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蜀平:“为人类写一部书”——文坛师友录之九

2013-01-26 01:07何启治
海燕 2013年3期

□何启治

一、在通往海螺沟冰川的路上相识

海螺沟冰川,位于四川省泸定县西南磨西乡境内贡嘎山主峰区东坡的冰蚀河谷,长14.7公里,深入原始森林6公里。由于落差大,把亚热带、暖温带、寒温带、亚寒带乃至寒带的动植物资源集于一身,形成森林与冰川共存,动物与冰川相恋的奇特景观。景观面积200平方公里,是世上罕见、海拔最低(2850米)的现代冰川。

1988年6月18日至20日,成都《科幻世界》杂志负责人谭楷组织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考察团到海螺沟考察。受邀参加活动的,除我之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姚蜀平,上海写科幻小说的姜云生,诗人肖开愚,人民日报的朱碧森,四川省新华书店的王书琼等,由县旅游局邓明前领队。此时,尚未开发的海螺沟并没有路,我们的路可以说就是从形形色色的倒伏在地的树干上踩出来的。

原始森林中到处是前行者为开路而砍倒的树,同那些手臂一般粗的枯藤横七竖八地铺陈在地。大树、小树、枯树,脚下全都是树,躲不开,甩不掉。在一处陡峭的山谷旁我们看见两棵躺倒的大树严丝合缝地挤在一起,架在山谷的两端,成了名副其实的、“桥面”有一米宽的“大桥”。这对于在原始森林中跋涉得太苦的我们,无异于从热闹拥挤的北京王府井大街拐进了宽广平直的长安大道,顿时感到轻松,舒坦,痛快!我们不约而同地扶杖伫立桥头,遥望前方。但见满山谷长满亭亭玉立的红杉、麦吊杉,数不尽的栎树、水冬瓜等杂树,而红白二色的杜鹃花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则杂错其间,在一片翠绿中点染出一个色彩绚丽的世界,只是在更远处,给湛蓝色的天空留下了小小的一角。山谷间,清流潺潺,凉风习习。

“我看,这里就应该是海螺沟的一个景观哪。”我不禁脱口而出。

“好,可以就叫做‘仙人谷’吧。”从上海来的姜云生大声呼应我说。

“这桥,理所当然就该叫‘鸳鸯桥’喽。”说话的,就是来自中国科学院的姚蜀平。她拄着一支细长的竹棍,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羽绒衣——其实我们的穿着都相仿,因为冰川深入原始森林,怕万一走失时便于寻找,便要求大家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

我们听姚蜀平这样说,便都来考察这“鸳鸯桥”,看它是怎样形成的。原来,紧挨着长成的两棵大树由于自然的原因(雷击?山洪冲刷或自然倒伏?)或先后或同时倒卧在山谷的两端,树梢那头正好卡在一个大树墩和山石之间,这巨树铺就的桥便牢牢地横跨在“仙人谷”上。树身上长满了苔藓,看来“桥”的诞生已经有相当年月。不管它们是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反正它们要这样紧紧地拥抱着,爱恋着,直至永远,却是肯定的。而相识于通往海螺沟路上的姚蜀平,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颇具浪漫情怀,且有文学的想象力。

二、“等我把书写出来,你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吗?”

成都《科幻世界》杂志负责人谭楷他们以“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考察团”的名义组织的四川海螺沟考察活动,邀请了一些文坛的朋友参加,如前所述有来自上海的姜云生,诗人肖开愚,还有人民日报年轻的记者小朱,四川省新华书店的小王以及中科院搞自然科学研究的姚蜀平等人。我参加了这次考察活动,有幸结识了这些来自不同单位却有共同爱好的朋友。20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成了莫逆之交。姚蜀平就是其中的一位。

海螺沟具有最低纬度的年轻冰川地貌,1988年初夏我们踏进这片土地的时候,它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行前听说,不久之前有个学生到此考察,不幸掉进随处可见的深深的冰沟里。人们无法救他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冰川吞噬,唯有等待冰川缓慢地移动,也许二三百年后,他的冰冻的尸体会出现在山下的村落里。听后我们既觉得毛骨悚然,又有一种勇敢地迎接冒险挑战的自豪。不过,无论有怎么样的浪漫情怀,我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面对途中的艰难险阻了。踩着树干上的苔藓慢慢地移步向前,好不容易从姚蜀平命名的“鸳鸯桥”走到对面,我们横向攀爬般地走在没有任何既成道路的斜坡上,靠着手上的竹杖支撑着,或者靠揪着山坡上的小树往前挪,终于到达了我们的宿营地。

经过千回百折,我们这疲惫的一群终于来到一个叫“小海子”的池水边。池水清浅,高而直的水杉呈环形整齐地耸立在水池边缘,像一群雍容华贵的美人,而葱郁的松树和秀丽的杜鹃,就像众多亲密无间的姊妹同她们簇拥在一起。远处蓝天下,贡嘎山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白亮的光芒。脚下,难得有近百米长,十多米宽的一块草地。前面不太远,就是神奇、壮美、充满魅力的海螺沟冰川和冰瀑布。而作为我们这十来个中青年男女集体住宿的小木屋,就搭盖在这片美丽的草地上。

小木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原始的居室,却也别开生面:地面铺的是半米宽的木板,屋顶也用这样的宽木板按人字形搭盖而成。当然是通铺,然而男女交接处由谁来把关呢?经我们连哄带劝,力陈年轻人之老实可靠,终于在一片笑声中确定:由两位未婚的年轻人来把关。男的是人民日报的小朱,由他到屋门口是几位男性的通铺;女的是四川省新华书店的小王,由她到紧里面是几位女士挤着睡。我们晚上挤住在小木屋里,白天就外出活动,或者进入丛林,或者爬上冰川去观赏冰瀑布。我就曾经和姜云生把粮票压埋在泥石流冲刷出来的乱石坡里,想象着多少年后被后来人发现了,会说从前肯定有北京人和上海人到这里来过。我也曾和谭楷出去找到天然的温泉,穿着裤衩尽情地享受着从头顶上方像小瀑布似的永不停歇地往下流淌的温泉水。我们还曾和当地的少数民族联欢,参加以他们为主的歌舞活动。

晚上到小木屋外面“方便”,可能会产生处处有妖魔鬼怪的幻觉而略感恐怖,但白天阳光灿烂,在小湖边,在小树林里漫步或驻足聊天却是很惬意的。有时,又一起到原始森林或冰川上攀爬,中间休息或吃着当地老乡做的农家饭菜,当然也会聊天交谈。

通过这些交流首先知道了姚蜀平的家世。她是安徽宿松人,1939年诞生于四川铜梁县。抗战和内战时期,童年和少年的她随父母辗转在西安和苏州、上海成长。高中毕业于北京人民大学附中。1958年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原子能和原子能工程系,即后来的近代物理系。1963年她作为科大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先后在核工业部设计院和科学院高能物理所及科技政策和管理科学研究所工作。1982年至1984年,她在美国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做过两年访问学者。

姚蜀平的母亲贺定华做过挡车工和小学教员,一身正气,儿女毕生牢记她的教诲:“出污泥而不染。”1966年8月,在北京的“红色风暴”中,惨死在中学红卫兵的屠刀(被割了喉管)和棍棒下。她的父亲姚剑鸣,为黄埔五期毕业生,国民党110师上校军需官,1948年12月追随地下共产党员师长廖运周起义,起义前便为地下党做了许多工作,是有贡献的起义军官。1968年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高潮中,仍然难逃厄运,在恐惧与绝望中,他在安徽宿松的老家自缢身亡。姚蜀平自己和她的大哥姚监复都曾经在“文革”浩劫中被莫须有的理由打成“现行反革命”、“黑帮分子”和“‘五•一六’分子”。可以说,作为这个家庭最小的女儿,27岁的姚蜀平在“文革”的初期便经受了家破人亡的刻骨铭心的伤痛,而在20年后的1986年6月她才有机会写下她泣血的《儿女祭》。

从美国回来后,姚蜀平在1985年应母校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邀请,前往合肥作了两个演讲:《现代化与传统文化》和《中国百年留学史》。前者着重介绍了两位台湾学者柏杨和李敖。改革开放之初,她成了国内介绍柏、李的第一人,立即在高等院校引起强烈反响,以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近十所大学都争相邀请她前去演讲。1986年10月8日北京大学的那次报告竟有三千师生踊跃前往。北京大学学生会在讲演结束后立即以“言为心声”的横幅相赠。中国科技大学和同济大学研究生会,都将她的演讲装订成册,广为散发。同济大学的小册子还在封面上印着“共和国需要这样的学者”;在封底印着“翻印传播,功德无量”……

听姚蜀平这些娓娓道来的自我介绍,我已经不难做出初步的判断:在改革开放之初,她显然已经是一个有阅历、有思想的启蒙者。

那么,在一次主要是作家、诗人、记者参加的活动中,她作为一个科技研究者、学者,怎么会得到邀请呢?

原来,她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已经是得到夏衍亲自关心(读剧本、改剧本、拍板由北影拍摄)的电影《李四光》的剧本主要撰稿人(凌子风导演,孙道临扮演李四光)。此片为“文革”后首次表现科学家正面形象的优秀人物故事片,1979年公映后反响强烈。也可以说是兑现了姚蜀平报考科技大学时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以后要当科学家,同时写科学家。”

1988年6月姚蜀平摄于四川泸定县海螺沟冰川。背景小木房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考察团的临时住处。左一为姚蜀平,左三为何启治。

这期间,她还写下了一些短篇小说、游记、散文,诸如《沉默的路》、《父爱》、《丝路访古》、《居延海》等等。而《科幻世界》的谭楷约请她为该刊撰写的8篇关于美国游览印象的散文(以“华鸣子”的笔名刊发),自然就是她受邀参加这次“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海螺沟考察活动的直接原由了。

然而,姚蜀平在交谈中,和我反复多次提及的话题却是:我要好好写一本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等我把书写出来,你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吗?

作为一个有点阅历的编辑,作为一个经受过“文革”十年浩劫全过程,也曾一度被打成“‘五•一六’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我深知此事的价值、意义和艰难不易。望着姚蜀平那真诚、执着、殷切期待的眼神,我便也不止一次地表示:当然,我一定看,一定好好看,认真地看;但你先不要着急,一定要好好写,写出一部可以传世的、可以留给后人的作品来。

三、在美国邂逅姚蜀平,她真诚地帮助我看到并感受到了和唐人街并不一样的美国

1989年6月14日,我乘出版社派的小车到机场,登上中国民航的B—2442航班,经上海、旧金山到纽约我弟弟那里,开始为期一年的探亲之旅。

刚刚发生“六四”风波,那时北京之乱尽人皆知。汽车路过立交桥时,但见环立交桥大约有一个加强班的解放军在荷枪实弹地警卫。不知情者也许以为我是“仓惶逃窜”,其实是大约三个月之前办好签证去买机票时,买到的碰巧就是这一天的机票。

行前到姚蜀平家看望过她,给她留了纽约弟弟家的电话,但并不敢指望真会在美国见到她。然而不然。8月14日一个阴雨天里,我从唐人街的华人小餐馆打工回到弟弟家里,刚洗过澡就接到蜀平的电话,说她受邀到美国斯密斯学院开一门“中国科学技术与文明”的课,也到美国来了。这天是星期一,我们相约在我工休的周五下午一晤。在已经对纽约唐人街有了不好印象的时候,在每天近11个小时到餐馆打工的疲累中接到这样的电话,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周五(8月18日)下午,蜀平果然如约到纽约皇后区我弟弟的家里来相见,并在这里吃了晚饭才回去。交谈中知道,原来是美国的斯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请她来讲课,为期一年(1989年9月至1990年9月)。我对唐人街及其附近的哥伦布公园的脏乱差相当反感。我告诉她,有一天起得早,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便到附近的哥伦布公园去转一转。果然,见年轻人有的在玩垒球,一些老人或情侣已在树荫下的椅子上聊天,稍远处更有一些孩子在巨大的木架子上攀爬玩耍。然而,在另一个角落却见三个白人流浪汉呈凹形躺在三张椅子上睡觉,都用毛毯或线毯裹了个严严实实,其中还有人毫不含糊地发出呼噜噜的鼾声。更远处,还有几个刚起来的流浪汉,他们身边的破被烂裳包袱卷还没有收拾好呢!再看脚下,到处都有纸烟头、破纸片儿和空饮料瓶罐之类的垃圾。当然,墙边旮旯里还有尿臊臭味儿。所以我对蜀平说,那卫生水平都不如广州,就更不能和北京比了。

蜀平听我有这样的“美国印象”,明确表示不以为然。她说:“你看到的只是美国比较灰暗的一角——纽约唐人街。它根本不能代表美国。如果你以后带着这样的印象回国,就是带回去错误的信息。”可能是为了纠正我的偏见,她向我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建议。

其一,是要我到纽约的百老汇去看根据雨果名著《悲惨世界》改编的音乐剧。她说这是1986年在伦敦首演的,现在已经在美国公演。你一定要去看,还不要吝啬5美元去买本说明书。你是文化人,要知道纽约不仅是美国的经济中心,金融中心,同时也是一个文化中心。曼哈顿的百老汇一带,有上百家剧场,终年上演不同的剧目。即使欧洲、伦敦的戏剧、芭蕾,上演后也要到纽约来演出。只有在纽约被认可,才算真正站住了脚。所以你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看看这里最好的戏剧。而现在上演的这部现代音乐剧《悲惨世界》,正是改编于你所熟悉的雨果的同名小说,岂有只顾打工赚钱不欣赏高雅艺术之理!——我后来花40美元买了票去看歌剧《悲惨世界》,5美元一份的说明书买了两份,一份给了姚蜀平。我不但欣赏了由世界名著改编的高雅艺术,还第一次看到那样干净、没有一点异味的洗手间(厕所),而且旁边还有摆好沙发椅和小圆桌的休息室。(这些印象后来写进散文《公共厕所见闻录》。)

其二,是建议我参加当地华人旅游公司的旅游团,到华盛顿和美、加边境的尼加拉大瀑布等地一游。我后来果然都去了。到费城、华盛顿等地旅游是和弟弟启庆一道去的,到尼加拉大瀑布旅游,则是随华人旅游公司的旅游团去的。此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登船观瀑。满载二三百人的小轮船逆水而上,越来越艰难地接近马蹄形瀑布,飞溅而起的水雾像阵雨似的泼洒到游客的身上。仰望落差50多米飞流直泻的瀑布,但见瀑流由青绿到白色,最后成了一片飞溅的雨雾与河水交融在一起,层次感很强。我不禁油然而生人生四季的联想:上游积聚的丰厚水源就像一个人的春天,他在青少年时期积攒着为国家社会服务的知识和本领;到了开始飞流直下泛着青绿色的这一段就是人生之夏,他奔向社会开始闯荡天涯了;而最成熟的人生就像瀑布的主流,像洁白的流云和盛开的樱花那样灿烂;待瀑布化为一片雨雾与河水相交融时,自然就象征着人生的寒冬了,或者静悄悄地消失,或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悲壮地化为一片雨雾。我在心里说,真是太美了,太棒了,太有意思了,真是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又叮嘱自己:该怎样珍惜、珍重、珍爱这樱花一样的人生啊!此时,自然也是从心眼里感谢姚蜀平——是她的提醒和建议使我拥有如此美丽的享受和感悟。(这些经历和感受后来都在纪实文学作品《中国教授闯纽约》一书中有所记述。)

而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姚蜀平在自己境况并不太好的情况下,却真心实意地邀请我到她教书讲学的那个小镇上去做客。

10月20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向成衣厂的华人老板请了假,凭着启庆弟手写的几句求人帮忙的英语和蜀平用英语写的地址,我乘坐地铁又转了两次公交巴士,终于抵达目的地。蜀平已是通电话后第三次到车站来接我了。

同时受邀来做客的还有蜀平在科学院的同事,也是到美国讲学的范先生和他的夫人陈女士。

到了现场才知道,原来蜀平教书的斯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位于麻省中部的诺桑布腾(Northampton)小镇。这是典型的新英格兰小镇(美国东北部六个州,是早年从英国首批移民到美国后的落脚地,故被称为“新英格兰”)。而斯密斯学院是和宋氏三姐妹读书的威尔斯科学院齐名的一所私立女子学院。里根夫人和老布什夫人都毕业于这所斯密斯学院。

诺桑布腾小镇美丽又安静,斯密斯学院就坐落在清浅的小湖旁边。置身在美丽的秋色和精致的校园中,真有如诗如画的感觉。

第二天,蜀平领着我和范、陈夫妇在校园中漫步。她说,秋天是新英格兰最美的季节。果然,所有的树木都变了颜色,不是单一的红色所能形容,不但有洋红、紫红、鲜红、粉红和数不清的漂亮颜色,还有高高矮矮的树上长的鹅黄、淡黄、深黄和褐色的树叶,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各色花卉。呵,哪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种惯用语所能概括的美丽景致呀!突然,我眼前一亮:在一排法国梧桐树下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枯叶。好,就让我躺在金色梧桐树叶上留个影吧。我也不跟他们商量就斜靠在一棵梧桐老树上请蜀平拍照。蜀平仿佛是心有灵犀地为我摁下了快门,也不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陈女士却禁不住说:到底是搞文学的,好浪漫哦!我便在心里说:地上色彩斑斓,地面一片金黄,我真是三生有幸啊!——以后,这张放大了的照片曾经长久地挂在我客厅仅有的一块粉墙上,更是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以后,蜀平又领我们去享受美式早餐,教我如何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吃西餐……学院安排她住的是一座独立的坐落在树丛中的两层小洋房。楼上两室一厅,除了她自己,另一间自然是住的范、陈夫妇。楼下有厨房、饭厅和客厅,我就在长沙发上过夜。整座小楼都是纯白色的,掩映在树丛中煞是可爱。所以我在告别时和蜀平开玩笑说,你也是拥有一座白宫的“总统”呀!她也高兴地说,那就欢迎你再到我的“白宫”来做客。

可惜,我以后没有机会再访姚蜀平的“白宫”了,但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姚蜀平已尽心尽力地创造条件让我看到和感受到了和唐人街并不一样的美国—— 一个美丽、富饶,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的美国。

四、“那当然。我们一言为定”

转眼就到了1990年的6月,我为期一年的探亲假到期了。我面临按期回国还是滞留不归的抉择。

我有的亲戚毫不含糊地用广东话说:“你真是疵线(傻呀)啰。人家千方百计到美国来,哪里有来了还回去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在“六•四”风波的背景下,我要留在美国会比平时容易;留下来,肯定会衣食无忧,家人、子女将来跟着我移民也当不成问题。但这一来,我将面对终生的精神痛苦和对灵魂的拷问。我最终还是在一年探亲假满之前选择了回国重操旧业——依然做我喜欢做的文学编辑工作。这样,我在物质上只能求个温饱,至今也不过住在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旧式楼房里,但在精神上却一直感到相当愉快而富足——已是七十望八的老人,依然愉快地阅读和写作,依然是对国家、社会有贡献的人。这就好。

面对去国还是回来继续报效祖国的选择,我毫不犹豫地作了正确的抉择,而挚友姚蜀平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是我坚定的支持者。她说:“你是个资深的文学编辑,回国一定能够更好地发挥你的作用。”

我就这样不留任何遗憾地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年,姚蜀平回来看望她在国内的哥哥姐姐们。她当然也抽时间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看望我。她告诉我,这些年独自带着两个到美国求学的儿子,在多所大学里教书谋生,实在也不容易。当她知道我此时已担任人文社的副总编辑、主管当代文学图书的出版工作时,眼里立即灼灼放光说:“那太好啦。我眼下虽然为稻粮谋无暇旁顾,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我想写的‘文革’小说。将来我总有一天要把它写出来,到那时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地看……”

“那当然。我们一言为定。”我毫不含糊地说。

五、“人一生的幸福,是能为人类写一部书”

一晃十年过去。2005年,姚蜀平又回到北京。她兴奋地对我说,她梦寐以求的抨击“文革”浩劫的小说,已经开始动笔写作了。第二年,在越洋电话中又告诉我,9月便会带着书稿回国,要我预留读稿的时间。

“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考察团部分成员合摄于海螺沟,背景是与当地少数民族联欢的山顶广场。右起:谭楷、姚蜀平、何启治、姜云生。

果然,2006年9月,蜀平如约交给我厚厚的一沓子打印稿——85万字的长篇小说《长夜漫漫》。随后,便和她的两个姐姐到美如仙境的九寨沟去玩了。而我,却在姚蜀平留下的文字中回忆,挣扎,震撼,共鸣……小说太有分量了,但公开出版的难度也很大。务实地说,85万字的篇幅太大了,必须下狠心删节,以减少公开出版的技术难度。艺术上,我觉得作者要按照虚构艺术的特点写好小说的人物,避免把有的人写成情节推演所需的道具式的人物。这些想法,我都在电话里告诉蜀平,既说了我的兴奋感—— 一个编辑终于看到期盼已久的书稿时的心情,也说到有的地方我感动到落泪的情景,同时建议她把小说压缩到60万字以内。

2007年,蜀平又带着几经压缩到60万字的小说回来。

我热情地写了6页纸的推荐信把小说稿给一个大出版社分工管海外来稿的编辑,一位刚从外地调到北京来的有高级职称的人。倒是过了不太久便有了回音。她在电话里说,这样的小说,出也可以,不出也可以;看用多少克的纸了,如果用铜版纸,那成本就高了……如此打官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冷冰冰的态度使我立即打消了和她进一步商讨的欲望。

不久正好有事要到广州去。我便请我的挚友、前花城出版社的社长老范(汉生)陪我带着书稿去找花城出版社小说编辑室的主任钟洁玲。他们表示支持,说政治上的分寸由他们再来把握,但篇幅还是大了一点,还要再压缩。这就好,起码有了可操作性。2008年5月,蜀平交出了进一步删减的书稿。钟洁玲又希望我和老范能担任此书的特邀编辑。我当然知道这含有共同承担责任的意思,便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2009年3月,这部压缩到45万字、低调地定名为《似水流年》的长篇小说终于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印数3000册。到年底,一个咨询公司想买100本,结果是把花城出版社仅剩的48本库存书全部扫光。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这部正式出版的《似水流年》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了。

这是一部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为时代背景,以北京中心医院美丽的女大夫尚安妍的坎坷命运为主线,揭示了“文革”浩劫给中国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带来深重灾难和心灵创伤的长篇小说。

尚安妍被高官牛侃荞骗奸受孕,在被迫做人工流产的医院里,结识了从美国回到中国的生物学家梅钟宇的妻子夏晶榕和她一家。“文革”初期,尚安妍从劳改农场跑回北京时,发现梅家三口在“红色风暴”席卷下自杀,梅家唯一可能幸存的小男孩梅冬生却不知所终。尚安妍后来下放到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在当地武斗的烽火中和冬生意外相遇,从此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抚养好友遗孤的全部责任。公社医院的杜医生和“右派”、乡村小学教师温尔雅在尚大夫的推动下,成了冬生的启蒙老师。期间,尚安妍还以德报怨救治牛侃荞于危难之中;后又与温尔雅在患难之中相恋——当温尔雅去香港接受遗产时,尚安妍却因为冬生不能同行而痛别所爱。

其后,尚安妍回到北京,先后为了冬生的户口和上学问题而违心地向当年骗奸她的牛侃荞求助,并为了冬生而与她不爱的工人武正兴结婚。而冬生则拜同院一位穷途潦倒、却拥有美国双博士学位的甘先生为师。甘先生鼓励他跳级考上北大物理系,又精心调教他作为插班生考入美国加州理工学院。

冬生在美国得到温尔雅的真诚帮助,又找到与生父梅仲宇相识相知的美国老教授和旧房东,还发现父母自杀后盗走名贵小提琴的女红卫兵冷冰的踪迹。为了解开父亲告别人世时的谜团,冬生舍理工而转学政治,决心要探寻文化大革命发生的来龙去脉。几年后,誓言永不回国的冬生终于踏上了归国之路。他相信:只能在自己的祖国,和挚爱的母亲尚安妍及许多“文革”受难者一起努力,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从姚蜀平精心书写的“文革”故事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颇具深意的特点:

其一,从政治上看,《似水流年》是从知识分子的苦难和锥心之痛来反映“文革”悲剧的,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而关于悲剧,我们可以从古希腊哲学家和戏剧大师那里找到堪称经典的论述。历来知识分子和历史上的统治者都难免有一些基本的矛盾:政治上是专制与民主自由的矛盾;文化上是主流意识控制与人道主义和人性的矛盾;经济上是强调工具论与崇尚职业自由的矛盾,等等。统治者往往是强大而无情的,知识分子则是敏感而脆弱的。知识分子在无情的环境和强大的体制面前显得脆弱无力,反抗如同以卵击石。结果当然是悲剧,甚至是毁灭性的悲剧,虽然在精神上还可以自视清高。梅仲宇、尚安妍们所面对的就是这些无法回避的矛盾。结果只能是以自杀来抗争,或者像尚安妍那样以更大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去反抗!显然,尚安妍的悲剧人生,她经历的一切屈辱、苦难,都将引发读者对当代中国发生的一切作深刻的反思。

其二,从审美的角度看,《似水流年》塑造了一些引人注目、内涵丰富的艺术形象,其中有的可以说是相当罕见的。

小说的女主人公尚安妍并不是被极左路线制造出来的什么“分子”,因而她的悲剧人生就具有更大的普遍性和代表性。她的悲剧命运既体现了善与恶,美与丑,人性与兽性的搏斗,也是对极左路线的有力批判。

牛侃荞作为高级干部,有好色、自私的弱点,也有人性未泯的一面。作者在她的笔下并没有把人物简单化。

小说中的杜医生和甘先生都是个性鲜明、内涵丰富的人物。前者涉及“托派”及其理论,在当代中国文学作品中是个独特而又新鲜的艺术形象;后者在早期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冷冰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角色,她代表的是红卫兵造反派中永不忏悔的人物。作者有意写她外貌的美,和她内心的冷酷形成强烈的对照。

梅冬生是在磨难中成长的青年。他四次死里逃生,蕴含着“文革”浩劫中的四次重大事件(两次武斗、滥杀无辜的“民办枪毙”和天安门“四五”运动)。最后他赴美留学和终于回国来追寻历史的答案,故事铺陈合情合理。

遗憾的是,作为小说情节推进不可缺少的人物,温尔雅从艺术形象的塑造来说却比较弱。

其三,从文学的批判功能来看,《似水流年》对极左路线的批判是有力的,也是相当深刻的。

小说借冬生给妈妈写信,把中国的“文革”和二战中的法西斯暴行“并列为二十世纪两大悲剧”,又把梅仲宇自杀前老在重复的话Something is wrong(什么事情错了)延伸到冬生在《留美学生通讯》中看到留美学生在1950年3月4日提出的12个疑问:“新中国究竟走的哪一条路?有没有言论集会等自由?我们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地位怎样?中国会不会歧视留美学生?是否我们一定要先受训后,才有资格做事?是否我们只能埋头做事而不能对新政权有任何批评和建议?我们在这里学习回国后还有用没有?是否新中国只要大家穷得公平,而不重视新技能、新知识?中共目前固然爱护人民,但在得势之后,会不会把人民一脚踢开?会不会像国民党一样渐渐腐败起来?它会不会出卖民族利益?会不会走上南斯拉夫的路?……”引人深思。

小说还借杜医生的口,以肯定的语气介绍南斯拉夫人吉拉斯•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写的一本叫做《新阶级——对共产主义的分析》的书:“它的精髓就是讲革命后的政党,形成了一个新阶级,一个政治官僚阶级,官僚特权阶级,他们占有了国家资产,他们不仅统治,而且也剥削人民大众。”无疑,这会让人产生合理的联想和思考。

小说还借杜医生的口谈及“托派”问题,在研究和表现“托陈取消派”这一重要的政治历史问题上,提供了新的角度、新的视野,以及理性地认识新观点的可能性。

以上这些新的,比较尖锐也比较敏感的话题出现在小说中,既体现了作者的勇气,也说明了时代的进步。

其四,从认识价值来看,《似水流年》这部长篇小说的时代感很强,也为读者提供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在故事情节发展的过程中,诸如“四清”运动的背景,“文革”的内情,全国武斗,历年物价、工资的变动情况,国际共运和中共党内斗争史料,以至“文革”后恢复高考和1980年代留美学生的情况等等,都有真实的披露。

读完《似水流年》这部以抨击“文革”浩劫为中心内容的长篇小说,所有“文革”的亲历者、受难者都会激起强烈的共鸣和思考;所有不知“文革”为何物的后来人也会由此而关注国家民族的前途,从中吸取应有的教训;对历史的研究者来说,无疑也提供了许多生动、真实的研究资料。

一位“文革”的亲历者、看过《似水流年》的读者评论说:“这篇小说所描述的绝不是单一现象。想想那个时代,那种制度,个人都像待宰的羊。这是人生的大悲剧,也是时代的大悲剧。”

一位1994年出生的留美学生读完《似水流年》后给姚蜀平发了电子邮件说:“五姨外婆,我已读完整部小说。谢谢你写了这么好一部小说,让我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遍那荒唐岁月带给一个个人和千万家庭乃至一个国家的苦难。这不仅使我看清了高高在上当权者翻云覆雨的手段,也让我感受了无数小人物对于自身命运的无奈和挣扎。我震惊在我的故土上竟然发生过如此的浩劫,同时也在担忧与我一代的青年人对历史的无知和对当下生活的不加珍惜。”

姚蜀平在科研所的老同事武连元说:“这本书是对‘文革’的血泪控诉,是对那个年代的用滴着血的心悲愤地倾诉,是对那个历史年代的中华民族、社会的人、制度、体制、政党、领袖、人性、道德、行为、感情、意识形态、心灵(作)深刻的审视,给人以心灵震撼和共鸣!”

美国芝加哥大学美籍华人教授王友琴评论说,“(《似水流年》)对‘文革’历史的描述在真实和深刻方面超过以往任何一部。”“《流年》中的第一个‘文革’场景,是1966年红卫兵兴起时的‘红八月’。小说以40页的篇幅,以高度写实的笔法描写了在北京发生的红卫兵暴力。……姚蜀平写了,这是因为她的文学才能,也因为她的勇敢和她的价值观念。”又说,“书中的主要人物尚安妍大夫,在书的结束处,也是在她的晚年,决定把历史写作当作自己的新的工作。作者和我谈到这样的结尾方式,她说她正是看到了只有很少的中国人在做这样严肃的研究,所以她才安排了这样的结尾,为了表达她的期望。这是做了这样乐观而有暖意的结尾的原因。”(见《描写红卫兵暴行的力作》,载《开放》2009年12月号)

《红太阳的陨落》的作者辛子陵致作者大哥姚监复的信中说:“祝贺令妹姚蜀平女士取得的成就。《似水流年》是不朽的传世之作。”(2009年12月13日)次年夏,辛子陵又有题姚蜀平著《似水流年》的诗句:“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2009年12月15日,长篇小说《似水流年》作者姚蜀平(右)、出版者钟洁玲(左)、特约编辑和评论者何启治(中)合摄于广东省出版集团驻北京联络处。

我是认同以上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包括教授、学者对《似水流年》的高度评价的。我退休之前作为《当代》杂志主编终审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王蒙的“季节系列”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狂欢的季节》。这是一部纪实色彩比较浓的长篇小说。它以“右派分子”钱文的生活轨迹为线索,对钱文夫妇离京到边疆锤炼,在边疆经历了整个“文革”,直到“文革”结束返回北京的全过程都作了生动真实的描写,夹叙夹议,也多有王蒙式的调侃。就因为作品对“文革”的发动者、主持者毛泽东既有一定的理解、谅解,也多有讥讽、调侃、挖苦一类的语言,出版社和《当代》内部有的负责人就认为发表和出版前必须先予以删除或向上级送审。这样做其实是不可行的。这样,才由刚到任的新社长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做了决断:《狂欢的季节》最终只由作者作了小小的修订,便刊发于《当代》2000年第2期,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事后当然听到一些批评我们太大胆的声音。)

虽然王蒙以他的聪明机智来写“文革”,增加了作品在政治上的安全系数,虽然由于《狂欢的季节》真实地表现了主人公钱文在“文革”中的狂喜、困惑、痛苦和觉醒过程,对有一定阅历的读者会引起强烈的共鸣,而对不知“文革”为何事的年轻读者,也会有一定的认识和启迪的意义.但我还是要坦诚地说,无论从人性揭示的深度,反映时代生活的概括力,艺术形象塑造的成功,还是艺术魅力的长久等方面来看,姚蜀平的《似水流年》显然都已超越了王蒙的《狂欢的季节》。我由此而对蜀平和花城出版社的钟洁玲等同仁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姚蜀平当然不是不了解国情的人,她当然知道为了公开出版《似水流年》,钟洁玲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所以,她真诚地感激花城出版社。然而,毕竟是作了太多的删节,又去掉了她写在扉页上的“献给文革中逝去的我的父亲母亲”这句话(姚蜀平在她的《儿女祭》中详述母亲被虐杀和父亲被迫自杀的细节,是网上的热门文章),因而,她渴望有机会出版这部长篇小说的相对比较完整的版本。于是,便有了在2010年4月由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的繁体字本《悲情大地》。此书出版前,蜀平来征求我对小说书名的意见。我建议用“悲情大地”作书名。我说“悲”是定性的字眼,小说写的是大灾难,大悲剧;“情”是小说的基调,小说写了动人的爱情、亲情和友情,写了亿万人都不愿意看到再发生这种大悲剧的强烈的感情;“大地”当然是指中华大地,是曾经发生这种悲剧的地方,也是中国人民期盼战胜灾难,重新崛起的地方。

蜀平接受了我的意见。明镜出版社也遵照作者的意见在《悲情大地》的扉页上印上了这样的文字:“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母亲及千百万无辜亡灵——六十年来在文化大革命等历次运动中非正常死亡的中国人。”作者在“花城版”忍痛将第四部分的11章压缩到4章,“明镜版”也恢复到9章,使故事不但前后连贯,并且尽量保持原文。封底印的照片,正是作者站在家门前,背后是20年前北京大学在她演讲后送给她的横幅:“言为心声。”

从萌发写“文革”的1980年到比较完整的《悲情大地》的出版,历经整整30年。试想,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30年啊!

姚蜀平在多次演讲或座谈讲话中,都爱引用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人一生的幸福,是能为人类写一部书。”她知道,书比人长寿,精神的影响远比物质的东西深远。如今,有了《悲情大地》,姚蜀平可以安心了,可以告慰自己痛苦的心灵,可以告慰她的父母和千百万在“文革”等政治运动中非正常死亡的中国人了。

当然,伟大的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所谓“为人类写一部书”中的“一”只是泛指的数量词。他自己的传世之作就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等。我们同样敬仰的伟大的法国作家雨果,也因为他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和《九三年》而彪炳史册。

我们当然不会简单地把姚蜀平和托尔斯泰、雨果等伟大的作家相类比,毕竟文学创作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创造性的劳动,毕竟姚蜀平又是70多岁的老人。但是,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常常感念她拥有一颗悲悯天下苍生的金子一般的心。

事实上,姚蜀平也没有满足于她已经完成的《悲情大地》的创作。她已经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新的创造性的劳动中去。

也是在1980年,中国刚刚开启对外开放的大门,她在北京友谊宾馆遇到一位英籍华人,那位女士告诉她一件令人难忘的事。那位女士说,她曾于20世纪70年代末前往法国巴黎旅游。他们在巴黎附近一个小镇的偏僻小街上看见一个不起眼的中餐馆。今天法国有8000家中餐馆,但那个年代还很少见。他们到这个小餐馆每人吃了一碗老板做的地道的中国面条。老板已经垂垂老矣。他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吃面条,竟然问:“你们是从中国来的?中国现在是哪个皇帝呀?”大家奇怪地反问,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呀?老人回答:“一次大战,当华工来的,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中国。”大家都吃不下那碗面条了,有的人禁不住悄悄地流泪了。

自此以后,姚蜀平开始关注这个鲜为人知的群体。她不断地收集相关的资料,甚至亲自采访。当在台湾的作家朋友告诉她“星云华文文学奖”包括历史小说,便决心把这个存在心底多年的故事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写出来。这便是她的长篇小说新作《他从东方来》。小说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中国赴东、西战线70万华工的悲剧命运和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东线俄国华工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2011年3月,《他从东方来》获台湾星云大师设立的第一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的历史小说“佳作奖”。在获奖感言中,姚蜀平说:“许多人都知道横贯美国和加拿大的大铁路是华工修筑的,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横贯西伯利亚的大铁路也是华工修筑的!”姚蜀平感慨历史怎么那么容易被遗忘,甚至被歪曲。想想这些年,多少人写留法勤工俭学,他们只有一千六七百人;可是又有几个人在写一战华工,他们可是多达70万人!姚蜀平认定,一个作家活着,就要去从事创造性的劳动,就要去写也许并不时髦、却肯定有流传价值的作品。她写《他从东方来》,就是要表达对70万华工的一种敬意和纪念——他们用自己的苦力、血肉和孤寂的灵魂,换来了祖国的一点点振兴和进步,而自己却久久地被人遗忘。

如今,姚蜀平已经认真修订、扩充,完成了更充实、丰富、感人的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我们期待着极富历史沧桑感的《他从东方来》能早日和中国大陆的读者见面。

是的,“人一生的幸福,是能为人类写一部书。”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写出一些有益当今、又可以流传后世的有价值的好作品来。

姚蜀平正在继续不懈地作这样的努力。

我们衷心地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