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向榆关那畔行——边帐深处的清代文学家

2013-01-23 06:49云海汇图网
读者欣赏 2013年7期
关键词:边塞

文/云海 图/汇图网

中国古代的边塞诗创作在唐代达到高峰,之后却长期不景气,直到清王朝的建立,这种低迷才得以改观,枯木逢春般有了一派中兴气象。只是今天,这些或伤怀如“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或豪壮如“六十年来风景换,阳春万里出阳关”的文字,当我们用目光轻柔地抚摸它时,是否也能隐隐望到,在飞蓬流沙、怨笛悲笳里,在边帐深处的某盏灯火前,一支妙笔写尽独属于自己的离离边塞。

帝:热爱“爬格子”的康熙与乾隆

一部《康熙大帝》把三阿哥爱新觉罗·玄烨捧上了神坛,从此他不仅是“千古一帝”,更是熟读历代经典,精文擅书,深研天文数理、机械火炮,尤擅水利测量的“超级学霸”。康熙一生中曾3次出塞亲征,50次到北疆巡狩。在这期间,他一共写了360首边塞诗,占其诗歌总数的1/3。尽管有人讥笑他的《赐将士食》“万骑拥雕弓,长鸣向北风。龙荒弥旷远,虎旅正骁雄。战鼓黄云外,旌门紫气中。朕躬方蓐食,与尔六军同”和《题班师图》“战马初间甲士欢,挥戈早已破楼兰。弥天星斗销兵气,照彻天山五月寒”是诗歌版流水账,但他笔下也不乏诸如《瀚海》“四月天山路,今朝潮海行。积沙流绝塞,落日度连营。战伐因声罪,驰驱为息兵。敢云黄屋重,辛苦事亲征”之类雍容大气、热情洋溢之作。而《克鲁伦河上流雨后草生》“晚从岸曲驻前旌,雨歇行营草怒生。一望青青河上色,平芜共听马嘶声”也颇显气势宏大、质朴自然。客观来讲,虽然其作品和史上留名的文学大家有不小差距,但如果我们仅把这些诗当做皇帝的个人日记,还是别有一番韵味的。

作为玄烨的孙子,爱新觉罗·弘历的文学水平虽有提高,但也不过是资深业余文学青年。这位谷不生虫先生一辈子写了4万多首格律诗。在平定准噶尔部、大小和卓的过程中,乾隆写了一系列诗歌,仅《西域图志》所载就有325首,如他的《西师底定伊犁捷音至,诗以述事》:“乘时命将定条支,天佑人归捷报驰。无战有征安绝域,壶浆革食迎王师。两朝缔构敢云继,百世宁绥有所思。好雨优沾土宇拓,敬心那为慰心移。”记录了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清帝国派兵5万,分兵两路进攻伊犁,因分裂叛乱不得人心,清军所到之处叛军土崩瓦解,几乎兵不血刃进抵伊犁的历史。其他诸如《上巳日凯宴成功诸将士》《哈萨克陪臣并携游御园,诗以纪事》《伊犁将军奏土尔扈特汗渥巴锡率全部归顺,诗以志事》《驻防辟展屯田大臣定长等奏进所获麦万穗,诗以纪事》等也对清政府统一新疆的过程进行了记录。后人评价:“乾隆作为中国有史以来最多产的一位诗人,留下了众多的诗篇,艺术性虽然不高,但与时政密切相关,多写实之作,表现的方面很广泛,内容丰富,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作为一个有着绝对权威的皇帝,乾隆对边塞文学最大的意义在于为推动清代中期边塞诗的兴起提供了文化导向。无论如何,热爱“爬格子”的皇帝终究还是要胜过好细腰的“楚王”。

帅:舞文更胜墨客的鄂尔泰与左宗棠

与唐代远赴边塞的诗人几乎都是入幕文士相比,清代的边塞文客角色之丰富可谓大胜往昔,尤其是镇边将帅在这股涌动的文潮中表现出的作为,颇引人瞩目。

鄂尔泰,清满洲镶蓝旗人,西林觉罗氏,字毅庵。史载其6岁入学,攻读四书五经,8岁开始作文,练习书法,16岁应童子试,次年中秀才,19岁补廪生,20岁中举,即进入仕途,不可谓不顺。但主角光环不可能时刻闪耀,此后鄂尔泰的仕途就是漫长的一蹶不振,直到康熙五十五年(1716)37岁时才混到内务府员外郎,紧接着又停滞不进。雍正即位后他官运大振,一年升藩司,三年升总督,十年后升首辅。这位推行改土归流的主将,曾以总督、军机大臣身份奉旨督巡西北事务的鄂尔泰也为清代的边塞文坛贡献了不少诗作,倒也不堕其举人出身。他的诗《经略北军吊战段诸将佐》:“虫沙猿鹤总堪哀,持节筹边塞上来。闻道将军期马革,几人真个裹尸回。”武人爽直的字眼里是从心潮澎湃中衍生的对殉国将领的哀悼。另一首《送查大冢宰领大将军敕出嘉峪关》:“宣麻西下领诸侯,小驻筹边望戍楼,旌旗一变思汗羽,挞伐重光问虏酋。”于无声处响起阵阵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算是有关嘉峪关的诗中的佳作了。

为了不让鄂尔泰这位前辈专美于前,后来的将帅多有颇胜文力者,左宗棠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位。置身晚清乱世,与曾国藩、胡林翼等同被称为“中兴名臣”的左宗棠,少有大志,为人豪爽,极富个性,并对自己的才干极为自信,然而科举之途却十分不顺,三次入京赴试都名落孙山。

晚年有收复新疆这不世之功的左宗棠年轻时常以“卧龙”自比,22岁时,身为尚未出过家门的一介书生,左宗棠就已经写了《燕台杂感》八首,其中第三首:“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左宗棠以经略西域为主题,提出了很有见地的长久固边之策。奇妙的是几十年后,他自己用双手将少年时代的方略变为现实,这不得不说是历史上少有的佳话。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那些雄才大略的非专业作家们的诗作,有时更像是一张施政蓝图,待到风云际会,就让山河变色、乾坤扭转。因此,他们的诗也自有一股劈风斩浪、慨然前行之气。

士:有一种凄切叫做纳兰性德与洪亮吉

对于“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的纳兰性德,我们用得更多的是偶像剧的视角。这也难怪,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康熙朝权倾朝野的相国明珠,母亲爱新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而其家族纳喇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纳兰家族与皇室的姻亲关系也非常紧密。可惜,太完美的人总不会真实太久。出身高贵、备受天子宠信的纳兰31岁时就告别了繁花似锦、富贵荣华的一生,留下的除了鸡零狗碎的八卦,还有一首首传世美词。这位一等侍卫,除了缠绵悱恻的词作,还因为多次随康熙出巡,并奉旨出使梭龙、考察沙俄侵边的经历而在边塞词方面也颇有建树,其边塞词数量颇多,且质量也远不是那两位爱“爬格子”的皇帝所能相提并论的。毕竟,这位可被赞为“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纳兰的边塞词中凭吊兴亡之作颇多,如《南乡子·何处淬吴钩》:“何处淬吴钩,一片荒城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悲凉怆然之情赫然在目,赫赫伟业转头灰飞烟灭,满是人生如梦的悲哀感。这也似乎是纳兰性德边塞词的主基调。《满庭芳》一词的下半阕:“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复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在凭吊兴亡时,更多了几分对世事的厌倦。

清代的乾嘉诗坛群星灿烂。赵翼的论诗名篇:“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反映的就是乾嘉诗人勇于创新的非凡气魄。作为乾嘉诗人中的佼佼者,洪亮吉存诗总数达5000余首,在清代的诗人中名列前茅。只是与纳兰性德相较,洪亮吉的家世显然“寒酸”了许多,且命运多舛。他6岁失父,16岁参加童子试,9年后中秀才,再11年后中举人,再10年后考中进士,不得不说考路艰辛。但最悲催的还在后面,嘉庆四年(1799),爱新觉罗·颙琰亲政后,洪先生目睹朝廷吏治腐败、社会风气败坏,奋起进谏,一口气点了数十位内外大臣的名,连嘉庆帝也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一番。可想而知,这好不容易来的仕途毁了,更差点被“斩立决”,大幸不死也是落得“洪亮吉着从宽免死,发往伊犁,交于将军保宁严行管束”的下场。但诗人不幸,可能是诗坛的大幸。

《天山歌》里,洪亮吉一面感慨“控弦纵逊骠骑霍,投笔或似扶风班”,追慕前贤,一面大呼“君不见奇钟塞外天奚取,风力吹人猛飞举。一峰缺处补一云,人欲出山云不许”,为自然之伟力而赞叹。《松树塘万松歌》中,他为“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所陶醉,不由得放开胸怀,高歌“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只想着“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除了这两首代表作,他入天山有《进南山口》,出天山有《下天山口大雪》,过大石头(今木垒县西境)有《发大石头汛》。一次流放让洪亮吉对西域山河产生了深厚情感,从进疆到出疆,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西域壮美山河的吟唱,直到进关到达武威后,在《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中还写道:“明朝北山之北望南山,我欲客梦飞去仍飞还。”一派恋恋不舍、黯然神伤之态。

宦:两种风流,一袭边塞里的李銮宣与国梁

边塞吹角连营里,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不只是将帅兵卒,还有一个又一个想来抑或不想来,走了抑或死了的文臣。他们有的位卑人轻,有的官高位显,但历史很无情,吹落那些乌纱帽,记住的不是赫赫功绩,就是满架的美文华章。

李銮宣,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授刑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据说,在刑部任职期间,李銮宣看到囚徒受尽酷刑,吃的是发霉的饭,囚室里青蝇虱子满墙,心中不安。于是,命令狱吏“毋作奸”,并亲自过问囚徒的饭食,打扫囚室的卫生。甚至严格执行每月初二、十六两天,允许罪重犯人家属入宿,为的是让他们能传宗接代,真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管中窥豹,这么用心思干工作的同志,考评一般差不到哪里去,嘉庆二年(1797),擢任京察一等,嘉庆三年(1798),升任浙江温处兵备道,嘉庆九年(1804)八月,升任云南按察使。这一路仕途至此仍算是颇为顺遂,可惜一场冤假错案,不徇私情的李銮宣被踢出云南,发往乌鲁木齐。

被遣戍边是李銮宣人生的重大转折,他的思想与文风由此大变。他在乌鲁木齐待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留下的诗篇有百余首。斯人已远,《塞上曲》中“一领羊裘便消夏,边城六月有飞霜”,自在豁达。《感兴》时“轮台风飒飒,何处着南冠”,沉郁凄怆。《嘉峪关二首》里,“睥睨晓苍苍,雄关扼大荒”大气磅礴,“去去频回首,行行今出关”踌躇彷徨。《宿安西州》一诗中,“晓起风未息,门外犹扬沙。系马闭门坐,城上吹清笳”是万里风餐露宿的孤苦,“班马何萧萧,饿鸟何哑哑。万籁不肯静,千声同一哗。嗟我如蛰虫,坯户天之涯”是满心凄凄、不由得自嘲自怜的泣然吟唱。如此种种,字里行间道尽的是诗人清而不浮、坚而不刿的浩荡诗风,道不尽的是诗人宦海覆舟的绵绵余痛,还有直欲天高海阔、藩篱尽脱的浓浓渴望。

如果说李銮宣的边塞之行叫“身不由己”,那国梁的边塞行应起名“爱就一个字”。国梁是满洲正黄旗人,清乾隆二年(1737)的进士,历任兰州府知州、秦州直隶州知州等职。官运不能说好,但也算不上太坏。按理说怎么着也要往富足之地、机要之职努力努力。然而在乾隆三十年(1765)的时候,他自请宣力塞垣,遣妻孥回京,只身赴迪化同知任。如果是私下里有些富贵险中求的心思,我等俗人或许还能想通个中情由,但从其事、其诗来看,这位仁兄还真就是为了造福一方外加域外采风去的。这也造就了国梁迥异于其他边塞诗人的诗风,满目间多是田园风光、寻常巷陌和稼樯之事。

由于是自请出塞,国梁的诗作里自然也就没有岑参“乡路渺天外,归期如梦中”的哀怨。相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自是壮怀轻远道,敢因白发恼青衫”,“车骑从教轻结束,妻孥那复惜分携”(《奉调赴乌鲁木齐二首》),要知道,诗人此时已经年近五十,竟仍不顾年高,与妻子分离,准备赴边疆干一番事业,其出关豪情之高,当属前无古人。因此,带着时不我待的激情,他在赴任的途中就开始关心农事,“无复天骄烦五利,直教地力尽三农”(《得旨调授乌鲁木齐丞再成二律》),甚至看到柴窝铺湖,都引发出“何当野水都归壑,化作桑麻万顷云”(《过土墩子草湖》)的联想,浪漫而敬业,令人不得不佩服。当然,国梁并非只知道风花雪月的酸腐文人,在迪化同知任上,他认真地履行着“抚苍黎”的重任,丈地劝耕、访贫问苦,兢兢业业。这在《出宿缉怀城》一诗中有很直接的体现:“客子独怜行役惯,敝车沾涴笑鸡栖。”一声自笑,道出的正是诗人奔波劳碌却不亦乐乎的充实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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