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强
欧亚大陆上有五大文明,生活着世界人口的大多数,集中了世界3/4的能源國,是历史上强权逐鹿天下的主要战场。但迄今为止,只有俄美等少数国家拥有自己明晰和持久的欧亚大战略,其他曾经参与这一争夺的强权,要么其本身已烟消云散成为历史,如奥斯曼、奥匈、蒙古帝国,要么如德国、日本、英国等地区性强国,囿于实力和地理位置的限制,只能临时性地影响欧亚大陆的历史进程,失败之后即永远退出了欧亚大战略的竞夺。
70年前,美国著名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首次提出了“世界岛”的理论。彼时正逢红军赢得斯大林格勒战役,在憧憬反法西斯战争伟大胜利的同时,一些战略家也开始思考苏联成为历史上首屈一指的陆地霸权后世界新的力量均势和格局。麦金德的理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由于其中蕴含的盎格鲁—萨克逊海权联合体对抗斯拉夫—普鲁士陆权的思想,很快在英美战略界流行,成为整个冷战时期西方对苏联遏制战略的理论基础。其核心就是,联合所有海权国家对控制世界岛的苏联实施遏制,以确保全球均势。
随着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欧亚陆权轴心之一的德国加入了海权国家组建的北约,另一大轴心俄罗斯则全面溃败,不仅退出了作为世界岛心脏地带的东欧,也逐步失去了对欧亚大陆地理中心中亚的控制权。之前北约与华约划定彼此势力范围的战略边界,现在成为大片的真空地带,美国、欧洲、日本等域外力量趁机划时代地进入,与本地的地区性力量展开争夺。欧亚大陆不再是一个可以看得到的陆权力量的联合体,而是分崩离析,在各大力量的争夺下变得支离破碎,高加索、中亚等欧亚大陆上的战略枢纽地区,都成为了国际冲突的热点,欧亚地区也成为西方对手和敌人最集中的地区。
美国的欧亚战略也相应地转变为借势挺进的“巨蟒”战略。先是利用北约和欧盟的双东扩,逐步吸收中东欧、波罗的海的前华约国家,直至乌克兰、摩尔多瓦等俄罗斯的西部门户;在西南部则培养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等地缘支点,争夺高加索和中亚;在南端重点封锁和孤立地区强权伊朗。与之配合的则是分化欧亚轴心,首先是破坏俄德特殊关系的建立,其次是在中国和印度间打入楔子,使两国永远相互提防无法迈出联合的步伐。
二战临近结束时,红军有很大的战略机会挺进西欧。据英国总参谋部的评估,一旦红军越过莱茵河,英美盟军将无法阻挡,只能再次退守敦刻尔克。斯大林及时约束住了军方的冲动,平静接受了与英美划分欧亚势力范围的雅尔塔体制。这在当时不失为明智选择。但斯大林只看到了欧亚大陆上的均势,未预料到美国会动员大半个世界的资源对抗苏联控制的“世界岛”。莫斯科的欧亚战略,被硬生生地扯成了与美国争夺世界霸权的斗争,这是其资源和历史禀赋都无法承受得起的。最终,苏联输掉了冷战,莫斯科失去了二战中获得的全部,其地缘政治地位也退回到一战后最衰弱时的处境。与其他加盟共和国通过苏联解体获得民族独立不同,俄罗斯认为自己是被分离和肢解后残存下来的大部分,这种切肤之痛是理解普京欧亚联盟的基本地缘政治背景。
欧亚联盟的构想始于1994年,之后俄罗斯外交重心几经调整,直到最近才被普京重新大张旗鼓地提起。其意图清晰可见,即通过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欧亚经济共同体和独联体自贸区,建立一个由莫斯科主导的环俄罗斯政治、军事、经济共同体,将之塑造为欧亚地域内的核心力量集团。其最新的步骤是成立俄白哈关税同盟,组建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快速反应部队,设立规模100亿美元的欧亚经济共同体稳定基金。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是冷战时期华沙条约和经互会在独联体的复活,其目的就是对抗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俄罗斯一直以东西方文明的桥梁自居,作为唯一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大国,它也确实是连接欧亚大陆各轴心国的关键。普京的欧亚联盟构想,更像是一种东西方并举的欧亚战略,背后蕴含着大欧亚联盟的野心。
不过,从俄美就核战略力量达成协议,积极参与八国集团,加入世贸组织等举措看,莫斯科并不像苏联时期那样排斥与西方主导的现有国际体系的合作。笔者认为,欧亚联盟应该是对俄罗斯前20年过于西方化的地缘政治思考的一种反弹。不论这种西方化表现为倒向西方还是与西方对抗,其背后都是以西方为主要甚至单一外交对象的战略倾向,这与俄罗斯东西方并重的双头鹰外交传统显然不符。因此,普京需要开辟新的东方化,至少是与西方化分量相同的新外交游戏。普京将开发远东提至俄罗斯强国战略的层面,也是这种考虑的体现之一。
2012年重新回到克里姆林宫后的半年里,普京和梅德韦杰夫先后访问了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德国、中国、印度、越南等。上述国家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位于欧亚大陆上的地缘轴心和枢纽国家。美、英、日等世界岛之外的海权国,虽然是西方体系中的核心国家,却未进入普京此轮的外交首选。俄罗斯一直以东西方文明的桥梁自居,作为唯一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大国,它也确实是连接欧亚大陆各轴心国的关键。普京的欧亚联盟构想,更像是一种东西方并举的欧亚战略,背后蕴含着大欧亚联盟的野心。
二战后,中国获得了和俄美一样的世界性大国地位。遗憾的是,中国尚未厘清自己在欧亚大陆和国际体系中的地位,就被迅速卷入到冷战的东西方对抗中,中国的欧亚大战略也无从谈起。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给中国的欧亚战略设计提供了新的契机,但中国还未充分和深入思考这一战略问题,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就迫使中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受制于台湾分离、朝鲜半岛分裂等冷战遗产的掣肘,以及美日澳东盟在海权方向上的强大压制,中国的海疆战略仍将坚定地以防御为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有大的突破和改变。因此,当下对中国最重要的还是狭义的欧亚战略,也就是如何开拓对陆疆方向上新独立的欧亚国家的外交。中国欧亚战略的最重要对象国也是俄罗斯而非美国。中俄在北约东扩 、颜色革命、伊朗、阿富汗、美国在中亚驻军、叙利亚等问题上的协调,在联合国、金砖国家、上海合作组织等机制中的配合,很大程度上也是对美国“巨蟒”战略的共同抵制。
中俄“背靠背”抵御美国和西方的策略,近些年在中俄两国的学者甚至官员口中升级为建立旨在对抗美国的中俄军事联盟的想法。第一步就是联手维护欧亚大陆的稳定,最终目的则是建立对欧亚大陆所有国家开放的大联盟。两国对美国价值观共同的批评态度也让西方评论家相信,自由主义模式下英美大西洋盎格鲁—萨克逊联合体与威权主义模式下中俄两大欧亚大陆巨头的对抗,将再次成为21世纪地缘政治斗争的主要内容。
中俄两国在世界秩序上的许多原则确实相符或接近,这让两国战略性合作变得可能。但这主要还是两国相同的国际体系等级地位决定的(两国都是要求改变现状的国家),而不是两国自身的地缘政治地位、性质和诉求决定的。这种合作更多是临时性的,而不具有长期性,在具体层面实施起来也是问题多多,很难做到完全合拍。比如:中俄双方经济人口实力不对等;双方的经济结构和对外经济合作方向不同;在涉及对方核心利益的问题上不愿过深介入或采取超脱立场;在中亚乃至南亚的竞争,也更像是零和游戏;两国都有经济发展的阶段性任务,在各自真正崛起之前,双方显然不会人为建立任何针对第三国的军事联盟。
世界所有大国中,俄罗斯是唯一一个同中国没有深刻政治矛盾的国家,在其影响下,欧亚地区也是唯一在涉台、涉藏等中国极为敏感的问题上大面积支持中国的地区。中国在欧亚地区的投资,除俄罗斯外,也主要集中于哈萨克斯坦、乌克兰、白俄罗斯、土库曼斯坦等与俄友好国家。俄罗斯对中国欧亚外交的影响可见一斑。因此,虽然中俄不必结盟,但中国的欧亚战略必须要“借力”俄罗斯,而不能绕开俄、更不能与俄对着干。
从这些年的实践看,中国欧亚外交面临的许多瓶颈性问题也都与俄罗斯紧密相关。双方在中亚能源输出和上游份额的争夺趋于激烈,中国要扩大与中亚和中东在欧亚大陆上的能源合作,时刻面临着来自俄罗斯钳制的可能;在中亚经济一体化上方向迥异,俄罗斯将中亚国家悉数纳入独联体一体化的政策,实际上是对中国与中亚经济合作的釜底抽薪;在地区安全机制上各成一体,集安组织在吉国政变等地区突发事件上置中国于不顾,上合组织有被边缘化的趋势;两国对中亚国家的政策也截然相反,俄罗斯视其为自己的后院多次横加干涉,中国则坚持不干涉立场,导致部分中亚国家要么无所适从要么来回摇摆。
中俄两国在中亚的竞争性关系由来已久,受历史文化、地缘政治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短期内也不会改变。目前看,可能的缓冲方式有以下几种:一是在中亚地区实施“专业分工”。二是相互融合,将欧亚经济共同体和上海合作组织合二为一。三是缓冲国体制。
中俄两国在中亚的竞争性关系由来已久,受历史文化、地缘政治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短期内也不会改变。目前看,可能的缓冲方式有以下几种:
一是在中亚地区实施“专业分工”。中俄即便不能明确划分势力范围,也应达成某种默契,俄罗斯侧重地区安全,中国侧重经贸、投资和运输领域的合作。这符合目前两国在中亚的实际态势,但从两国推行的政策看,双方对中亚都是经济与安全两个轮子并重,很难向对方做出主动让渡。二是相互融合,将欧亚经济共同体和上海合作组织合二为一。这样既防止了两种机制间的相互掣肘(两组织的成员基本上重合),也避免明确划分两组织在中亚的责任和分工。中国一些学者已经在讨论2013到2015年加入欧亚联盟的设想。但这更多是技术性的妥协。如果战略性的问题不解决,即便硬装在同一个篮子里也无法相处融洽,反倒可能徒增嫌隙。三是缓冲国体制。作为中亚的领导者,哈萨克斯坦无疑将是这种体制的不二选择。目前,中俄、中哈战略伙伴关系都已升级到全面战略协作级别,高层互访和战略磋商机制也已建立,在安全、能源、经济等功能性领域的合作也有扎实基础,唯一欠缺的就是三国在地区事务上的多边沟通协调。弥补这一“短板”的最好做法,就是主动 “提升”哈萨克斯坦在中国欧亚战略中的地位,至少在地区层面上达到与俄罗斯并列。
由于哈萨克斯坦目前的实力和影响力,这一想法可能会遭到众多的反对和怀疑,认为其还远未达到进入中国外交优先次序的程度。但从中哈关系这些年的实践来看,这样做将能化解对中国未来欧亚外交的诸多挑战。中俄哈的三角轴心戰略,也要比曾经热议的三位一体的欧亚战略(中俄战略伙伴关系为轴心,中国与哈萨克斯坦和乌克兰的战略伙伴关系为支柱)更具弹性。2012年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后,三位一体在实践中已无法操作。中俄哈三角轴心则为新的“战略伙伴关系”留出了充足的空间,两乌(乌兹别克斯坦、乌克兰)可以作为这一轴心的辅助,两乌的外交政策即便仍然易变,也不会给三角轴心带来大的冲击。
大国之所以成为大国,就是因为在复杂的国际政治中始终保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经验和地缘政治属性,这决定了其独特的战略观。中国作为最晚加入全球体系的大国,在设计欧亚战略这样的国家大战略时,更要强调自身的主体性,同时不忘汲取他国的经验教训,最大程度避免陷入西方二战那样的地缘政治浩劫。这样的思想,在具体的国别外交中同样应该得到贯彻和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