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谔
(作者为著名书法家、作家)
儿时夏天,最喜欢喝祖父家自制的凉茶。祖父家的茶汤色微黄,清香甘冽,盛于大水缸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缸里。我曾捞起过缸底的茶叶,疑心是屋后柳树上的叶子晒干而成。
我师范刚毕业那年冬天,二姐的男友也即后来的二姐夫从南京来启东“认门”,与我闲聊或看书的时候,他都要用玻璃杯泡上一杯茶,先是对着亮光欣赏一下茶色,然后悠悠地喝上一口,平常中显得很有兴味。在他的劝说下,我也喝了几次,觉得苦涩难咽,几年后,竟喝成了习惯。
后来二姐夫从南京一所中专改行到了省供销总社的一个公司当了副总,十分风光,再后来他自己开了公司。这几年春节他都要回来看我父母,住上几天。一坐下,他便会拿出随身带着的“茶瓶”泡上,但有时直到凉了也没顾上喝一口,有时隔了一天他还没把陈茶倒掉。他整天盯着电脑屏幕,仿佛里面演着什么“金矿的传奇”。
鲁迅兄弟俩都写过名为《喝茶》的文章。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与周作人笔下相仿佛的情景,七八年前在我倒是常事,也见别人常如此。这几年,熟人越来越多,聚在一起“得半日之闲”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于是我通常都独自一人,泡一杯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所称的“自然主义的茶”,独享宁静和寂寞。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周围的人喝茶已不用茶杯,公文包里,私家车里,甚至办公桌上,都多了一种二姐夫用的那种“茶瓶”一样的东西。这些茶瓶,不顾喝茶的“性质”,一种比一种炫人和精巧繁复。鲁迅在《喝茶》一文中叙述自己在买了二两好茶叶后说:“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了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茶瓶瓶盖可拧紧保温,类似棉袄,于是茶瓶里的茶汤当然也与棉袄捂过的茶有“异曲同工”之妙了。我一直以为,任何事物都是有生命需要呼吸的,切断了呼吸,就等同于开始了腐朽。好心的朋友送我的一只又一只茶瓶,我都是“供”之于高阁之上的。
去年的某个晚上,我领几个外地朋友去市区某茶庄喝茶。记忆中这个茶庄茶好,茶艺更好,茶客不断,而那天却是出奇的冷清。茶老板独自在楼下守着一杯清茶品着孤独。我让朋友们先上楼,自己与老板闲聊起来。茶老板在江南租有茶山,他想出高品质的茶,下了大本,可没想到如今采茶人难请。有采茶姑娘跟他说:“你的茶山如果在南通城里我们就跟你走,但是如今在这犄角旮旯我们可呆不住。”稍顿,他长叹一声说:“现在要考虑用机器采茶了,这样好茶和次茶就一刀切,以后想喝好茶就更难了。”
写到这里,忽然又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来。江南一朋友,在回了趟老家后转道来看我,那天刚坐下,他就从包里取出一大包用塑料袋装着的茶叶。他满脸是笑,从烧开水起一大套程序,都非要亲自动手,并一再说:“不说话。喝了再说话。”
那天的茶,清、新、野、圆,喝后舌尖苦中微甘,两颊觉有香气徘徊不去。细视叶芽,大小不匀,颜色青、黄相杂,可能是光照不均的缘故,有的叶片甚至有虫咬的痕迹。朋友用悠然的语调告诉我说,他的姐夫是一个乡长,去了趟浙江,有人送了两包茶叶,说是采自两棵野生大茶树。乡长一看是“土货”,回家后就束之高阁。乡长夫人知弟弟迷茶,就随手赏了他。朋友起初也不以为然,试着一泡,方大为吃惊,惊为“天茶”。
那天开过包的那包,他赏了我,另一包他带走。他说,他试喝的以及今天我们喝的,就算是我请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