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
侄子得给、外甥女要给、好朋友的小孩也要给……把人力三轮车停在骑楼边的阳光下,盘腿坐在上面,杨天明掰着指头数数。
过年了,他得算清楚,究竟要给孩子们准备多少封“利是”。最亲最熟的孩子纳入预算,生疏一点的就算了,虽只5元一封,但小数怕长算。
40岁的他已经在广东东莞工作了25年,看着一个城市成长,从半农村到现代化。现在他是市区的一名人力车夫,卖力气,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尽管,从城市的进步中分享的不多,但他已经满足,新年也总让他充满期待。
在家乡广东茂名,一整个正月都是过年,乡间的鞭炮声,驱散一年的劳累,以及心头的雾霾。
正月的最后一天,当地人称为“正穷节”,也叫“蒸穷节”,意为把贫穷蒸发掉,所以人们格外地重视。
杨天明每年总要犹豫着,是不是过了“正穷节”再去东莞开工。上高中的儿子,两岁大的女儿,年迈的父母,自己夫妻俩,过年的时候,这个家空前地完整,也是最温暖的时候。亲情,让他不舍。
然而每一次,他都无法熬到月底,年初七或初八,又独自一人前往东莞,骑上三轮车,一脚一脚地踩出生活的轨迹。
家里有两层小楼,尽管红砖裸露,但在村里也算体面了。小楼上新下旧,判若年轮。第一层是10多年前姐姐们凑钱建的,有些斑驳,第二层则比较新,那是他一脚一脚地踩人力三轮车赚回来的。
过年回村,难免谈起工作,他会简单地敷衍过去。踩三轮车算不上有出息,说起来甚至不比打工者更有底气,但杨天明也不羡慕他们,因为他也打过10几年的工。
1988年,16岁的他就去东莞闯荡,那时候的东莞刚刚迎来台湾商人的第一波投资热潮,到处都是工厂 ,城市简陋,但充满了生气,所有人的心里都涌动着对财富的欲望。有力气的年轻人,都进工厂去打工,杨天明也一样。
那一批打工者们,有的成了企业管理人员,有的自己创业当了小老板,但更多的人最终还是个打工者。杨天明就是后一种。
一开始他在莞城一家塑料厂做普工,每月拿200多元工资,经常没日没夜地工作。半年后转到一家手袋厂,做流水线上的监工,杨天明称之为 “管理人员”,一样只有两三百元。后来又进了一家纸箱厂 ,一做就是10年,每月底薪280元,卖力地加班,有时能拿到六七百元。
2004年,他哥哥得了重病,于是经常请假回家照看。哥哥逝世后,他回到工厂 ,却得知自己已经被开除了,老板说,谁死了也不能影响生产。干了10几年,没有社保,也没有补偿。
有些难过,但并不留恋,他说,在工厂早就干腻了,条件不好,又没人情味,开除了正好。他年轻,有力气,不怕找不到事干。
出来后他发现,自己面对的已经是另一个时代。此时的城市里,不再只有大大小小的工厂,各种行业都已经兴盛起来。他决定不再进厂打工,厌烦了动不动就被训斥,也不愿意再看别人的脸色。
于是,东莞的老街上多了一个人力三轮车夫。
老街由七八条民国年间修建的骑楼街道交错构成,骑楼下店铺林立。锅碗瓢盆、香烛纸钱、桌椅板凳和各类副食品,都在这里集散。这里的街道很狭窄,汽车通行不便,人力三轮车是最好的运货工具。
2013年1月24日早晨,东莞莞城平乐坊,不到7时,阳光已经打在一排排老屋的老墙上。杨天明已吃过早饭,蹲在墙根下检查那辆老旧的人力三轮车。天气很好,所以他心情很好。
好天气总会让杨天明心头充满了希望,因为天气好,就会有很多小店铺的老板出来进货,也会有更多老百姓出来买东西,他就更有机会被雇佣。过年过节,要休息、回老家,他就会希望最好这几天都下雨,把天上积蓄的雨都下完了,晴天留给工作日。天气好的月份,他一个月能挣到将近3000元,如果连续下雨,就很难说,有时甚至不足1000元。杨天明偶尔会买份报纸,首先要看天气预报。
踩着三轮车一直走,几百米开外右拐,杨天明就来到了他的工作區域—莞城老街。看着一排排的店铺,他心里祈祷老板们生意越做越好,店铺越开越多,这样他的拉货生意也就会越来越好。
在路边把车子停住,坐在车上,不吸烟,杨天明可以一坐几小时。百无聊赖,他会不自觉地拉起裤管,一只手在小腿上不断地挠—这是他和同行们共有的动作。
这天运气不错,坐了一会,就接到一家店铺的电话,要他帮忙送家具到东城区的樟村。挂了电话,驾着三轮车飞快冲出去,敏捷地绕过了一个行人,一辆汽车。
樟村离老街有七八公里远,载着沉重的家具,杨天明走了半个小时,头上汗珠晶莹,气也有点喘。卸了货,买主递过来15元工钱,杨天明不接,说店老板已经付过了。
杨天明说自己最重视诚信。出来混了25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绩,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做人做得堂堂正正,没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这是唯一值得自豪的地方。
2004年,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他对自己是否“堂堂正正”还心里没底。这一年,东莞正搞“四清理”行动,城管部门出台规定说,市区5环以内禁止人力三轮车上路,发现之后一律没收。
电视里常常播放出这样的镜头:被收缴的人力三轮车堆积如山,挖土机巨大的铁爪子高高扬起,狠狠地砸下去……然后出来一张人脸,对着话筒说,呼吁市民为了自身安全,不要帮衬人力三轮车,因为它们经常不按交通规则行驶,乱穿马路,常常翻车。
一下一下,挖土机像砸在杨天明的心上。他说,三轮车生产出来不就是要给人用的吗?此时,杨天明后来的同行老林,还是一名摩的司机,生意正红火得很,有时一天就能赚两三百元。“一样是为老百姓生活提供服务,怎么三轮车就不行?”
整治行动一直持续到2005年,那是杨天明过得最难受的一个时期,自己靠力气吃饭,却必须像做贼一样。
幸好,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今,三轮车载货是否合法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但在市区跑,没有人刁难,警察和城管都不抓。
这座城市确实在变得越来越宽容,尤其是2007年以后,善待外来务工者变成大势所趋,这是杨天明能感觉到的。所以他心里挺感激,在路上骑行都是规规矩矩的,有非机动车道就走非机动车道,从来也不闯红灯。“要维护这行的形象,否则哪一天人家又不让上路,就没饭吃了。”
不过,如果下镇,还是有风险。警察不管,主要是治安员有时要拦,拦住就要钱,否则要扣车。“我有几个同事”—他把其他人力车夫称为同事—“去附近的镇送货,就被治安员拦住过,一罚就是200元,好几天都白干了。”
至少,杨天明现在不再有良心上的坎了。“我是好人,我心安理得。”
半天过去,杨天明跑了4趟生意,赚了近40元。看看到了中午,街上人少了,他便回出租屋。
屋子是当地居民的老房子,阴暗而潮湿,屋内的墙根下长满了黑中泛绿的苔藓,弥漫着一股子潮气。七八平方米的屋子里,一边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乱糟糟堆满了衣服和被盖,另一边是水泥砌成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燃气灶,一口锅,还有几个碗碟。
水桶里泡着几棵小白菜,杨天明麻利地把白菜摘好,丢到锅里放上水一起烧,烧熟了,捞到碟子里,拌上一点油盐,就着冷饭,“大快朵颐”。
这就是杨天明的午餐。一天之中,早晚吃得好一点,都是吃米饭,但会有几两肉,因为早上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晚上则给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补充能量。而中午,因为赶着出去多赚钱,就只能囫囵吞枣了。现在一天下来,三餐得花掉20元左右,记得三四年前,还只要15元,杨天明说,物价涨得太快,越来越吃不起了。
2007年年中,物价涨得最快的时候,根本吃不起肉,连本地籍的底层百姓都在叫苦连天,希望政府能补贴一点。后来政府就给最穷的人派红包,每人1000元。不过杨天明不是本地人,没他的份儿。
租金一个月150元,现在他决定把旁边那间也租下来,一共250元。旁边原来住着一对湖南夫妻,因为分摊水电费的事,常常和杨天明吵架。杨天明说,那女人其实还挺好说话,就是她老公太小心眼,每个月都要计较究竟谁用的水电比较多,为了几毛钱就会大动肝火。
“现在他们搬走了,房东劝我一起租下来,免得来一个新租客,还是闹矛盾。”
虽然有了两间房,但杨天明并没有更多的家具,只是简单地把厨房和住房分开。没有电脑、电视机,他的手机也还是老式黑白屏,不能上网,也不会上网,每天晚上回来,吃完饭就没事可做,躺下来就睡觉。
为了省钱,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晚上别人拉他去喝啤酒,他都拒绝。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有一回在老家喝了一瓶啤酒,喝得上吐下泻腿抽筋,打了几针才好过来,天生没有喝酒的命。
有时也会睡不着,他就骑着那辆叮叮当当的三轮车出去溜一圈,在老街那些熟悉的巷子里飞驰。四周寂寂,行人寥寥,晚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去,感觉很不一样。骑得浑身冒汗了,回去躺下,就更容易睡着。
第二天中午,记者请他吃饭,让他挑个好地方。他一开始推辞,后来说,就吃鹤留山吧。那是一家中式连锁快餐店,一份套餐卖25元左右。杨天明说,这么多年,自己吃过两三次,太贵了。
吃完,他非要出自己那份钱。采访的时候,他一再叮嘱记者不要拍照,担心被熟人们看见,把他那清贫的生活当作一种谈资。他说,我虽然贫穷,但过得挺好,不愿意被人同情。
現在一年下来,其实也剩不下几个钱。
杨天明的儿子已经念高中了,每年需要几千元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原来妻子也出来打工,但前年又生了一个女儿,父母也老了,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只能回家去照应,家庭生活一应开销就都落在杨天明一个人身上。
杨天明说,这两年来最开心的事是生了个女儿,一男一女,搭配可谓完美。最不开心的事也是因为女儿降生,有关部门要罚他的款。杨天明和妻子都是农村户口,生育两个并不违法,但那些人根本说不通,一张口就要8000元。还好,后来讲了半天价,最后以3000元了结。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已经25年,杨天明跟这个城市还是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城市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没有劳动关系,没有社会保障,没有户口和房产,甚至没有家,永远孤零零一个人住。他从没想过要把孩子接过来,因为上不起民办学校。他的一些外省“同事”,孩子在这里读小学、读初中,花了好多钱,最后还是要回去读高中,否则没法高考。
杨天明庆幸于自己的明智,隔了这么多年才要第二个孩子。“同事”老林同时有两个孩子读高中,每年加起来差不多要2万元,如果孩子考上大学,那更不得了,所以经常愁容满面。
老林就是当年整顿人力三轮车时的摩的司机。那时候好赚钱,干了10年存下10余万元,在家里盖了房子,羡煞旁人。但很快同样的麻烦落到了他头上,2006年8月,为了打击飞车抢夺,东莞开始禁止摩托车上路行驶,第一批的目标瞄准了外地牌照摩托车,老林因此失业。
老林于是改行做了人力车夫,收入一落千丈。治摩越推进,人力车夫越多,大家的生意就越惨淡。偏偏这个时候,老林的孩子到了最花钱的时候。紧接着,2008年经济萧条,老街的店铺倒了一大片,生意变得更差,这几年经济也不见好,日子同样难熬,最终老林只好丢下三轮车,去了深圳打工。
走了一批人力车夫之后,供需格局变化,这两年生意又好了点,杨天明庆幸自己没有放弃。
他希望能一直踩他的人力车。虽然从来没有尝过富裕的味道,但他觉得眼光得拉长了来看,总的来说生活还是一年比一年好。生多一个孩子,是因为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养得起,租多一间房子,是因为觉得有能力“住得好一点”。
40岁,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不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生活总是过得去的。“不幸的事情”包括一场大病—小病不要紧,2006年后家乡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做得挺好,基本都有保障。
儿子的成绩还过得去,他最大的希望,是儿子能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学费就会少一点。他相信儿子大学毕业以后,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生活得更好不说,自己跟别人聊天,也会真正拥有一份自豪感。
晚上8时,杨天明准备睡觉,他说,希望明天还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