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健
以“达”为尊,既“信”且“雅”*
——严复“译例言”及严译《天演论》重读
许 健
严复并未对自己提出的“信、达、雅”进行严谨、明确的界定和阐释,实际上,“信、达、雅”只是三个笼统而抽象的概念,具体到如何理解、运用,往概念中填充什么内容,如何将这些内容(或准则)应用于翻译实践,则见仁见智;而对严复译论的各家争鸣,便缘出于此,其中不乏无意(或有意)的误读与曲解。欲探严复心中的“信、达、雅”究竟是何种境界,须辨析其“译例言”,兼顾其翻译实操,以免望文生义。严复认为,翻译应该既“信”且“达”,但是,求“达”弃“信”,固不可取。其言下之逻辑乃是:1.既“信”且“达”,而“达”至重;2.“信”未必“达”,“达”则必“信”;3.“雅”有助于“信”、“达”,使译作“行远”。若以一言蔽之,即:以“达”为尊,既“信”且“雅”。
严复;《天演论》;译例言;信达雅
随着国际交流的日益频繁与发达,中西翻译理论渐趋繁荣。其间固有建树,亦多芜杂。季羡林先生在《我的学术人生》中指出:“现在国内外都有不少翻译理论,其中故意标新立异而实则缺乏真货色也不在少数,这同文艺理论和语言理论等等,颇有点类似之处。”①季羡林:《我的学术人生》,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第152,152,152,254页。把舶来品当圣经,跟风、炒作出来的空对空理论,对翻译实操并无多大价值和意义。“我们不应当惟洋是尊,跟在外国学者屁股后面转。如果有人讽刺我是民族主义,我也准备了一个现成的回敬:崇洋媚外。”②季羡林:《我的学术人生》,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第152,152,152,254页。在季老看来,“严又陵的‘信、达、雅’仍然是平正公允的理论”③季羡林:《我的学术人生》,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第152152524页。。
有一种观点认为,严复的“信、达、雅”受到泰特勒三原则的影响,实则未必。“中国的文艺理论实际上是历史悠久,内容丰富,而又派别繁多,议论蜂起的。”④季羡林:《我的学 术人生》,北京:中国 社会出版社,2008年,第152,152,152,254页。据钱锺书先生考证,“信、达、雅”三字,在三国时佛经翻译家支谦写的《法句经序》中已见到⑤钱锺书:《管锥编》三,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1748页。。具体到翻译实践和理论,早在公元2世纪就始于佛经汉译,此后大师辈出,如范文澜所总结的“直译派”道安和“意译派”鸠摩罗什,罗新璋推为“我国第一篇翻译专论”⑥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2页。的作者彦琮,众所周知的高僧玄奘等等。清代翻译理论家马建忠1894年(严复发表“信达雅”的前五年)在《拟设翻译书院》中批评其时翻译之弊端曰:
今之译者,大抵于外国之语言,或稍涉其藩篱,而其文字之微词奥旨、与夫各国之古文词者,率茫然而未识其名称,或仅通外国文字语言,而汉文则粗陋鄙俚,未窥门径;使之从事译书,阅者展卷未终,浊恶之气触人欲呕。又或转请西人之稍通华语者为之口述,而旁听者乃为仿佛摹写其词中所达之意,其未能达者,则又参与己意而武断其间。盖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又不达洋文,亦何怪夫所译之书皆驳杂迂讹,为天下识者所鄙夷而讪笑也。①引见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34,13页。
这段话说明,优秀的译者须同时精通两种语言,唯其如此,其译作才有可能准确传达原作的精神意旨;不会“粗陋鄙俚”,令人“欲呕”;也就不会被“鄙夷”、“讪笑”。此处的三个意思,分别与“达”、“雅”、“信”相类。故迨至严复出,吴汝纶才有“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云云②吴汝纶:《序》,严复:《天演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vi页。。
实际上,“信、达、雅”只是三个笼统而抽象的概念,具体到如何理解、运用,往概念中填充什么内容,如何将这些内容(或准则)应用于翻译实践,则见仁见智;而对严复译论的各家争鸣,便缘出于斯,且其中不乏无意(或有意)的误读与曲解。
严复本人并未对《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的“信、达、雅”进行严谨、明确的概念界定和阐释。因此,“对于‘信、达、雅’,每个人可能会有各自的理解,这是正常的。但是不能把自己的理解当成严复的原意,更不能把他的观点推到极端而加以批驳”(宋广友)③引见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34,13页。。欲探严复自己心中的“信、达、雅”究竟是何种境界,还须着眼于他的“译例言”和《天演论》,而非望文生义,任意发挥。
严复的“信、达、雅”是在针砭时弊的基础上提出的: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海通已来,象寄之才,随地多有,而任取一书,责其能与斯二者,则已寡矣。其故在浅尝,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④严复:《天演论·译例言》,第xi页。下文同一出处的引文,不另加注。
严复认为翻译应该既“信”且“达”,但是,求“达”弃“信”,固不可取。事实上,“达”尤为重要,即“达尚”。但是,“达”并不意味着译者可以在“达旨”的名义下脱离原文随意发挥,否则,连基本的“信”都不具备,自然“实非正法”了,因为归根结底,译者的工作不是自主创作,而是“笔译”他人的创作。
要记住自己是在翻译别人的著作,不可擅作发挥,说明严复心中的“信”,是要尊重原作,和原文保持一致。虽然严复于此所说的“不倍⑤“倍”通“背”,反也。原文”没有表明指的是内容还是形式,但我们知道,任何文本都包括内容和形式两部分,既然此处的“文”是指被翻译的原著——作为整体而存在的文本,那么尊重原作就意味着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都力争与原作保持一致,也正因如此,他才感叹“求信已大难矣”。譬如“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与我们汉语习惯差异较大,译文要在形式上达到“信”——“仿此为译”,就很难实现——“恐必不可通”;假如“删削取径”迎合原作形式,“又恐意义有漏”,在内容上背离原作。进退维谷之际,严复认为应当舍形式而就内容:“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也就是说,“信”固然意味着内容与形式和原作保持一致,但在二者不能两全的时候,在内容上与原作保持一致才是最为重要的——此乃“信”之深层核心。译文与原著在内容上保持一致,自然就“达旨”了。可见,严复心中的“达”,实为“信”(在形式和内容上与原作保持一致)的核心(在内容方面与原著一致)。至此,不难理解严复为何在“译例言”中把“信”和“达”开篇并提,也不难理解为何他认为“达”在“信”之上。文本的核心是内容,如果不能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与原著保持一致,那么,当然要舍末就本,求“达”;而“达”实际上是“信”的深层核心,因此,“为达即所以为信也”。
需要注意的是,文本的“内容”又分为两层:表层意思和内在精髓。如果说在形式与内容不能兼得的情况下,严氏选择内容,那么,在内容本身的“表层意思”和“内在精髓”之间,他毫不犹豫地标举“内在精髓”。在前一种情况下,“达”是强调译文首先须在“内容”(而非“形式”)上与原著保持一致,而在后一种情形中,则是指对“内在精髓”的准确传达。但无论哪一种情形,只要“表层意思”和“内在精髓”可以兼顾,那么,“信”则必“达”;若不能兼顾,则须舍“形式”就“内容”,舍“表层意思”就“内在精髓”,否则便不能“达”,只有肤浅的“信”——单在“形式”或“表层意思”上与原著保持一致。可见,“信”总是与“达”并提,但其内涵却是变化的:“信则必达”中的“信”,是指在各方面都与原著一致,自然就包含了“达”,而“达”是“信”的核心;“信未必达”中的“信”,所达到的“与原作一致”只是表层的,故虽“信”未必“达”,此时的“信”与“达”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并列存在着。在翻译实操中,由于两种语言不能一一对等,通常出现的是“信未必达”的情况,故对严复而言,“达”才最为重要,认为“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此时的“信”与“达”是两个并列的不同概念,而“达”则必“信”——此时的“信”与“达”则是种属关系的两个概念。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说:“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①钱锺书:《管锥编》三,第1748,1748页。言下之意是:不达肯定不信,但达也未必信。前者的“达”和“信”,无论在“信则必达”还是“信未必达”的层面来说,都与严氏看法一致;但后者的“达”与“信”,却无论在“信则必达”还是“信未必达”的层面上都与严氏相左。钱氏所谓的“达”反而比“信”低了一等,而严氏从无此意。二人用了同样的两个字,内涵却不尽相同。不论钱氏的“信”与“达”是什么内涵(钱氏译论非本文研究对象),若被用作严氏译论的完美注脚,恐欠妥当。
为强调“信”与“达”的重要性,严复在“译例言”中引用了古训:“《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作为中国正统知识分子,严复和先辈一样把文章看作经国大业,著书立说负有“载道”重任,自然需要“立诚”和“辞达”——精准地表达作者思想,以便保证著述的内容质量。但只有内容而无恰当形式的著述行之不远,不能恪尽其“传道”使命,因此,“文”(好的形式)与内容的“诚”、“达”同样重要——好的文章具有好的内容和好的形式,这就是为什么严复视此三条古训为“文章正轨”的原因。
把“文章正轨”作为“译事楷模”,足见严复对翻译活动的重视程度毫不亚于著书立说,由此可以推断,他所选择的翻译对象本身一定载有他所认同且欲传播的道,故在翻译的时候严阵以待,不敢荒于嬉。他本人在翻译《天演论》时就“一名之立,旬月踟蹰”,单是确定“导言”一词,就费煞工夫,在“卮言”、“悬言”、“悬谈”等译法间徘徊良久。
有人说“信达雅”适用于科技翻译,不适用于文学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又有人恰恰相反,说它不适用于科技翻译,而只适用于文学翻译。这通常是出于对严氏的“雅”理解不足。“雅”的提出,是作为使译作能够“行远”的手段,即“文”或“好的形式”,而“非润色加藻”②钱锺书:《管锥编》三,第1748,1748页。,亦非“风格”或“雅驯”、“优美”之类的狭隘涵义。正如沈苏儒先生批驳将“雅”理解为“风格”时所说:“风格不能脱离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存在,它是通过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为受众所感知的。”(也就是说,是由“信”、“达”、“雅”共同作用产生的)在他看来,尽管严复本人“很重视译文的文学价值,也对自己在‘文辞’方面的造诣很自负,但他始终不承认他是单纯追求译文的‘古雅’‘高雅’”,“雅”其实“是泛指译文的文字水平,并非专指译文的文学艺术价值”③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50页。。科技翻译有科技文章的形式要求,文学翻译(包括诗歌翻译)有文学作品的形式要求,只要符合了各自领域的“好的形式”的标准,就达到了严复所提倡的“雅”。严复之师吴汝纶为《天演论》所作之序认为:“凡吾圣贤之教,上者,道胜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犹足以久;独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④吴汝纶:《序》,严复:《天演论》,第 vi页。强调了“文”对于载道与传道的重要性,而上乘之作应当内容与形式俱佳。好的形式(当然也包括了对语言文字方面的要求)有助于彰显文本的内容,故严复接着指出,求“雅”不仅仅是“期以行远”,其实也需要“精理微言”,也就是精细入微地展现文本的思想内容,可见,求“雅”实为促“达”。
这样,“信”、“达”、“雅”就成为互相促进、缺一不可、构成了有机整体的三个概念。
赫胥黎的著作中包含大量不为当时中国人所熟悉的理论及术语,在汉语中多无现成对应词汇可作翻译用。“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倘若勉强使用貌似相近却难尽其意的已有汉词,则势必“即有牵合,终嫌参差”。在这种情况下,严复“独有自具衡量”,依据“即义定名”的法则意译。原文中“chalk”是指含有硅石、石英、长石或其他矿物杂质的方解石粉块,呈灰白或黄白色,从贝类化石中制得,严译《天演论》用“蜃灰”①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表达。把蜃壳烧成灰而成的“蜃灰”,我国古已有之,《周礼》的《秋官·赤犮氏》和《地官·掌蜃》等古籍均有记载,也称作“蜃炭”②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词语分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737页。,该词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望文知义,甚至比今译“白垩”更为形象、直观。又如“天择”一词,“择”从原文本意“selection”,可谓“信”矣,加上“天”以示进行这一选择的是自然,颇为“达”,仅用两个汉字就言简意赅、生动准确地传译了原意,不可说不“雅”。与“天择”相配的另一词“人择”对原文“artificial selection”(今译“人为淘汰”)③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更是精准,突出了“artificial”的“人为”本义。翻译活动常常为本民族语言的发展和丰富作出贡献,就像严复自己所说,“导言”、“物竞”、“天择”、“储能”、“效实”诸名皆由他始,为后世汉语所兼容、吸收。
然而,“定名之难,虽欲避生吞活剥之诮,有不可得矣者”。譬如《天演论》书名虽然体现了赫胥黎著作名称(“Evolution and Ethics”)第一个词所反映的“物竞天择”、演变发展之主题,却完全没有第二个词的“伦理”痕迹。“物竞”也没有将原文“struggle for existence”中“存在”作为“物竞”之目的的那层意思传达出来。如果说把今译为“逻辑”的“logic”译作“名学”还有点线索可循,那么“炭养”之类的译名,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严复采用音译处理原著中那些无法“即义定名”之名。由《天演论》可窥一斑:今通译为“星云”的“nebula”被译为“涅菩剌斯”④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mile”(英里)译为“迷卢”,“ether”(以太)译为“伊脱”,如是等等,不胜枚举。为便于读者理解,常常需要加注解释。“nerve”(今译“神经”)音译为“涅伏”,注以当时已有之说法曰“脑气筋”⑤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philosophy”虽音译为“斐洛苏非”,但考其词源本义“爱慕知识”而加注曰“译言爱智”⑥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当然,加注解释不仅仅用于纷繁的“名目”,也常用于“踵出”之“新理”的评介(详见本文第三部分)。
如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的“重印‘严译名著丛刊’前言”所说,《天演论》“多是意译,不采直译,难于按原文字比句次加以对照”⑦严复:《天演论·商务印书馆出版说明》,第ii页。。原著每一篇章都由几个段落构成,而严译则从头至尾连成一气,中无间隔;原著的第一人称叙述口吻,在严译中也不见踪迹。至于具体行文,更让意欲汉英对照阅读的读者崩溃。凡此种种,翻开《天演论》即见。首篇“导言一”⑧严复:《天演论》,第 2,17,6,8,65,1 页。从一开始就打乱原文次序,且把“I”(“我”)变成“赫胥黎”,又用“悬想”增添了原来没有的文学味儿,至于是否“独处”或“背山面野”,并未见确凿证据。如果说“人功未施”还算是对应原文(“man’s hands had made no mark upon it”⑨Huxley,T.H.,Evolution and Eth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59.)的“句子”,其他则算是和原文保持一致的“关键词”,如“英伦之南”对应“southern Britain”,“荒坟”对应“sepulchral mounds”。综观全书,若以里厄(E.V.Rieu)或奈达(Eugene A.Nida)等人提倡的“对等”原则来衡量,《天演论》恐怕是失败的翻译。即便是赞同“信达雅”的人,也难免质疑其可信程度,认为严复的翻译实操并未真正遵循他自己的翻译主张,倒是应了钱氏所说的“达而不信者有之矣”。
实则不然。“译例言”第二段谈到英汉两种语言之间的不对等性:“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英语惯用各种从句,以至一句话可以“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汉语对其进行对等翻译,“则恐必不可通”,但因为要坚持“信”与“达”,所以不能“删削取径”地削足适履,“恐意义有漏”。有鉴于此,严复提出:
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天演论·译例言》)
可见,《天演论》对原作的处理,不仅没有违背严复自己提出的“信”、“达”原则,反而是在付诸实践:在翻译实操中,“形式”与“内容”不可兼得则舍前者,毕竟后者才是文本的核心,能再现原作内核才算“达”,而“达”则必“信”(详见本文第一部分)。所以,译者要先自钻研原著,将其精神领会于心,而后用自己的语言方式准确表达。严复在翻译赫胥黎著作之前,“固取此书,日与同学诸子相课”,而后才着手翻译,采用他认为比较妥贴的“形式”——尽管这个“形式”并非人人赞同,而以“赫胥黎”代替原文的“I”,可令读者一看便知此书是赫胥黎所作,当属“前后引衬,以显其意”的“为达”之策。
在严复看来,“穷理与从政相同,皆贵集思广益”,更何况“原书论说,多本名数格致及一切畴人之学,倘于之数者向未问津,虽作者同国之人,言语相通,仍多未喻”,至于中国读者,就更难明白其所云了。因此,“今遇原文所论,与他书异同者,辄就谫陋所知,列入后案,以资参考”。《天演论》上卷18篇、下卷17篇,除个别外,几乎篇篇文后都有他自己撰写的“复案”,字数仅比其所译正文略少些许,既补充与该书内容相关的西学知识,也随时随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加上文中各种注解,可谓旁征博引,各家杂糅。下卷“论九”的“复案”内容竟比正文还多,并联系了庄子的“云心止于符”①严复:《天演论》,第71页。。此外,严复时常“间亦附以己见”,明的在“复案”和注释里,暗的则直接藏夹于译文中——以其所谓“前后引衬”的姿态出现。虽然他在“译例言”中把这种直抒胸臆自谦为“取《诗》称嘤求,《易》言丽泽之义”,但真正的用意已经在“自序”中坦言了:“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②严复:《译〈天演论〉自序》,第ix-x页。传播西学、扭转世风的迫切愿望,使严复克尽其能以求“达”,因为译文的“达”是传播跨语言思想文化的关键。
在语言的使用上,严复认为“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人们对此多持批判态度,以为保守、落后,间或亦有翻案赞许的,如王佐良先生在《严复的用心》(1982)中褒之为严复的“招徕术”,说他是故意使用古语,如同在“苦药”(新思想)外面裹“糖衣”,好哄赚喜欢古雅文体的老顽固们来读③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56页。。这许是因为他把“雅”理解为“文字优雅”了。可是,若“雅”指的是“好的形式”,那就不能仅仅等同于“雅言”了。
实际上,严复这句话是紧接着前面“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说的。在他看来,汉以前的语言固然够“文”,故能使译作“行远”,但更能言简意赅而细致入微地表达思想内容,所以“为达易”。这样一来,把汉以前语言狭隘地理解为文本包装或严复的咬文嚼字,均不正确,否则,何以严复接着还说“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岂钓奇哉”?吴汝纶在为《天演论》所作序中说,“汉氏多撰著之编”,而“独近世所传西人书,率皆一干而众枝,有合于汉氏之撰著”④吴汝纶:《序》,严复:《天演论》,第 vii页。;也认为“汉”的形式适宜于翻译西著,因此感叹时下译者之文陋,“不足传载其义”。他进而赞扬严复曰:“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可见,“汉以前”这种古典形式在他们看来,特别适用于西书的翻译,故有助于“达”。
从《天演论》“自序”中不难看出严复的厚古薄今:“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①严复:《译〈天演论〉自序》,第ix页。正因为国人未能将祖先的精辟学说发扬光大,他才转向西学的研究和译介。再结合《天演论》中对庄子言论颇为认同的引用,或许可以大胆推断:汉以前的著述是严复心中真正的经典。那么,译作要使用古代经典所使用的语言,是否意味着严氏对其译作的价值期待呢?吴汝纶在其序将结束之际,说严氏“欲进之以可久之词,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书”,印证了严复采用“汉以前”之词是看中其“可久”,以便使译作成为能与古代典籍媲美之大作,不仅是要“行远”,还欲跻身经典。
《天演论》之“文”的确古雅、简练,令人印象深刻,回味悠长。“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灌木丛林,蒙茸山麓”,何其诗意,比赫胥黎的平实原文不知优美多少。“译品自有其独特的风格价值,并不依赖于原作品”(常乃慰:《译文的风格》,1948)②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54页。,信矣!据说鲁迅留日期间喜读《天演论》,时或仿其笔调写几句游戏文章,自云:“昨夜读《天演论》,故有此神来之笔。”③严复著,冯均豪注解:《天演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24页。虽属调侃,足证严复语言的功力及独特,而这显然与使用“汉以前字法、句法”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归根结底,“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只是严复在翻译实操中为求“信”、“达”而采用的“雅”之具体策略,而非“雅”的概念界定。厘清此点很重要!
严氏未明确论及译者应具有何种翻译态度,但事实上,严肃、严谨、忠实是一个真正的翻译者应当具备的品质。他认为翻译界时弊的产生原因固然是因为“求其信已大难矣”,但更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译者身上:“其故在浅尝,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即是说,翻译者应当深入理解原著,而不能浅尝辄止(否则,如何能“达”?);尽可能全面展现原著的真实面貌,而不是取此舍彼(不然,如何能“信”?况“达”乎?);对所翻译的东西所涉知识须有自己的钻研和相关知识储备,是作为内行来翻译原著,而非一个门外汉看热闹(惟其如此,才能攫取原著内容之精髓,才能“达”)。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仅原文“prolegomena”一词,就“旬月踟蹰”:
始翻“卮言”,而钱塘夏穗卿曾佑病其滥恶,谓内典原有此种,可名“悬谈”。及桐城吴丈挚甫汝纶见之,又谓“卮言”既成滥词,“悬谈”亦沿释氏,均非能自树立者所为,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穗卿又谓:如此则篇自为文,于原书建立一本之义稍晦。而悬谈、悬疏诸名,悬者玄也,乃会撮精旨之言,与此不合,比不可用。于是乃依其原目,质译“导言”,而分注吴之篇目于下,取便阅者。(《天演论·译例言》)
集思广益、审慎研究之后,方采用意译并加注说明的方式进行翻译。
为使译文能够“达”原文之旨,严复用注释和复案的方式在《天演论》中补充了大量原著没有的内容,主要体现为三种形态。
其一,提供客观的普通阐释性资料:“原书多论希腊以来学派,凡所标举,皆当时名硕,流风绪论,泰西二千年之人心民智系焉,讲西学者所不可不知也。兹于篇末,略载诸公生世事业,粗备学者知人论世之资。”这类内容多数附载于严复在正文篇后自己加写的“复案”当中。如“导言一”的“复案”最后几句介绍了斯宾塞、达尔文、赫胥黎的生卒年份;“导言八”的“复案”解释菲律宾的名称来历:“南洋吕宋一岛,名斐立宾者,即以其名名其所得地也。”④严复:《天演论》,第22页。另有一些作为文中句词注释出现。如前文提到的“炭养”在下卷“论一”中注解为:“草木有绿精,而后得日光,能分炭于炭养。”①严复:《天演论》,第 49,3,39,55,30,88 页。此注之前的注解则对“柏庚”(即培根)作了简单介绍。
其二,补充具有研究性的知识信息:“今遇原文所论,与他书异同者,辄就谫陋所知,列入后案,以资参考。”如“导言一”所接“复案”首句便点出:“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英人达尔文。达著《物种由来》一书,以考论世间动植物所以繁殊之故。”②严复:《天演论》,第 49,3,39,55,30,88 页。此后追溯近百年来各大家及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主要观点等等。除了紧随正文之后的长篇“复案”,还有不少穿插在文中的注释也起到这一作用。如“导言十六”紧随“其制虽异,其权实均,亦各有推行之利弊”之后加注曰:“按今泰西如英、德各邦多三合用之,以兼收其益,此国主而外,所以有爵民二议院也。”③严复:《天演论》,第 49,3,39,55,30,88 页。帮助读者理解君主立宪制度;下卷“论一”则用注释简明扼要地解释了文中的“抛物曲线”一词。
其三,直抒个人观点:“间亦附以己见,取《诗》称嘤求,《易》言丽泽之义。”篇后“复案”自然或多或少包含了严复本人的观点。如下卷《论三》“复案”首句:“世运之说,岂不然哉。合全地而论之,民智之开,莫盛于春秋战国之际:中土则孔墨老庄孟荀,以及战国诸子,尚论者或谓其皆有圣人之才。”④严 复:《 天演论 》,第 49,3,39,55,30,88 页。文中夹杂了一些简小“复案”也多是其自家观点,如“复案:人道始群之际,其理至为要妙”⑤严复:《天演论》,第 49,3,39,55,30,88 页。云云。有些注释则胸臆直抒,如下卷“论十五”对“彼毕生……以为程者也”一句的注释毫不客气地批评该书作者:“赫胥黎氏此语最蹈谈理肤浅之弊,不类智学家言……赫氏此语取媚浅学人,飞极挚之论也。”⑥严复:《天演论》,第 49,3,39,55,30,88 页。
正因如此,《天演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他的著述”,尽管“另有现代汉语译本,但是严译仍有独立存在的价值,非新译所可替代”⑦《天演论·商务印书馆出版说明》,第ii页。。这不仅说明严复在翻译实操中身体力行、尽其所能地追求“不浅尝”、“不偏至”、“辨之者多”,以杜绝他自己所批评的翻译时弊,也表明翻译活动的实质就是学术研究,优秀的翻译家必定本就是渊博的学者。
然而,一些要“突破传统”的观点对此不以为然,有的还认为:“如果我们不摆脱‘忠于原文’、‘严肃的翻译工作者’这类传统的、道德的语言,纯学术的翻译研究就无法展开。”⑧张南峰:《中西译学批评》,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1,40页。在质疑“忠实”的前提下进而问曰:“做翻译,或者做人,是否永远非严肃、高尚、正当、忠实不可呢?严肃的翻译工作者或作家是比不严肃者高级的动物吗?”⑨张南峰:《中西译学批评》,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1,40页。或许言者另有所指,但仅从字面读来,仿佛“纯学术”就不必道德,不必严肃似的。对于这种涉及道德范畴的问题,或许也应当从道德哲学角度来回答:“人只能在其现有思想水平指导下行动。”“无论他做什么、怎么想,是因为她/他认为‘可以’如此做、如此想,判断是否可以的标准或基础,正是其‘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恶’即‘无知’。反之亦然。”(10)许健:《自由的存在 存在的信念》,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6—127页。
学术态度直接反映学术研究者的精神面貌,藉此能看到其后的那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学术态度和做人态度是一致的。无怪乎“修辞立诚”从最初的“文章应表现作者真实意图”衍生出后来的“加强文化修养、立身诚实”的道德含义。即便严复在“译例言”中引用此语用的只是它的本意,但我们从他的生平、著述,或仅仅是《天演论》小册子的翻译中,也不难感悟到“立诚”亦乃其为人准则。很难想像在学术上弄虚作假、自欺欺人、恣意妄为的人,生活中竟会真心实意地信奉“立诚”。
严复本人无疑是真正谦谨的翻译家、学问家,故深知译无定本,翻译实操须与时共进,在前人的基础上力臻化境。他在“译例言”中即已说过:“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的确,即便严氏《天演论》在欣赏者眼中乃无上经典,随着时代的变化,语言和思维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不仅普通大众阅读《天演论》的文字感觉生疏和困难,行内人士也实难接受其与原著严重不等值的译法。今人若只是想读赫胥黎的汉译本,恐怕很少会选择严氏《天演论》。但这并不意味严氏译论的过时或失效。事实上,一种理论再完善,在具体实践和应用过程中,也必然会或多或少地打上个体、时代,甚至阶级、地域等烙印。假使《天演论》的翻译是失败的,也仅能表明严复在实践“信、达、雅”原则的过程中失败了。因此,必须辨明“严复译论”与“严复译作”是两个不同概念,以避免出现并不鲜见的研究弊端:通过揭严复翻译实操的短来攻击严复“信、达、雅”的翻译原则。我们今天对严复译论的超越,不是去否定“信、达、雅”的合理性和价值地位,而要在准确理解的基础上,于翻译实操中认真体悟,从中总结更为细节化的操作理论,使之更为丰富、充实,因而更具指导性。
我们本土理论“往往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内容却包罗无穷”①季羡林:《我的学术人生》,第254页。。中西古今各种翻译理论的核心思想,多像是在严氏三个字构建的如来佛掌中翻跟斗,异同只在于对三个主要问题的认识和处理上:如何界定“信”“达”“雅”;三个概念之间关系如何;三个原则孰重孰轻,不可兼顾时舍孰就孰。无怪乎,“翻译理论与译文标准,似应与时共进,而信达雅说,百年不衰”,连严复也未料到自己的三字经竟然“一言而为天下法”。之所以如此,“或许因其高度概括,妙在含糊,能推移而会通,阐扬以适今”②罗新璋:《序》,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第1—3页。。
“信、达、雅”作为翻译活动的至高境界,是一个互为依存、互相促进的有机整体。尽管在实操过程中难免顾此失彼,但只要秉承“信、达、雅”原则,力图三者兼顾,以“达”为尊,既“信”且“雅”,便能不断趋近翻译的理想境界。
I206.5
A
1000-9639(2013)03-0028-08
2012—10—30
许 健,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广州510275)。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