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与“留仙”的跨时空际会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聊斋情结*

2013-01-22 03:15杜文倩
关键词:鬼才龙之介芥川

杜文倩

(山东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鬼才”与“留仙”的跨时空际会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聊斋情结*

杜文倩

(山东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聊斋志异》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影响远远不及同时代的其他中国古典作品,芥川龙之介是为数不多的关注这一作品的日本作家之一。从人生际遇、社会背景、生活环境、悒郁意识四个层面,探究“鬼才”与“留仙”产生共鸣的根源。芥川吸收《聊斋志异》中的有益养分,以主题题材的直接借用和故事原型的浸润性化用两种方式,创作《酒虫》、《仙人》等经典作品,为自己的创作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视角。

芥川龙之介;聊斋志异;借鉴

日本对中国文学的密切关注和大量借鉴是有目共睹的,而《聊斋志异》——这部堪称中国文言小说典范的作品,在邻邦日本的受关注程度与其文学价值似乎颇不相称,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影响也远远不及同时代的其他中国古典作品。《聊斋志异》诞生之时正是日本的江户时期,这时日本的传奇作品风靡一时,唐代传奇和中国明清小说与日本文学的内在发展因素相结合,促进了日本近代小说雏形的产生。《聊斋志异》与唐传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近乎完美地完成了对唐传奇的继承和超越,本身又是明清古典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江户文学从中受益似乎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由于《聊斋志异》具有强烈的政治批判性,这与日本文学传统的超政治性特征相悖,并且容易触犯到日本统治者的根本利益,所以,《聊斋志异》在日本被有意识地加以冷落了。

日本近代作家“鬼才”芥川龙之介却对《聊斋志异》情有独钟,他独辟蹊径、别出心裁,将其中的有益养分寄寓于自身创作,他从中取材创作的小说《酒虫》、《仙人》等成为日本读者了解《聊斋志异》的一个重要媒介。

一、芥川的聊斋情结之根源

芥川龙之介与蒲松龄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国度,两者存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巨大跨度,而且《聊斋志异》在日本并不能被列入最受欢迎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之列,芥川缘何对其青睐有加?缘何屡屡与蒲松龄产生文学共鸣?笔者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思考和探讨。

第一,人生际遇与创作基调的形成

作家的家庭环境、生活经历对其人生观和世界观有决定性影响,继而决定其文学观念和艺术取向。蒲松龄与芥川龙之介都不是命运的宠儿,在人生道路上经受了多于常人的挫折和磨砺,在两者的文学作品中,我们不难读出极其类似的沉重和深刻,以及强烈的现实倾向和批判风格。

蒲松龄出生在“书香继世”的家庭,自幼接受传统的儒学教育,一心向往科考仕进,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就中了秀才,县考、府考、道考连中三元。然而蒲松龄尽管满腹诗华,对迎合科举的八股文却很不适应,之后的大半生屡试屡败、难再前行,直到七十二岁才被援例拔为岁贡。一次次的失败使他忿忿难平,慨叹仕途黑暗、难有公允。他对仕进之途感到无望,便决心走出书斋、走向社会,由此寄抑郁之情于鬼狐怪谈,写出“孤愤之书”——《聊斋志异》。这种孤愤不是由个人不幸引发出来的狭隘私情,是具有广泛、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性的。

芥川生活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日本,封建科举之类的桎梏与其相隔甚远,但身世的不幸同样决定了人生的缺憾。生母发疯使芥川过早地失去了母爱,他“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1](P603),还终生背负着精神病遗传的心理包袱,“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母子关系的形成”[2](P235),再加上寄人篱下的养子身份使他谨小慎微,35年的短暂人生在担忧和不安之中度过。成人之后因家人阻挠而失败的恋情、成家之后为糊口勉为其难的鬻文生活以及自身形形色色的顽劣痼疾,使芥川变得孤独、多虑、纤细、敏感。

因此,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交汇杂糅成为蒲松龄与芥川龙之介共同的创作基调。我们在《聊斋志异》中看到的是官虎吏狼的阴险丑恶、科举制度的腐朽死板、人际关系的尔虞我诈,蒲松龄采用了花妖狐魅的浪漫形式寄托理想、表达情志,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在他笔下得到了完美的结合。“芥川龙之介复活了自然主义时期以来日本近代小说所失去的浪漫主义,而且大大发展了日本近代小说的传统”,[3]他注重挖掘人性丑恶与社会百态,又强调追求艺术技巧,作品中不乏神秘、怪异之作,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实主义倾向。

第二,社会背景——写作手法。

《聊斋志异》的创作时间处于社会转型时期,满族贵族阶层刚刚获得政权,急于巩固其统治根基,通过禁止集会结社和大兴文字狱的残酷手段进行思想和文化箝制。蒲松龄迫切地想要针砭时弊、指斥黑暗,却不得不迫于统治者的重压而规避文祸,因而鬼狐传说这种曲折、荒诞的文学样式就成了最理想的选择。

芥川龙之介生活的时代也是日本社会的转型时期,社会矛盾非常显著。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对外开始逐渐走向军国主义,对内则实行独裁统治、压制民主,尤其是1910年发生了镇压进步作家幸德秋水的“大逆事件”,“大正民主”破灭,给文坛带来了巨大冲击。芥川对严酷的现实、艰难的人生有强烈的感受,但却不得不远离政治,采取相对安全的创作方式。芥川来中国时曾向胡适抱怨说,“他觉得中国著作家享受的自由,比日本人得的自由大得多,他很羡慕。”[4]他对古典人物的嘲讽、对历史事件的戏谑,归根结底是针对现实的“曲笔”手法。《聊斋志异》借谈狐说鬼申明创作理念的特殊手法,与芥川的文学观念十分契合,成为他的借鉴对象。

第三,生活环境——描写对象。

蒲松龄曾经这样描述自己大半生的拮据生活:“居惟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出逢入者则避扉后,俟人之乃出”,[5](P302)伴随蒲松龄仕途失意而来的是穷困潦倒,是大半生寄人篱下的坐馆生涯。在他集中写作的十几年间,三餐无继、举步维艰。这使得蒲松龄更加了解民间疾苦,当这种切身体验诉诸笔端时,便越发显得情真意切。

芥川在《大岛寺信辅的前半生》中,用了相当篇幅影射养父母家的拮据生活给自己带来的后遗症,“他家的穷并不是象在简陋平房里住的下层阶级那种穷,他家是那种为了面子而必须受苦的中下层的穷”,[1](P506)这种贫穷之下还要努力维持体面的虚伪给芥川造成了心理阴影。芥川自幼生活的本所地区是日本中下阶层的聚集地,生活环境决定了他对平民阶层的热爱和关注:“莎士比亚和歌德和近松门左卫门总会消失的。但是生育他们的母胎——广大的民众却不会灭亡,所有的艺术就是改变了形态,气候也会再生的。”[1](P810)他对《今昔物语》情有独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部说话集的描写对象上至宫廷中的君王,下至平民、强盗、乞丐,无所不包。芥川以现实生活作为主要题材,描写自传性或者是自己身边发生的故事。即便是历史题材小说,他也极少挖掘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而是着眼于平凡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可以说,《聊斋志异》的大众化、平民化倾向,是他喜爱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四,愁病相循——悒郁意识。

科举失意、贫困生活、长期离家坐馆的孤独以及替人捉刀的无奈使得蒲松龄愁绪绵绵。蒲松龄四十岁开始到西铺毕家坐馆之后,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大都独自在书斋中度过:“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5](P29)表现在创作上,就是浓重的悒郁意识,轻快明朗之作相对较少。纵观其一生,任幕僚时帮孙蕙操刀,做塾师时替毕家代笔,还有代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作的大量碑、记、序、书、婚启、祭文等,对于这位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作家而言,都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使其“寒暑呻吟、极不可耐”。[5](P1)

芥川亦是热爱写作的,否则不会断然辞职专事文学创作。但当写作不再是一种兴趣爱好而成为谋生手段之后,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矛盾变得尖锐起来。还在大学读书期间,芥川不得不依靠自己手中的笔维持家庭的生活,后来还要承担姐夫遗留下的高利贷债务。他常写一些应景之作来应付报社的约稿,这样的“创作”与芥川最初的文学理想背道而驰,已经很难称得上真正的文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屡次写到被催稿的不安和惶恐,“感到莫名的疲劳与倦怠,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这没有一刻休止的卖文生涯!”[6]当在蒲松龄的笔触中读出了类似的悒郁情绪时,芥川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之感,他将其中有共鸣之感的篇目加以改造、点染,既是对自身文学的充实和提高,也是对蒲松龄及《聊斋志异》的传承和发展。

熟悉《聊斋志异》的读者会发现,芥川龙之介从中取材的《酒虫》、《鼠戏》、《掉头的故事》等篇目都不是《聊斋志异》中备受推崇和称道的代表篇目,对于具有相当文学鉴别能力的芥川来说,这似乎有违常情,实际上是由其人生观和文学观所决定的。从创作时间上看,上述小说大都集中于芥川文学创作的前期,即“解释人生”期。这一时期,芥川主要在东京大学就读和初涉社会,虽然在家庭、爱情、健康等方面经历了诸多曲折,但他同所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满怀信心、希望、热情、憧憬。他从文学中获得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又将激情迸发在文学创作中,用如椽巨笔表达心情:“纵令人寿三百岁,愉逸度世,较之永生无尽之乐趣,亦不过梦幻耳。”[2](P413)这时他心目中的人生是具有“无尽乐趣”的,即便因为经历的磨难和挫折,偶发“人生比地狱还地狱”之感慨,芥川仍然肯定人生、尊重自我。他钟情于《聊斋志异》、特别是其中有关仙人的故事,以期寄情于超越自然世界的仙境,获得心灵上的释怀和解脱。他“力图调和‘真’‘善’‘美’这三个自然主义运动以来分别君临文坛的理想……对于三种理想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冷漠”,[2](P36)这既是他的文学理念、更是他的人生信条。

二、芥川对《聊斋志异》的吸收借鉴

《聊斋志异》以独特的事奇、人奇、情奇、文奇给芥川带来了极大的启发性影响,他大胆借鉴、深度开掘,通过两种方式吸收《聊斋志异》中的有益养分,为自己的创作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视角。

第一,文字描写、故事情节、主题思想的直接借用以及拓展衍生。芥川有几篇小说是直接取材于《聊斋志异》的,无论是人物刻画还是语言表达都与原作如出一辙,并在其基础上加以发挥,给人更为立体化、具象化、生动化的艺术感受。

1915年,芥川发表了第一篇《仙人》,小说讲述了鼠戏艺人李小二终日流浪、生活潦倒,在破庙内躲雨时偶遇一位法力超凡的道士,受其馈赠而获得“陶朱之富”的故事。小说开头对李小二的生活作了这样的交代:

故事的年代不详。说是中国北部城市间串街走巷的一个街头艺人,名叫李小二。他做的营生是让老鼠演戏。因而所有家当只是一个装着老鼠的口袋、一只装有戏装和面具的箱子,外带一个临时性的小舞台。

遇上好天气,他便来到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的地方,肩上扛着他的那架小舞台。然后敲起鼓点,唱起戏来。城里的人们爱看热闹。大人、孩子们听见声响,便纷纷聚往前来。不一会儿,观众便围起了一堵人墙。李小二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老鼠,给他穿上戏装,戴上面具,然后令其由舞台的暗道里登场。老鼠戏角儿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它急匆匆地走上舞台,将那丝绢一般闪光的尾巴煞有介事地晃了晃,然后小心翼翼地仅用两只后足站立起来。只见印花布袋之下露出的两只前足,翻出的脚掌微微泛红。[7](P21)

我们来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卷四《鼠戏》一篇的描写:

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畜小鼠十余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8](P243)

小说情节发展到道士欲施法力馈赠李小二钱财时,芥川这样写道:

道士痛苦地伸展着弯曲的腰肢,用双手将拢在一处的纸钱,从地面上捧了起来。然后用两只手掌搓揉着,迅疾地撒在脚下。只听得丁丁当当一阵响,瞬间压住了庙外的寒雨声。……撒下的纸钱在离开双手的瞬间变成了无数的金钱和银钱……

李小二在这钱雨之中,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始终木然地仰望着老道的脸庞。[7](P26)

再看《聊斋志异》中卷四的《雨钱》:

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转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已来。

毫无疑问,芥川在描述情景时借鉴了《聊斋志异》中的两篇作品,以上列举的《仙人》中的文字都是在《鼠戏》和《雨钱》两篇作品的基础上稍事补充、润色而成的,部分字句甚至就是对原文的直接翻译。《仙人》对《聊斋志异》的借鉴更为明显和直接。

芥川创作于1916年的小说《酒虫》“取材于《聊斋志异》,情节与原作几乎相同”,[2](P601)从标题、人物到故事安排都极其相似。主人公刘大成嗜酒如命且久饮不醉,有天一位西域蛮僧求见,告之这种不醉其实是病,随即采用奇特的日晒疗法为刘大成治病,终于将他体内的酒虫引出。从此之后刘大成滴酒不沾,这本应是好事,但其家业逐日败落、身体也渐渐衰弱,最终落得个贫病交加的下场。《聊斋志异》中的《酒虫》全篇仅有217字,芥川以此为依托,将其扩充为一篇四千余字的小说,同样的故事读起来更平添了几分趣味性和离奇性。原作中为刘大成治病的“番僧”在芥川笔下被这样形容:“另外一人身穿黄色袈裟,戴着小青铜耳环,一看就是相貌古怪的和尚。他皮肤熏黑,发须卷曲,像是来自葱岭以西。”[7](P57)这段描写也是来自《聊斋志异》中的《番僧》一篇,“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卷如,自言从西域来”。[8](P237)针对“日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8](P184)的疑问,蒲松龄在《酒虫》结尾作出如下断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以成其术”,[8](P258)以此告诫人们珍惜眼前、知足常乐。芥川的《酒虫》以蒲氏之言为范本,生发出更进一步的思考,列举了三种答案:一为“酒虫是刘大成之福,并非其病”,二为“酒虫是刘大成之病,并非其福”,三为“酒虫既非刘大成之病,亦非其福”,“刘大成就是酒虫,酒虫就是刘大福”。[7](P64)这并非简单的逻辑排列,而是作家模拟《聊斋志异》的训诫方式而作出的评判,更是自身矛盾心理与重重困惑的外在体现。稻垣达郎认为:“酒虫即使多么缺德,多么污秽,毕竟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与生俱来的东西就应该爱惜,此种观念藉由刘氏与酒虫的故事中表现出来。”[9]芥川加上的第三种观点应该就是他本人对人生的认知,这与其另一篇作品《鼻子》在主题上有相当部分的重合和一致。

第二,故事原型的浸润性化用。与第一种方式相比,这种借鉴显得相对间接和隐蔽,但也正因为此,让人体味到一种匠心独具的浑融化效果。芥川采用《聊斋志异》的故事原型,塑造全新的人物、布置全新的舞台,添加新的意义与表现,依托于原作而不为其所拘泥,依照自己独立的构思另辟蹊径,创作出与原作既有内在关联又截然不同的作品。

1919年,芥川创作了一篇名为《魔术》的小说,颇具东方神秘色彩。主人公“我”师从印度魔术大师马蒂拉姆·米斯拉学习魔术,条件是抛开一切私欲。但米斯拉将“我”带入幻觉环境中加以考验:“我”在一群朋友面前炫耀法术,变出大量金币,终于未能抵挡住朋友们的诱惑、起了贪欲,打算以赌博的形式将金币据为己有,最后被米斯拉戳穿原形,没有获得学习魔术的资格。考验本身就是一场魔术,魔术本身也是一种考验。小说借“魔术”这一意象批判了人性中的贪婪与私欲。《魔术》与《聊斋志异》中《佟客》一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佟客》中的董生爱好击剑但倨傲自大,一天偶遇一位姓佟的客人,便向其炫耀。佟姓客人向他展示宝刀,并告之只有忠臣孝子才有资格得到异人的剑术真传。董生马上以忠臣孝子自居,佟姓客人施展法术,设计了强盗破门而入、鞭打董父的幻景,而董生却畏葸不前,不愿舍弃自己救出父亲,伪君子的面具不攻自破。同样的奇人奇术、同样的幻觉场景、同样的虚伪主人公、同样的原形毕露,我们从这两篇作品中可以找出许多相似之处。虽然其一发生在古代中国、其一发生在现代日本,一边是中国的异术奇人、一边是印度的魔术大师,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体会到作品内在的实质性联系。想必芥川在计划写作《魔术》之时,早已依照蒲松龄《佟客》一文的模式绘制了框架蓝图,表面不同的故事却具有相同的实质。如果说蒲松龄意在讽刺董生这种表面气壮如牛、实则胆小如鼠的伪君子,批判的是某一类人,那么芥川的《魔术》更多的是站在整体“人”的角度进行思考和分析,小说揭示出的人性之丑恶具有更为普遍和广泛的批判意义。

蒲松龄在《诸城某甲》中讲述了某甲遇上流寇作乱,头被砍到只有一指左右的皮肉与颈部相连,修养半年后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孰料十几年后,某甲在与朋友聊天时,却因大笑导致刀痕突然裂开,头掉下来并流血不止而死。我们在芥川1917年的小说《掉头的故事》中同样读到了“颈连一线尔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8](P235)的情节。甲午战争的战场上,主人公士兵何小二在侦查敌情时被日本士兵用军刀砍首,大难不死。一年后,他在酒楼上与日本人发生争执,颈部的旧伤复发,创口破裂、气绝而死。抛开这篇小说中的不良政治因素不谈,芥川讲述的“掉头的故事”实际上就是《聊斋志异》中某甲“掉头的故事”之翻版,只不过为了表达特定的主题,置换了时代背景和人物身份而已。

除此之外,1922年芥川第二次以《仙人》为题进行创作,讲述了在日本大阪一名男仆一心向仙、渴求修炼,最终无心插柳柳成荫地修成正果。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聊斋志异》卷一《崂山道士》中王生向崂山道士学习法术的故事。蒲松龄意在通过王生这一角色讽刺缺乏毅力和心怀侥幸者,芥川则意在告诫人们只要心意至诚、只要一心一意努力,一切都有可能。《仙人》是童话体裁作品,所以主题与现世的联系稍显薄弱和平淡,并且也缺乏芥川小说中常见的那种雕琢洗练的技巧,但在选材上还是巧妙独到的。

三、结语

“模仿不一定是思想贫乏的表现,它可能标志着一种‘对自己的力量的崇高的信念,希望能沿着一位天才的足迹去发现新的世界,或者是一种在谦恭中反而更加高昂的情绪,希望能掌握自己所尊崇的范本,并赋予它新的生命’”,[10]芥川借用《聊斋志异》的材料,改革原作的训诫主题和情节结构,融入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并糅合西方小说的情节和技巧,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近代化怪异小说。《聊斋志异》对于芥川龙之介而言,不是一个单纯用于猎奇或翻案的文本。从懵懂少年时的阅读、仿作到步入文坛后的解读、创作,甚至在中国之行时,芥川都“把遇到的乞丐都看作是仙人,把街上寺庙的光景都看成是《聊斋志异》中的一个片断”,[11]作为芥川汉学教养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聊斋志异》模式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并在他个人的文学语境中开出新的花、结出鲜的果,大大推动了《聊斋志异》在日本的传播。

[1] 高慧勤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二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 高慧勤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四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3] (日)中村真一郎.芥川龙之介集[M].日本讲谈社,1960.

[4] 沈卫威.胡适日记[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

[5] 蒲松龄.蒲松龄全集:第二卷[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8.

[6] 高慧勤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三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7] 高慧勤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一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8] 蒲松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日)稻垣达郎.芥川龙之介[M].日本有精堂,1970.

[10]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组.比较文学研究资料[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11] (日)竹中宪一.芥川龙之介与中国[J].中国比较文学,1991,(1).196.

TheMeetingacrossTimeandSpace——Japanese Writer Akudagawa's “Liaozhai” Complex

Du Wenqian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impact ofStrangeTalesfromLiaozhaion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is far less than other Chinese classical works.Akutagawa Ryunosuke was one of the few Japanese writers who paid attention to it.From the life experiences, social background, living environment, and melancholy consciousness, 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root of common denominator between Akutagawa and Pu Songling.Akutagawa absorbed beneficial nutrients fromStrangeTalesfromLiaozhai, and created classical works such as Immortal andWineWormby direct borrowing subject matter or using the prototypes of the stories.

Akutagawa Ryunosuke;StrangeTalesfromLiaozhai; reference

I0-03

A

1672-335X(2013)02-0124-05

责任编辑:高 雪

2012-10-08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跨文化形象学:日本近代文学的中国形象”(12CWXJ18),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项目“文化汇流中的抉择与超越——芥川龙之介与中国”(IFW12051)的阶段性成果

杜文倩(1982- ),女,山东滨州人,山东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汉语国际教育研究。

猜你喜欢
鬼才龙之介芥川
传统与现代:芥川龙之介的宗教文学创作
鬼才画秀
鬼才画秀
芥川龙之介的西湖之旅
从小说《河童》看芥川龙之介的创作思想
机场与修理匠(微篇小说)
鬼才画秀
芥川龍之介の童話について
芥川奖和直木奖在日颁出
透过《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艺术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