东西锤击在心灵上,他也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冷静而平易地一下一下倾诉着。重要的是让那些对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的重大思考都笼罩在语言的清新和朝雨浥轻尘的新奇的气息中,一种美减缓了重大的思考带来的冲击和摇晃,像糖皮包裹的良药,苦涩减缓了,但药力依旧。让我们以他的《在岁月那儿》为例:“在岁月那儿/一代又一代人/是一茬又一茬,因成熟/而被刈倒的麦子//我/这样说是真实的/父亲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株/我是另一株//说起麦子/自然会扯到炊烟/在我看来,它们/就好比肉体和灵魂//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时辰到了/不得不离开肉体的灵魂不得不成为/一缕遇风就散的炊烟//但时间还早/对我来说时间还早/我还有机会再想想:怎么活着/才不像一株东倒西歪的麦子。”
诗中重大的思考进入我们心灵的时候,并没有沉重与痛苦感。这显然与柳沄语言上的精妙有关。写过诗歌的人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叙述,其实凝结着诗人深厚的功力。越是平淡越是显现诗人的内功,这需要持久的磨练,像柳沄说他自己,有时一天只能写四行诗歌。所以我曾把柳沄比喻成磨刀的人,短短几行诗,后面可能是无数废弃掉的石头。但这种修炼已经化作柳沄的一种素质,就是柳沄写诗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随性而为,犹如开关一拧,水就淌出来了。所以柳沄写诗就是说话,口语,只是这口语净化过了,没了乌七八糟,保留的是和他品格一样的东西,就是:真实自然,朴素简单。
这也让柳沄的诗歌境界变得干净和单纯,那些被生活烟熏火燎过的痕迹被抹去了,像浑浊的水逐渐被沉淀和纯净。所以诗歌之于柳沄不是抵御社会的盾,也不是从复杂的此岸摆渡出去的舟楫,而只是保留和坚守。保留人的自然属性,坚守人最初的品质,而且这不是还原,不是从社会人重返自然人的过程,因为对于柳沄来说他压根就没变,他需要做的就是拒绝改变,这让他的心灵非常完整并敏锐。所以柳沄写作题材不是问题,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会引爆他的写作点,那些周围的事物,不论多么渺小和琐碎,他都能从中看到人类生活的样子。复杂的被他的单纯过滤成简单,简单的又被他的思想放大成普世性的真理。所以他的诗单纯却深刻,细小却深邃。反之就是生命、存在与时间、有限与无限等重大问题在他诗歌中都统统简化成诗歌的轻烟,简化成一种美,一种爱。
所以柳沄拒绝世俗,但不拒绝生活,而且对生活充满了一种热爱。不然那些平淡无奇的事物何以在他的笔下充满了灵秀和美丽,而且那么细致和细腻。这些说明,唯有热爱达到执着的时候,人的心境也变得豁达起来。一切都无所谓,该放弃就放弃,名利场,滚滚红尘,凡是与诗歌与所爱无关的事物都弃之如敝履。同样因为执着,心也变得宽容起来,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物,已经无足轻重,不再计较挑剔,该容就容该放过就放过。因为执着于热爱,人的心胸变得博大,变得柔软,变得淡泊和干净,从而人和诗歌都进入一种真境界。
所以不能说柳沄和他的诗歌是超诣和飘逸的,因为他有一颗坚定的心和一道对生活惊喜的目光。如果用二十四诗品来对应,应该是沈著和清奇。沈著是他对人生和诗歌的沉静态度和品质,清奇是他诗歌文本的品格和品位:“……可人如玉,步屟寻幽。……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以此形容柳沄的诗歌就是俊逸的人好象白玉般高洁,迈开脚步寻访幽静的美景。其境界就像黎明前的月光那样明净,像初秋时的天气那样清秀。
有了这种真境界的诗人,对待万物都是谦逊的。因为他了然了世界的本质。这让我想到我在阅读柳沄这些新诗时,无意看到的他给这次约稿编辑的短信,这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柳沄对诗歌的认真和对人的尊重,不妨拿出来大家议议:
李皓先生:您好!
您约稿的口信,珍志兄带到了,谢谢您!
这组小诗便请您给看看。其中的几首是几年前写下的,在呈给您之前,我又做了较大的改动。对于我,思维总是不能一次完成,很苦恼。
您别为难,审后若选不出满意的,我还可以继续写。
握手!
对于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诗人来说,能这样认真对待一次约稿,而且对诗歌做了很大的改动,并真诚地说要不满意,再重写。这样谦逊的品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透视出柳沄的诗歌精神和人格力量。
这也让我想起一件事,去年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商震让我给柳沄捎柳沄的稿费(六百还是七百我忘了),我给柳沄打电话说给他送过去,他电话里坚决不要,说给你喝酒吧。而且态度非常坚决,反复坚持不要,说他不缺钱。我无语,感动,但心里有波澜。虽然我爱喝酒,但是也不至于拿朋友的稿费买酒。这钱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等春节放假回沈阳,再面交柳沄兄长,到时可与柳沄兄喝几杯。但稿费还是不要动的。
这件事让我想到春天家乡柳树上的嫩芽,柳沄的心永远单纯得像这柳枝上的一抹鹅黄,这是一颗永远鲜活的童心,让他的人和诗歌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