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年终整理杂物,翻出一摞厚厚的举报材料,想起了一群人,两年多前,我采访过他们,但稿件后来因其他原因没有刊发,我对他们一直心怀愧歉,写下这点文字,权当是迟发的采访手记。
他们是刘欢那首《从头再来》的歌曲里描述的“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的一群人——1997年至2003年间那场大规模国企改制风潮中的下岗工人。
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为国企改制中的国有资产流失和职工权益受损问题维权,在那个湖南的某地级市里,他们被视作是影响社会稳定的一群人,是维稳的对象。事实上,在这个城市中,国企下岗职工的群体性上访一直不断。
60多岁的顾老是职工维权的代表。在市信访办,群情汹涌之中他手摇一把蒲扇,有理有据地质问信访局官员,说完将一本《企业破产法》掷在官员面前,问:你们读过吗?第二天,他就被公安局抓了,行政拘留15天。
为了拉拢他这个带头人息访,市公安局领导到他家里做工作,在他的书柜前与他交流读书心得,还跟他借书。他说:“等你卸任之后才能借你。”
杨大哥也是局子里几进几出的人,因为组织下岗职工堵企业门口,警察现场逮他,他四处跑,最终被按倒在厂区的马路上。在局子里呆了9天出来后跟我说:“当初路线跑错了,我应该跑到厂房楼顶,做势跳楼,他们就不抓我了。”
强哥也是把好手,警察去逮他,他用铁棍把门反插,翻身从二楼跳下,跑了。老毕的小店铺也是警察常光顾的地方,在局子里问话进进出出,他习以为常。
他们都是好人,所反映的问题在中国的很多城镇实际几乎是一样的:国有资产被严重低估,职工股被强行清退,改制前工资没有补发,改制后的社保欠账没有补上……
而这个城市当年那场国企大规模改制的真相如今看来并非“摸着石头过河”的试验,却更像是一场有意瓜分国有资产的行动。原因在于,该市并不是中央确定的改制试点地区,但市政府主动出击,采取了近似“世纪大拍卖”中前苏联一样的急进改革,每名市级领导包干负责一家企业的改革,不论经营好坏,一律改。其中,上下其手自肥者众。
这个国家确实在改革中进步,但在宏大叙事里面,这些弱势群体所遭遇的不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声张,时代从他们身上走过,满怀无奈。而没有对历史的真正反思,没有对他们遭遇不公的愧歉和修正,在下一个历史的路口,一切伤害就有可能重来。
多年之后,市政府的一位官员接受采访时说:“当年的改制有很多需要反思的地方。”但他们并没有付诸行动,顾老们10年维权无果,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地进局子。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在位者很多是参与了那场改革的。
那场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振荡,实际并没有结束,或被强行按下,或被淹没于时代的喧嚣中,但伤了沉默的大多数的心。有一年我采访一位学者,和他说起这个情况,他说:“不是已经过去了么?现在要怎么办呢?推倒重来?那这个社会将永无宁日。”
我部分赞同他的意见,但实际上,纠错机制也并非没有。2010年5月,最高检和公安部颁发的《刑事立案追诉标准(二)》中,规定对国有资产低价折股或者低价出售造成国家直接经济损失30萬元以上的,可以立案追诉。但目前为止,国资改革中被追诉的案例有限。
对于历史遗留问题,并非一句“尊重历史,维持现状”就能解决,纠错纠偏机制的缺失,将有可能使这些遗留问题成为影响社会发展稳定的隐患。
不可否认,这个国家确实在改革中进步,但在宏大叙事里面,这些弱势群体所遭遇的不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声张,时代从他们身上走过,满怀无奈。而没有对历史的真正反思,没有对他们遭遇不公的愧歉和修正,在下一个历史的路口,一切伤害就有可能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