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及启示

徐国兴

(华东师范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现代社会不管是公立高校还是私立高校，一般都是非营利的，即不以营利为办学的直接目标。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起，在美国，由商业公司设立的营利性大学蓬勃兴起，这对世界上很多国家的高等教育发展都有着巨大影响。进入21世纪之后，日本也开始出现营利性大学。然而，从其发展历史来看，营利性大学在日本的命运似乎远没有其同类在美国那么好。笔者就日本营利性大学发展的独特背景、发展历史、基本特征与对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启示四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日本营利性大学兴起的政治背景

美国学者乔治·凯勒曾经把美国近年来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归因于四个主要的外部因素:一是传统经济演变成知识经济。由于越来越多的工作需要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员来担任，从业人员的高等教育就成为这个时代快速发展的产业之一。二是成人教育与终身教育的发展壮大。在美国普通高校，成人学生已经超过50%，在营利性大学这个比例还要高一些。三是新兴的电子技术使教育方式、授课时间和地点的选择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四是整个社会要求高等教育加强管理从而提高经营效率。①理查德·鲁克:《高等教育公司——营利性大学的崛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序2、第125－126 页。这些因素也适用于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发展与壮大。不过，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出现还有其独特的政治背景。

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兴起与日本中央政府设立“结构改革特区”的政策密不可分。就连日本学者也认为，日本的“结构改革特区”政策借鉴了我国通过设立经济特区从而带动全国经济改革与发展的成功经验。②ウィキペディア:《構造改革特別区域》，2012年8月10日，http://ja.wikipedia.org/wiki/%E6%A7%8B%E9%80%A0%E6%94%B9%E9%9D%A9%E7%89%B9%E5%88%A5%E5%8C%BA%E5 %9F%9F.因此，这个政治改革本质上仍然是通过若干政策的调整以复苏其萎靡不振的经济，重塑过去的强国辉煌。该改革政策萌芽于20世纪90年代初，实际酝酿于东南亚经济与金融危机后的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于21世纪初，是小泉纯一郎首相当政时的最大政治改革成果之一。

与美国不同的是，日本是大陆法律体系的国家，法律条文的规定细致而繁多。同时，作为民主国家，政府办任何事情都必须依法进行。不符合现行法律规定的事情，不管现实如何需要也不能立即办理。要想办理则必须首先通过相关法律的修改，然而，法律的及时修改却是不可能事件。同时，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多样化与多变化的时代，很多整齐划一的法律规定已经不能满足现实发展的要求，这要求政府及时与灵活地作出应对。有鉴于此，当小泉纯一郎出任内阁总理时，就明确提出了“规制缓和”的政治改革口号。规制缓和的一个重要措施就是推进“结构改革特区”的实施。

小泉内阁于2002年任命了负责担当结构改革的大臣①相当于我国的部长。，并于2003年颁布了《结构改革特别区域法》，2004年又在总理府设立了结构改革特别区域推进本部。结构改革特别区域就是选定一个地理上的特定区域，在这个区域内，灵活采取一些现行法律所不允许的具体做法，进行改革实验。经过一段时间的实施后，对实验的结果进行仔细评估。如果评估结果表明实验的成效较好，适合于日本当前的整体形势要求，则在改革特区内实施的实验措施就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加以推广。

虽然日本结构改革特区的设想最初是受到我国设立经济特区的影响，但是因政治体制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不同，它与我国的经济特区也有很多本质上的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第一，日本的结构改革特区不是中央政府指定，而是采取地方政府申请、中央政府审批的制度形式;第二，结构改革不是在经济领域，而是在农业、医疗与教育事业等领域。在日本结构改革特区政策的实施过程中，最先得到中央政府认定的改革区域就出现在教育领域。它是2003年得到中央政府认可的群马县太田市的英语教育特区。在这个教育特区里，实行小中高一贯制，除去作为本国语的日语教学之外，所有学科的教育均使用英语。

教育改革特区的设想体现在高等教育方面，则具体包括以下三点:一是允许营利性公司设立大学;二是放宽对设立大学需要的体育活动设施的具体要求;三是放宽对设立大学的校园面积的具体要求。在此之前，日本政府是严格禁止营利性商业公司设立学校的。而且，对新设高校的学生在校活动所需要的体育设施与校园面积，都有较为严格的规定。这些新规定体现了高等教育的规制缓和思想。在这种政治和教育改革的大背景下，很多商业公司开始设立营利性高校。从2004年4月至2012年8月止，得到日本最高教育行政当局日本文部科学省认可并继续从事相关教育活动的营利性大学共有6 所。另外还有2 所由于其他原因，已经退出了营利性大学的行列。以下按设立时间的先后顺序，对这些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历史进行简要分析。

二、日本各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历史

LEC 东京法学大学(LEC 東京リーガルマインド大学)。②根据“LEC 東京リーガルマインド大学”网页“http://www.lec.ac.jp/”整理。这是日本最早的由公司设立的营利性大学。该校于2004年设立并开始招生，进行法学专业的本科教育。它有东京与大阪两个校区，招收全日制和夜校两种形式的学生，以面授为主要的教学形式。2005年又设立了会计学专业，培养硕士研究生。该大学由東京リーガルマインド设立，这是一家从事教育事业的股份公司。该公司成立于1979年，当时的主要业务是律师资格考试的辅导教育工作。后来公司不断发展壮大，业务也拓展到其他相关领域:1985年开始从事企业研修的教育工作;1995年开始从事企业咨询的工作;1998年在全国各地开设了多家连锁店;1999年开始接受政府部门委托的职业培训;2002年开始参与学校教育事业，最先开展的学校教育业务是幼儿教育;2004年创办了营利性大学。然而，该校会计学专业的研究生教育于2010年停止了招生。这说明，它的教育事业在稳步发展中还是碰到了一些具体困难，主要是会计学专业的生源不足。由于现有的很多公立和私立大学也进行会计学专业的专业硕士研究生教育，因而面临着激烈的生源竞争。

事业创新研究生院大学(ビジネス·ブレークスルー大学大学院)。③根据“ビジネス·ブレークスルー大学大学院”网页“http://www.ohmae.ac.jp/”整理。该大学于2005年设立并招生。从事MBA 教育，设有商业管理与国际商业两个专业，既招收攻读学位的学生，也招收单科选修生，为典型的网络教育学院，网络函授是其主要教学形式。该大学由股份公司ビジネス·ブレークスルー设立，这是一个专门从事MBA 教育的教育公司。由于日本现有的国立、公立和私立大学较少从事MBA 教育，这就给这类公司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数字好莱坞研究生院大学。①根据“デジタルハリウッド”网页“http://gs.dhw.ac.jp/”整理。该大学于2005年设立并招生，培养数字应用技术与管理的硕士研究生，既招收学位教育学生，也招收单科选修生，有全日制和夜校两种学习形式。教学采取面授与网络函授两种方式，充分体现了传统教学与网络教学相结合的特点。主校区设在日本数字电器集散地的东京秋叶原。从该校学生的出生地和毕业学校来看，该校的生源多样，既有日本学生也有外国留学生，而且学生进校前的毕业学校覆盖了日本国内各个层次的大学。该大学由デジタルハリウッド股份公司设立，这是一个长期从事数字应用技术教育的教育公司。日本现有的公立和私立大学虽然对数字技术理论的研究与教育很热心，但是较少从事数字应用技术方面的专业教育。数字好莱坞研究生院大学瞄准数字应用技术专业教育的生源市场，取得了较大的成功，其生源充足且学生就业率高达97%以上。

日本教育研究生院大学。②根据“日本教育大学院大学”网页http://www.kyoiku－u.jp/整理。该大学于2006年设立并招生，培养教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主要服务于准备将来从事教师职业的学生和为在职教师提供培训教育。学校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招收全日制和夜校学生。它由荣光公司设立，这是一个原来专门经营补习学校的教育公司。该大学自设立之初，从未按计划招满过学生。由于在日本现有的公立和私立大学中，教育类大学与大学的教育学相关专业，都从事教育专业硕士培养，这就使日本教育研究生院大学在前进道路上碰到了很多强大的竞争对手。而且，教师资格证书的获得不像律师资格证书获得那样需要经过高淘汰率的严格考试，这就降低了社会对教师资格考试应试教育的专门培训需求。这是其目前事业发展不顺的一个重要原因。

国际工商管理研究生院大学(グロービス経営大学院)。③根据“グロービス経営大学院”网页“http://mba.globis.ac.jp/”整理。该大学于2006年设立，2007年开始招生，进行MBA 教育。它既招收硕士学位教育学生，也招收单科选修生，采取全日制和夜校两种学习形式，既有面授也有网络函授制。有东京、大阪、名古屋和仙台四个校区。该校由股份公司グロービス创立，这是一个兼有公司管理咨询、教育培训和资本投资等诸多业务的公司。该大学在2008年把公司设立性质变为了学校法人性质，即变成了非营利性质的私立大学。从该校的实际招生人数来看，学校规模呈现不断扩大的趋势。从2007年至2011年，每年新生分别为128 人、223人、301 人、348 人和414 人。公司负责人是崛義人，这是一位热心于MBA 教育的创业型企业家。在日本从事MBA 教育的营利性大学和其他各类机构中，国际工商管理研究生院大学是发展最好的，毕业生就业率也高达95%以上。

LAC 研究生院大学(LAC 大学院大学)。④ウィキペディア:《LCA 大学院大学》，2012年8月14日，http://ja.wikipedia.org/wiki/LCA%E5%A4%A7%E5%AD%A6%E9%99%A2%E5%A4%A7%E5%AD%A6.该大学于2006年设立，由位于大阪市北区的企业经营管理咨询公司LAC 公司的子公司LAC-1 设立。该校进行硕士研究生层次的教育，目的是培养高级企业管理与研究人才，并采取全日制教学方式。该大学自开始招生以来，从未按计划招满过学生。2008年7月，由于母公司负债过重而宣布自2009年起停止招生。这就意味着这个大学的灭亡。

TAC 研究生院大学(TAC 大学院大学)。⑤ウィキペディア:《TAC 大学院大学》，2012年8月15日，http://ja.wikipedia.org/wiki/TAC%E5%A4%A7%E5%AD%A6%E9%99%A2%E5%A4%A7%E5%AD%A6.该大学本来在2006年开学，设立两个校区，分别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与大阪市北区，培养会计学的硕士研究生，但实际上未运行过。该校由TAC公司设立，这是一个从事会计资格考试辅导教育的教育公司。由于该校在2005年10月向考生发放的招生广告中存在违法内容，受到了文部科学省的严重警告处分，因此该校的设立申请最终也没有得到文部科学省的批准，可谓“胎死腹中”。

虚拟大学(サイバー大学)。①根据“サイバー大学”网页“http://www.cyber－u.ac.jp/”整理。该大学是进行与信息技术有关的技术与企业经营教育的本科学校，完全采取网络函授学习方式，没有入学考试，是典型的利用网络技术教学的网络学院。其所在地为福冈市的东区。设有两个专业:ICT(计算机信息技术)综合专业和世界遗产专业。后者已经停止招生，而前者则一直招不满。ICT 综合专业每年计划招生为600 人，但自2007年招生开始以来，5年的新生分别是389 人、127 人、105 人、312人和343 人。该校由日本大型ICT 企业日本软银设立，日本软银为东京股票交易所的上市公司。

三、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基本特征

对日本营利性大学的特征，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观察和分析。本文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总结，即营利性大学发展过程与经营现状的基本特征、营利性大学教育上的整体特征以及运营良好的营利性大学的共同特点等。

(一)发展过程与经营现状基本特征

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发展过程与经营现状呈现多样性。迄今为止，日本共出现了8 所由公司设立的营利性大学，从各所大学的发展历程与现在的经营状况来看，并非都一帆风顺。其发展过程的顺利与否和经营状况的好坏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类:第一类是发展过程与经营状况较好。这一类有国际工商管理研究生院大学和数字好莱坞研究生院大学两所。第二类是发展过程与经营状况正常。发展过程中既没有遇到过特别大的困难，而且现在也能够基本维持大学的正常经营，但也没有呈现出发展壮大的趋势。这一类有LEC 东京法学大学和事业创新研究生院大学两所。第三类是发展过程与经营状况较差。虽然勉强能够维持经营，但是与预想相比，还存在着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难，整体事业也一直呈现走下坡路的趋势。这一类有虚拟大学和日本教育研究生院大学两所。第四类是命途多舛，经营已经完全失败。这一类有LAC 研究生院大学和TAC 研究生院大学两所。

(二)营利性大学教育上的整体特征

尽管日本各所营利性大学的发展与现状不同，但整体看来，在其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上还是存在着一些明显的共同特征。从设立营利性大学的母体公司来看，主要是教育培训公司。从教育内容上来看，主要是工商管理、会计、法律和实用的计算机信息技术等。这些教育内容都具有如下基本特点:社会亟需、教育目标明确②多与国家或某种社会资格考试相联系。和内容固定而易于结构化教学。从教学形式上来看，既招收攻读学位的学员也招收单科选修生，既有全日制也有夜校，既采取面授也采取网络函授制。这些都是营利性大学与传统的非营利大学完全不同的地方。从师资配备上来看，专职与兼职的比例在40%∶60%至45%∶55%之间，兼职教师为多。没有终身教职，没有科研，教师根据教学活动的数量与质量获取报酬，但工资处于高校教师平均的工资水平。从办学的理念与目标上来看，采取市场导向，强调通过提高教学质量与学生服务的水平来吸引成人学生，注重学生就业率。这些都与美国等其他国家营利性大学的特点基本相同。

(三)运营良好的营利性大学共同特征

与其他营利性大学相比，目前发展状况较好的营利性大学也存在一些明显的共同特点:第一，母体公司的历史较为悠久且多为教育公司。8 所大学中，只有虚拟大学为非教育公司设立的大学。而且，经营较好的营利性大学的母公司均为有长期私立教育经营经验的教育公司。第二，公司与大学领导人都有从事相关事业的丰富经验与创业激情。在日本的营利性大学中，从事MBA 与会计教育的最多，但是在这类大学中，经营较好的只有国际工商管理研究生院大学，其次是事业创新研究生院大学。这两所大学及其母体公司都有一个优秀的领导者。第三，教育形式既照顾传统形式也吸收了新型的信息技术手段的优点。这一点在数字好莱坞大学院大学的成功与虚拟大学的失败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从现状来看，前者较为成功，而后者却出现了一些经营困难。其实，两者的教学内容基本相同，不同的主要是教育形式。前者采取全日制与夜校、面授与网络函授相结合的方式，对考生也有一定的筛选。而后者则是采取完全的开放入学，网络注册即可，且完全采取网络授课形式。理论上后者的生源应该充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可能与其在教育形式上的改革太过前卫，而失去了社会对其教育质量的信任有密切关系。

四、日本营利性大学发展的借鉴意义

日本的营利性大学从中央政府的政策规划到成为一个个具体的大学，已走过了10年左右的发展历程。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日本营利性大学既积累了不少成功的经验，也有着很多失败的教训。这些都对今后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分述如下。

首先，深化了对营利性大学基本性质的认识。这对今后我国高等教育政策的制定有重大借鉴意义。长期以来，我国社会的主流观念一直认为高等教育事业是崇高的，而崇高的事业一定要交付给非营利组织如公立大学来进行。另外，营利就意味着赚钱，赚钱就是逐利的，逐利的组织不可能完成像高等教育这样以育人为目标的崇高事业。其实，这种认识混淆了高等教育的提供者与最终提供品、高等教育事业运营的工具与目标之间的本质区别。日本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历程表明，私立大学中完全以赚钱为直接和首要目标的营利性大学也能够同时满足社会对某些特殊高等教育的需求，更不要说非营利性的私立大学了。我国目前还没有营利性的民办高校，但已有部分发展势头很好的营利性教育公司，如新东方等。在这种形势下，我国政府该如何审时度势制定相关教育政策呢?比如，是否也可以借鉴日本高等教育特区的经验，采取特事特办的方式，允许营利性公司设立民办大学，以满足社会对某些高等教育的特殊需求?

其次，对我国公办与民办高校制定发展战略和改进校内管理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大学组织的公立与私立、营利与非营利的划分，仅仅具有法律上的形式意义，二者之间的实际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从微观的课堂教学层面上来说，营利性大学与非营利性之间并没有明显区别，两者都要重视教学的效果与效率。从较宏观一些的高校发展战略来说，一方面成功的营利性大学开始向传统大学的领地进军，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知名非营利大学正在调整自己的组织结构来创办一些营利部门，主要是一些成人继续教育。①理查德·鲁克:《高等教育公司——营利性大学的崛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序2、第125－126 页。美国很多名牌大学的网络学院以及短期培训项目等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日本营利性大学的经验表明，一所成功的大学，其教学内容必须瞄准特定的生源市场，既要符合社会的迫切需要，又要不同于现有的其他大学的教学内容。在教学形式上，必须把传统形式与新型形式有机地结合起来，不可一味地求新求变。在教学管理上，必须保证较高的教学质量与学生服务。这些经验对正处于发展的困难时期、外部政策环境不佳的我国民办高等教育尤为重要。当然，对教学质量长期饱受社会各方诟病的我国公立大学也不无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