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一夜颠簸后,李就基从深圳回到了广西南宁市良庆区南晓镇。镇上,街边一棵树下,他弟弟正蹲在地上抽着烟,等他。
见他下车,弟弟把烟扔了,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哥俩朝着那敏村福林坡方向疾行而去。那里是他们的家乡。
乡村公路上,和迎面而来的一辆辆摩托车交会时,有人停下来和他打招呼,“回来啦?”或开玩笑说,“怎么还是一个人回来啊?”这些人中,不少是他小学或初中的同学,在他们身后坐着与他们一同赶集的妻子或孩子。
零星鞭炮声由远而近,村庄的树木日渐清晰,他那隐藏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老房子,始现真容。摩托车戛然而止,哥哥、弟弟和姐姐的孩子围了过来。李就基乐呵呵地给他们发礼物,拿到礼物的孩子欢呼着散去。
这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刻,也是李就基的幸福时刻—暂别那些忙碌、焦虑的日子,尽情吃,尽情睡,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这是属于他的无拘无束的春节时刻。
生于1980年的李就基,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很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如今,他是深圳市龙岗区某街道办的特聘人员,一名官场“屌丝”。
新的一年会如何?和过去一样,梦想,在他心中涌动。
几乎每年春节,李就基都会回家,因此每年春运的场景他都很熟悉:拥挤的汽车过道上,塞了满满当当的凳子,上面坐满人。入夜,啃零食的、咬苹果的、磨牙的声音,都混杂着一并传入他耳内。
但在今年回家的车上,他不敢睡。7年前的一次经历,阴影一样笼罩着他。
那时,在结束西部志愿者服务后,他踏上了前往广东的大巴。此行,他是投奔一个在广州番禺的朋友,打算在那儿借宿,然后找工作。但下车后,他发现裤袋被划破了,身上的钱包和手机都没了。
第一次出远门即遭此劫,他茫然无助地徘徊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马路边。来来往往的的士司机中,不时有人探出头来问他“去哪里”,但他只喃喃自语,“我没钱,钱被偷了”。
一位40多岁的的士司机知道他的情况后,不但给他去番禺的车费,还指导他如何坐车。他对此一直铭记,遗憾的是当时忘了问那位的哥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手机被偷了,也没了那个朋友的号码,他急坏了。后来,因为做志愿者时,他曾喜欢一个女孩,“这么多人,我就记住她的号码,通过她我才找到了在番禺的朋友”。
不过,和很多女孩一样,那个女孩也不喜欢他。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就基依然孑然一身,这也是他每年春节回家最头疼的事。因为亲友们除不断催他早点结婚外,还帮他做媒,带他去相亲。
“哎,他们的眼光?”李就基欲言又止,“我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一个吧?”但条件好的,也不肯嫁他,因为他目前只是深圳市龙岗区某街道办的一名特聘人员,这在本质上还是个临时工,收入和公务员、事业单位职员,甚至和雇员比,都有不小差距。
所以,成为公务员是李就基新年最大的梦想,次之,则是事业单位的职员。实在不行了,雇员也可以。
不过,对目前的工作状态,李就基相对满意。毕竟,和以前相比,这已是历史上最好时期。回望那些逝去的日子,他曾有着诸多“悲催”的经历。
2004年7月,李就基从广西一所大学本科毕业时,中国职场已迎来了第三波扩招毕业生。就业压力很快就消解了他对社会及自身美好未来的憧憬。
为缓解就业压力,当时国家部委层面陆续拿出些诸如西部志愿者等岗位,面向大学校园招录。李就基加入了西部志愿者行列。
他坦承,當时参加西部志愿者有两个考虑:一是当时实在找不到好工作;二是参加西部志愿者对自己今后考公务员有帮助,因为可以加分。
成为西部志愿者后,他被分到广西贺州市八步区桂岭镇开展共青团服务工作。后来,有领导见他材料写得不错,就把他调到八步区政府上班,主要协助做党政信息方面的工作。
一年的志愿工作很快结束。但这段经历对他到人才市场参加企业的招聘面试,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以至于,他在找工作时竟找成了VIP。
他现在仍清楚记得,那是在2005年11月,投靠朋友在广州番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他转战东莞。在东莞智通人才市场,每次开馆,他都去找机会。但一个多月后,还是没能找到如意的工作。人才市场工作人员见他常出入场馆,建议他办一张VIP卡。有VIP卡入场求职,费用省不少,但工作没找到,却成了找工作的VIP,这让他哭笑不得,颇为尴尬。
生活仍要继续。此后每天,他煮点面条后,就拎着简历前往人才市场转转。“不去,心里闷得慌。毕竟工作还没找到。去了,只要置身于人才市场,就能感受到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李就基说,但“希望而去,落败而归”却成为常态。
撒出简历后,是漫长的等待。长时间的一次次求职失败,让他开始从内心怀疑和否定自己。“有时,早上或半夜突然醒来,感觉人特别迷茫,几近崩溃。”
这也是大学扩招后,很多普通高校学子的共同困境。很多期待通过考大学跃龙门的农家子弟,一毕业即失业,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
后来,李就基调整了找工作的方向,目标不再是去企业,而是能发挥自己专长的文秘工作。这一调整,找工作相对顺畅。此后,他先后在东莞横沥镇经联总社、常平镇国土分局等单位做文秘。不过,这些工作无法给他带来满意收入。
他想到了做生意。
2008年中秋这天,他借钱在东莞横沥镇田坑村开了家便利店。刚开始,生意不错,每天营业额在1000元左右,毛利25%左右。可惜好景不长。个把月后,金融危机开始全面爆发。他注意到,电视上,一些专家频频对危机侃侃而谈,并开出多种药方。他觉得,肇始于大洋彼岸的这场危机,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隐身于工业区内的这家小店有啥关联。
有VIP卡入场求职,费用省不少,但工作没找到,却成了找工作的VIP,这让他哭笑不得,颇为尴尬。
那场从华尔街金融系统传来的危机,还是很快波及实体产业链的末端。有“世界工厂”之称的东莞,开始出现一波波企业倒闭潮,供货商、工人堵着厂门讨债、要工资的案例,每天都在上演。东莞产业陷入风声鹤唳、哀鸿遍野的恐慌。
李就基的便利店附近有家工厂,原本1万多名员工,结果裁员只剩3000多人。依托周边工厂经营的便利店生意一落千丈,每天营业额滑落到200多块钱,利润就50块钱左右。扣除店租成本后,根本挣不到钱,而且还得倒贴。
那些日子,李就基每天都看到拖着行李的人,三三两两地走过他的店门口。他说,“金融危机带来的冲击,是刺骨的寒冷。”
而这时,需要操心的事,一样接一样。底层生态的恶化也在加剧。他便利店附近有一家以帮人介绍工作为名,专门骗取中介费,甚至恐吓他人掏钱的黑中介。
黑中介的人常在他那买烟,抽半包后又拿去退,“说买到了假烟,要求退钱”。李就基说,他的烟正儿八经从烟草公司进货的,怎么可能假?为此,他没少窝心。甚至想找老乡把那帮家伙揍一顿。
不过,他弟弟后来打听到那帮家伙确实混黑社会,而且势力不小。李想想,算了。不过,他至今仍惦记,“不知道‘三打两建是否把那帮家伙打掉了?”
黑道让他操心,白道同样让他闹心。一天中午,一个男的来到他店里说,前一天,他在这购物找给他的是50块钱假币。李坦承,自己没印象是否给他卖过东西,即使卖了,不可能给顾客找假币。两人争执不下时,“恰巧”有辆小车驶到他店门口,下来两个人自称是东莞市公安局的。李叫他们出示证件,对方出示了。不过,李直言,“我不知道这证件是真是假,何况要求退钱的人,是隔了一天才来找我,我肯定不认了。”
“你怀疑我们是假的,是吧?好!”对方火了,这两名自称警察的人将他店内的两台老虎机给拖了出来,用警棍猛打一顿,砸得稀巴烂。
这下不好了,几十辆摩托车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黄毛的、纹身的,甚至手里还晃着砍刀。李就基说,那两台老虎机也不是他的,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强行放在他店里供打工仔玩的。砸老虎机的消息,也不知道怎的就传到他们那儿去了。
眼看就要砍人了,横沥警方的警车很快到来。那帮混混一看,砸老虎机的两人确实是警察,就作鸟兽散了。“不过,这些放老虎机的,还是讲点‘原则。”李就基说,首先,他要放在你那儿,你不能不让他放。否则,你得关门。但他放了,他也会主动给你钱,每个月给500元到800元不等。
李就基感觉:一个外地人要做点事很不容易。后来,他把店转出去了,转让费3万元,此前他已陆续投入7万多元。
不再有那么大野心,李就基想回到体制内过温暖而平淡的日子。关店后,他先后来到万江消防大队、凤岗镇黄洞村委上班,做的还是办公室工作,身份也还是临时工。
但温暖、平淡的日子,不是唾手可得。一次,万江消防大队新来一位领导,见李就基没给他倒茶,便大发雷霆。他希望下属是:一大早,主动泡好一杯热茶放在他桌面。但李就基没这么干。离开万江消防大队后,他来到黄洞村委上班。
有段时间,村委书记频频“提醒”他,“村民对本地大学生不能很好地就业,却请一个外地人来这上班,意见很大,你要好好珍惜啊。”李就基明白领导的意思,他很快离职,“反正在村委那儿也不好,都是本地人,总感觉自己融不进去”。
再后来,他来到现在的单位上班,和过去相比,他的处境也改变很大了。因此,过去,李就基曾不愿提及的一些经历,如今倒成为春节饭桌上主动提及的笑谈话题。
但他的经历,并不能引起亲友的兴趣。
饭桌上,亲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谈论教育话题了。即使偶尔提及,也不再以李就基为榜样教育孩子。他们谈论的话题通常是,“谁家的小孩打工或做生意,春节回来买了部好车”。或是,“昨天谁买码(六合彩),又中奖了”之类的。
李就基感到,他和亲友、同村人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少共同语言。亲友、同村人眼中的“有钱才是成功”,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一种隐痛。
在李就基眼中,这是个错乱时代,错乱的现实,让人困顿、迷失。但这并未让他燃起的梦想熄灭。
毕竟经过正统大学教育,李就基除有改变自身处境的梦想外,关于乡村、教育以及中国的政治走向等,都是他颇为关注的话题。
十八大吹出的新风,似乎也意味着,接下来的中国会迎来变革。李就基特别注意到,国家领导人在力推作风转变以及反腐中,十分注重倾听民间的声音并适时作出回应。不过,在他看来,新风过后,关键还得靠制度保障来推进。否则,很多东西也就是一阵风而已。果真如此,一番周折后,中国仍无多少进步。
“新的世界竞合格局下,中国耗不起等的时间。”李就基侃侃而谈。比如反腐,看似热热闹闹,但自己反自己的组织框架如果没变,打再大的“老虎”也无助于推动中国反腐走上新台阶。他说,“这只是个常识问题。”
而對很多人津津乐道的“顶层设计”,李就基以自己在官场中的体悟认为:实际中如何落实,才是最关键的。
这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这样认为,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在2013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