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史”与章学诚的文体观*

2013-01-23 07:35何诗海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遗书文史史学

何诗海

“六经皆史”与章学诚的文体观*

何诗海

“六经皆史”说是统贯章学诚学术思想体系的核心理念,在其文学思想和文体观念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此说对“文本于经”的传统文体学思想形成一定冲击,为宋代以来开始盛行的“诗史”说注入了新的内涵,催生了章学诚以史为宗的独特古文观,也影响了章学诚的小说文体观。

六经皆史;章学诚;文体观;诗史;古文;小说

“六经皆史”是《文史通义》“易教上”篇提出的著名论断,也是贯穿章学诚学术思想体系的核心命题①“六经皆史”说并非始倡于章学诚,但经章氏集中、系统的阐发并赋予其深厚的内涵而产生重大影响。关于此说的渊源流变,可参钱鐘书:《谈艺录》第86条“章实斋与随园”附说20,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张龙秋:《“六经皆史”说考论》,北京语言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田河、赵彦昌:《“六经皆史”源流考论》,《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3期等。。长期以来,学界对此命题的内涵及其在史学史上的意义、影响等展开了热烈探讨,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然而,《文史通义》并非就史论史,而是从广泛的学术史角度通论文、史,论文内容在全书占有重要地位,这在书名中已透露出来。章学诚曾自称“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又与朱少白》)②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43页。,亦可见对论文的自负。作为统贯其学术思想的核心理念,“六经皆史”说必然会深刻影响章学诚的文学思想、文体观念,从而铸就史家论文的鲜明特色。而目前学界较少关注这个问题,本文拟就此展开讨论③目前学界探讨章学诚文学思想的论著,有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程千帆:《文论十笺》,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唐爱明:《章学诚文学批评研究》,四川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钱志熙:《论章学诚在文学史学上的贡献》,《文学遗产》2011年第1期;何诗海:《“文体备于战国”说平议》,《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等,数量不算少,但鲜有关注其文学思想与“六经皆史”说的关系。由于此说内涵极为复杂,本文拟仅就其影响章学诚文体观的若干显著方面进行考察,不能面面俱到。。

一、“六经皆史”对“文本于经”说的冲击

“文本于经”说是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观念,也是古代文体学的重要命题。自汉代儒学独尊之后,文学批评中便出现了依经立论的风气,如司马迁评司马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①司马迁:《史记》卷117,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073页。,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两都赋序》)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页。,王逸“《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③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9页。等,都明确提出骚、赋等文体与儒家经典的关系。魏晋之后,随着文学的自觉,人们往往从经书中发现文章之美,遂视五经为文章写作之渊薮。如晋傅玄称“《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文质足以相副”,“浩浩乎其文章之渊府也”④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49,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740页。,陆机“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文赋》)⑤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6页。等,都主张从儒家经典中汲取写作养料。至刘勰作《原道》、《征圣》、《宗经》篇,将道、圣、经三者明确联系起来,高倡五经为“文章奥府”、“群言之祖”(《宗经》)⑥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3,22—23,21页。,形成了文学批评史上比较系统的“宗经”说。文本于经,后世一切文体源于五经等,遂成为文体学史上的基本观念。刘勰、颜之推等还以实证方式,论证各体文章与五经的关系,如《文心雕龙·宗经》:“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⑦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3,22—23,21页。此即“文体源于五经”说。后世不断补充、发挥刘勰的观点,将各体文章分系于五经或六经之下,逐步构建了以“文本于经”为核心理念的古代文体谱系。

“文本于经”说是以“尊经”为基本前提的,当前提动摇时,这一观念的合理性也随之遭遇挑战。“六经皆史”说恰恰动摇了“尊经”这一前提。在章学诚看来,“古无经史之别,六艺皆掌之史官”(《论修史籍考要略》)⑧《章学诚遗书》,第116,315页。,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经解下》)⑨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年,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只是到后世才被儒家奉为经典,论其初始,“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经解上》)(10)0章学诚 著,叶 瑛校注:《文 史通义 校注》 ,北京:中华 书局,1994 年 ,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六经既为对三代政教行事和典章制度的记载,自然只是三代的历史,而非万世不变之常法,其神圣地位受到了强烈冲击。当然,章学诚主观上并没有贬抑、否定六经,甚至还赞美“六经之道,如日中天”(《经解中》)(11)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 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年,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六经大义,昭如日星,三代损益,可推百世”(《博约下》)(12)章 学 诚著 , 叶瑛 校 注:《 文史 通 义校 注 》, 北 京:中 华书 局 ,1994 年, 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只是,这种赞美仅因六经记载了“三代损益”的历史,充分体现了章学诚“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原道中》)(13)章学诚 著, 叶瑛校 注:《 文史 通义校 注》, 北京:中华 书局,1994 年, 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的社会理想,而非如世儒那样视六经为绝对权威与万世不变的准则(14)详参本文第四部分。。《答客问上》:“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15)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年,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可见章学诚心目中的“六经之道”绝非空洞教条或绝对真理,而是存在于“三代损益”、“典章实事”,即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之中,道之所寓,“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于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原道中》)(16)章学 诚著 ,叶 瑛校 注:《 文史 通义 校注 》, 北京:中华 书局 ,1994 年 ,第 110,94,103,165,131,471—472,132页。。不难看出,“六经皆史”说实蕴含着“道寓于史”、“以史明道”的观念。六经只是三代之史,而非史之全程,只体现了道在三代的发展状况,至于三代以下之道,便只能求诸三代以后之史了(17)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60页。,故曰“史学不明,经师即伏、孔、贾、郑,只是得半之道”(《上朱中堂世叔》)(18)8 《章学诚遗书》,第116,315页。。因此,尽管章学诚并无贬抑六经的主观意图,但“六经皆史”说的内在理路,却在客观上出人意料也无可避免地起到了“模糊或打破六经神圣性的媒介作用”(19)刘巍:《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本原与意蕴》,《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六经不再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宗经》)(2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3,22—23,21页。,史的地位则由此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六经的绝对权威既已动摇,经、史地位此消彼长,“文本于经”、“文体源于五经”等传统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论修史籍考要略》:“史之部次后于经,而史之原起,实先于经。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仓颉尝为黄帝之史,则经名未立,而先有史矣。后世著录,惟以《史》、《汉》为首,则《尚书》、《春秋》,尊为经训故也。”①《章学诚遗书》,第 116,86,116,77 页。六经皆史,而六经之前,早已有史,盖文字肇兴之初,本无经、史之别,亦无文、史之别,所有文字记载皆为史所牢笼,史的记载就是一切。六经之后,道仍延续、发展于史中。《报孙渊如书》:“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②《章学诚遗书》,第 116,86,116,77 页。循此推衍,则群言之祖,追本溯原,应是史而非经;文章之体,千变万化,必归于史,诚如日人内藤湖南指出的,在章学诚的学术思想体系中,“所有的学问无非史学”③[日]内藤湖南著,马彪译:《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1页。,不存在没有史学背景之学问。以传统四部之学论,六经皆史,已如前说。又战国诸子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如“《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诗教上》)④《文史通义校注》,第60,839,790—791,41,279 页。等。而六艺既为周官政典,记载三代之史,则诸子文体自然源出于史,故在《论修〈史籍考〉要略》中,章学诚明确提出“诸子之书,多与史部相为表里”⑤《章学诚遗书》,第 116,86,116,77 页。。至于集部,不管总集还是别集,皆“与史家互出入也”(《史考释例》)⑥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40,557页。,因为“文章史事,固相终始”(《驳文选义例书再答》)⑦《文史通义校注》,第60,839,790—791,41,279 页。,“文集者,一人之史也;家史、国史与一代之史,亦将取以证焉”(《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⑧章 学诚著, 仓修良编 注:《 文史通义 新编新注 》,杭 州:浙江 古籍出版 社,2005年 ,第440,557页。。由于以这种泛史学观念看待一切文章著述,章学诚总是力图赋予各种文体以史学属性。如碑志文体,虽有叙事性质,但在六朝《文选》、《文心雕龙》等著作中,与诗赋、乐府、颂赞等“有韵之文”同列,乃辞章之流;清人姚鼐也认为碑志与史家异体,其源本出于《诗》。章学诚则明确提出,碑志之文,“重在徴事得实也”,乃“史部传记支流”(《永清县志文徵序例》)⑨《文史通义校注》,第60,839,790—791,41,279 页。,其源本于《春秋》。又文人章表奏疏对策等,或录入别集,或纂为总集如《经世文编》、《名臣经济》、《策府议林》之类,“盖以一人文字观也。其实应隶史部,追源当系《尚书》”(《书教中》)⑩《文史通义校注》,第60,839,790—791,41,279 页。。可以看出,在“六经皆史”的理论射程内,史之地位独尊,“文本于史”已取代“文本于经”,成为章学诚文学思想和文体批评的核心观念。基于这种观念,章学诚高倡“辞章记诵,非古人所专重,而才识之士,必以史学为归,为古文辞而不深于史,即无由溯源六艺而得其宗”(《报黄大俞先生》)(11)《章学诚遗书》,第 116,86,116,77 页。,“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文德》)(12)《文史通义校注》,第60,839,790—791,41,279 页。等思想。这对于论文述学一味宗经的世儒,无疑是当头棒喝。

明代王世贞曾提出过“百体皆史”的观点,其论曰:“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曰编年,曰本纪,曰志,曰表,曰书,曰世家,曰列传,史之正文也。曰叙,曰记,曰碑,曰碣,曰铭,曰述,史之变文也。曰训,曰诰,曰命,曰册,曰诏,曰令,曰教,曰札,曰上书,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启,曰笺,曰弹事,曰奏记,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驳,曰喻,曰尺牍,史之用也。曰论,曰辨,曰说,曰解,曰难,曰议,史之实也。曰赞,曰颂,曰箴,曰哀,曰诔,曰悲,史之华也。虽然,颂即四诗之一,赞、箴、铭、哀、诔,皆其余音也。附之于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从众。”(13)王世贞:《艺苑卮言》卷1,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3页。认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并一一列举各种文体与史的关系,构建了一个与“文体源于五经”说截然不同的文体谱系。比较章学诚“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等,不难看出两者一脉相承的关系。既然经、子、集皆源出于史,则经、子、集中所涉各种文体,无不源出于史了。因此,尽管章学诚没有否认文体源于五经说,甚至承认儒家经书对文体的影响,如“论事之文,疏通致远,《书》教也。传赞之文,抑扬咏叹;辞命之文,长于讽喻,皆《诗》教也”,“叙事之文,比事属辞,《春秋》教也”(《论课蒙学文法》)①《章学诚遗书》,第686页。等,然六经既为史,则各种文体的终极根源仍在于史,六经只不过是史的某个特定阶段的呈现而已。

二、“六经皆史”与“诗史”说

在中国诗学史上,“诗史”是探讨诗、史关系的重要范畴。“诗史”说倡始于晚唐孟棨《本事诗》对杜诗的评价,至宋代得到普遍关注,推动了杜诗经典地位的确立。宋人普遍赞美杜诗“善叙事”②《蔡宽夫诗话》“荆公选杜韩诗”条,见郭绍虞:《宋诗话佚辑》,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93页。,“多纪当时事,皆有依据”③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7页。,“凡一代兴替之变寓焉”④魏了翁:《程氏东坡诗谱序》,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8册,杭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972页。,“直笔不恕,所以为诗史也”⑤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2,《丛书集成续编》第199册,第727页。,“饥寒流落,一诗一咏,未尝忘君天下,后世谓之诗史,其以此耶?”⑥陈以庄:《方是闲居小稿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176册,第622页。到了明代,“诗史说”依然盛行,但也出现了质疑和批判,如杨慎从辨体出发,认为“六经各有体”,“《诗》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其体其旨,判然有别;诗当含蓄蕴藉,意在言外,“诗史”说实主“以韵语纪时事”,“类于讦讪”,“不足以论诗也”⑦杨慎:《升庵诗话》卷11,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868页。。何景明力主诗本性情,杜甫叙事诗“致兼雅颂,风人之义或缺”,“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⑧何景明:《大复集》卷14《明月篇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67册,第123页。。王廷相强调“诗贵意象透莹,不喜实事粘著”,如“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批评杜甫《北征》等诗“漫敷繁叙,填事委实”,兴致微而格调绝,乃“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也”⑨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王廷相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02—503页。。自此之后,“诗史说”再次成为诗学热点,引起广泛的争论,并一直延续到清代。

从“六经皆史”观念出发,章学诚赞成“诗史说”自是逻辑的必然。在六经中,与后世文学尤其是诗歌关系最为密切的,非《诗》莫属(10)由于《诗》经是古代诗歌文学的最早典范,后世很自然将《诗》由特指转向泛指一般的诗歌。故章学诚论《诗》、史关系,亦即论诗、史关系。。那么,《诗》与史何以相通?《驳文选义例书再答》:“《诗》亡而后《春秋》作,《诗》类今之文选耳,而亦得与史相终始何哉?土风殊异,人事兴衰,纪传所不及详,编年所不能录,而参互考验,其合于是中者,如《鸱枭》之于《金縢》,《乘舟》之于《左传》之类其出于是外著,如《七月》追述周告,《商颂》兼及异代之类;岂非文章史事,固相终始者与?”(11)《文史通义校注》,第 838—839,559,837 页。《诗话》:“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12)《文史通义校注》,第 838—839,559,837 页。章学诚认为,孟棨《本事诗》起源于《诗小序》论作诗本事和宗旨,与国史叙《诗》之意相合,可见诗、史相通,诗可证史,亦可补史乘之不足。正因如此,章学诚力倡编纂历代大型文章总集,其依据在于,“一代文献,史不尽详,全恃大部总选,得载诸部文字于律令之外,参互考校,可补二十一史之不逮”(《与甄秀才论文选义例书》)(13)《文史通义校注》,第 838—839,559,837 页。。为了充分发挥补史功能,章学诚甚至主张诗文创作当注出年月。《〈韩诗编年笺注〉书后》:“唐人诗集宜编年者,莫若杜、韩,杜之编年多矣,韩则仅见于此。是固论世知人之学,实亦可见诗文之集,固为一人之史,学者不可不知此意。为诗文者,篇题苟皆自注岁月,则后人一隅三反,藉以考正时事,当不止于小补而已。”(14)《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583页。《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文集记传之体,官阶、姓氏、岁月、时务,明可证据,犹不能无参差失实之弊。若夫诗人寄托,诸子寓言,本无典据明文,而欲千百年后,历谱年月,考求时事与推作者之志意,岂不难哉!故凡立言之士,必著撰述岁月,以备后人之考证;而刊传前达文字,慎轻削题注与夫题跋评论之附见者,以使后人得而考镜焉。”①《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558页。一代总集,可视为一代之史;一家别集,亦可视为一人之史。此实“六经皆史”说的扩展与延伸,充分体现了章学诚“所有的学问无非史学”的治学特征②《中国史学史》,第381页。。

如果说,章学诚论诗通于史,是站在史的立场审视诗,并没有突破“诗可以观”、“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等儒家传统诗教,与宋人的“诗史说”也无本质差别的话,那么,当章学诚站在诗的立场考量史,论史通于诗时,便显示出其别识心裁了。由孟子“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之语,章学诚悟出《春秋》之合于《诗》者。首先,在主旨或褒贬大义上,“《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春秋》崇周礼、明王道,善善恶恶、美刺褒贬,亦归于正,与《诗》一脉相承。由此出发,章学诚不满历代对《离骚》、《史记》的负面评价,认为“《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怀三代之英,而经纬乎天人之际者也”。世人评此二书怨君谤主,实“读者之心自不平耳”。屈原、司马迁“经纬古今,折衷六艺”,心术素有所养,决不至于怨诽君父,沦为“名教中之罪人”,“《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讽,皆不背于名教”(《史德》)③《文史通义校注》,第221—222,222,747,808,791 页。。不理解史与《诗》在主旨上的相通,便无法真正理解“《诗》亡然后《春秋》作”之语,因此,章学诚反复强调“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史德》)④《文史通义校注》,第221—222,222,747,808,791 页。。

《诗》之褒贬大义,往往不是直露激切的,而是用比兴手法,以微婉含蓄、抑扬涵咏之笔来实现,此即儒家“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之《诗》教。《春秋》“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⑤杜预:《春秋序》,《春秋左传正义》卷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06页。等史笔文风,深得《诗》教比兴之义、讽谕之旨。此史通于诗之又一表现。上文提到“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实也包含此义。《永清县志六书例议》:“列传本乎《春秋》,原无定式,裁于司马,略示区分。抑扬咏叹,予夺分合,其中有《春秋》之直笔,亦兼诗人之微婉,难以一概绳也。”⑥《文史 通义校 注》, 第221—222,222,747,808,791 页。此史之列传通于诗者。有见于此,章学诚强调史家修史时,凡“人物列传,必取别识心裁,法《春秋》之谨严,含诗人之比兴”(《亳州志人物表例议下》)⑦《文史通义校注》,第221—222,222,747,808,791 页。。又《与乔迁安明府论初学课业三简》之三:“若马、班诸人论赞,虽为《春秋》之学,然本左氏假说、君子推论之遗,其言似近实远,似正实反,情激而语转平,意严而说更缓。尺幅无多,而抑扬咏叹,往复流连,使人寻味行中,会心言外。温柔敦厚,《诗》教为深。”⑧《章学诚遗书》,第89,298页。《永清县志文征序例》:“《文选》诸论,若《过秦》、《辨亡》诸篇,义取抑扬咏叹,旨非抉摘发挥;是乃史家论赞之属,其源略近诗人比兴一流,与唐宋诸论,名同实异。”⑨《文史通义校注》,第221—222,222,747,808,791 页。此史之论赞通于诗者。这种相通,不是内容、义理上的,也不是语言形式上的,而是艺术精神、文学风貌上的高度契合,可视为对杨慎、何景明等斥责“史诗”说的一种回应。

自孟棨倡“诗史”说以来,历代响应者众,然多站在史的立场,单向度地以诗比附史。其实早在孟棨之前,刘知几已提出“夫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10)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3页。,深为钱鐘书称赏:“老生常谈曰‘六经皆史’,曰‘诗史’,盖以诗当史,安知刘氏直视史如诗,求诗于史乎?”遗憾的是,刘知几对此只偶然提及,未作深入阐发,故钱鐘书“惜其跬步即止,未能致远入深”,因刘氏所举《左传》宋万裹犀革、楚军如挟纩二例,“仅字句含蓄之工,左氏于文学中策勋树绩,尚有大于是者,尤足为史有诗心、文心之证”(11)钱锺书:《管锥篇》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4页。。章学诚在史学上深受刘知几的影响,但他对《左传》、《史记》等史著之诗心的体验显然比刘氏更为深刻,所论也更为具体、充实和深入,因而在“诗史”说盛行之后,能跳出以诗比史的窠臼,双向考量诗、史相通之义,所谓“史迁发愤,义或近于风人;杜甫怀忠,人又称其诗史”(《湖北文征叙例》)(12)《章学诚遗书》,第89,298页。,极大地丰富、拓展了传统“诗史”说的内涵,这也是“六经皆史”说在诗、史关系上的重要发挥。

三、“六经皆史”与章学诚的古文观

清人普遍好谈古文或古文辞,然何谓古文,如何写作古文,学术背景不同的人,观点大相径庭。桐城派推崇程朱理学,标榜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相济而义理居首,然其精神所注,实在辞章。汉学家则针锋相对地提出“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考核益精,文章益盛”(《戴东原集序》)①段玉裁撰,钟敬华校点:《经韵楼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0页。,认为“国朝文以康雍乾嘉为极盛”,因“其时朴学竞出,文章多原本经术”②汤寿潜:《国朝文汇序》,沈粹芬等辑:《国朝文汇》卷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以经学考据为文章之本。章学诚既反对宋学的空疏无实,又不满经学考据繁琐而无补于世,以及辞章之士的徒事华藻,高倡“六经皆史”,形成了独特的古文观。

章学诚认为,道不离器,理存于事,求道者必求于事,而事载于史。《诗》、《书》六艺,皆非空言义理,而是通过对先王政教典章的记载,昭示盛衰成败的历史经验,具有切近人事的经世性质,故皆为史。“六经皆史”说洋溢着鲜明的尊史意识,而其立论宗旨,则指向经世致用。因为,在章学诚看来,能担起经世之任的,既非浮谈无根的义理之学,亦非襞绩补苴的考据之学,而是切近人事的史学。《史释》:“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③《文史通义校注》,第231,524页。《浙东学术》:“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④《文史通义校注》,第231,524页。。这种史学经世的学术理念,全面贯彻于其古文理论和创作实践中。上文已提到,章学诚反复强调,古文不本于史,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为古文辞而不深于史,即无由溯源六艺而得其宗”。史学、史才是古文的根底,叙事记人则是古文的主要文体:

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京师之授受。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纬六经,缀道纲,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学,递相祖述,虽沈约、魏收之徒,去之甚远,而别识心裁,时有得其仿佛。(《上朱大司马论文》)⑤《章学诚遗书》,第612,82,685—686,126,612 页。

近日颇劝同志诸君,多作古文辞,而古文辞必由纪传史学,进步方能有得。盖古人无所谓古文之学,但论人才,则有善于辞命之科。而《经解》篇言“比事属辞,《春秋》教也”,因悟《论语》“不学诗,无以言”,“诵《诗》,不能专对,虽多奚为”,乃知辞命之文,出于《诗》教叙事之文,出于《春秋》,比事属辞之教也。左丘明,古文之祖也,司马因之而极其变,班、陈以降,真古文辞之大宗。(《与汪龙庄书》)⑥《章学诚遗书》 ,第612,82,685—686,126,612 页。

文章以叙事为最难,文章至叙事而能事始尽。而叙事之文,莫备于《左史》……故学叙事之文,未有不宗《左史》。(《论课蒙学文法》)⑦《章学诚遗书》,第612,82,685—686,1212 页。

以左氏为古文之祖,以司马迁、班固、陈寿等史家为古文大宗,以叙事为文章之极致,认为自“六经以还,著述之才,不尽于经解,诸子诗赋文集,而尽于史学”(《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⑧《章学诚遗书》,第612,82,685—686,126,612 页。,都集中体现了章学诚以史学为根本的古文观。不过,章学诚心目中的史学,迥异于世俗之学:“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上朱大司马论文》)⑨《章学诚遗书》,第612,82,685—686,126,612 页。那么,“古人所为史学”到底是怎样的呢?《答客问上》:“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故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①《文史通义校注》,第470—471,491,509页。可见,章学诚心目中的史学,是原于《春秋》大义,具有别识心裁,能推明大道、纲纪天人的经世之学。

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被奉为古文典范的唐宋八大家,则韩愈不过是擅长辞章的文士而已,其于史学,一无所解,“即其叙事之文,亦出辞章之善,而非有‘比事属辞’、‘心知其意’之遗法也;其列叙古人,若屈、孟、马、扬之流,直以太史百三十篇与相如、扬雄辞赋同观”,“安在可以言史学哉!”(《上朱大司马论文》)②《章学诚遗书》,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正因如此,章学诚认为,古文传统在沈约、魏收之后,已经中断,“韩子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传亦始韩子”(《与汪龙庄书》)③③《章 学诚遗 书》, 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欧阳修虽作《新唐书》、《五代史》,然“不越文士学究之见,其于史学,未可言也”(《上朱大司马论文》)④《章学诚遗书》,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其生平见解,不能出韩氏之范围”,“终不可与语史家之精微也”(《丙辰札记》)⑤《章学诚遗书》,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八家且然,况他人远不八家若乎?”(《与汪龙庄书》)⑥《章学诚遗书》,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古文家津津乐道的古文传统,至此已被彻底颠覆。至于清代声势煊赫的桐城古文,虽然也溯源至《左传》、《史记》、《汉书》,但其效法的对象,主要仍是韩柳欧苏归唐,并且醉心于探讨文法的评点之学,与宗史的古文,越来越远。故章学诚讥笑桐城三祖之方苞“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于文辞”,“不过文人”而已(《答问》)⑦《文史通义校注》 ,第470—471,491,509页。。又《古文十弊》曰:“时文可以评选,古文经世之业,不可以评选也。”⑧《文史通义校注》,第470—471,491,509页。隐然有指斥姚鼐评点《古文辞类纂》之意。

从经世标准出发,章学诚颇为轻视世俗的诗赋辞章。《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史志经世之业,诗赋本非所重。”⑨《章学诚遗书》,第126页。上文提到章学诚对诗赋价值的肯定,主要是从补史、证史的史家立场出发,并非对诗赋自身文学价值的认可。对于徒逞藻彩的文人诗赋,章学诚素来轻视。足见其价值判断。以韩柳欧苏方姚等为文士,所作不过“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10)《文理》,《文史通义校注》,第287页。的文人之文,正是基于这种价值判断。章学诚多次指出,诗赋辞章与本于史学的古文之间泾渭分明,不可相犯。《评沈梅村古文》曰:“夫古文之与辞赋,道不同谋”,“最忌辞赋藻丽,骈体工巧,字句,破坏古文法度”;“至于古文之要,不外清真,清则气不杂也,真则理无支也。理附气而辞以达之,辞不洁而气先受其病矣。辞何至于不洁?盖文各有体,《六经》亦莫不然,故《诗》语不可以入《书》,《易》言不可以附《礼》,虽以圣人之言,措非其所,即不洁矣,辞不洁则气不清矣。后世之文,则辞赋绮言,不可以入纪传,而受此弊者,乃纷纷未有已也”,“词人绮语,横入古文,背义害理者,盖不少矣”⑩《文理》,《文史通义校注》,第287页。。在章学诚看来,辞赋是文人之文的典型文体,为了保持古文文体的纯洁,决不可让辞赋绮语横入古文。其实,不仅仅是辞赋,其他一切远于史学的文体,如“六朝骈丽,唐宋小说,以及语录俚言,应酬游语,皆古文之淮海也”,“不可不知所堤防也”(11)《章 学诚遗书》 ,第 612,82,612,389,82,612—613,613 页。。如此严守史家叙事文体规范的古文观,不仅在清代别树一帜,即使在整个古文理论史上,也是空谷足音,充分体现了“六经皆史”说对章学诚文学理论的熏染和渗透。尽管这种以史为宗的古文观有相当的片面性,但对于提高叙事文体的地位,打破以抒情言志为主的传统文学批评格局,有重要的意义和影响。当然,这种影响,到晚清西学东渐以后才逐渐彰显。

四、“六经皆史”与章学诚的小说观

小说在传统学术体系中被视为“小道”,“君子弗为”,备受歧视和冷落。如果说,文言小说,因其“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13)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5页。,尚能在史志目录上占据逼仄一角的话,那么宋元以后盛行的白话小说,则完全被逐出了著述之林。在规模浩大的《四库全书》中,不管正编还是存目,都没有收录一部白话小说。馆臣撰《四库全书总目》,偶有涉及这一类书籍,也多为蔑视、贬斥之语。如清王复礼撰《季汉五志》,中有辨《三国演义》之误者,馆臣批评曰:“至于《三国演义》,乃坊肆不经之书,何烦置辨?而谆复不休,适伤大雅,亦可巳而不巳矣。”①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0,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459页。又批评王圻《续文献通考》对许多重要的文集没有著录,“而《琵琶记》、《水浒传》乃俱著录,宜为后来论者之所讥”②《四库全书总目》卷137,第1169页。。这些批评,集中体现了官方、正统学界对小说的偏颇态度。

持“六经皆史”说的章学诚,把六经乃至一切文章著述视为对历史进程、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记载或反映,皆具有历史研究的价值,所谓“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③胡适认为“六经皆史”本意只是“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开从史料角度诠释此说之先河;钱穆、周予同皆驳斥胡适的观点,以为“六经皆史”说中的“史”主要指“史意”,强调其经世致用之意;仓修良折中数家之说,认为兼有“史料”和“史意”二义。笔者赞同仓说。详参胡适:《章实斋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105页;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九章,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周予同、汤志钧:《章学诚“六经皆史说”初探》,《中华文史论丛》第1辑;仓修良:《章学诚和〈文史通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4—116页。,故其对小说地位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成见。在他看来,小说表现的社会生活极其广阔,往往有史乘所不及者。《丙辰札记》:“《三国演义》,固为小说,事实不免附会。然其取材,则颇博赡。如武侯班师泸水,以麪为人首,裹牛羊肉以祭厉鬼,正史所无,往往出于稗记,亦不可尽以小说无稽而斥之也”;“关圣庙,侍周将军仓,史传并无明文,而小说载之,儒者所弗道也。然历著灵应,似非全诬。《山西通志》云:‘周平陆人,初为张宝将。后遇关公于卧牛山上,遂相从。樊城之役,生擒庞德。后守麦城,死之。’与《三国演义》俱合。”④《章学诚遗书》,第396,384,394,244页。可见,在章学诚看来,小说尽管多虚构、附会之处,但往往可与正史、方志等互相映证,与诗文一样具有补史、证史之功,未可一概斥为荒诞无稽。有些作品虽然全出虚构,但仍能反映作者生活时代的某些特征。《乙卯札记》:“近世尊官称大人,卑者为老爷。赵耘菘谓大人本父母,而以为尊称,起于汉世中官,后世因为达官之称。爷本父之称,谓自高力士承恩日久,中外畏之,驸马辈直呼为爷。后世王爷、公爷、老爷之名称,亦自此起。然观明人所为《金瓶梅》小说,于官之尊者称为老爹。老爹即老爷也,以称太师、提督、抚按诸官。如知县、千户等官,则以大人呼之。疑明时称谓与今互异。”⑤《章学诚遗书》,第396,384,394,244页。《金瓶梅》乃世情小说,无关历史大事,其情节从《水浒传》“武松杀嫂”衍生出来,自然也是虚造,而章学诚却从中考据出明清时期称谓的变迁。这种表现社会生活、人情风俗的史料,在正史中绝少记载,幸赖小说得以保存。有见于此,章学诚批评四库馆臣等“讥王圻《续文献通考》,载《琵琶记》、《水浒传》”,认为“此亦别有一说,未可轻议”⑥《 章学 诚遗 书》 ,第396,384,394,244页 。。乾隆五十三年(1788),章学诚在毕沅支持下,开始编纂《史籍考》,于正史、编年、杂史、星历、谱牒、地理、目录等科外,特立“小说”一门,并对“《文献通考》载元人《水浒演义》,未为无意,而通人鄙之”⑦《史考释例》,《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446页。再次表示不满。在《方志立三书议》中,章学诚力倡编纂方志当设志、掌故、文征三书,三书之外,尚应设“丛谈”,并解释其原因曰:

此征材之所余也。古人书欲成家,非夸多而求尽也。然不博览,无以为约取地。既约取矣,博览所余,拦入则不伦,弃之则可惜,故附稗野说部之流,而作《丛谈》,犹经之别解,史之外传,子之外篇也。⑧《文史通义校注》,第576页。

可见“丛谈”即小说。方志为史乘,修方志而给予小说一席之地,并拟之为“经之别解,史之外传”,小说的地位空前提高。在修《湖北通志》时,章学诚充分实践了这一主张,于通志主体外,别设“文征”、“掌故”、“丛谈”三部分,认为“丛谈”“虽无当于正裁,颇有资于旁证”,“所谓先民有言,询于刍荛,稗官小说,亦议政者所参听也”(《为毕制府撰〈湖北通志〉序》)⑨《章学诚遗书》,第396,384,394,244页。。这在方志学乃至整个史学史上都是极为引人注目的现象。

章学诚重视小说的补史、证史作用,并非把小说完全等同于史实,而是强调明鉴真伪,“慎择其可征信者”(《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①《章学诚遗书》,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丞相生平以谨慎自命,却因有祭风及制造木牛流马等事,遂撰出无数神奇诡怪”,“何其陋耶!”(《丙辰札记》)②《章学诚遗书》,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至于《龙城录》、《碧云騢》之类,“诬善党奸,诡名托姓”,更是“说部流弊”(《诗话》)③《文史通义校注》,第560,139,119,560—561页。,盖其用心既险,事之真伪,又远比神奇鬼怪者难辨,读者尤应慎思明辨。为了减少淆乱,充分发挥小说的证史功能,章学诚提出了小说创作的虚实原则:

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东西汉》、《说唐》,及南北宋,多纪实事;《西游》、《金瓶》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惟《三国演义》,则七分事实,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如桃园等事,学士大夫,直作故事用矣。故演义之属,虽无当于著述之伦,然流俗耳目渐染,实有益于劝惩。但须实则概从其实,虚则明著寓言,不可虚实错杂,如《三国》之淆人耳。(《丙辰札记》)④《章学诚遗 书》,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

可见,章学诚欣赏演义小说的纪实性,也承认《西游记》、《金瓶梅》等全凭想像虚构的合理性。只是在同一部作品中,不可虚实错杂,“实则概从其实,虚则明著寓言”,这样才能避免淆乱人心,更好地发挥小说的证史作用和劝惩功能。这种观点,尽管仍有功利性的局限,但比起斥责虚构为荒诞不经,将白话小说一概逐出文章著述之林,已是巨大的进步。

如果说,肯定小说的史料价值和教化作用,主要是继承了班固以来以小说为“稗官野史”的传统,那么,章学诚对小说的评价则与“六经皆史”说所体现的历史观密切相关。六经不是绝对、静止、僵化的教条,而是历史发展到某个阶段的产物,所谓“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原道下》)⑤《文史通义校注》,第560,139,119,560—561页。。在章学诚看来,人类历史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这种变化,出于“不得不然之势”(《原道上》)⑥《文史通义校注》,第560,139,119,560—561页。,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文学的盛衰、文体的演变,也是如此,“盖文人之心,随世变为转移,古今文体升降,非人力所能为也”(《与邵二云论文》)⑦《章 学诚遗书》 ,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时代升降,文体亦有不同”,“三百篇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乙卯札记》)⑧《章 学诚 遗书 》, 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基于这种历史观,章学诚描述了中国小说发展演变的三个阶段:唐前大多“事杂鬼神,报兼恩怨”,以志怪为主;唐人“别为传奇一类,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瞽史纟玄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诗话》)⑨《文史通义校注》,第560,139,119,560—561页。。在这里,章学诚准确地揭示了志怪、传奇、白话小说三者关系和各自特征,并认为今胜于古,后出转精:“天下学业,后人或多不及前人。惟说部之书,后人实胜于古,正以专门著述,不如古人。说部书无定体,人人可为,而精华所萃,转为前人所不及也。”(《与林秀才》)⑩《章学诚遗书》,第79,396,396—397,613,377,89 页。这实际上是对素遭主流学界蔑视和冷落的白话小说的崇高赞美,表明章学诚的小说观已经突破了“稗官野史”说的畛域,初步具备了文学本位的近代小说意识。尽管这种意识,还与史家传统纠结在一起,时显矛盾、驳杂之处,但仍不失为小说观念史上的重要创见,值得大书特书。

综上所述,章学诚对于为文之本、文体起源、诗史关系、古文及小说文体体性等重大问题,都具别识心裁,提出了诸多虽然不无争议,但颇有学理深度和启发意义的见解,充分体现了他对文学、文体学的独特思考。这种独特思考,无不与章学诚独特的学术理念——“六经皆史”说息息相关(11)笔者并非主张没有“六经皆史”说,就不会产生这些文体观,然而,基于“六经皆史”这样明确的学术理念,传统的诗史说、小说观等有了更为坚实的学理依据,也注入了更为丰富的学术内涵。。清代学术思想与文学观念、文学创作的关系,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紧密,也更为重要。章学诚“六经皆史”说对其文体观的影响,可谓考察这种关系的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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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0-9639(2013)03-0019-09

2012—12—0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10&ZD102);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书凡例与文学批评——以明清集部著作为考察中心”(12BZW04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明清文集凡例与文学批评研究”(12YJA751020)

何诗海,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510275)。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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