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潘
“杀马特”一词音译于英文smart,意为时尚的、聪明的。但由于文化知识精英的话语垄断与价值重构,让“杀马特”从“smart”一翻译成中文,就成为了其反义词。现在在微博上流行的“杀马特”,指代的是这样一个群体:留着怪异发型,穿着夸张,佩戴古怪,浓妆艳抹,气质诡异,来自农村或城乡结合部的“90后”青年。
就在最近,“杀马特强子”、“留几手”、“杀马特龙少”等微博红人,塑造了自己的“杀马特”形象。他们的微博用语中,东北土话等方言成为佐料,东北××屯、河南驻马店、北京二拨子村等是这些微博用户的一个假想来源地(而实际上,这些地方都是农民工流出地或居住地)。但显而易见地,这些迅速走红的博主并非真正的农民工群体,而是百分百的文化知识精英,只是借用或恶意使用这套语言与形象,用以嘲讽取乐,以制造网络狂欢,每一句话都将反讽进行到底,从而在文化尊严上,彻底贬低“杀马特”这一群体,强化了社会公众对于此群体的歧视与隔离。
被“杀马特”的青年们,与去年流行起来的“洗剪吹组合”形象一起,构成了当下中国一个值得关注的群体:新生代农民工。从社会学意义上看,他们如何融入城市、被城市接纳 (现在是被嘲笑),如何完成自身的个人的现代化(现在是半现代化的惊悚穿着),这关系到中国未来的社会局势。特别是它与“小清新”的对比关照,能展示出中国文化多元化背后的文化区隔与文化歧视。
那么,“杀马特”到底是怎样一个文化群体,他们的存在对我们理解今日的中国社会又有何意义? 这正是笔者要探讨的问题。
“杀马特”群体,有许多可辨认的文化特征。在社会学背景上,他们多为农村出来的“90后”,中学毕业或中高职技校毕业。在其文化选择与喜好上,各种网络口水歌曲是他们的最爱。从生活方式看,他们的服饰是廉价的地摊货,使用的是国产山寨手机,然后用之自拍放到QQ空间,除此之外,他们的照片也有很多是在照相馆拍摄,背景通常是一块湛蓝色天空的幕布,或街头大头贴机器拍摄的大头贴。生活状态上,他们从学校走出后,直接离开了家里人,进入乡镇以上的中小城市,或者大城市的城郊,租住在价格较低的民房或地下室,且是多人合租。职业上,成为理发店员工、保安、餐馆服务员、富士康这类工厂的工人,是他们主要的就业去向—也不排除个别在一些“灰色”与“黑色”地带的工作。和父辈很多从事建筑业的苦活累活不一样,他们很难承受高强度的体力活。交际的圈子,也是同龄的老乡为主。当然,也延伸到网络世界,通过玩劲舞、QQ视频等,结识同龄的同兴趣爱好的网友。业余活动的地方,就是网吧、迪厅、路边大排档等。
倒推文化渊源,“杀马特”的“炼成”受到了2000~2010這10年间的城市“90后”非主流文化的传染,而城市“90后”非主流文化则沿袭自欧美国家的青年亚文化。
但到了“杀马特”这里,这种青年亚文化,不再是非主流的叛逆,更不是欧美国家标新立异、要展示反叛性的重金属风格或哥特风格。相反,他们的这个形象,是试图接近主流的一次失败的努力。
“杀马特”们努力构建一个自己心目中理解的城市人形象,然后试图模仿之,在相似的群体中形成一种风潮。他们一直在试图接近城市文化,成为他们的一员,但是融入城市文化对于这个群体来说无疑太奢侈了。他们的经济能力无法让他们实现想象中的生活方式,于是,夸张的外形、廉价的服饰、国产山寨手机与网吧低像素摄像头的自拍照,塑造出了他们现在的形象。他们自认的流行时尚,在众多城市人看来,却是惊悚、夸张、“二逼”、土气,和穿着劣质西装配着运动鞋的农民是一个性质,只不过是另外的一种乡土气息,是一群21世纪的“闰土”。结果,在这个消费社会,他们成为了审丑狂欢的消费品,和芙蓉姐姐、犀利哥、凤姐等一样,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与杀马特迥然相反的是近些年持续流行的“小清新”之风,它在青年文化形态上,与之构成了一个两极化,各处一端,绝无交叉。它们二者的差距,并非嬉皮士与雅皮士之间的差异,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矮矬丑”的屌丝与“白富美”的女神之间的距离,而这距离是卖多少个肾也难以填补的,构成了社会学大师皮埃尔·布迪厄在《区隔》中所言的由“品味和趣味”区隔出的社会分层。
小清新是以接受过大学教育或正在接受大学教育的女生为主,同样具有可辨认的文化特征。着装上,热衷淡淡的清雅色系,布鞋、白色亚麻衬衫和长及脚踝的棉布裙子、无镜片眼镜、运动装;“武器”装备包括笔记本电脑、LOMO相机、单反、iPhone,然后照出且经过PS的唯美的、逆光的、暖色调的各种照片;生活方式上,喜好在校内网或微博上发状态、发美食照片、上星巴克、喝依云矿泉水、抱布娃娃,养宠物狗;喜好旅游,鼓浪屿、丽江、乌镇、港澳台、境外特别是韩日欧是她们心中的圣地;村上春树、安妮宝贝、陈绮贞、柴静、刘瑜是她们的文化偶像。她们鄙视粗俗的“杀马特”,也不鸟愤世嫉俗的愤青,还时不时地装个萌,发个嗲,也会对时事有些关心,但更多的时候,她们是沉溺在自己小圈子的世界里,“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人生若只如初见”、“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成为她们的黄金绝句。她们很多是前几年的“非主流”转型而来的,又成为 “布尔乔亚”、“小资”的后备军。
如果说“小清新”们日益被指认为主流的都市青年文化,如果说“旭日阳光”们被媒体包装成一种草根文化,那么“杀马特”们却是名副其实的“杂草文化”,他们长在人们无视的地方,长成后也是无人关注,不仅不被尊重和重视,甚至还可能面临被调侃、被消费、被迅速忘记的命运。
“杀马特”与“小清新”作为同时存在的文化现象,但其二者权力话语完全不同,这也造成了它们截然不同的社会待见。如果说“小清新”们日益被指认为主流的都市青年文化,如果说“旭日阳光”们被媒体包装成一种草根文化,那么“杀马特”们却是名副其实的“杂草文化”,他们长在人们无视的地方,长成后也是无人关注,不仅不被尊重和重视,甚至还可能面临被调侃、被消费、被迅速忘记的命运。
改革开放之后,因社会流动的加剧,所谓的 “盲流”终于得以正名。最早进城的、生活改善起来的第一代农民工们,开始和城里人一样,穿起了夜市地摊上购买的衣服,也夹起了手提皮包,腰上也别上了手机。但社会并没有让他们真正地落脚城市。一转眼20年过去了,他们的后代也从农村走了出来,进入了城市。但命运又开了一次轮回的玩笑,他们的下一代,又在学习城里人样式,却成为了不农不城的“杀马特”。严格意义上说,“杀马特”们已经不再是农民了,只是户籍依然将他们烙印在这个身份之中,城市的城门,对于他们已经洞开,但城门之后,还有一层厚厚的挡风玻璃在隔绝着他们。
从这个意义上说,“杀马特”们将构成中国社会的“第三元”。他們对于父辈的农民形象来说,已经属于光怪陆离、花枝招展的城里人了,但对于城市人来说,他们的骨子里永远透露着乡土气息,无论多么努力展示,结果都是卸不掉身上的气质。在社会学意义上,他们成为了没有故乡的中国独特的城乡二元格局之外的“第三元”。在文化上,他们同样面临着这种窘境,农村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城市以讥讽的眼光消费他们。
同时,在话语权垄断的背景下,大量的农村与中小城市的故事难以在都市媒体之上呈现,而大城市里的鸡毛蒜皮,都能够成为新闻。报纸、杂志、影视,都在一个劲地展示或奢华的或小清新的图像影响,倾销着城市消费主义膨胀的欲望。在这种耀眼光芒之下,“杀马特”们成为了一群被遮蔽的群体。他们生活在一个灰色地带,他们生活的那些场域,则成为文化意义上的隔离区,是低素质、混乱和危险的象征。这是社会大背景下的作用,由于有限的教育背景,微薄的经济收入,残酷的生存环境以及逼仄的发展未来,他们或没有能力或没有意识在文化方面很好地提升自我,这是个人以及群体半城市化和现代化不完整的结果。于是,他们在文化形态上就成为了文化半成品,是不仅物质贫困、文化也异常贫困的“文化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