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我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正在灶台前拨弄冒着火星的木炭,那一年我10岁,刚刚开始读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侠小说。那些深藏不露的高手,那些独孤求败的武功,那些风华绝代的女子,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物,与我当时好发奇思的年龄是谐和的。
外婆当时已经开始渐渐地老了,头发挽成髻,梳得光滑顺溜。外婆的脸还是素白洁净,她从来不涂口红,但那小薄片嘴到老了也还是那样,她的眼睛也还是灵动活泼的,也许过几年会变得浑浊些。她坐在我家的厨房门口,翻弄着金庸的那本武侠小说,假装不经意的样子,用一种很深沉的语调说:“你外公当年也读很多很多书的。”我说:“是吗?”外婆道:“是的。他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他脑子里有那么多东西,他还会唱很多山歌,他有那么多故事……还是走了。”
说到外公的故事,外婆的沉郁让我觉得那个故事一定是跟爱情有关的,是一个悲凉的故事。人生往往如此。外婆把椅子移近了些,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到底是不能把这故事带到坟墓里去。”在厨房里听外婆讲老去了的爱情故事,我有一种惶恐的感觉,仿佛这场战争还在继续,外婆就在荒野里,一个人守着破碎的结局。
外公的生命里有过4个女人,这4个女人中3个是外公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恋人,其实那个年代的人不怎么习惯用这样的词儿。
外公不像普通的旧式男人那样,妻妾成群。他是个革命者,是个纯粹的共产党员,对于爱情,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的是这样一个充满热情的理想主义者,吹拉弹唱,满腹韬略,除非枪弹打到了他身上,否则他是一直守在前线上的。
外公生得仪表堂堂,言谈斯文。他是这个村庄里出来的第一个中学毕业生,他的父亲是清末的贡生,一门心思让他好好读书,光宗耀祖。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了,尽管海南岛孤悬海外,过了些日子,敌人的军舰和飞机还是开始了对岛上这个小县城的炮轰,外公的学校被迫停课,外公被疏散到了很偏远的山村里。
外公到这个山村的当天夜里,就开始挨家挨户地进行抗日宣传,筹办夜校,他自己当教员。枪声在后山上响着,外公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解,泰然自若地在学校里奋笔疾书。
那一年的年底,外公于黄昏时分抱着一大摞书走进外婆的村庄,当时山上的枪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为了避开日军的耳目,外公绕了小路进村。当时外婆正坐在闺房里木制的床上,床上铺满四六席,满满当当的,是女人的世界。外婆善做女红,一根线一根线地缝制送给胞弟的衣服。外婆的家在村口,外公从窗口呈眼就看见了那个低头做女红的唇红水灵的美丽女子。
外公和外婆再次相见的时候,是那整个秋天过去后。那天夜里,外婆的胞弟刚刚从前线回来,正和外公在学校里商议新的作战计划。外婆穿着自己缝制的粗布蓝衫,从颈间到腋下的一排扣子镶了水蓝的边,有些出挑。外婆提着一盏煤油灯,就这么一扭一扭地走过去,外公的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那时候的外婆长得可真是漂亮,外公一看到她就在心里想,他要她做他的女人。
外婆说起和外公初次相遇的场景,还有一脸的娇羞。外公在那个山村里一待就待了近一年。2月的早春,日军占领了海口,同时炮轰西部港口的墩头,外婆的村庄就在墩头边上,外公负责开展工作的学校被迫停课,和外婆的爱情也面临着断裂的局面。外公得离开这个村庄了,要率领队伍去和日军作战。
在这样的年月里,外公、外婆的爱情像是寒噤的黎明,有些模糊、瑟缩、靠不住。外公永远在路上,回不了家,待回去了,也许家已不存在了。房子可以在日军的炮声里瞬间毁掉,钱可以转眼变成废纸,人随时会死,像外公这样的革命者,更是朝不保夕。无论书里有多少凄美的爱情,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绝望。而且外公和外婆都是从小被父母指腹为婚给了别人。到底外婆是无助的孤身女子,怀着我几个月大的母亲,还是嫁给了村里那个在娘胎里就注定要成为外婆丈夫的男人。
外婆成亲的那些天,日军开始从沿海地区向半山区和山区进犯。侵略军纠集了1000多兵力,在飞机的配合下,用炸弹、大炮、机关枪等猛烈的火力,不分昼夜地向外公负责的几个村庄进行大规模的进攻。外公坚定沉着,组织率领当时党政机关的人员和有战斗能力的青壮年,利用山林和沟渠的地形,边反击边撤退到深山密林中,入夜后,才对日军进行突袭。这一次的突袭很成功,但外公还没来得及和战友分享胜利的喜悦,就听说了外婆结婚的消息。那个时候,他一定是恨过外婆的,因为在之后的许多年,他都拒绝再见外婆,直到我的母亲长大。
乱世的爱情,总没有多少圆满的收场,何况外公是那样一个充满激情的革命者。外婆说,在日本侵略军进驻村庄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必然是外公他们惊天动地的浴血奋战……外婆说她在历史上的地位并不会成为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高兴,我的母亲和外公长得一模一样。
到底仗打完了。外公、外婆都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外公当上了那个城市的县委书记。在一次到乡下了解农民庄稼收成的时候,他在田埂上遇见了外婆。当时外公正蹲着查看农田里水稻的长势,午后的阳光热辣辣的,一个女人挑着担子从他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着过去。女人的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但外公还是认出了外婆。
这是外婆最后一次见外公。整个下午,两个人就坐在田埂上,水蚂蟥爬到外公腿上他都没察觉。
后来,那场奇特的运动开始了,外公穿过日本侵略军的枪林弹雨走了过来,却终于没能逃过那个特定的年代。外公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在无数次的批斗和追捕中死去了。
外公入土那天,外婆不知道,她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没有人通知她。
后来,她赶了几十公里的山路,去看望外公。她坐在外公的坟前,把她这么多年来的心里话都说了。午后的风很大,好像要下雨,外婆的声音飘来飘去的,好像没了根基。
响了几声雷,雨果真下来了。外婆一直坐着,裹在雷声里。天空闪过几道闪电,像一把火要把这山都点燃了。都葬掉了,这几十年所有的悲欢,都被一捧土葬掉了。外婆突然长长地跪下去,雨把她的头发全打湿了,丝丝缕缕地打着结,纠缠不清。这是她和外公最终的归属,一捧黄土,各自的墓碑——除了心,他们从来没有在任何形式上有过交集。她把脸埋进手掌里,嘤嘤地哭起来……外婆离开墓庐,独自走回村庄,天上忽然一个惊雷,土路的尽头,一棵树被劈开了,冒起了一股黑烟。
外婆回到家时,天全黑了。她径直躺到床上去了,两只手交缠着放在胸口,眼睛紧闭。
外婆闭着眼,头埋在记忆里:悄悄地对视,细细地思念……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心里天天惦着,却近不得身,怎么会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那样长的几十年!她坐在窗前做女红的花一般的年纪是彻底过去了。人生原是如此错综复杂,不讲理。她以为老了她和他就能相遇的,他怎么就走了呢,还走得这么悲惨?她当初为什么就屈从了嫁到别人家来?为了家里人吗?不是的,命中就注定了她和他不过就是一幕苍凉的戏。30年前的故事,从年头说到年尾,还在咿咿呀呀地说。一把簪子,从泼墨青丝插到皑皑的白发,日子,还得芝麻绿豆地过下去。
后来,外婆的记忆似乎也进入秋天了,不再如春天一味地萌发生长,也不像冬天的冷,它总归是保留了春夏的一点余韵,不过是停止了修饰,风雨磨蚀着那么点残余,一派不修边幅的寂寞孤独。也许外公、外婆的爱情本来定色应只能是转折的,不是扑腾着跳动的火光,而老了的历史,也就是秋夜月下的一点清灰罢了。
几年前,外婆也走了。就这样,外公的爱情在战争洗过的村庄中破碎了,连他最后的一个梦。
(摘自暨南大学出版社《走进感恩福地:东方散文选集》 主编:赵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