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青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19世纪70至90年代,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以及洋务运动的兴起,中国思想界涌现出了一批具有资产阶级倾向的知识分子。他们顺应时代的潮流,提出了学习西方,用和缓渐进的方式对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进行资本主义性质改良的主张。冯桂芬、郑观应、王韬、马建忠、薛福成、汤寿潜、宋恕、陈虬、陈炽等人是其中的翘楚,他们被称为晚清早期维新派。他们代表了正在形成的新兴资产阶级利益,是戊戍维新派的思想先驱。他们尽管出身、经历各不相同,政治见解也各有差异,但面临日益窘迫的时局,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倾向,即从挽救民族危亡出发,探寻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救国、救民道路。其中,他们特别看重西方科学技术的作用。
中国古代尽管曾有过四大发明这样的伟大贡献,但没有能够产生近代科学,近代科学是从西方传入的。明末清初时,西方科技初入中国,但内容主要是历法和数学,影响范围也主要限于庙堂之上,社会影响并不彰显。西方科技大规模的传入是在中国鸦片战争以后伴随着炮火和上帝接踵而来的。国门甫开,魏源就率先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国人开始对西方的科技有了肤浅的认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洋务派以“自强”、“求富”为目标,把魏源的思想诉诸实践,“采西学”、“制洋器”,兴办了一批军事工业、民用企业,创办了少数新式学堂和翻译机构,并派遣留学生到外国学习。国人对被视为“格致”的西方科技开始有了较为直观的认识和初步的体验。但囿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洋务派主要是从科技的功用上来认识西方科技的,是一种典型的器物科技观,“自强”“求富”的效果有限。晚清早期维新派曾是洋务运动的积极鼓吹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与洋务派发生了分歧,对洋务运动提出温和的批评。在科技观方面,早期维新派的认识也不再仅仅局限于器物层面,而是有了学理的分析,开始从科技的价值意义和社会层面来认识科技。探讨晚清早期维新派的科技观不仅有助于全面了解早期维新派的思想,而且对当下中国科教兴国战略的实施具有溯源的意义,对于理性认识中国科技的发展也具有启示价值。
鸦片战争以降,西方列强携坚船利炮打破了中国长期闭关自守的局面,开启了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面对屡战屡败的惨痛教训和亡国灭种的危急形势,晚清早期维新派从旧有文化优越感的迷醉中逐渐觉醒,一步步地体会到整个世界局势下现实的生存威胁,他们怀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挚热的爱国情感,呼吁学习西方,变法自强。他们在探讨西方富强之方中,形成了独特的科学技术观。
追求富强、经世致用是晚清早期维新派积极接受西方科技知识的内在动力。西方科技在近代中国开始较为广泛的传播是在19世纪60年代以后,此时,清王朝正面临严重的内外交困危机。一方面,太平天国运动沉重打击了清王朝的统治,并造成严重的社会动荡;另一方面,英法联军联袂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清政府只能通过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才暂时满足了列强贪婪之心。残酷的现实让晚清早期维新派以极大的历史使命感,自觉承担了探寻富强道路的历史重任。他们认识到中国内外交困的根源在于积弱积贫,而如何才能臻于富强呢?在他们看来,仿效西方是中国富强的不二法门。当时,首言富强之道的先驱是冯桂芬。冯氏提出:“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1]211虽然冯氏之论还是用中国传统的“本末”、“道器”来论证他学习西方的主张,有着很大的局限性,但考虑到时代局限,我们不能苛求一名饱读儒家经典的知识分子在学习西方问题上走的更远。王韬是名重一时的晚清早期维新思想大家,他曾在欧洲游历多年,对西方富强有着更为直观的认识。他论富强则直言师法欧洲各国,疾呼道:“呜呼,至今日而欲办天下事,必自欧洲始。以欧洲诸大国为富强之纲领、制作之枢纽,舍此,无以师其长而成一变之道。”[2]22郑观应是一位有着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晚清早期维新思想家,他的思想体系博大精深。综观其一生,主要是探寻“富强救国”之道。他直言:“有国者苟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3]10郭嵩焘是我国驻西方的第一位外交官,他思想深邃、独特,使西期间,留意西方的“强兵富国之术”和“尚学兴艺之方”,认识到了西方国家政教修明,具有本末,“相辅以益富强”。他提出,中国应大力发展工商业,循习“西洋政教”以为中国富强的“本源之计”。[4]345-348在甲午战前,图强、求富的经世致用思想已经成为朝野的共识。根据台湾学者王尔敏先生的研究,当时讨论时局,昌言仿效西方变法的思想家有80多人,其中影响至深者乃是晚清早期维新思想家。
更可贵的是,早期维新思想家追求的富强,不仅仅是国家层面的国富兵强,他们批评洋务运动对富强的追求走偏了方向,认为洋务运动把主要精力和财力运用到购买军备和生产军事装备的工厂,且以官办为主,这是一种政府孤立求富求强的方针,其结果只能是驴身狮皮,吓唬人而已,根本不能真正达到攘外安内的目的。他们眼中的富强是藏富于民,认为民富则国强,郑观应观点鲜明地提出:“欲强国,先富国;欲富国,先富民。而富民之道,则不外以实业为总枢,欧美各国历史昭昭可考”,主张大力发展近代工商业作为富强之本。[3]505薛福成也指出,西方国家不论是“艺植之法”、“畜牧之方”、“农田水利之益”,还是“专研矿学”、“广建铁路”、“经营商务”,都是为生民浚其生财之源,导民致富之道。他指出西洋以国家之力协助国民致富的种种努力,是中国应当借鉴的。[5]367王韬也提出民众是国家富强的基础,“今夫富国强兵之本,系于民而已矣”,[2]31他从兴利富民的要求出发,呼吁政府大力扶持现代制造、交通、贸易等工商业。郭嵩焘也强调民富为国强之基,他说:“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岂有百姓困穷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今言富强者,一视为国家本计,与百姓无与。抑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6]255马建忠以“富民”立论,提出了“治国以富强为本,而求强以致富为先”的基本治国原则,指出西方国家的富强之本不仅在于制造之精,中国的落后状况,必须努力做到“转贫民为富民”,则“民富而国自强”[7]125。因此,他竭力主张发展民族工商业,“导民生财”、“藏富于民”。相对于其他社会群体而言,早期维新派对富强的探讨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深邃,他们对民族危机的感受更为深刻,对于现实也极为不满,希望政府改弦更张,迅速改变国弱民贫的局面而臻于民富国强。
如何才能使中国由贫弱变富强呢?那就是学习西方。西方有哪些东西可学呢?比较直观而且阻力相对较小的西方科技知识再次进入早期维新派的视野。冯桂芬指出:西方“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厄塞风土物产,多中人所不及。”[1]209他认为:“至西人之擅长者,历算之学、格物之学、制器尚象之法,皆有成书,经译者十之一二耳。”冯桂芬坚信,只要中国人对西方科技能“始则师而法之”,则一定能“比而齐之”、“驾而上之”。他强调:“我中华智巧聪明,必不出西人之下,安知不冰寒于水,青出于蓝?轮船火器等制,尽羿之道,似亦无难,于洋务岂曰小补之哉?”[1]251这对鼓舞国人,增加自信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郑观应对西方科技与富强之间的关系也有精深地认识,他形象地指出富国如果不讲求格致之学,“犹之琢玉无刀凿之利器,建屋无栋梁之美材”。[8]282他强调,只有发展“算、化、格致诸学”,方能救国图强,以御外侮。他对科技在促进工业发展方面的作用尤为推崇,提出欧洲各国之所以能富强,即在于“讲求格致之学尤推独步”,认为西学“有益于国计民生,非奇技淫巧之谓也。”他驳斥那些自命为“正人者”的顽固派“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的荒谬言行,[8]272称这些人是在“君父之有危疾”时,“抑痛诋医”、“坐视其死亡”的蠢货,呼吁要救亡图存,富国强兵,必须依靠西方格致之学。王韬在欧洲漫游期间,西方“机器制造之妙”、“格致之精确”让他惊叹不己,切身感受到科技生产力对民富国强的巨大促进作用。他说:“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裨国是,乃是荦荦大者”[2]403。他认识到 “西国之所以讲强兵富国者,率以尚器为先。”[2]389王韬明确指出学习西法乃“时之所尚,势之所趋”,他给郑观应所著的《易言》写题跋强调,“诚使孔子生于今日,其于西国舟车、枪炮、机器之制,亦必有所取焉。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自当躬。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孔子之道,儒道也,亦人道也。”[8]167即使行之艰难,也要奋起自强。王韬对于中国学习西方臻于富强充满自信,满怀信心地预言:“吾知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2]20
此外,其他晚清早期维新派对科技与富强的关系也有真知灼见。马建忠指出西方“讲富强以算学格致为主”,提出中国改变积弱积贫的良方,“在在皆需算、化、格物之学。”[7]157薛福成认识到“格致之学为西国富强之先导”,“西洋制造之精,以汽学、重学、化学、电学为本源,人人用力格致,实事求是,斯其体也”,[5]492呼吁中国要捐除痼见,精研西方富强之本,吸收现有的科技成果,必能转贫弱而渐基富强。陈炽面对国弱民穷的困境,“留心天下利病”,探寻中国富强之策。他认为“工商二事,实泰西立国之本原,于是轮船商局,江海通行,电报公司,水陆联接,开煤炼铁,织布纺纱,…………此富国之初基也。”[9]137陈虬是一位精通医道的思想家,他形象地指出,人有人的疾病,国有国的疾病,现在中国的疾病就是“贫弱”二字。陈虬医国的良方就是师法西方,变法改革,广泛学习西方的热、光、声、汽、水、电、矿、地、重格致诸新学。救亡图强,是中国近代的时代主题,晚清早期维新派感受到近代科技的巨大威力与功用并深受刺激,他们从御侮图强的强烈愿望出发,以颇为务实的态度,把科技作为救亡图存的良方,其爱国之心可鉴。
从上述晚清早期维新派的主张中可以看出,他们对科学的认识更加注重其学理层面的作用,对科学的功能,特别是对科学在发展国家经济、促进生产力方面的作用有较深层次的理解。虽然当时这些思想的先行者不知道生产力为何物,由此也就无法得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样的结论。但是,他们通过对西方国家进行深入的研究,已经认识到科学技术在富国裕民方面拥有巨大而神奇的力量。他们对西方科技知识表现出了强烈的渴望和向往,认为中国要想摆脱遭受西方欺凌宰割的屈辱悲惨命运,真正走向富国强兵的近代化发展之路,就必须重视和学习科学技术,舍此别无它途。这实际上已经初步提出了“科学救国”和“科技兴国”的重大理论问题,这种认识即使在当代中国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纵观中外历史,国家的兴衰,朝代的更替,社会的发展,都和人才息息相关。鸦片战争以后,列强相侵,晚清早期维新派在寻求自强之道的过程中,感受到最大的困难就是符合时代发展之人才的极度匮乏。传统的以科举制度和官方学校教育为主体框架培养出来的人才大部分都是远离现实、不问苍生、埋头读书、热衷功名的迂腐之才,“著书都为稻粱谋”。而且清朝封建社会强调“为政以德,重德轻技,德成而上,艺成于下”的基本价值理念,科学技术被排斥于科举制度之外。科学技术得不到国家的支持和知识分子的认同。整个社会轻视科学、鄙薄技术,甚至视其为“奇技淫巧”。
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晚清早期维新派立足于社会现实,认识到御辱图强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引进、学习西方的科技,兴办新式学校进行科学技术教育,培养适应时代所急需的科技人才。他们对传统的人才培养模式以及毫无安邦治国之才的腐儒提出严厉地批评。冯桂芬从清政府失败的教训中认识到,中国不是天时、地利、物产不如人,乃“人实不如耳”。“人无弃材不如夷”是最致命的弱点。郑观应明确指出,“国之盛衰系乎人”,斥责清政府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是空谈性理、专尚虚文的蠢才,“试问以五洲形势,列国政治,历朝史鉴,诸子百家,天算,动植,形声,格致之学,皆懵然漠然,不知所对。”[8]269在环球各国竞长争雄的时代,怎能不失败受辱。王韬也认为人才的培养是中国自强新政的关键环节,在他看来,人才是国家的“精神”和“元气”,“天下之安危,在乎人才而已”。[2]268他多次对科举制度提出言辞激烈的批评,“率天下之人才而出于无用者”,呼吁废除八股取士。他断言:“不废时文,人才终不能古若,而西法终不能行,洋务终不能明,国家富强之效,终不能几”。[2]51薛福成对推行维新之政而富强的日本非常推崇,指出日本土地虽然小于中国不啻十倍,但日本有一批维新之士开风气之先,“步趋新法”,致使日本富强。薛福成感慨到:“是故国不在大小,而在人才之奋兴;才不限方隅,而惟识时务者斯谓俊杰。”[5]596汤寿潜也认为,中国丧权失地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新式人才的贫乏,“枢纽于中国之才之贫也”,为此,他忧心忡忡,“学校无真品,斯廊庙鲜真才,则世运之忧也”,呼吁“救时之要端在育才”,并提出了“贫于财之非贫,贫于才之为贫”的真知灼见[10]229。陈虬也认为“国家之兴视乎人材”,西方国家因重视实学,实行全民教育,民智大开,“国富没有不强,此是一定的道理”。[11]325陈炽在《上清帝万言书》中也大声呼吁:“今欲自强,必须变法,而欲变法,首在得人。”在他看来,“世运之升降系乎人”[9]32,能够使国家自强的关键不在“器物”而在“得人”,人才是国家治乱、民族兴衰的根本。
如何才能得到符合时代发展的人才呢?晚清早期维新派形成了共识,那就是必须改革传统的人才培养模式,兴办新式学校,“宏学校以育真才”,而且教学内容要增加西方的科技知识,培养人才的目标不是为了入仕,而是富国裕民。
晚清早期维新派普遍认识到培养新式人才必须改革科举,废除八股取士。因为科举是封建社会长期以来选择官吏的正途,读书人大都围绕科举这根“轴心”团团转。如果科举不改,八股不废,将直接影响新式教育的价值取向,“不废帖括,则学校虽立,亦徒有虚名而无实效也”。[8]261如何改科举呢?郑观应主张分立两科,除首科考国学外,另设专科,招考西学,有科技专长甚至可以破格录取。王韬主张废除时文,变革考试内容,多设科目,可分十科取士,即经学、史学、掌故之学、词章之学、舆图、格致、天算、律例、辩论时事、直言极谏;武科亦废弓、刀、石而改为枪炮。汤震主张在原有考试场数的基础上,改考时务、洋务、经义子史古学。陈虬则主张设艺学、西学、国学、史学、古学五科,增加实学和西学内容。宋恕则主张设经、史、西、律四科,考试内容不仅包括声光化电、天文地理等自然科学知识,也包括中外法律、通商条约。这些早期维新派尽管意见不一,但有一共同倾向,即认为面临千古之变,西学东渐,必须改革传统的科举取士制度,根据时代发展的要求,让中学、西学并存,注重学以致用。
早期维新派认为,西方人才济济在于教育的发达,“泰西之强强于学”。[8]276他们对于西方国家教育人无贵贱、皆有所教体制非常推崇,皆极力主张师法西方,创办新式学校培养科技人才。郑观应、汤寿潜等人主张对传统学宫、书院釐整,把它们改造成为新式学校。他们对新式学校的师资、经费、考核、学生出路都给以周密考量。在他们看来,改学宫、书院为学校是兴办近代学校教育的捷经,既省经费又速效。他们乐观地预测,如果全国23个行省的书院都改为新式学校,“一书院储才数十人计,千书院可储才者数万人。”各种人才将取之不尽,中国又何尝不会强盛。王韬、陈炽、宋恕等人则主张另起炉灶,按照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办学模式创建新的学校。他们认为改书院为学校固然好,但偏僻之地连书院都没有,“又何从而改之,不重新设学校,欲求教化之兴,人才之众也,其可得乎?”[9]37王韬建议:“每省每郡每州每邑,由国家设立文武学塾,以为训习储材之地”,[2]51各级学校要多方延聘鸿学硕儒和西国名师。王韬的教育目标是建立全国的普及教育。陈炽强调新式学校办学地点最好在沿海通商各埠,因为这些地方为中西交汇辐凑之地,易接受西学熏陶,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宋恕也主张广设学堂,普及义务教育。他建议,十家为连,百家为聚,聚上为乡,“每县乡、聚、连均置男、女校各一区,校费派捐于本县乡、聚、连,校师公举于本县乡、聚、连”,“令民男女六岁至十三岁皆须入学,不者罚其父母。”[12]135-136此外,早期维新派还大力主张根据需要设立各类专科学校,进行职业教育,如实业学堂、工艺制造学堂、格致学堂、商学堂、武备学堂、水师学堂、翻译学堂等。他们的主张已不局限在洋务派所主张的对外交涉与军事人才,已涉及到国计民生的诸方面,他们认为这样才能广植各种专门之才。同时,他们主张在享受教育的对象方面,不论男女贵贱,都应普遍接受教育。
难得可贵的是,晚清早期维新派很反感封建迷信,为了解决新式学堂的经费和办学地点等困难,提出了庙产兴学的主张。汤寿潜指出:中国佛、道寺观遍地,纳污藏垢,无益民生。他向朝廷呼吁:“今奚若明诏天下,举所有寺观庵院,一律人其人,庐其居,改为学堂或工艺堂。其寺观庵院固有之财产,均入之官。铜铁之价,日贵一日,其钟、磬、铙、钹悉数变价,一并可作学堂常年经费”,[10]397-398如此,能工巧匠遍布期间,中国“不言强而自强矣”。陈炽也说:“各省丛林、道院,藏污纳垢,坐拥厚资,徒为济恶之具”,“宜将庙产一律查封,改为学校,僧道还俗,愿入学者亦听之”。[9]30中国人长期迷信佛道鬼神,以至愚昧无知。早期维新派从开民智、富国裕民的目的出发,提出了庙产兴学的主张,这对于科学知识的普及无疑有着重要意义。
早期维新派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对科学推动西方发达国家发展和富强的巨大社会功能有了初步的了解,清醒地认识到近代中国之所以在列强入侵时屡遭失败正是由于中国缺乏各种专门的科技人才。于是,他们以拯救中国为出发点,表达了对科技人才的看法,并大声疾呼改革中国传统的人才培养模式,希望当局者能改弦更张,广开学校,广植人才,把科技教育、人才培养与制度变革紧密结合起来,揭开了科技救国思潮的序幕。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曾告诉人们:“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象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13]603马克思这句话揭示了历史发展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现象:人们改造新的世界时,往往会从旧世界内部借助可以利用的武器反对它,从而达到建立新世界的目的。
众所周知,以科技和民主为主要内容的近代西方文化是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异质文化,因此,当两种“异质”文化相遇时,冲突难以避免。鸦片战争以降,西方文化随着武力进入中国,显示出了先进性和野蛮性集一身的双重性格。而中国传统文化凸显出落后性和软弱性,无力迎接西方文化的挑战,遂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从19世纪60年代起,洋务运动开始学习西方的军事技术和民用技术以图自强和求富。虽然只是有限地学习西方,但也遭到顽固派的激烈反对,视西方科技为“奇技淫巧”,认为“师事夷人”,是“以夷变夏”。大学士倭仁的“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是其中的代表言论。晚清早期维新派虽然是当时思想前卫、眼界开阔的知识分子,但他们又饱读儒家经典,深受其侵染,自然而然地会对传统文化眷恋和辩护,然面对极为严峻的民族危局,必须学习西方,他们也深知中国学习西方的巨大阻力,在主张向西方寻求强国之术时,必然纠结于中西文化的冲突,从而引发更深层次的探寻。
把异质于中华传统的西方科技文化移植于中国,必须对移植理由给予创造性的解释,易于被中国文化所接受。这既是一种路径的选择,也是早期维新派内心真实的认识。在洋务运动初期,早期维新派鼓吹引进西方科技大都真诚地相信过“西学中源”说,主张“中体西用”的科技引进模式。冯桂芬最早提出了这方面的主张,他在《校邠庐抗议》中说:“中华扶舆灵秀,磅礴而郁积,巢、燧、羲、轩数神圣,前民利用所创始,诸夷晚出,何尝不窃我绪余”。他虽然明确提出“采西学”,但也声明:“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他强调学习西方,“且用其器,非用其礼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1]197根据他的愿望,中国学习西方科技就是将西方先进器物文明、经济形态“嵌入”传统制度文化中,从而达到富国裕民,进而抵御外来侵略的目的。郑观应也颇有代表性地将西方科技比附中学,他说:“今天下竞言洋学矣,其实彼之天算、地舆、数学、化学、重学、光学、汽学、电学、机器兵法诸学,无一非暗袭中法而成”。[8]306王韬早年也极力推崇西学中源说,他认为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遥遥领先,现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无不脱胎于中国古代先辈们的发明创造。他自信地强调:“中国,天下之宗邦也,不独为文字之始祖,即礼乐制度、天算器艺,无不由中国而流传及外。”[2]6汤寿潜也是主张“西学中源”论的一位重要思想家。他指出,西方的“天学、物学、化学、气学、光学、电学、重学、矿学、兵学、法学、水学、声学、医学、文字、制造等学,皆见我国载籍”,[10]225可谓各种科学技术乃至法学、文字事事都和中国有关。薛福成也强调“机器之制,肇始三皇”,“凡兹西学,实本东来”[5]593。此外,郭嵩焘、陈炽、陈虬、宋育仁等人都曾阐发过西学中源的思想。
一般而言,一种新的文化在兴起、传播之时,大都要受到旧文化的排斥。不管新文化怎样有价值,它都要受到旧文化心理和价值观的反对。早期维新派要比顽固派开明的多,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时局的变化和东西方的巨大差距,所以呼吁学习西方。但早期维新派又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没有受过西方科学文化、思维方法等专门训练的经历,他们会从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思维惯性去认识中国以外的事物和关系,缺乏分析的客观性。同时,他们对西方科技的认识也是那个时代的反映。他们对引入西方科技依然存在不少“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吊诡,存在不少矛盾性及局限性。但在那个时代,他们的主张对中国引进西方科技有着积极的意义。这些主张为中国学习西学提供了理论依据,同时也为他们反驳顽固派的攻击提供了有力武器。因为学习西学不是“以夷变夏”,而是“礼失而求诸野”,是学习久已失传的中国古学。
人们的认识是在实践中不断发展的。随着中国对西方学习的深入以及洋务运动所呈现的种种弊端,早期维新派对西方科技乃至整个西方文教制度的认识也逐渐加深,他们突破了狭隘的器物科技观,认识到西方科技的强盛是和西方的整个文化制度相关的,认为西方科技与社会制度息息相关,西方的文化也有自己的本源。他们不再满足向中国仅仅输入军事技术和声光化电、机器制造、火车轮船等具体的科学技术,而是主张中西会通,提出中国要富强,必须学习西方的政教制度,改良遏制科技发展的文化制度。出使过西方的郭嵩焘对于西方科技与社会制度的关系有独到的认识,他强调本末一体,不能分割,应循西洋之法以求日进于富强。他说:“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末遑而始务其末者。”[4]345马建忠在法国留学时,通过对西方社会的观察,对西学中源提出了怀疑,“夫泰西政教,肇自希腊,而罗马踵之。”[7]160王韬不仅大胆质疑,而且还提出新见解,认为“东来法”确属源出东方,但不是源于中国,而是源于印度。他指出:“盖欧洲之学,其始皆根于印度,由渐而西。”[2]3031890年,他和伟烈亚力合译的《西国天学源流》一书重版,他在发行附识中说明,他们此举是为了让中国人了解西方天文学的历史,以此来反驳那种西方天文学源自中国的论调。薛福成通过出使西方认识到西国富强之源有五个方面:一是通民气;二是保民生;三是牖民衷;四是养民耻;五是阜民财,“有此五端,知西国所以坐致富强者,全在养民、教民上用功,而世之侈谈西法者,仅曰精制造,利军火,广船械,抑末矣。”[5]627
总之,随着西学东渐的深入,早期维新派思维视野更加开阔,他们对西方的认识已经超越了器物层面,深入至作为“内在文明”的制度层面和精神层面,他们对西方科技的审视也开始置于社会大背景下,从而使其技术观具有显而易见的社会性。他们的关注点已经从西方科技向西方政教制度转移,提倡效法西欧实现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全面改革,为科技的发展创造更好的社会环境。
科技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推动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驱动力。在人类历史上,科学技术的每一次重大进步都极大地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变革。中国古代社会曾经创造出辉煌灿烂的科技成就,但在封建专制制度与重文教、轻科技的儒家文化等多种因素的禁锢下,近代科技没有在中国产生。鸦片战争以降,中国遭受的丧权辱国的民族危机深深刺激了晚清早期维新思想家,他们认识到西方的科技在富国强兵中的重大作用,倡导中国应该学习科技,以增强中国的国力。虽然他们的科技观不可避免的带有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但我们还要看到它们所产生的时代价值。因为评价历史人物,关键的不是他比后人少做什么,而是他比前人多做了什么,要客观地评价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做些什么。早期维新派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感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他们的向西方学习科技乃至整个政教制度的主张打开了传统思想观念之外的另一新天地,开阔了中国民众的眼界,对中国社会产生了重要的启蒙作用。
早期维新派的科技观对于今天我们进行国家现代化建设有着重要启示意义。当前,人类社会发展已进入知识经济时代,国际竞争是综合国力的竞争,实质是人才的竞争,其基础是教育。早期维新派认识到的科技富国裕民观、“宏学校以育真才”的科技人才观,对于我们建设创新型国家,实施科技兴国战略颇有借鉴价值。我们从晚清早期维新派的科技观中还认识到科技发展环境的重要性,科学技术的发展是社会发展一个不可缺少的方面,是处在社会发展链条上的重要一环,没有科学技术大发展,国家富强、社会进步只能是空谈。但是如果缺乏国家和社会对于科学技术全方位的环境支撑,科技也难发展起来。此外,虽然当代中国科技有了长足的发展,但必须承认,在核心科技的创新等方面,我们和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近代科技在中国的引进有着一个接触、排斥、吸收、会通、创造性转化的路径,我们在吸收西方科技时要实现科技的本土化,也就是我们要创新,要掌握自己的核心科技。只有这样,才能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掌握科技的话语权。
[1] (清)冯桂芬.校邠庐抗议[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2] (清)王韬.弢园文录外编[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3] 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4] (清)郭嵩焘撰、杨坚校补、喻岳衡辑.郭嵩焘奏稿[M].长沙:岳麓书社,1983.
[5] 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6] (清)郭嵩焘撰、杨坚点校.郭嵩焘诗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4.
[7] 张岱年主编、郑大华点校.采西学议——冯桂芬马建忠集[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8] 夏东元编.郑观应集[M]上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9] 赵树贵、曾丽雅编.陈炽 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7.
[10] 浙江萧山政协文史资料编委会.汤寿潜史料专辑[Z].萧山:内部刊印,1992.
[11] 胡珠生辑.温州文史资料(第8辑)——陈虬集[Z].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
[12] 胡珠生编.宋恕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