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汕头有妻有子、有房有车,击剑手黄良财对这个城市却并不算熟悉。他第一次从大陆之外的南澳海岛来到这里时,还是个腼腆瘦黑的渔家娃。从准渔民到击剑世界冠军的升级史在汕头开始。在过去的多数时间里,这里只是他往返北京与南澳老家的中转站。
人生车轮的猝然转道,还需要时间去适应。黄良财的睡眠不好,在全家人酣然入梦的深夜,训练场的刀光剑影仍不时将他拽回清冷的现实中。
“说真的,我走的时候一点都舍不得……”告别的场景让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委屈多过愤怒。“在那个地方呆十年了,跟着兄弟们一起征战了这么多大赛,能没感情吗?说走一句话就能走吗?”
卸下面具
7月13日,在宿舍里独自闷了6天之后,黄良财来到训练馆,与国家花剑队的队友拥抱告别:“加油啊!”
黄良财极力不让自己显得太沮丧,队友们亦神情窘迫。“他们什么也没说。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同情……可他们能说什么呢?”
再过几天,他们就将代表祖国,出征伦敦奥运。而黄良财已经买好回汕头老家的机票。
“现在赛事基本上也结束了,我相信你们每个人对名单的事都很明白。”7月7日,全队去山西五台山,祈祷奥运好运。晚上王海滨突然来到黄良财房间,单独找他谈话。
黄良财知道教练的来意。俩人从2006年起便是国家花剑队的师徒关系,彼此都很熟悉。“相处这么久,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要来宣布去伦敦的人选。”
那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时刻,黄良财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的心理底线,即最坏的结果,就是作为团体赛第四号人选替补。在国家队里,他的个人积分排名第三。
“队里的考虑是,雷声、朱俊、马剑飞3个人参加个人赛,张亮亮作为参加团体赛第四人人选。”黄良财懵住了。午夜,他更新了微博:今天我终于为某一个人卸下我的面具。
“你平时在队里都是戴面具的?”我问。
“也不是。”他答,“但我会比较听话,服从安排。之前那么多场不让我上场我都会服从,因为我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奥运会。”
他承认没有按捺住情绪,与教练发生了“肢体冲突”。
曾经在一段时间里,媒体将黄良财、雷声和朱俊称为“新三剑客”。3个小伙子全部来自广东,且都出生于1984年。人们一度认为,“新三剑客”将是伦敦奥运会中国花剑队冲金的希望。
16年里,黄良财从汕头队一路打进国家队,付出的努力不言而喻。“我知道我基础没他们好,只有付出更多,才能达到同样的水平。”跑步时别人跑10圈,他告诉自己要加练两圈;每一场比赛的录像他都会反复研究得失;在他的笔记本上,有他对每一个对手从技术到性格特点的全面分析。“脑子一直是紧绷着的。”他竭尽全力,希望以勤奋来弥补迟到两年的差距。
“说句不好听的,”这是黄良财的口头禅,一般用于他小心翼翼表达情绪的铺垫,“我容易吗?”
“我感觉你状态不是很好”
在2002年黄良财进国家队时,他跟王海滨就已经认识了。“十年啦,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真的。”他唏嘘道,“这么多年了,说句不好听的,从他身上也学到不少东西。我当时非常崇拜他,02年釜山亚运会,在很多不利条件下他最后还是拿下来了。我在场上的作风硬朗,就是跟他学的。唉……”
“王教练,我觉得我现在状态很不错,我想上场打团体。”
“我感觉你状态不是很好。”
即便在亚锦赛个人赛拿到亚军,黄良财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回答。在奥运备战的日子里,这段对话在男花团体赛前屡屡上演,如梦魇般折磨着黄良财的神经。
至少在2006年王海滨执教男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俩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大赛的参赛人选亦有过明确的标准。2011年2月《第5频道》杂志曾报道过王海滨主持的一次公开选拔:
在参加世锦赛的选拔时,两个队员找到王海滨,都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入选最后一个名额。这正是王海滨想要的,他说,好啊,那你们就PK一场吧,谁赢了,谁入选。他提前两天就把告示贴得到处都是,连餐厅都不放过,还到外面请了一个裁判,他甚至连电视台的记者都请来录像,结果比赛当天晚上,整个训练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那场景不啻于决赛。
结果那个实力强的队员还是赢了,但过程非常艰苦,他们一直打到14平,最后一剑决胜负。比赛结束后,胜利者在训练馆里高声大喊,足足喊了5分钟,可见压力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我们搞关系,吃贿赂,或者说内定,那么这个队就没救了,没有人愿意把心用在正道上。”
那个喊了5分钟的家伙就是黄良财。
“一场胜负定生死。我需要发泄,5分钟已经太少了。这是我的优点,呐喊声可能会把人家耳朵震聋。我能把整个团队的气氛带动起来。”
“这次奥运人选你怎么没提PK呢?”
“这话不是现在我没提,在没让我参加团体赛的时候就提出来了。我说当初你做教练的时候,你有这样的做法,你现在怎么不这样呢?他说,‘我不是为你一个人负责的,我是为一个团队负责的。’”
“黄良财的优势是在场上特别能拼,打顺了会非常的出色,不出色的时候也可能一塌糊涂。”黄良财的义父张为礼表示能接受击剑队的解释,“一个国家队的领队说话总会有根据的吧。也许王教练就是个求稳的教练,他就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我知道名单应该比他们都早。”黄良财缺席了此后几天的训练,把自己锁在房里以泡面度日。所有人都明白了。
猪肉真香
“五台山、九华山都去拜了,双保险。结果呢,把我保回来陪您喝酒来了。”酒桌上,黄良财边给义父敬酒,边自我调侃道。席间他不时开些小玩笑,安慰家人要想开些。回到汕头,用他的话说,总算可以喝点小酒,抽点小烟。“我好久没吃猪肉了,队里训练时不让吃。猪肉真香啊!”
如果不是被体校教练相中,现在的黄良财也许还在南澳岛上出海打渔,像他哥哥一样。说起哥哥,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现在混得不是很好。这么说吧,目前整个家庭都靠我一个人。所以我老母亲听到这个事情当场就晕倒了。”
对于黄良财的父母而言,落选的打击可能比黄本人更大。“南澳这个小地方,很多人一辈子都没上过大陆。出了个世界冠军,跟过去中状元差不多。”张为礼点评道,“以前他在世锦赛上拿了金牌,县委书记县长都跑到他家里看。在老百姓眼里,县长就是岛上最大的官了。又是送花篮红包,又是握手说着慰问的话,那段时间他们已经体会到了这种东西,如果这次有这种机会的话,对于家里肯定是无上的荣光。可是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上场,也不一定拿到金牌啊。刘翔不是都不保险吗?”
“什么是竞技体育?竞技体育的魅力就在于金牌。为什么我这么多年能坚持下来,说句不好听的,中国就是这样,只认冠军,还得是奥运冠军。”黄良财说,自己在汕头能有房有车站稳脚跟,靠的还是各种比赛挣来的奖金。“奥运冠军能给你带来很多很多,家庭生活也有很大的改变。说句不好听的,很多奥运冠军都开奔驰宝马法拉利,如果你没拿到,你能买得起吗?”
从北京回到汕头,十几年三点一线的准军事化训练生活戛然而止,不必再费心研究对手录像,也不必再考虑什么奥运。早上母亲递过来的一碗白粥,儿子趴在胸口的安心熟睡,这些都是给黄良财最为妥帖的安抚。
在外征战训练遇到委屈时,黄良财就会看看儿子的相片。黄良财回家当天,9个月大的儿子哭了半个小时,硬没让他抱。“你想想看,这是什么感受呢?”
“我跟我老婆认识到现在也有十几年时间,算起来我们俩在一起时间还不到半年;从她怀孕到生小孩,我在她身边还不到3个礼拜;小孩出生了,我都没有亲耳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而是等到17天之后才看到他。
我问他觉得过去的付出是否值得。“所有一切都是击剑给我的,不练击剑现在还是渔民。所以过去就过去,一切随风吧。”
(实习记者王曦娴对此文亦有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