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桃花源记》思想的三质疑

2013-01-21 14:13潘程环
关键词:桃花源记桃花源陶渊明

潘程环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也论《桃花源记》思想的三质疑

潘程环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关于《桃花源记》所表现的思想,历来倍受争议。有人说它纯属作者的虚构幻想,其实它是有多方面现实渊源的;也有人说《桃花源记》存在复古倒退的消极思想,其实作者的怀古就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否定;还有人说陶渊明虚构描画出这种美好的理想社会图景,是麻痹人民的革命斗志,引导人们逃避现实,具有消极作用,其实《桃花源诗》(并序)所表现的思想并非要逃避现实,而只是表现了他对理想的向往,并表达了普天下劳动人民的共同心愿而已。

《桃花源记》;陶渊明;现实渊源;否定现实;理想社会

陶渊明是魏晋时期最著名的文学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极为深远的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他的作品自然、清新,描写细腻,想象丰富,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他的诗和散文往往能巧妙地将情、景、理三者结合起来,创造出令人遐想和向往的理想境界。[1-2]

但是,长期来人们由于所处的立场和思想观点不同,在理解和分析他的作品时,曾产生过不少争议。过去的教科书也《桃花源记》的思想进行过一些批判。最近笔者再次细读《桃花源记》及其相关的文献资料,并就《桃花源记》牵涉的几个问题作了进一步的思考和研究,下面就三个问题谈一点个人看法,以就正于大家。

一、桃花源理想社会的现实渊源

人们常说的“世外桃源”指的就是陶渊明的作品《桃花源诗》(并序)中描写的理想社会。“桃花源”确实是作为文学家的陶渊明创作想象的产物。有人因此就说这纯属虚构幻想,甚至否认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这一创作原理。但笔者认为“桃花源”其实是有深厚现实基础的。它的形成,至少有下面几方面的因素:首先是魏晋时期社会动乱,人民纷纷避难逃税的历史现实,特别是当时堡坞式的生活形式对作者的启示;其次是作者出入仕途和退隐躬耕的特有生活经历;三是有关上古社会的种种美好传说。

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期,当时中国北方长期受鲜卑等族的蹂躏,王朝偏安江南,地主豪族兼并掠夺,享受种种特权,残酷的剥削和繁重的徭役使广大人民不堪赋役之重和流离之苦。当时人们为了避难而相率逃入深山堡坞的事是常有的。据《魏志·田畴传》记载:

(畴)“遂入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

《晋书·庾衮传》则写得更明白:

“……衮乃率其同族及庶姓,保于禹山。……于是峻险扼,杜蹊径,修坞壁,树藩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

他们在深山绝境,一面筑防,一面耕种,自保自存,暂时避免了外族和军阀的蹂躏和掠夺,不受中央或地方官府的直接统治,免去赋税和劳役之苦。由于是开辟深山野岙的无主荒地,在土地所有制和消费分配方面,自然也会产生一些变化。从他们的一些措施看来,“考功庸,计丈尺”,当是指考察劳动力,丈量土地,然后分配土地使之耕种;“均劳逸”,分明是说人人劳动,没有坐享剥削的人;“通有无”,是实行产品调节,平均消费;“量力任能”、“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说明在社会生产上是各尽所能,而在治理上是相当民主的。可见,在那里是没有明显的阶级区分的;同时在与自然的艰苦斗争中,由于个人力量的微弱,使他们不能不重视集体的力量,这就使这种堡坞式的社会生活,明显地带着原始公社的遗风。这种共同劳动和睦相处的生活方式,也就为陶渊明的社会理想提供了可以模拟的蓝本。所以,“桃花源”决非陶渊明凭空虚构,而是他以当时堡坞式生活为模型而设计出来的理想社会(在《搜神后记》中也载有好几篇类似的神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当时避世垦植情况的存在)。[3]

不过,在具体地描绘“桃花源”的生活理想时,陶渊明自己的生活实践,可能是更重要的因素。

陶渊明出身于寒微的士族,虽然他也做过几年州祭酒、县令等小官,但在那门阀森严、政治腐败的社会里,他看不惯腐朽糜烂的豪门生活和虚伪黑暗的官场现实,毅然弃官归隐,躬耕垄亩。经过做官、归隐、再做官、再归隐的反复经历,使他对农民的苦乐有了更深的感受,也对社会现实更加不满。他在苦闷中常常憧憬着一种美好的希望和理想。这种理想,终于在一些古代传说和堡坞式生活的启发下逐渐明朗起来,而他自己长期在农村的劳动生活,又给这理想境界的描绘提供了丰富的感性材料。“桃花源”中那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优美环境,以及人人劳动、亲切和谐的生活气氛,都与他长期在农村和劳动人民朝夕相处的生活感受有关。这从他其它一些诗里也可看出来。如“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与“荒路暖交通,鸡犬互鸣吠”(《桃花源诗》)的环境描写相似。“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等,也与“桃花源”中那种友好的生活情趣相似。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实际生活体验,所以他能把“桃花源”设计得更典型、更理想。在这里,农民愉快地生活、劳动,充满融洽安乐的气氛,没有战争和饥饿的威胁,也没有吏卒来催租征丁……这不是农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显然, 陶渊明如果没有对农村劳动生活的深刻体会,没有对农民的深厚感情,是不可能写出“桃花源”这样的理想社会来的。所以说,“桃花源”虽属虚构,其实有其多方面的现实渊源。

二、怀古就是对现实的否定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和他其他的一些诗文中都反映出了作者对上古生活的向往。对此,有人曾认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带有复古倒退的消极思想。笔者认为作者的怀古就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否定。

不满现实当然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黑暗现实不满,因而向往一种光明幸福的生活;一种是对推动社会进步的革命新现实不满,而留恋或企图维护旧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陶渊明显然属于前者。从他否定王朝政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和否定剥削:“秋熟靡王税” (《桃花源诗》)来看,他的倾向性是很明显的。在“溥天之下,莫匪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阶级社会里,能公然这样说,无疑是有进步性的,他弃官躬耕,也就是表明要与统治阶级决裂而把自己的命运与劳动人民结合在一起,这对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也是极难能可贵的。

不满现实,当然要找出路.但根据陶渊明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说,他既不可能参加农民起义走武装斗争的道路,也不可能步入朝廷,争议朝事,实行变法革新;即使参加起义成功或变法成功,也不可能抛弃封建制度而建立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实现比“桃花源”更理想的社会。在那个历史条件下,纵使他有美好的革命理想也是做不到的。

因时代的局限,人们在无法摆脱乱世的苦难时,不免要回头看看人类走过的道路,求助于往古的经历,这也是常有的事。而许多关于古代的传说,确能启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如《老子》中所描绘的“小国寡民”的宁静朴素的社会生活,《商君书·画策》中载道:“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女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韩非子·五蠹》中说:“上古竞于道德,中吐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礼记·表记》也谈到孔子曾评述说:夏禹时“不求备,不大望于民(省刑罚、薄赋敛的意思)”,殷人“求备于民”,周人“强民(用强力统治教化)……而赏爵刑罚穷(用尽)矣.”这些传说与想象,大体上是符合我国从原始公社过渡到阶级社会的情况的。至于《礼运》中所写的“大同世界”,那就更美好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很可能是孔子根据自己的想象描绘的,但决不是毫无根据的虚构捏造。看来,在上古之世,虽然生产力低下,人民生活水平不高,但那时或未有阶级,或阶级对立还不很明显,人民所受的压迫和剥削不象后世那样惨重,社会生活也就比较安宁淳朴,因而后来每逢乱世,人们往往怀念上古氏族公社的生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从陶渊明的一些诗看来,他常常向往伏羲、神农、黄帝、虞舜之世,无非想拿上古的淳朴自由生活来否定当时灾难深重的悲惨现实,这就是借“颂古”而“非今”的独特表达罢了。很显然,他的理想是建立在中古时代农业生产水平的基础上,带着原始公社那种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共同劳动、共同享受的社会性质,这是当时的人的理想社会:这就是人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乐土”。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封建社会的陶渊明,决不可能对社会的发展提出科学的预见,但他能设想出这种没有王权统治、没有、苛捐杂税的幸福社会,不能不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思想突破!

《桃花源记》描绘的是一幅淳朴优美的生活画图,但这正是社会大动乱的产物,它反映了广大劳动人民反对苛政暴敛,渴求生存和幸福的愿望。当人们读到《诗经·硕鼠》的时候,都不禁被那“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强烈呼声所感动;但,哪里是“乐土”?这“乐土”又是怎样的生活情形,《诗经.硕鼠》里请没有具体描述。如果说《硕鼠》中的“乐土”、“乐国”,还只是一种艨胧的愿望,那么,在“桃花源”里可说是具体而形象地展现出来了。尽管它还只是一种幻想,但当人们还没有掌握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时候,陶渊明能够给当时人们提供这样一幅美好社会的蓝图,以吸引人们为之奋斗,虽不能说这思想是革命的,但肯定对推动社会的进步是有积极意义的。

三、是对理想的向往而非对现实的逃避

“桃源”理想是美好的,但当时是不能实现的。因此,有人说陶渊明虚构出这样美好的理想社会境界,是麻痹人们的斗志,引导人们逃避现实,具有消极作用。对于这种观点,笔者也不敢苟同。

首先,我们读一篇作品既要理解作者的整个人生,更要把握这篇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从陶渊明全部作品的思想内容来看,他有“猛志逸四海”、“大济於苍生”的积极用世的一面,当然也有“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的消极遁世的一面,还有“贫富常交战”、“有志不获骋”的矛盾和苦闷。陶渊明的思想是复杂的,充满矛盾的。他既想济世救民,又不满腐朽的现实;想改变现实,又无能为力;想逃避现实,又无法逃避;他失望苦闷,却又不能放弃追求的精神……。“桃花源”,正是他经历这些曲折复杂的矛盾之后而创造的理想境界。这是他以幻想作为艺术手段来解决自己跟现实矛盾的一种精神产物。可贵的是陶渊明在这里不只是为了个人的精神解脱,而是怀着愿普天下劳动人民都能“适彼乐土”的愿望来写的。这里渗透了他对农村生活的热爱,对劳动人民休戚与共的思想感情,其感情是非常真诚深挚的,其语言也是十分醇淡朴素的。这些,都是那么自然地溶化在对整个故事的描述里。这是《桃花源记》的精华,更是作者全部生活体验和生活理想中提炼出来的结晶,也是后人不易学到的地方。

其次,如果说陶渊明是要逃避现实,他也只是逃避黑暗腐朽的官场现实,而并无意逃避农村劳动生活,他所向往的不正是“相命肆农耕”、“并怡然自乐”的农村生活吗?如果说《桃花源记》会引诱人逃避现实斗争而陶醉于幻想,那么作者分明告诉过读者:“遂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可见作者已明确告诉大家,这世外桃源原来是不存在于现实的,他何尝真的要人们去迷恋它呢!虽然不存在,但是还要写,这正反映了他明知其无而渴望其有,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心情。

在陶渊明之后确也有受陶渊明影响而避世隐居的人,其中甚至还有自命清高的官僚,但这些人所追求的隐逸生活,与“桃花源”所宣扬的共同劳动、共同享受的社会理想,根本是两回事。“桃花源”反映的是当时劳动人民的愿望,虽然陶渊明无法告诉人们怎样才能达到。然而理想是一回事,达到这理想的方法和手段又是一回事。在文艺作品中,作者可以合乎自然地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理想,但没有必要一定向读者指出实现理想的革命道路,怎么便能说他根据人民的愿望描绘了美好的生活理想,就是“引人逃避现实”呢?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陶渊明不满现实,又深深同情农民疾苦,他为什么不对黑暗现实深作揭露、痛加鞭挞,或者更进一步号召人们反抗苛政呢?其实,我想不满现实,或反抗现实,就文艺作品来说,是可以采用各种不同反映和表达方式的。象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杜陵叟》等直接揭露黑暗社会罪恶的作品,当然很值得推崇,但象《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这样的作品,又何尝不能作为另一类反映民意的“香花”而并存呢?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广大农民反对苛政暴敛、追求和平幸福生活的愿望,它完全可以作为与黑暗现实的鲜明对照而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美好图景,这同样是对不合理制度的另一种强烈否定呀。用形象的语言向人们展示什么是丑恶的,什么是美好的,正是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人民的爱和憎,反映人民的呼声和愿望。再说,美好的理想境界不同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人们去为之追求、奋斗吗!这种追求、奋斗不同样能产生革命的动力吗?

“桃花源”里的生活虽非历史真实,但它是以上古社会生活为范本,从中古时代人民的生活理想出发而设计的社会蓝图。那优美的生活环境,和谐的生活情趣,人人劳动共同享受的生活秩序,确也能怡悦人心。这样的图画,让它挂在人类历史的画廊里,除了可使人知道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外,不也能够给人一种极好的艺术享受吗?稍微有点社会发展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理想社会过去不可能实现,将来也不会真有,但是人们永远也不会鄙弃它,同时也不会流连陶醉在“桃花源”那简朴的生活画图中止步不前。正好象人们看到自己童年时代按自己的想象描画的理想佳境和用积木搭建高楼大厦的照片会心生惬意,而决不会因此抛弃眼前建设的宏图一样,桃花源”的境界永远是美丽的。

[1] 吕慧娟.中国历代名著文学家评传.第1券[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2] 北京大学等.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3] 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On Three Old Queries regarding Peach Blossom Spring

PAN Cheng-huan
(Guangdong Radio and Televisio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91, Guangdong, China)

Arguments as to the thoughts reflected by Peach Blossom Spring haven’t ceased. Against the view that it was made out of whole cloth, there are multi-aspect real sources; against the view that it implies negatively returning to the old and retrogressing, the author’s meditation on the past just expresses dissatisfaction and negation for the reality; against the view that it pictured an ideal society and deliberately paralyzing the people’s revolutionary will, the author only demonstrated his pursuit for ideals and mirrored the common wishes of the mass.

Peach Blossom Spring; Taoyuanmin; real sources; negation of reality; ideal society

I206.2

A

1673-9272(2013)02-0133-04

2013-01-18

潘程环(1970-),男,广东湛江人,广东广播电视大学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本文编校:罗 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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