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的互文性与主体性

2012-12-31 00:00:00肖智立
群文天地 2012年20期


  摘要:互文性理论认为任何文本都与别的文本相互交织,文本之间的交互关系为我们探讨文学作品的独创性与传承性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尽管《简·爱》与《吕蓓卡》在创作时间上相差近百年,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在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因为不同文学文本之间的互动,融合了前文本的新作才有可能诞生。本文拟从互文性理论的角度解析《吕蓓卡》与《简·爱》作为不同文学主体之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试图揭示文学创作互文性与主体性交织的过程。
  关键词:《简·爱》;《吕蓓卡》;互文性;主体性
  互文性(intertexuality)或称文本间性,原是西方文学理论界由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转向过程中所提出的一种文本理论。克里斯蒂娃认为互文性指任何文本都与别的文本互相交织的特性,“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 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1]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批评概念, 互文性出现于二十世纪60年代, 随即成为后现代、后结构主义批评的标识性术语。
  就《吕蓓卡》与《简·爱》来说,前者不断参照后者,结果就是在两个文本之间形成一种对话张力,“作家在将老的文本纳入新的文本之中时,通常会修改先前存在的那个文本以迎合自己的目的。女性主义作家们又尤其可能去修改已有的作品来强调人物的主体性。”[2]本文拟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解析《吕蓓卡》与《简·爱》的互文性关系,试图揭示文学创作由仿拟、借鉴到超越前文本从而形成自己的主体性的非个性化过程。
  一、互文性与文学创作
  从文学批评理论的角度看,对于文学文本的互动理解在文学传统中久已有之。十八世纪初,亚历山大·蒲伯曾在维吉尔作品中发现了荷马,简·爱的故事中也可以发现灰姑娘的影子。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倡一种著名的“催化”作用。他认为,诗人精神是一种催化剂,它能改造经验与文学,使之变成一种新化合物,而且这种催化剂能消解作者和作品,促成互文性的多元化合反应,最终导致文学创作的非个性化。[3] 在文学创作实践方面,我们还可举出不少“互文性”的例证。例如,在菲尔丁的《约瑟夫·安德鲁》中,人们一眼就能看出理查逊的《帕美拉》、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乃至《圣经》等前文本的痕迹。“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显然比十八世纪先驱者甚至是实验性的作品看上去更有灵气和想象力,互文的手段在这里更趋成熟,达到了空前广阔的运用程度。”[4]
  因此,每一件新作品的诞生,无疑都受到以前所有经典的影响。也就是说,任何艺术作品都会融入过去与现在的系统,必然跟过去和现在的互文本建立联系,并对它们发生作用。在此前提下,这件新作品的意义也须依据它与整个现存秩序的关系来解析与评价。
  二、从作品互文性来看《吕蓓卡》与《简·爱》
  罗兰·巴特认为互文性是文本之间的相互参考,任何一个文本都有本可依,这种依据, 就是对前人作品的周而复始的记忆,所以,“在溯本求源里,前人的文本从后人的文本里从容地走出来”。[5] 文本意义链中的能指在不断地滑动,在现代读者的视野中纯粹意义上的独创性几乎不存在。互文性理论并不排斥独创性与主体性,它在传统的文学批评理论之外提供了另一种认识文本的方法,它把文本从文本的生产者那里解放出来,放到与其他文本的关系中去理解。
  《吕蓓卡》与《简·爱》的互文性首先体现在主题和体裁上。在主题上,它们都是女性作家艰难的自我成长,在体裁上都是女性哥特小说。之所以选择女性哥特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自我成长的主题,是因为这种体裁可以更好地表达女性对生活的幻想和抗争以及面对广阔未知世界的恐惧。在哥特式情节中作者可以采取半科学的手段来研究普通人在面对超自然的压力时所做出的反应。哥特式情节体现在《简·爱》中就是闹鬼的“红房子”和桑菲尔德阁楼上的疯女人;在《吕蓓卡》中就是阴郁的女管家和阴魂不散的前任德温特夫人。《吕蓓卡》与《简·爱》另一个互文性关系建立在叙事手法的仿拟上:两者都是第一人称虚构性自传叙事。“讲述即为生存” [6]两本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感知者”的融合视域来进行叙事,非常有利于深入刻画敏感而自尊的女主人公复杂的内心活动,但它们对于叙事层面有不同的侧重。
  在1847年,虚构体自传尚未完全成熟,在女性创作的小说中,公开的、个人的叙述声音还不被社会广为接受,《简·爱》的自我权威化和总体化的叙事形式在当时是相当独特的。叙述者“简”执着地叙说着自己的故事:“这个相貌平平、身体弱小的家庭女教师凌驾于全书之上,她的身影出现在小说的每一页……书里的每一件事物和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乡村姑娘锐利眼光中的成像。”[7]很明显地,在叙述的话语层和故事层的交织中,夏洛蒂只关注话语层中简·爱自我言说的权利,而故事层中的关键人物伯莎则完全被剥夺了话语权。而在二十世纪初,要想在第一人称的平铺直叙中脱颖而出,《吕蓓卡》的叙述突出了故事层中的关键人物,隐身女主角吕蓓卡的存在是这部小说叙事的一大特色。在叙事的话语层上,作者需要一个单纯善良的,读者可信赖的叙述者来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主人公,她的存在只起到衬托作用,吸引读者和被读者牢记的人物却是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层中谜一般的吕蓓卡。吕蓓卡只是个缺席的存在,似乎和伯莎一样被剥夺了话语权, 但在故事层的描述中她近乎完美: 她美丽自信、聪慧强悍、善于交际,让那些认识她的人难以忘怀,那些生前之物继续在庄园里宣示她的主权。从叙事层面上看,《吕蓓卡》更为侧重故事层,这是对《简·爱》只注重话语层叙事的超越。
  同样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来讲述的故事,叙述者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大相径庭。《简·爱》中的“我”是突显的,大写的,一切的感受都是以“我”为中心的,是时时呼吁读者关注的焦点,在故事的结尾处已婚的女主人公仍然自称为简·爱而不是简·罗切斯特,这就表明她强烈的主体意识,即使成为已婚妇女也要求保有独立的人格。对于《吕蓓卡》中作为叙述者的“我”,读者却始终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她自己没有明说,范霍珀夫人也只是含糊不清地向马克西姆介绍过,而马克西姆从来也没有喊过她那“别致而可爱”的名字,哪怕是在向她求婚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呢!”;结婚之后其他人对她的称呼是“德温特夫人”,“我”尽管在曼陀丽庄园生活,其他人却没有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的存在。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没有真切的姓名对于一个人的人格和主体性的发展极为不利。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的名字是其人格的重要成分, 甚至是其灵魂的一部分。从女性主义理论角度看,姓名是身份的代表和象征,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我”的无名源自“我”的自卑和胆怯。与“我”的无名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庄园里处处涌现的骄傲自信的“R”, 那是吕蓓卡名字的首字母,它出现在信笺和书籍的扉页上,出现在餐厅的各种用具上,无处不在地挑战新来者的地位。姓名的缺失早早地暗示了我不可能成为曼陀丽庄园的主人,杜穆里埃成功地运用这样的对比手法来突出吕蓓卡隐形的存在。
  三、从作者主体性看《吕蓓卡》和《简·爱》
  文学作品之间的互文性通常被用来强调主题,尤其是有关主体性的主题。我们可以通过作者对互文性的使用来研究作品的主体性,因为作者往往通过改写前人的文本或是对前文本的意识形态进行修正来体现新文本的主体性。
  《吕蓓卡》对《简·爱》的意识形态的修正采用的方法是新的人物比原故事中的人物更加意识到自身的需求和主体性。1847-1938年间蓬勃兴起的女权运动对女性作家影响深远,一是因为女性作家自身在争取和使用新的社会权利的同时在不断成长,二是因为文学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文学总是力图反映现实。肖瓦尔特在《她们自己的文学》中将百年女权运动在女性作家作品中的真实反映概括为:1840-1880年间为“女人气”时期,主要特征是模仿主流传统;1880-1920年是女权主义时期,强调反抗主流传统的价值、标准,争取自己独立价值与权利;1920年以来是女权到女性时期,女性转向内省与自我发现的阶段,尽管这一阶段也有女权的退却。[8]夏洛蒂·勃朗特属于十九世纪英国女性作家三代人中的第一代(出生于1800-1820年间),这个时期被社会学家称之为女性社会角色革新时期。而出生于1907年的达芙妮·杜穆里埃大致属于维多利亚时代出生的最后一代女作家,她的作品带上了浓厚的从女权到女性的特征。
  女性主义比之女权主义更关注女性自身的需求,比如婚姻与性。婚姻是传统社会指派给女人的命运,在婚姻关系中女子处于很不公平的地位。首先,除了婚姻之外,她绝无权利作其他性爱活动。简·爱在爱情到来时的退却与逃离就是因为这个道德因素的制约。其次,具体到实际的生活经验中,女性要提供床上的“服务”和家事的“服务”,惟有在接受此两种服役时,才能获得一种被承认的妻子的地位。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妇女的职业》中提到 “维多利亚后期的岁月中,每一个房间里都有这样的天使……富有同情心,十分迷人,绝无私心,擅长处理棘手的家庭生活艺术。她日日牺牲自我……处处心甘情愿的为他人着想,却从不曾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简·爱》提出的要求平等的婚姻观被看作是女权主义的标志之一,作为女权主义先驱者的夏洛蒂借简·爱之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我不是天使,就是到死也不会是,我将永远是我自己。”[9]小说结尾处的大火不仅扫清了男、女主人公结合的法律障碍,同时也着力削弱了罗切斯特在婚姻中的优势主导地位:罗切斯特尽管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了——他的肤色成了棕色,毛发粗浓凌乱,有如一头雄狮;但因为他的残疾,他需要被人照顾;简不但继承了遗产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而且承担起了照顾、保护弱者的责任。通过对男性力量的“去势”,女性力量在作者的安排下获得了主导权,传统家庭中男性对于女性的控制被悄悄颠覆。就这样,在婚姻与两性关系上,夏洛蒂先于她的时代提出了既体现浪漫精神又要求平等的标准。
  勃朗特时代的女性在为获得基本的生存而奋斗,杜穆里埃时代的女性在为如何更好地生存而奋斗。维多利亚时代的叙事因为社会常规的关系而喜用委婉语、典故、比喻尤其是借喻来表现人物之间的性关系,《简·爱》中从不直接叙述的婚外情在《吕蓓卡》中却是可叙述的。1949年波伏娃发表《第二性》的时候指出“今天,许多圈子里的女人都有某种程度的性自由;但是婚姻生活同性满足的协调对她们仍是一个难题。既然婚姻不能普遍包括肉欲之爱,十分坦诚地把它们分开似乎就是合理的。” [10]吕蓓卡花蝴蝶似的婚外情乃至她和管家丹弗斯太太之间特殊的女性情谊,都只是她婚姻生活中的消遣。这种依附于物质、外力和他者的对于传统婚姻的反抗,容易迷失在物欲和情欲之中,它们虽然“可以帮助女人忍受婚姻的桎梏,却不足以打破婚姻的枷锁。这些都不能使女人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11] 在摆脱被指定的女性特质而走向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吕蓓卡是马克西姆无法掌控的对象,她对传统婚姻的反抗和抛弃,对父权制权威的公然蔑视和挑战使得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好或坏来定义像她这样一个复杂的女性形象。传统的男权中心社会把女性划分为两类:不是天使,就是魔鬼。而魔鬼型的人物大都具有一种邪恶的气质和强烈的反叛力量, 吕蓓卡作为女性中的另类,她的“魔鬼”特质比“疯女人”伯莎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强大的破坏和颠覆力量给男权社会及男性带来了恐惧。在吕蓓卡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格分裂、双重面目实际上反映了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待女性的矛盾态度: 她是男人的梦想,又是男人的梦魇; 她既给男人带来满足,又使男人产生厌恶。在控制与反控制的性别较量中,吕蓓卡比简·爱走得更远,她不满足于家庭性别角色的隐性置换,决不充当丈夫之眼手的延伸,她要无限的自由,完全的自我;在与马克西姆和其他情人的两性关系上,她占据了绝对的控制权,不论是在她生前还是死后。《吕蓓卡》中的男主人公马克西姆在很多时候都对“我”的天真幼稚大加赞赏,俨然是“我”的精神导师和监护人,他梦想着借助这样的家庭天使摆脱吕蓓卡留下的阴影,可是在小说结尾,即使是天真幼稚如“我”者,在经历了这一错综复杂的人生历练之后也有了自己看事物的角度,独立的人格也开始形成。
  在十九世纪早中期,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最后归属还是家庭,年轻女性在小说中的结局不是婚姻就是死亡,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尽管社会学家把这个时期称之为女性社会角色革新时期,但只有极少数的女性能有职业追求。夏洛蒂本人的生活经历不同于简·爱之处就是她在婚后还有自己的职业:女性作家。但有职业的已婚女性的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却又属于“由于遵守常规而不愿叙述的事件”[12],所以即使在夏洛蒂的笔下,富有叛逆精神的简最后也不过是落入婚姻的俗套,成为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在百年女权运动熏陶影响下, 杜穆里埃创作《吕蓓卡》的切入点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为了对抗传统社会对女性的天使与魔鬼的两极定位,既然阁楼上的疯女人都已被评论家贴上新的女权主义的标签,那像吕蓓卡这样游走在婚姻与性爱自由之间的女性也就可能从妖魔化生存中转换出来,尽管这样另类的存在最后还是被死亡取代;另一方面,杜穆里埃本人堪比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也促使她通过创作吕蓓卡这个特立独行的女性形象来释放她本人面对婚姻和职业感受到的巨大压力。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吕蓓卡》就是作者从女性主义出发,阐释女性内心需求的呐喊。
  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存在主体性与独特性。“写,就是再写……立足已有的基垫,致力不断的创造。”[13]在“再写”的过程中文学文本互文性的关键还在于文学与原始模型或已有原型的关系。哈洛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在模仿者与临摹对象的关系也可以引起心理的不安。布鲁姆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看待派生出来的作品的互文性:面对业已高高在上且一时难以撼动的前驱作品, 后来者自我意识中强烈的姗姗来迟感引发深深的焦虑和恐惧,于是,后辈就在作品中对前驱作品进行误读,从而象征性地、仪式性地杀死前驱作品,为自己开辟生存空间,由此互文性表现为紧张的对峙、敌视和斗争关系,文本也不再是静态的语言符号的聚合体, 而成了充满愤怒和喧嚣的战场。[14]作者的焦虑就是变异与超越之源,文本的动态变化就是从作品互文性到作品主体性的具体体现。杜穆里埃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把作为作家的自我说成是“游离肉体的灵魂”,她承认写作是她自我焦虑的外在表现,是她为了拒绝社会对她的性别定位的一种方式。
  互文性理论不仅有助于我们揭示出作者如何从以前和当下时代产生的作品中获得启发,而且它能让前文本和后文本都衍生出新的内容,获得新的意义,焕发新的生机,这就使得文学成了一种延绵不断的群体的记忆。杜穆里埃对于勃朗特姐妹的作品有极大的热情,不论杜穆里埃是为了向夏洛蒂表达一种敬意,甘心情愿地受其启发,或是屈从于女性哥特小说的同一模式,她的《吕蓓卡》都是在创造性地传承着女性作家“她们自己的文学”。
  参考文献:
  [1] [5][13]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第12-13页,第68页
  [2] [美]罗伯塔 ·塞林格·特瑞兹:《唤醒睡美人:儿童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声音》[M],王泉根 [澳]约翰·史蒂芬斯主编,李丽译,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页
  [3]胡慧.从互文性看文学、文化的传承与发展[J],学术界, 2006年第5期,第207页
  [4]吴谨:小说成熟在于互文手段——回顾18-19世纪英国小说的成长[J],外国语,2000年第6期,第67页
  [6][7]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13页,第202页
  [8]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M],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P.19-33
  [9]Charlotte Bronte:Jane Eyre[M],牛津大学出版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1年版,第262页
  [10]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25页
  [11]章国锋,王逢振主编:二十世纪欧美文论名著博览[G].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页
  [12]罗宾·R·沃霍尔:新叙事:现实主义小说和当代电影怎样表达不可叙述之事[M],[美]James Phelan,Peter J. Rabinowitz主编, 申丹 马海良 宁一中 乔国强 陈永国 周靖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9页
  [14]梁晓萍.互文性理论的形成与变异 ———从巴赫金到布鲁姆[J],山西师大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6卷第4期,第40页
  (作者简介:肖智立(1976-),女,湖南衡阳人,硕士研究生,讲师,湘潭大学,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