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哲 口述 梁静枝 整理
编者按
王哲(1916-2005),女,吉林扶余人,从学生时代起即参加革命。后随丈夫傅骥由北京到山东,宣传抗日,组建武装,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傅骥牺牲于山东(烈士纪念碑至今犹存)。1940年,王哲由组织安排赴延安学习,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夭亡于战乱。在延安,王哲又组建家庭,抗战胜利后,二人同回东北参加革命和建设。她于辽宁省妇联主任职上退休。王哲1980年代末曾在大连疗养,期间,女作家梁静枝与王哲同吃同住十余天,完成了对传主的细致采访,保留下珍贵的史料。后来梁静枝在这次采访的基础上完成了长篇小说《烽火青春》(大连出版社,2000年出版)。2011年,梁静枝在年近80高龄时,沿王哲同志革命的轨迹作实地考察,从吉林,到山东,又到陕西,缅怀前辈,重新整理当年采访,完成本篇革命回忆录并郑重交给本刊。其情令人感佩,我们决定全文予以发表,向革命前辈致敬。编者在编辑过程中,查阅了大量资料,参校部分当事人的文章,核对了人名、地名、部队番号及隶属关系等。但由于当年戎马倥偬,战事频仍,加之年代久远,当事人记忆互有参差,诸多细节无法——核实。因此,我们只订正了明显与史实不符的地方,其他均保留当事人的记忆原貌。不做细节上的补充完善,文字上也不做大的改动,保留口语化特征和女作家的细腻文笔。我们今天发表此文,使读者重温烽火岁月,感受纸上风云,志在激励人们,珍惜我们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以期无愧于前辈,有益于后人。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经作家梁静枝与王哲后代联系,其家人向我们提供了珍贵的照片,在此谨致谢忱和敬意。
王哲年轻时
我妈怀我时,我奶奶的干姐看着我妈的大肚子,就讨亲情地说:“你家三少奶奶要是生个闺女,就给俺孙子当媳妇。”
我奶奶见她家的家底比我家厚实,就好心地把我这没见天的“名花”栽进门当户对了。
我会说话了,我奶奶让我叫还摸他奶奶奶子的六岁男孩叫小哥。
我妈不愿意。我妈因长得漂亮,扶余县城里东南面的大户人家王三少爷娶了她。因为我妈家穷,受王氏族人歧视。妈不想让我像她,将来被奶奶干姐家的高门户压着我。
到上学的年龄了,祖父说:“丫头不用念书。”我妈想从我身上找回尊严,妈说:“你好好念书,将来当个女教师。”在女人没有地位的旧社会,母亲把当女教师看成是光宗耀祖的光彩。爸想从我身上找到权力。爸说:“不,将来我的女儿要当县长!”
寂静的夜晚,烛光把妈给我缝小书包的倩影晃晃悠悠投在墙上,把我晃睡了。
第二天早晨,妈推开窗放进春风带来的凉气,扯起书包带一甩,小书包顶风摔躺在窗外。我从我们住的里间屋,若无其事地通过祖父住的外屋,再蹑手蹑脚弓腰通过祖父的窗外,拾起书包。不敢走二进院的正门,通过二进院东厢后的马厩、绕过影壁和雕梁画栋的大门洞,右拐进账房,穿大褂的爸等在那说:“走。”
走进学校,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迎着我们笑。
爸说:“这是校长,快给校长行礼!”我给他鞠了一躬。
他问:“哪年生的?叫什么名字?”
爸说:“1916年生的,还没有大名,校长给起一个吧。”
校长看一眼《校训》,说:“叫王敬诚吧。”
参加革命后,我改名叫王哲。我从四十多岁、中等个儿、大眼睛的白老师看我的眼神里,感觉老师喜欢我。不是因为别人夸我漂亮,而是我课文背得好。有时堂姐背不下来,老师就会说:“让你妹妹替你背。”
比我大三岁的前街小哥,愿找我玩。我烦他,我愿和比我小两岁的表弟一起到他爷爷挂着戏装的房间里,看表弟傅骥(原名傅骥元)穿比他还长的孙悟空戏装演孙悟空大闹天宫。小哥就扯我的手拉我走。我不走。傅骥说:“走,咱去抓小鱼玩。”
我们钻过城墙下的排水洞,见缓缓流淌的松花江,像要把城墙载走似的。我们到靠城墙下的江汊里抓小鱼,抓多了家去熬油点灯。
松花江流走了我的童年,我和由瑞雪考上了吉林女中。傅骥和几个男同学考上了吉林毓文中学。扶余县没有中学,去吉林得坐船。
坐船是久想的梦。脚踏甲板,视野开阔。船尾在江面上拖出一条流动的浪花,扶余县城和对面的蒙古族前郭旗在两岸向后跑。
傅骥说:“来,你们唱歌,我指挥。”唱过几首后他又说:“我出谜语你们猜:乌气腾腾刮北风,蝎子掉在大江中,十两银子买碗饭,一双袜子四脚蹬。是什么?”
“刮北风,云彩肯定往南跑,是云南。蝎子掉江里了,是浙(蜇)江。十两银子一碗肯定是贵州了。四人穿一双袜子,那是四川。”我说。
我说完了,大家鼓掌,说我聪明。大家正在兴头上,忽听船长喊:“快下舱,土匪来了!”
下了舱,我受惊的眼睛从舷窗望出去,见各有两只小船向我们船两侧包抄而来。我们船上有人喊:“冲过去!他们人少!”
我们船加足马力,“呜”地一声,冲过去了。
甩掉土匪后,我们又上甲板了。过了一会儿,一条大鱼从江面跃起,“嘭”地一声落到甲板上,翻动出让人救命的肢体语言,又一跃掉进江里砸出一个逐渐放大的漩涡。
船长又喊:“快下舱,土匪又来了!”我从舷窗望出去,见这会儿土匪船多人多。我想:要是冲不过去,土匪上船怎么办?头些天,名声在外的二伯家小囤哥被土匪抓去了,要家人送钱。家里没钱,也没借到。土匪送一只耳朵来说:“再不送钱就撕票。”从此再也没见到小囤哥哥。
我正在担心魂归松花江,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见船的左右和后面漂起一层像绵羊似的白面粉袋子。土匪都去抢捞“买路钱”,我们开足马力,冲出了包围圈。
摆脱了江上匪影,终于到了梦寐已久的、坐落在松花江畔的吉林女子中学漂亮的红楼。走进正门,花坛旁大玻璃屏风后的师生们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那目光是欣赏,是惊讶,我暗自欣喜。
再看三层教学楼排列有序的教室,像知识的迷宫;操场、游艺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都像在播撒智慧。靠东城墙南北走向的红砖到顶的三楼大礼堂里,放着一架拨人心弦的大钢琴,诱发女孩的艺术情怀。读在红楼里的女孩,可算得上天之骄子了。
星期天,我们沿江堤的柳荫下,西行数百米,越过跨江大桥,到幽深处的江南公园和蜿蜒起伏、郁郁葱葱的龙潭山游玩。傍晚,看着被缓缓江水冲洗着的垂柳的倒影,我们顺堤坝石阶下到江边洗脚捉小鱼。
好景不长,九一八灾难降临了,在红楼继续念书的梦破碎了。
归根结底你还只能找他。我今天——你看,我主持会,一会县里赵书记还来,暂时不能陪你老。我把孙村长喊来好吧。镇长只想快点脱身。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军队炮轰沈阳北大营后,又抢占吉林。我站在学校二楼教室窗前,见一墙之隔的东商埠里的鬼子横行霸道,中国人在受欺凌。
我们学生举行抗议游行,我也手举小旗走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爸在队伍外面,用目光护着我。有的当官的爸爸,不断地从队伍里拉出自己的孩子。
我们进了都督署的院里,警察“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前后都是刺刀打开的警察把门。冲突中有被刺伤的。我们不怕,我们高喊:“打到帝国主义!”“打到卖国贼!”“反对卖东商埠!”“让张作福出来!”
张作福是吉林省省长。他不出来,他让秘书出来。秘书官小,压不住声浪。张作福只得出来。他说:“你们叫我出来干什么?”
“我们要求你不卖国,不卖东商埠!”
“你们放心吧,我不卖国,不卖东商埠。你们回去吧。”
他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我们就顺沿江街回学校了。
傅骥的父亲傅仲霖(他儿子在山东牺牲后他改名为傅鲁)是吉林高师校长、吉林大学教授。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攻文学,精元曲,擅长修辞学。九一八后逃往北平,我姑和傅骥也去了。傅骥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级的第一名。他降生时母亲死了,后由有教养的伯母抚育,傅家爷爷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后来爷爷和伯母为他娶了继母。
傅骥的继母是我的姑姑。我和傅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弟。
因为到处兵荒马乱,时有邻家姑娘被小鬼子糟蹋的传闻,女人都用黑灰抹去脸上的芬芳年华。我妈支持我去北平上学。赶上堂嫂去北平找堂哥,我化装成他的孩子。走那天,检票口已是鬼子把持了,不让学生通过。
堂嫂抱一个孩子,领一个我。我尽量缩着身子装小,跟在堂嫂身后当她的孩子。
走近检票口,鬼子问一个庄稼人模样的男子:“你是什么人?”
“我是中国人。”
鬼子抬起右手,“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你是什么人?”
“我是中国人。”脸上又挨了一阵巴掌。
到了北平火车站下车,见到处都是“抗日者杀”,“杀共产党”一类标语,弥漫着杀气。
在这样恐怖气氛中,我们来到傅骥家,傅骥已不像小时候在一起玩的热情,有时扔下躲避的目光。
我姑见当局成天抓政治犯,就好心地说:“要念书,就学个助产士吧。”我说:“不,我要念高中,考大学。”
我姑夫,就是傅骥的父亲,时任国立北平中山中学教务主任,他支持我考高中。
要考高中,得先在中山执行中学复习。我在复习中,每个星期六都到姑家。姑夫给我十块钱,我没要。有时我在后厨帮保姆烧火洗菜,见有来给傅骥提亲的,让我伤心。
回到学校,关紫英同学问我哭什么,我告诉了她。她说:“别难过。没有国家的前途,就没有个人的幸福。”听了她的话,联想到她的为人,我猜她应该是共产党员,就把她当成领路人。
我同室有位漂亮女生,是学校有名的校花。执行中学的校长是个色狼。我怕他折校花,他每次找校花谈话,我都提心吊胆,怕她吃亏。
有天傍晚,他在办公室找校花谈话。我担心地等她回来。等人的时间像凝固了。等了好长时间,我见校花哭着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饭也不吃,说头疼得厉害。灯下我见她哭也好看的眼睛里,闪着无助的光。我说:“你把我当成姐,有难心事说出来姐帮你。”
她一腔信任投到我怀里说:“校长让我给他当姨太太,我不同意,他就叫我交学费。”(学校是免费的,但从此她都得交学费。)
她不停地哭,说头疼得厉害。我想得赶紧上医院,可上哪弄钱呢?搜肠刮肚想了个遍,翻出了我离家时婶子大娘凑钱给我买的金戒子。我毫不犹豫拿去当铺,把凝结了大家爱心的戒子典当了。我拿着钱回来对她说:“走,我陪你去医院。”
我扶她一步步走到医院,医生看了看说:“是脑膜炎,传染,不收。”又走了几家医院,都说医院小,不能治。走到协和医院,说得住院。住了几天病好了。出院我俩却没有住处了。她愁眉苦脸地坐在路边。我说:“咱俩租房住吧。”
她飘忽的眼波闪出可安身的喜悦。我俩就到街上找房子。走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忽然我见电线杆上写着:巷内有房出租。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线光亮,顺着光线找到一位老大娘。老大娘却说:“东北人不租。”这可能是当局镇压东北学生的缘故。又走了几家,也不租。我俩正站在一个有耳房院的门前发愁,见出来一位大娘,从她嘴里知道她是营长家的保姆魏妈。她听说了我们的难处说道:“我也是东北人。营长上前线打仗了。我去给你们和营长太太商议一下。”
没想到营长太太竟然同意借耳房给我们住。走进耳房,见墙上糊的报纸破得发黄了,蜘蛛拉出久无人住的网络。我俩打扫了一下就住下了。夜间听翘起的壁纸缝里刷刷响,点蜡一照,见是一个大蝎子。我从校花手里接过鞋,用鞋底子往墙上一摁,蝎子死了。没等睡,又听见刷刷响,一照又是一个大蝎子。吓得我不敢再睡了。这时,想起钱也不多了,应该边备考边找工作。
晚上睡不着,从心底翻出个当市长的表姑夫家在北平。第二天我高兴地找到了市长家。门岗不让进。当听说是表亲,他把我领到铺着红地毯的客厅。通报后,从楼上下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其中一个是表姑。她问:“你来干什么?”
“我想当家庭教师。”
表姑哼了一声,看一眼身边的女人,又把讥笑的目光移到我眼里,向花枝招展的女人说:“她就是家庭教师!”说完她们对视一眼,又同时把讥讽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自尊心逼我离开她们讥讽的视线。往回走,太阳也像替我们愁似的钻进云层。直泻的雨水也冲不掉我们的饥饿感。两天没吃饭了,想找傅骥,不行。论家业,现在不是门当户对了;论学历,他比我高。无颜见傅骥。饿到第四天,终于爬不起来了。
魏妈几天没见我们,以为我们走了。她过来锁门,又想看看她给我们的褥子是否还在。结果推门吓了一跳。她手触我鼻子,还有气。她知道是饿的,就给我们喂饭。吞了饭,我们苏醒了。以后她天天给我们送饼吃。吃了几天,我们身体恢复了。魏妈从怀里掏出饼说:“以后不能再送了,营长太太发现了。”
我想:魏妈为我们要被辞退可怎么办?
王哲和丈夫金铁群
没想到营长太太却说:“让她俩和咱们一起吃吧。”
傅骥几个星期没见我回去,到处找。找到我们住的耳房,校花说有事回避了。他说:“你怎么不回家去?”
“你还是去找门当户对的吧,我不赖账。”
“你别那么想,你放心,我只爱你一个,一生一世不变心。”
我听了这话,心里亮了。过去都是长辈给订婚,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今天好了,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他听了我俩的情况后,从腰里掏出爷爷给的零花钱,以后住几天就来送钱。我们有了钱就接济其他同学,有时钱够四天用,也分两天给他们。大家收获了力量,更加努力学习了。
我们考的是国民党控制的为收容东北流亡学生的国立北平中山中学,是公费。分东、西、南三个校区,有三十多个班,两千多师生员工。
考试时,我非常紧张,考不上就没有学上了。
发榜那天,傅骥也来了。
我从榜首往下看。由瑞雪考上了,关紫英考上了,我也考上了。还没见到校花的名字。我希望她能考上,但从头看到榜尾,也没见她的名字。
我们考进中山中学(高中),都住进集体宿舍。关紫英挨着我,往里是由瑞雪和杨淑贤。杨淑贤好画画,星期天常去齐白石家求教。
我常跟大关(关紫英)出去活动。都心知肚明是地下活动。
德树民好照镜子,她男朋友常来找她。有一次,她男朋友对我说:“你得帮助她进步。”
后来我说:“你别硬照镜子,年轻人得进步……”后来她和男朋友去烟台转入地下工作。(解放后,她当上省妇联主席。见到我,她感激地说我是她的领路人。)
1935年春,关紫英带我去西城参加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她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走近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学生跟前,她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李大钊的女儿李炎华。”
我眼前一亮,一种革命的力量瞬间充满全身。眼前是我敬仰的革命领袖李大钊的后代,我不是做梦吧。我上前和她拉手。她从我敬仰的目光里获得信任,从此我们有了往来。
十月的一天,关紫英对我说:“王哲,下午下课咱们到中山公园去看菊展。”到了中山公园,她不在满眼金灿灿的菊展面前停步,而是跟着东北大学张坦之向僻静处走。走到无人处,他把一个纸包放到小径旁,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紫英拾起纸包打开,见里面是红绿黄蓝的彩色传单。她抽一张给我,我见是红军长征途中,中共中央和中央政府发表的《八一宣言》,即《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
关紫英把传单分一半给我,说:“咱俩分头发。”我把传单放一些在床下,腰里揣一些。下课后学生都去食堂吃饭了,我每个宿舍撒一张。撒到末尾,一只大手从背后搭在我肩上。我心想:这是看见我撒传单要拿我的头去领赏吗?吓得我忙回头,原来是姑夫的佣人、门岗老孙。他能出卖我吗?正在我心神不安时,他说:“大小姐,再有这样事,你交给我做。你别做,太危险了。”是危险,抓着就是死罪。
忽然,集合的哨子响了。学校发现了传单,把学生都集中起来搞地毯式排查。搜查的人也是学生。当局想从学生中搜出共产党。我见快搜到我,就努力镇静。她搜查的手从我上身滑到下身。我感到她摸到“革命”了。我心跳得厉害。结果,她站起来又去搜旁边的同学了。我想:翻宿舍的能不能从我床下翻着传单?我的心又开始跳了。搜索结束了。都说没翻到什么。
同宿舍的人都知道是我们干的。都说:“别干了!太危险了。”
1935年12月15日,凛冽的寒风撕开了夜幕,傅骥踏着冰冻的路面到宿舍门口找我说:“大关在吗?你让她出来。”大关出来问:“什么事?”
“你和王哲去请北平学联副总指挥来给我们鼓鼓劲。”傅骥说完,让我俩跟一个男生走向阴影里一辆泛着亮光的黑色轿车跟前,我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进轿车。那男生驾车拐几个弯,停在一个四合院门前,带着我们踏着夜色走到耳屋门口。推门见右边放着桌子,中间是床。王辛也问:“你们找谁?”
“找副总指挥宋黎去给我们讲话。”
他听后进到壁橱里,不大一会儿宋黎出来说:“你们找我干什么?”
“傅骥说游行学生发动不出去,请你去鼓动鼓动。”大关含笑对他说。
宋黎听后跟我们上了车。车走到一个大仓库前停下了,傅骥等把他迎了进去。并说:“你们俩在外面放哨。”
我和关紫英俩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脚冻得不行,只能靠跺脚取暖。
过了一会儿,宋黎离开了。我问:“讲得怎么样?”傅骥说:“讲得挺好。”我俩进去,见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吸取了政治营养的力量。当晚选傅骥做学生会主席。同学们一个个信心十足地接受分工。膀大腰圆的男生做纠察队,穿插在明天的游行队伍里。其余八个人一排,有专门负责喊口号的。
当晚,用筷子做小旗,写标语,大家都很兴奋。
为取得支持,组织上派宋黎做张学良工作(宋黎曾做过张学良秘书)。
第二天是1935年12月16日。朝阳还没出来,就放出镀上冰的刺人光芒。傅骥带来千百个不愿做亡国奴的学生,手挽手八个人一排冲出正门。我们被警察拦住,一枪把子把我打到门边的岗楼里。大关拽起我赶上队伍。其余的人都从旁门涌了出去。一路上队伍不断扩大。李大钊的女儿和王辛也也都加入队伍。路上各学校的队伍也汇入我们的队伍。
我们高喊:“大中大学,快出来!”
学校关上了大门,关不住他们爱国的热心,学生们从窗上跳出来加入我们的队伍。
冲天的爱国热情淹没了寒冷。一路上,八路队伍浩浩荡荡。有各大学的,有商人,有市民,像海啸的大潮向前涌,涌到前门已聚集了上万人。城门关了,城里的学生出不去,城外的学生进不来。大家高喊:“反对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警察开枪了,动水龙头和大刀片了。有同学受伤了。当晚我们住进一所中学。第二天,姑夫、也是我未来的公爹傅仲霖用卡车把我们接回学校。
警察的大刀水龙头和枪炮只能把汹涌的爱国热情推向全国、推向历史的长河,留下浪花诉说他们的罪恶。
曾和我指腹为婚的小哥,也在北平上大学,他知道我考上了中山中学后,就来找我。他向我说了很多革命的话,显示他也是革命者。
我心里暗笑他的自我标榜,我和傅骥谁也不在人前泄露自己的身份。
小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主题是要和我结婚。我说:“我已经和傅骥订婚了,你以后别找我了。”
他不死心,还给我写信。一到星期六就来找我。门岗不让进,我让同宿舍的女同学去告诉他王哲不在。他就一直在门岗等。他几次三番地找我,我只好把他写给我的信“完璧归赵”。并说:“你别再找我了,我已经和傅骥订婚了。好姑娘多的是,你再找一个吧。”
他为此大病一场。我知道后出于朋友关系曾去看过他。他说:“我以为今生再看不到你了。”
1936年我没有学校了,就去参加北京师范大学听课。北平学联组织到香山露营,我和大关参加了。走进山体延绵的香山,小溪水映着青山的倒影,同学们在溪边平地上忙着搭帐篷。
白天听课:学马列、学政治;学救亡歌曲;学打靶、学包扎演练。
晚上,在星月下轮流站岗放哨。我和大关一个班。无心看那山体延绵的剪影,一心严防敌人活动。
我妈见兵荒马乱的,亲自到北京找傅骥的爷爷商议给我们结婚。傅骥是爷爷的掌上明珠。爷爷支持我们结婚,为地下工作需要,我和傅骥也同意结婚。
李大钊女婿侯福庭闻讯给我们送来结婚礼物,一架绿色台灯。
1936年后,傅骥换别人做学生会主席了。
1936年2月,在燕京大学成立中国救亡抗日民族先锋队,简称“民先”。傅骥介绍我参加了“民先”。
傅骥是“民先”一区队队长,分管中法大学、北京大学、辅仁大学、朝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我是训练干事,分管中山中学、崇实中学、一中、五中和崇慈中学。
我家成为地下活动中心了。为革命需要,我以太太身份出现,烫波浪发型,穿旗袍和高跟鞋。
活动内容有“民先”指示,传阅东北大学特别支部发的北方局用油蜡版刻的宣传小册子,还有《妇女生活》《共产党宣言》《社会学概论》《铁流》《母亲》等进步书刊。常来参加活动的有:关紫英、李大钊女儿、肖朝武(后来战场上牺牲了)。肖朝武有个当天津市长的叔叔。他传来日本人从后门进他叔叔家的情报很重要,傅骥向组织做了汇报。我当时还不是党员,详情傅骥没说,我也不能问。还有崇实中学的民先中队长魏佑柱,我常以表姐身份接待他(解放后他曾担任广州军区、兰州军区政委)。
关紫英走后,剩我自己了,出去活动怕有尾巴(特务),都是坐黄包车先到影剧院,再转到目的地。回来也是从剧院坐黄包车回来。
有一天回家晚了,见月夜下街心警察盯上我了。我下车回家从街门缝望出去,听警察拦住黄包车问:“从哪拉来的?”
“从华乐剧院拉来的。”车夫说。
警察听后便没有追究。
傅骥考入北平中法大学后,边学习边从事革命活动。他先后参加了“3.31”、“6.13”、“12.16”等重要活动,还有纪念“五四”、慰劳二十九军、发展民先组织、训练积极分子骨干、传递文件小册子和进步书刊及马列著作等革命工作,广泛播撒了革命火种。
他活动多,特务在他身上滚动的眼球也多。有天晚上,我等他回来吃饭。他没按时回来,我就担心。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同志说:“傅骥在郊外宣传时被捕了。”这消息让我揪心挠肝。我看着绿色台灯,心想:敌人对革命者的摧残是残忍狠毒的,革命领袖李大钊就被处以绞刑……我越想越觉得得快点找我公爹想办法。
公爹傅仲霖去找校长曹靖华亲自出面交涉,把傅骥要了回来。爷爷说:“傅骥,你别再乱跑了。你向你小姐姐学习,看你小姐姐多老实。”
爷爷说的小姐姐就是我。我和傅骥相视而笑。我俩虽然谁也没说什么,但都互相猜到了各自从事的崇高革命事业。
爷爷不知我在外干了什么,把我当成“放心”的人。
我和几个同学请刘居英(北大团支部书记)到朝阳门外一个土台子给群众讲抗日形势。他说:“中国人要好,得自己起来救中国。敌人来了,受苦难的是老百姓……”
“七七事变”后的7月29日,北平沦陷。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后,组织让我和傅骥留下转入地下工作。当组织得知汉奸当局把警察局的档案材料都交给日本人了,就要我们快离开。傅骥把工作交给了魏佑柱,要他担任民先一区队长。魏佑柱是山东莱芜人,他把家乡的地址写在一张画片上给了傅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山东。我要回家拿东西,被傅骥拦住:“来不及了。不能回家,直接去火车站。”
没有月色的星空,夜幕深得发黑,被太阳蒸发过的气流无孔不入,倍加闷人。
警察拿着照片穿梭在前门车站外黑压压的人群里抓人。检票口已是鬼子把持了。鬼子抽出傅骥手里的画片问:“这是什么?”我的心差点跳到地上,怕他们发现画片里的秘密。傅骥冷静地说:“画片。”鬼子没发现什么,又把画片给他了。
我们随大批流亡学生从天津大沽口乘英轮经烟台到济南。到济南住在一个中学里。听说有人叫我们晚上去饭店。我怕是陷阱,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有人请我们吃饭?我心里没有底,只是心神不安地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等到傍晚,我们按照约定进了饭店的一个包间。我坐在餐桌前,眼睛不停地向门缝外面望,生怕有坏人跟踪我们。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傅骥的爸爸、我的公爹傅仲霖。(他解放后任北京鲁迅艺术学院、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校教授。)我们在人地两生的他乡遇到父亲,格外高兴。他对傅骥说:“将来收复东北,就靠你们这年轻的一代了。”
公爹保护过在吉林被捕坐牢逃到北平被鬼子通缉的郭凤,并同意他住到自己家里。当学校要开除郭凤、于树文、李铁英这些进步同学的学籍时,他义正词严地抗辩道:“这些青年不愿做亡国奴、爱国抗日有什么罪过?”
餐桌上公爹心情沉重地说:“国破家亡,中国的前途未卜。这次相会不知何时能再见,以后就干你们愿意干的事吧。”说完留下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几天后,傅骥被分到国民党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第三集团军政训处,与齐燕铭、刘震一起进行统战工作。我通过关系去益都师范与校长赵伯平和崔老师夫妇一起进行抗日宣传。
12月,傅骥穿军装戴“校官”军衔和刘震接我再回益都组织抗日武装。12月25日,我们离开济南三小时后,济南沦陷。鬼子的飞机在头上盘旋,我们随逃难的人群出城东行三十里,鬼子狂轰滥炸的炸弹在身边炸响,掀起冲天的泥浪,我们被冲散,烟幕里看不见人影。我想:他是不是被炸?就喊:“傅骥,你在哪了?”我的声音被飞机的轰鸣声湮没。他也以为我被炸死了。待烟雾消散,只见他离我不到五米远。炸弹坑边躺着一头炸死的驴。远处一个妇女抱着被炸死的孩子在哭。我们劝她别哭了,快走。
我穿个高跟鞋,走泥路不得劲,脚后跟上磨起了水泡。走到周村听说张店失守。胶济铁路无法通过,就随逃难的人群和败兵一起沿公路西南行,走山路奔大汶口。见从大汶口败下来的队伍和逃难百姓又往我们这边走。
我实在走不动了。脚上的大泡磨碎了,又磨起一些小泡。见山坡上有户人家,傅骥说:“走,去老乡家休息一会儿。”
到了老乡家,大娘亲切地拿花生给我们吃。我说:“大娘,我这鞋不能穿了。您换一双您儿子的鞋给我穿。”大娘拿出一双给儿子做的新鞋给我穿上。这时听外面鸡飞狗叫的。是两个败兵抓鸡赶猪。身穿军装的傅骥走到门口问:“哪个部分的?快放下!”他们见傅骥一身戎装,英姿威武,吓得回头就跑。
枯树野草给12月的济南染上冬的颜色,像针样的北风专刺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我们按画上的联络图南行,找到莱芜口镇冶庄魏佑柱家。这是有两厢的大院。上屋的魏父见是从儿子身边来的人,像亲人一样接待了我们,把我安排在东厢房小妹的房间。我见当地女人都穿短袄,我怕穿旗袍暴露,就剪成短的。小妹又找出男人的衣裳给我换上。晚上我见小妹的被子好长,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是晚上睡觉都打通腿。”我听了想笑又不敢。傅骥住在西厢房大哥大嫂的对面屋。
魏伯伯在口镇开一家有名的中医诊所,穷人去看病就不收钱。大哥领着傅骥到处找组织,回来就常住在诊所。诊所也成了地下活动中心了。
在大哥的协助下,找到了山体连绵层叠的徂徕山,知道省委已转移到泰安。在徂徕山,他们见到了刘子正、莱夫和在北平认识的孙涛林。组织决定让傅骥回到口镇一带组织武装。
他很快就发展大哥魏佑钿和魏宗培等十多名党员和积极分子,组织建立游击队。
我发动妇女组织识字班,宣传抗日,妇女都积极参加。听说有个媳妇因参加开会被男人和公婆打死了。我领着妇女讨论该怎么处置。有人说:“给她家房上压上纸。”有人说:“让她男人和公婆披麻戴孝。”我想:这样对她娘家都于事无补,我们也没有处死权。又有人说:“让他们赔粮食。”我想:对,让他们多赔粮食,像割他们的肉,让他们疼。我说:“对!让他们赔四十石粮食。”(一石十斗,一斗四十斤)
群众见她公婆乖乖地交出四十石粮食给死者的娘家,反对压迫的热情更高了。这一震,妇女的地位也提高了。
太阳从纸窗中间一尺见方的玻璃框里挤进炕上。我从方玻璃望出去,见一个男人背一个大包袱进来。我出去见是姑夫家的佣人老孙,在学校门岗还干过。我高兴地把他迎进东厢房,忙打开彰显爱心的大包袱,里面有一床我结婚时的红花被,还有些日用品。
老孙说我们走没有来得及告诉爷爷,爷爷领小弟上我们家。他见我们家摆设依旧、人去屋空,只对着绿台灯流泪。他带小弟回家就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我听到“去世”两字,像两只手撕着我不能再见爷爷的心。想起从小爷爷就喜欢我,爱护我,主张让我和我喜欢的他的孙子傅骥结婚,婚后还常给我零花钱……我越想越难过。傅骥回来听说爷爷死了,放声大哭。我说:“别哭了,在人家里,别让人忌讳。”
当晚,我越想越睡不着觉,忽听傅骥喊:“王哲,走,快走!”
“去哪?”
“去部队。你参军的申请批了!”
“部队在哪?”
“在街上行军,你快出去跟上。”
“我得拿点东西。”
“不行,来不及了!”
我急忙拿出老孙带来的大包袱皮,小妹帮我把红花被包上,跑着赶上了队伍。休息时我发现我们四支队里有六个女同志。晚上天冷,我们六个女同志就挤在红花被里取暖。
王哲和丈夫金铁群
为行军带粮食,我们把被套拆下来,剪成长条缝成装粮的米袋子。我们六个人每人一个,斜挎在肩上。行军吃饭了,我见是谷糠和米一起磨的酸豆饼,咬一口吞不下,趁人不注意吐了。而几个当过童养媳的同志却吃得正香。看到自己身上还有小资产阶级的娇气,心想一定要改掉。
行军走路,为避开敌人,不走平地走山路,一走就是上百里。走山路,高一脚低一脚,特别难走。我脚又磨破了,走不动,落在后面,艰难地爬上山顶。前面又是一座山挡住去路,还得攀爬。羊肠小道旁边的大石棚上写着:“快走,别掉队!”
再走一段,见一个光滑的大石棚上画的是一个在爬的乌龟。我对号入座,觉得这画的是我。我走不动了,不想走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好大的“党”字。又想:跟党干革命,哪能熊了?要坚定信心,革命到底。这样一想,身上又有劲了,快步跟上队伍。登上山顶,前面又是一架山。
夜行军时,有的战士边走边睡,非常危险。走到拐弯处,我就喊:“醒醒吧,拐弯了,别掉队!”走到大沟边上,我就在危险处站着,看见睡着走的同志,就扯一下说:“快醒醒,别掉沟里!”走进山林,一阵雷雨交加后,部队决定夜宿山林。
晚饭吃的是带壳磨的高粱面煎饼。我又打怵了:吃了便秘,便一次便不出。再便还便不出。还不如吃带壳磨的小米酸煎饼,因为酸糖化了,能便出来。但不吃,就饿得没有力气。
雨停了。躺下,树林缝隙透射下的月光,富有诗意。折腾一会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一个肉乎乎的大虫子,吓得我一把抓住扔得远远的,却再也睡不着了。
战斗打响了。部队不让我们女同志往前冲。我见前面有个战士胸部受伤了,我给他包扎后他要喝水。他已不能坐起,我把他抱在怀里喝我壶里的水。他喝完后向我微笑。我觉得胳膊随他的头往下一沉——他不喘气了,死在我怀里,脸上还留着幸福的微笑。
战斗很快结束了,打了个大胜仗。
雷雨划开了夜幕,闪光照出深山里面有座庙。部队决定住进庙里。大家进了庙里能遮风挡雨,都非常高兴。里面灰尘很厚,我们出去拔一些蒿草当扫帚,打扫干净后,就都躺在排列有序、龇牙咧嘴的神胎脚下。睡不着觉,想起小时候有病,母亲领我到庙里还愿烧小纸人的情景,就更不敢睡。加上长期睡山林山洞,身上生了疥疮,痒得越挠越想挠……
1938年,在莱芜战斗后,先后见到了洪涛、黎玉、姚仲明等同志(黎玉时任山东省委书记,洪涛为游击队长)。我们从四支队又分到山东纵队第三支队了。司令员是廖容标,政委是姚仲明,傅骥任政治部宣传科长。他能编能演,能唱能画,善于鼓动群众,深受人们欢迎。他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
夜间部队在深山密林里行军,迷失了方向,仰望天空,只能看见树梢剪碎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廖司令说:“王哲,你的眼神好,你看这树干哪面色深,哪面色淡?色淡的一面肯定是南面,色深的是北。”
我在夜晚的密林中围着那棵树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靠您站的那面色淡。”他按我的判断确定前进的方向。走出密林后,部队想进村休整。可男同志叫门老乡不敢开。只好让我们女战士去敲门。我们披着星辉敲门:“大娘,开门,我们是共产党八路军,打鬼子的部队!”老乡听我们是女的,就开门了。我让大娘领我们去叫其他老乡的门。
叫开门,乡亲们热情地让战士睡炕上。战士们遵守纪律,都在窗外的院子里铺上草睡。
领导让我们女战士发动老乡做军鞋,一个战士一双,一宿必须完成。我们分两拨人发动。我和大娘一起挨家走,到天亮老乡如数交上。
没想到领导找我去,指着一堆鞋说:“看你们是怎么工作的?”
我拿起一双鞋一看,是女的。再扒拉扒拉,见都是女鞋。我急得去问大娘。大娘说:“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女人除了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儿子,不能给别的男人做鞋。”
我说:“那不行。重做。革命工作不分男女。男战士穿上你们做的鞋,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这是你们的贡献。”她听明白了,又重新发动群众给男战士们做鞋。
大娘喜欢我,要认我做干女儿,给我煮鸡蛋吃。我说:“不能吃。我们八路军有纪律,不动群众一针一线。”
战士们早晨起来,捆铺草、扫院子、挑水,帮老乡干各种家务。
部队住在丘陵的铁道南,住在铁道北面平原的大娘还来看我。
我们的司令廖容标能打胜仗是出了名的。这一天,廖司令带领部队去打土匪刘黑契了。刘黑契是日本鬼子的爪牙和帮凶,坏事没少干。
六月的乌云,浑身都是水。云彩一往北跑,雨就掉下来了。雨还在下,部队获悉刘黑契抓的姑娘媳妇在山坡的房里锁着,准备交给日本人。我们闻讯都往那个大院跑。跑到前面的男同志把正房东屋的锁砸开了。我冲进去,见屋里挤了二十多个女人,有站着的,有坐的,也有躺着的,都是绑着的。我说:“我们来救你们了,你们快跑啊!”
她们说:“往哪跑?”
“往家跑啊!”
“没有家了。”
“那也不能在这。”我和几个同志边给她们松绑边说,“不能让刘黑契交给日本人啊!”她们听说交给日本人,一下都跑了。
一阵激战,刘黑契被打跑了。我们回到驻地,见大娘还跪在灶前保佑廖菩萨平安。
组织上通知我组建独立营。营长是红军过来的王海珊。听说营长是红军,我非常高兴。我得让他介绍我入党。傅骥几次要介绍我入党,我都没同意。我怕人说是裙带关系。我要红军介绍我入党。
我问他:“王营长,独立营有多少人?”
“就你我两个人。你是宣传科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一遍:“独立营有多少人?”
“就咱俩,还有一杆旗。”
这样,我们俩把旗插在村里一棵树下,挂上“参军报名处”。青年们看见都纷纷来报名。
有一支十多人的土匪队伍也来报名参军,我们也收了。
队伍很快建立起来,战士都统一穿八路军军装。我们的子弹少,就用高粱秸剪成子弹模样,装进弹夹背上。实际一人只有两颗子弹。
我们利用赶大集的日子,在集上演话剧、教唱抗日歌曲、讲不做亡国奴的道理。
我发现有两个穿军装的战士买东西不给钱,上前一看,是被收编那伙土匪的老二领人干的。我大喊一声:“绑过来!”战士们马上把他俩绑了起来。被土匪的老大知道了,他过来用枪指着我说:“放人!”
我斩钉截铁:“不能放!他们违犯了八路军的纪律了。”他说:“姓王的,你想一想,打鬼子我们出了多少力……”这时,我们战士们把他拉出去给他讲革命道理了。
四月,组织派傅骥代表三支队去与顽固派秦启荣部下翟超进行谈判,却被翟超扣下了。我知道后,心全挂在他身上,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等一天不见回来,等一天不见回来,我牵挂的心一直放不下。
听说我们部队抓了他们民政等八大处的头头,作为交换条件,把八大处的头头都关在了部队的禁闭室里。那禁闭室就是在山坡上的房子。我怕他们跑了,经常过去看。见他们都四十多岁,都穿的长袍马褂。我叮嘱岗哨好好看着,别让他们跑了。
但一点也没有傅骥的消息。盼人的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三十天过去了,盼到第四个十天,他们终于回来了。傅骥经过百般折磨,形容消瘦,头发老长。
傅骥回来后,被派到三支队八团任政委兼“二、九”区(淄博二区、长山九区)中心区委副书记。赵明新是书记,我任民运科长兼中心区委委员。团长是程绪润,团部带一个营住卫固一带。卫固是蒲松龄的家乡,山上有蒲松龄写《聊斋》的草亭,小径旁有他讲故事用的石桌石凳。周围十里八村有鬼狐传说,此时变成抗击敌人的前哨。
1938年9月,傅骥调离三支队,到沂水王庄,接受山东纵队交给他的任务——在诸城、安丘、高密的三角地带组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九支队。
国民党老同盟会员王林肯是忠于孙中山的,不赞成蒋介石反共,当过高密县长。日寇占领后,他成立不到五百人的武装队伍。国民党反动派拉他,他正举棋不定。此时,按照党的指示,傅骥和我一起去找他。
我化装成傅骥的警卫员。我穿上男战士的军装,扎紧腰带,还真像个英武的男战士。我们找到他家的门口,见一排上房很气派。佣人把我们迎进去。
我见一位有绅士风度的四十多岁的男士,见到我们他很高兴。他没看出来我是女的。他让他太太也出来见我们。他说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还得靠共产党。共产党真伟大,有这么年轻的干部。
他太太微笑的目光从头到脚在我身上滑动,然后说:“你是女的?”我点头称是。王林肯说:“女的?没看出来,失敬、失敬。”
傅骥说明来意后,把委任状呈给他。他见让他做九支队队长,傅骥做政委,他说:“今后咱们就在我家办公吧。我有五百多人的队伍,住在大车店,武器都齐全。”他夫人说:“你们俩是夫妻吧?”傅骥说是。我也点头默认。
随即,夫人让下人给我们安排了房间。他女儿常到我房间听我讲“一二九”学生运动,讲抗日形势。我又鼓动她参军。在我的宣传教育下,她不仅参军,后来也成长为干部。
打出九支队的旗子,队伍很快发展到七百多人。我们进行军事训练还从中发展党员,开政治课,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1939年3月,部队调整,九支队和八支队合并,傅骥等调回山东纵队。(因为战士不愿离开家乡,后来部队有很大减员)这时,王林肯全家仍留守召忽镇,傅骥争取黎玉同意后,把王林肯全家接到分局所在地沂水王庄。(1946年,王林肯经陈毅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担任山东省政协副主席。)
初夏的山野,郁郁葱葱,可被鬼子的暴行染上了血腥的颜色。
组织让我护送42名学员,从王庄出发,去沂水。路过国民党57军门口,岗哨上士兵拦住不让走,还地毯式排查搜身。43人中只有我有枪,我怕枪被搜出不让走,但又没有办法藏。结果,搜到我的时候,他把我的手枪没收。我听他是东北口音,我就说:“日本鬼子侵占东北,我们的家乡人民在水深火热中,等着我们去解救。现在是国共合作打鬼子,你把枪给我,我们共同把鬼子赶出中国。好兄弟,把枪给我。我是东北人,你也是。”他听后受到触动,就把枪又还给了我。
路上遇到鬼子大扫荡。我们散开,化整为零,组织群众转移。当走到一位八十多岁的大娘家,说什么她也不走。我们架着她走,她一甩说:“你们共产党不是讲民主吗?怎么还强迫我走?”见大娘对共产党有反感了,加上她坐在地上扶不起来,我们就不为难她了。
我们随着群众踏着野草进入山洞。从洞口望出去,鬼子烧毁麦田和村庄的烟火冲天。
晚上,没被烧的老乡偷偷回家拿一些吃的来。我吃着白面饼,心想:这革命真的不能没有群众,老乡们真的比亲人还亲。没有人民,抗战是不能胜利的。我也更加热爱乡亲,我们和老百姓的关系也更融洽了。
鬼子走了。回村见那老大娘的肚子被刺刀挑开了,下身的石板上还留着鬼子强奸的罪证。乡亲们埋葬了她。我很后悔没把她架走。
我们重新集合队伍。见一个不少,就奔沂水县去了。找到县委书记邵德孚,我说:“我如数把人交给你了,你收下吧。”
部队就是游击队,在一个地方不能超过三天。经常百里行军刚住下,敌人来了,又得边打边转移。
王庄有兵工厂。大部队都出去了,只留下一百多人的队伍。
我们执行任务千辛万苦走一百多里路到了王庄。睡到拂晓,有汉奸告密,领着穿着胶鞋的鬼子包围了我们。鬼子大喊:“活捉王哲!活捉王哲!”
同志们喊:“快突围,我们被鬼子包围了!”
我起来出去见三面鬼子像潮水一样往这边涌,只有上山这面能突围。但直线上山有被扫射的危险。我抱定宗旨:宁肯死也不当俘虏。
我边往山上跑,边听到左右有倒下的同志。再看自己身上也有血,我心里喊:妈妈,女儿尽忠不能尽孝了……
跑到山顶,见下山没有路了。后面的鬼子喊着“活捉王哲”像潮水往上涌。我的鞋也跑掉了。只能从六七米高的峭崖往下跳了,我跳了一层,又跳一层,跌跌撞撞跳了七次,连滚带爬跳到山下。回头望,山顶已挂上了膏药旗,山底下就是解放区了。
见到没死的同志,大家拥抱在一起。我问他们见没见到傅骥,都说没见到。他是不是牺牲了?事后听别人告诉我,傅骥还活着,当时他也以为我牺牲了。打扫战场时,他看到山坡上有个女同志,他以为是我死了。隔了很久,我们才又重逢。
这次损失太惨重了,牺牲了一百多人。头天晚上在身边睡觉的女战士成了烈士。
为了给牺牲的同志报仇,也为了鼓舞士气,部队攻打铁路沿线的鬼子。这次打了一个大胜仗,打死了好多鬼子,缴获了好多武器和物资,打出了军威。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参加。
秋天的沂蒙山区,卸下青纱帐的盛装,显出成熟的韵致。太阳给高粱染上红色,给谷子抹上黄色,给种上冬小麦的大地擦上绿色。可恨的是,日本鬼子给缀上了灰黑色。战争给生活添上了危机的颜色、血淋淋的恐惧色。
部队领导见我怀孕不方便,把我安排设在老乡家的医院里。同病房的有青岛纱厂女工刘立英。我教她识字学文化,讲革命道理。(解放后,她担任某省的卫生部长。)
傅骥三月到党校学习,结业后任党校总支书记,校长是陈明。六月鬼子扫荡沂蒙山区,很多党组织遭到破坏。
组织派以陈明为团长、以傅骥为副团长的工作团,顶着国民党的沈鸿烈的“见人就抓”“见枪就下”“见干部就杀”的反共高潮,到了沂水西部的二、三、四区,帮地方恢复遭日寇大扫荡破坏的党组织、发展地方武装、建立民主政权。取得一定经验后,傅骥去分局汇报情况,途中他和刘干同志一起来医院看我。我们终于又相见了,但短暂的相见竟成为永别。
战争迫使医院要转移了,为八个月身孕的我不受颠簸,护士把我送到一户山里的老乡家。这里离敌人还不到二里地。
怕有汉奸告密,我成天警惕地瞭望周围。有天早晨,我发现一个包头巾的女人直奔这里,就赶紧从后窗躲出去。侧耳细听,原来是部队派来的护士接我去医院的。我高兴地从后窗爬进屋里,跟那护士往外走。生怕遇到盘问的汉奸,一路上马不停蹄。我屁股上还生了个小疮,走一步磨得就疼,也不敢停下休息,一天爬山走了九十多里路。终于到了部队设在村里的一座医院。护士把我领进一间放着农具的厢房,里面还有一口棺材。墙上挂满了农具,靠最里边是一张床,就是我休息睡觉的地方。这里的风俗是不接外人来家生孩子,怕不吉利。
可能是从山里出来爬山越岭把肚子抻了,疼得我浑身发颤。护士找来女医生,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只听说:“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孩子出生后,我又和刘立英住在一起了。她哥哥被鬼子杀了,她头部被鬼子打伤了。组织上每月给她两块钱抚恤金,她拿一块给父亲,另一块买花生饼给我喂孩子。
在坦埠生完孩子第十天,听到炮声隆隆震天响。护士进来抱起孩子说:“快跑,鬼子打坦埠了!”
我跟着跑了不远,一条河挡住去路。上级怕我在月子里受凉,让我坐在椅子上,由四个战士抬着过河。走到河中间,只见炮弹乒乒乓乓落在周围的河水中。
重新住下后,我天天盼傅骥回来给孩子起名。这天,盼来山东分局书记朱瑞(曾在苏联炮兵军官学校学习,后担任炮兵司令)和他夫人陈若克来看我。
我想,我只做了点应该做的工作,还惊动领导来看我,真是太感谢了。我问:“傅骥呢?他怎不来看我?”我这一问,他们俩都低下头,目光扫地。他们为什么不接我的目光?
朱瑞书记说:“王哲同志,你在任何情况下,都经起了考验。希望你这次也经起考验,希望你一如既往……”
“朱瑞书记,你看见傅骥了吗?”
“傅骥同志牺牲了。”
这真是晴天霹雳,把我的心肝打碎了从眼睛里往外淌。他走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和孩子俩以后怎么过?书记和夫人我们三个的泪水一起流……
部队开追悼会那天,领导不让我去。我去了,不能把悲伤的情绪带到部队。
朱瑞书记说:“傅骥同志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党的好干部。傅骥的牺牲,是部队的重大损失。”
徐向前司令说:“傅骥同志的牺牲,是给一个师也不换的损失。”
我白天强装硬气,晚上是以泪洗面。枕巾天天早晨是湿的。我看着长得像傅骥的孩子,我想:“你这么小来到人间就没有爸爸了,以后我怎么拉扯你?我等你爸爸给你起名,等来的是天塌下来了。”我越想越不想活了,又想,我死也得给孩子起个名。孩子来到人间哪能连个名字也没有?我想起高尔基赞美海燕,我的孩子就叫海燕吧。
看着长得像傅骥的孩子,来时是两个人,现在你走了,这孩子我怎么带?傅骥对我的好时刻揪着我的心。我越想越不想活了。我给孩子戴上用纱布做的小白帽,把他包好。抱起来,望着野草丛生的连绵群山,沿着羊肠小道,流着泪向山崖走去。走到崖边,我想从这峭崖陡壁跳下去准能摔死。我说:“孩子,你这么小就没有爸了。妈一个人没有能力拉扯你,妈要和你一起死了。死前妈再给你吃一次奶。快吃,吃饱了,妈抱你跳崖。”
王哲晚年
我边哭边看着孩子吃奶。看着孩子吸奶的眉眼,像傅骥一样清纯。我想:傅骥为新中国、为千千万万的孩子付出了生命;我为自己的孩子,遇到眼前的困难想死,这是背叛革命,是可耻的行径。为给傅骥留下后代,为了革命的后代,我不能死!一种责任感淹没了我死的念头。我要为革命努力工作,还要把他那份工作带出来。想到这里,我又抱着孩子往回走。走到半山腰,遇到前来找我的护士,她一把抱过孩子。我们一起往回走。
朱瑞书记和夫人为安慰我,让我上他家吃饺子。朱瑞书记对我说:“王哲是个好同志,到延安去深造,为党培养个好干部。”
我去延安的事决定了。并允许我带孩子。我把帮我带孩子的老头雇好了。这次任务很重,有四十多人,男的带一包金子,女的带一包钱。十四头骡子都驮着印钱用的纸。听说上次因有孩子哭,造成很大伤亡,我决定不带孩子了。警务连长刘筱民领我把孩子送给他守寡的二姐带。
1940年春,去延安学习的四十多人到齐了。朱瑞书记讲话说:“有一个团的兵力接送你们。你们人在,钱不能丢。背到晋东南,交给八路军总部。”
我们夜间过铁路,怕敌人听到马蹄子声,都用棉花把马蹄子包上。过了铁路查点人数,发现少了县委书记的女儿小邵。回头找,见她趴在铁轨上,在那听火车来没来。
半路上,有部队送来两名日本飞行员俘虏。他们有抵触情绪,不吃饭,我们几个会日语的女同志负责削弱他们的武士道精神。我说:“战争,对日本人民不好,对中国人民也不好。我们是送你们去延安学习的。那里有日本共产党的工农学校。你们要吃饭,好有力气走路。”经过大家的工作,他俩开始吃饭了。
走过像海一样的沙滩封锁线,怕敌人发现,得跑步。这是黄河古道,太阳晒得沙子烫人。从河边洗手巾擦脸,手巾在手里很快就干了。
天黑了,走到一座县城下,城墙上鬼子的探照灯不断地扫射。忽然枪响,我们都散开趴在地上。枪声停了,我们再偷偷集合。查点人数,发现那两个鬼子不见了。他们是去给敌人报信了吗?那样就全军覆没了。大家都感到危急。我们蹲下探望,见远处有两个黑影向这边移动——他俩回来了。
到大汶口以西,遇到敌人扫荡,我们跟着地方部队打游击转了一个多月。
到一二九师,见到师长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饭后,刘伯承说:“日寇对我们的政策是:一、囚笼政策。在铁路两旁筑堡垒,企图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分割封锁根据地;二、三光政策。敌人欲将根据地人杀光,房屋烧光,东西抢光;三、是派特务。敌人的特务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要搞垮根据地。”大家听了,对形势更清楚了。
离开一二九师,再向前走,敌人封锁严密,过不去了。又返回往南走,经济南,到了宋任穷部队驻地。他们用香油打大饼招待我们,大家觉得像过年一样。也走累了,就想多住几天。没想到,刚吃完饭就集合。宋任穷说:“我知道大家的心情,想住下,可不行。”不知为什么不行,只知走出四十多里,我们刚才吃饭的地方就落炮弹了。如果晚离开一步就成炮灰了。
我们走了三个月,大约在京汉铁路以西,与太行山以东地区,遇上八路军消灭刘黑契的战斗。刘黑契在山东、河南、河北一带,用日本人给的先进武器,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韩复榘十几万大军没抓着刘黑契,1933年一次反被刘黑契打得落花流水,这次刘黑契终于被八路军消灭了。
过了漳河后,转向西北行。在涉县北坡向上爬。六月的太行山下,遍地开满了山花。爬到半山腰空气稀薄,喘气困难,费了半天劲才到了冰冷盖雪的山上。汗水湿透了衣裳,浑身冰凉。大家想坐下休息,向导赶紧说:“不能坐,坐下就起不来了!头两天三个同志坐下就再也没起来。”
站在山顶向西望,一览群山小:一个个小山包像鱼鳞状的沙浪,排列在辽阔的大地上。
太行山西侧为黄土高原,缺水,得到十里外的大河里取水。我们都住在百姓家,院子里都有一口接雨水的水窖。窖里的水时间长了都是绿色的。路也难走。到处沟壑纵横,沟底平,沟岸直立如壁,高四五丈至几十丈,不熟悉路径者,进去出不来。许多地方看似不远,走起来得绕很大的弯子。太行山东侧坡高而陡,八路军总部就设在这易守难攻的山间。
一路护送我们的,是一个团的兵力,用接力的方法,一个县一个县接送,终于到达了八路军总部。我们把千辛万苦带来的金子、钱等放下了。完成了组织上交给我们的任务。
彭德怀副司令接见了我们。杨尚昆给我们讲话强调: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
又是为避开敌人夜行军。1940年6月末,在山西太岳一个村住下,做横渡汾河的准备,这里离汾河上的两渡渡口近百里。
晚上,走了近百里,半夜忽降倾盆大雨,雷电交加。一打闪,能走几步路。闪一过,两眼漆黑,汾河水上涨,不能过河。一渡失败,原路返回。山路又窄又滑,风又大,一脚滑倒了,就带倒一串人。回到原地,天快亮了。
二渡汾河,还得晚上走。又走了近百里,到了汾河附近,听到枪响,以为敌人发现了,又原道返回。往返就是二百里。我感冒了,发高烧。部队也在这里休整了三天。大娘烧姜汤给我发汗。怕我不出汗,用被子捂上。出汗后,见被上的虱子直爬,那时我们身上都有虱子。
三渡汾河是七月上旬。晚上经过同蒲路。在渡汾河时被敌人发现了。炮楼向我们开炮。我们在河里,炮弹就落在我们身边。冒着敌人的炮火,我们三渡汾河终于成功了。
过了汾河,向西北方向走出一百多里是介休县。这里的房子都是白粉刷墙,雕梁画栋。吃饭都在街上。我走进一个产妇家,见她坐月子全喝稀粥。我问:“你为什么不吃干的?”
“我们这里生孩子,不满月不准吃干的。”她说得轻描淡写。
我又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说:“叫李留住。”
我走到街上问:“谁叫李留住?”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端着碗过来说:“我叫李留住。”
我笑着说:“你记住,女人生孩子需要营养,最好吃鸡蛋。天天都得吃鸡蛋。”
“好,我这就去给她煮。”小伙子端着碗进了家。
我也进屋和产妇聊了一会儿,小伙子端着八个煮鸡蛋进来。产妇透着感激的目光说:“共产党真好,连生孩子这样的事都管。”
1940年8月,在向吕梁山进军途中,大家渴得厉害。坚持走了一气,发现一条河。战士们冲了过去,有用壶灌水喝的,我就直接用手捧着喝。一捧接着一捧喝了个饱,又把壶灌满。我们女同志到小树林把内衣内裤脱下来洗,洗完了又跑步去赶大部队。
走进山脚下密林里的羊肠小道,见树上的大蟒比暖壶还粗。再走见道边又是一条,两眼亮亮地盯着人。吓得我不敢看,只往前走。走出三百多米才离开了这绿色走廊的蟒宫蛇殿。
山区到处是日寇烧毁的房屋、无人耕种的田地。走到吕梁山中部,在深山中一个小村住下。我见房东大娘做菜不放油盐,他们把野果子做成酸酱蘸着野菜吃。就问:“大娘,你做菜怎不用油炒一下,放点盐?”
大娘含泪说:“我们三年没吃盐了,更没有油。”
听后我把自己带够六天吃的盐,剩下的全给大娘倒在盆里。又问:“鬼子来不来?”
“来过。来烧房子。我儿子和几个乡亲不让,被打死了。俺什么时候能过上有粮吃、有油盐的太平日子?”大娘一脸愁容。
我说:“大娘,你放心吧!有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一定能打跑鬼子。有粮吃、有油盐的日子就快到了!”
部队又集合出发了。走到北部,见房子都是空的。这里是疫区,房东一家八口死了七口。全村人死得很多。这疫区鬼子不敢来,我们就住下了。疫区不用担心鬼子来骚扰,但能不能感染却都心里没底。大家都铺草睡在地下。
我睡不着,又想起了傅骥和孩子……
九月初,我们走近黄河十八弯,到黄河边,我们女同志把鞋袜脱下,挽起裤腿。过河被队伍落下了。都来不及穿了,光脚踩在沙地上烫得难受。
过了几道河后,走到河面窄水流急的地方,向导说:“记住,一、大家顺着我的脚窝走;二、衣服裤子都脱下。”因为水流急,衣服有阻力,只要被水卷倒了,就起不来了。头几天就被水卷走一个同志,没救上来。
1940年9月,走到晋西北120师。见到师长贺龙。他八字小胡子,叼着烟斗,正在篮球场上看球。听说贺老总有三件宝:一个话剧团;一个骑兵团;一个篮球队。
篮球队长是北师大体育系的、当过山西一个县的县长。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听到《黄河大合唱》、看到晋绥话剧团的演出。吃水煮加盐的主食黑豆。
到了陕北神木县境内,就是和平环境了。我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不用提心吊胆怕敌人追赶;不用部队护送,就一个向导。我们幸福的一天,只走五六十里路。可以早晚吃两顿饭。路过出美女的米脂县,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蝉就是米脂人。
1940年10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从向导处得知,到了清凉山脚下。那一层层上中下像三层楼房亮着的灯,是抗大三分校。我们向往奔波已久的延安到了。
晚上,我们住进了八路军总部招待所。像到了家一样舒服。我想起傅骥没有看到这令人向往的革命圣地,我一定要多做工作,把他的那一份也带出来。又想起母亲和孩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第二天早晨醒来,见郁郁葱葱的山中,一层层像画似的窑洞,都是半圆拱顶,下面有门。想看市容的我们,一大早走进城里,见到处处是日本鬼子炸的废墟,老百姓和机关都转移到附近山沟的窑洞里了。
延安城东是延河。河水由北向南流,流到宝塔山下转向东流。
看见解放日报社在清凉山下的石洞里。
第二天开大会,我们提前到会场坐在那里。听到有人喊“毛主席来了”,接着是掌声雷动。我想:毛主席真伟大,中国有这样的党和军队,是托毛主席的福。
毛主席说:“同志们辛苦了!你们从前方来,这里有些事情可能看不惯。这里有小灶大灶,前线就没有。”一阵掌声打断了毛主席的讲话。接着毛主席又讲了布尔什维克十二条。
会后,我被分配到三分校学习。散步时见到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正背着行李去农村劳动。
在延安学习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蒋介石用断吃断穿封锁延安,想把共产党扼杀在摇篮里。毛主席提出开展大生产运动,开荒种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享受供给制(吃、穿、墨水和纸笔)的干部都要交粮。一般干部上交一石二斗小米,约四百八十斤。女的纺线上交,一斤线等于九斗小米。
毛主席也纺线。
缝纫机的线缺,上级号召研制缝纫机的线,纺一斤顶六石四斗小米。完成任务可变工或变钱。我和红嫂俩很快纺出七股合成的缝纫机线奇迹,引起轰动。画家钟同志在年画的上角画的蒋介石一只手在空中掐大生产运动,下角画了一个漂亮的纺线女工在纺线。有人说,画上的女人不是当地的人。画家看着我说:“我画的是东北大眼睛,就是你。”
我听说磨盘乡生产不好发动,巫婆神汉闹鬼闹神,说天不下雨是惊动了龙穴,在群众中产生了不良影响。我带着宣传队和两个公安人员去了。
乡干部把群众召集来,让巫婆神汉站在前面。乡干部先讲了共产党不信神,信自己的力量这些革命道理……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绾着窝窝头似的髻、外号叫“大裤裆”的巫婆说:“你说没有神,怎么雷公能打雷?闪公能打闪?没有神怎么冬天能下雪、夏天能下雨?”
我见乡干部一时没话说了,我说:“谁看见雷公了?你看见雷公了吗?”
“神就是看不见才叫神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五十多岁的神汉说。
“对,看见就不叫神了。”“大裤裆”说。
下面也有人跟着这样说。我说:“乡亲们,别听她的……”我没说完,神汉插嘴说:“别听她嘴甜叫‘乡亲’,她给我们什么好处了?”
“大裤裆”说她的“神”上来了,跺着小脚转圈,要我给她烧纸钱“退神”。
我说:“真有神吗?拿枪把她拉出去!”两个公安上来架“大裤裆”。这一镇,把“大裤裆”的神镇掉了。“大裤裆”吓得跪在地上说:“饶了我吧,没有神。”
我问她:“你没有神,为什么装神?”
她说:“我不爱劳动,装神好挣钱。”
我说:“乡亲们听到了吧?以后不能受巫婆神汉的欺骗了!”
这时上来一个妇女打了巫婆一个耳光:“你为什么弄药把我的孩子药死了?”
巫婆吓得脸色发黄:“那不是药,是面粉。”
这一揭露,这里的生产很快就发动起来了,再也没人闹神闹鬼了。
王震领导的三五九旅的干部家属也积极参加大生产运动。我们就在家属里树立典型。延安城北有一条文化沟,沟水由西向东流入延河。延安的一切文化活动都在此地进行。主要有秧歌、演戏、放电影和群众大会。
有一天,组织三五九旅家属开会,听说周恩来要来讲话。我们首先把人组织到会场。一会儿听人喊:“周恩来来了!”大家立即鼓掌。
周恩来说:“他们(指三五九旅的将士们)在前方打仗,你们在后方生产、纺线、带孩子,做得很好。但不要把孩子带娇了。你们要为国家培养‘壮丁’,要壮壮实实的青年人。娇子不能打仗……娇生惯养长大不坚强,遇到问题容易软弱……”
到延安后,领导对我都很关心。曾是山东纵队司令的徐向前和夫人来看我,还给了我十元大洋。很多同志怕我孤独,动员我再婚。也有介绍高级领导的,你追我追情况挺复杂的。有人说守着死了一方的爱情是封建残余,有的说革命就要消灭封建,你应该带头反封建。
1942年,党校副校长邓发给我介绍了高个子、眼睛不大耳朵大的我们高级班的讲师金铁群。
金铁群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参加过左联,1936年到延安。他是吃小灶的知识分子,在延安出了文学和哲学等小册子。马列主义根底很深,有宣传能力,当了延署地委的宣传部长。比我小一岁。
我的专一爱情观,终被不提倡守孤魂的婚姻浪潮淹没了。
1942年,在副校长邓发为主婚人的氛围里,我和金铁群结婚了。
婚后生了女儿延革,没有奶吃,赶上三五九旅杀牛去大别山慰问战斗部队,金铁群把牛骨头拾起来,碾碎烧汤给我喝,延革才有了奶吃。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大家要求打回东北去。
我们的要求被批准了,派金铁群去东北一个县做县委书记。
走前,金铁群买了一头小毛驴。
出发时,我们一行32人都穿上黑衣服。在要离开培育我们的延安时,宝塔山和清凉山下的延署地区扯着我的视线。我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学习和工作了五年的革命圣地延安。
在过五台山时,走到峭崖陡壁上的羊肠小道,只能过一个人。金铁群在前面牵着驮女儿的毛驴,我跟在后面。队伍像走进云雾缭绕的仙境里,而实际是险境:峭壁下面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河,掉下去就没命了。
我们翻山越岭过河绕过长城,到了张家口。火车已经不通了。有人动员司机开停在站台的货车送我们。大家高兴地上了火车,终于不用走路了。火车进了隧道冒黑烟,我怕呛着女儿,就用被盖上。我怕把女儿捂死,过了隧道忙掀开被子,还好,她还能对着我笑。
火车走到半路停下了。一问才知道司机跑了,正在着急的时候,我们队伍里一位哈尔滨籍的同志竟然把火车开走了。
可走了一气,又没有煤了,就烧木头。木头烧没了,就烧豆饼……
好容易走到凌源叶柏寿,大家坐下休息。我们发现田野里有用泥土垒起的围墙。我们走近,原来是人围成的圈。圈里是在地上挖一条一人深的沟当走廊,两边的横沟左右是炕。一户一铺炕,人都没穿衣裳。我说:“你们快穿上衣裳跑回家去,日本鬼子投降了!”
他们不知道鬼子投降了,他们说:“我们没有衣裳。鬼子为不让我们和抗日联军联系,不让我们穿衣裳。全圈里只有一套衣裳供出去办事的人穿。”听了这话,我们每个人身上只留下自己穿的一套衣裳,把剩下的都脱给他们了。
到东北后,我生下小儿子金延宾。
金铁群后来担任鞍山市委书记。
1949年,我担任东北总工会组织部副部长,宋平是秘书长。后担任鞍钢运输队党委书记、耐火材料厂厂长,最后任辽宁省妇联主任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