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曲折小巷里不起眼的小楼三层,《新闻1+1》办公室,迎面碰上白岩松弯腰从地上的筐里拿盒饭。宽松球服、方口布鞋,远不是电视上西装领带的模样。“等我5分钟,马上吃完饭!”
最近,他最红的事情是手机短信里和网上流传的反日号召,缀着“是中国人就转发”,署名“——白岩松”。每天都收到朋友的询问短信,他一个个解释:不是我说的。
四处流转的“白岩松语录”远不止这一条,以“愤青”路线为主。不时附有传言:“就因为这段话,白岩松被封微博啦!”其实这段话不是他说的,他也没开过微博。
有网友开玩笑总结:从前,有一个神奇的人名,他叫——白岩松,只要在段子的最后,默默加上这个,总是能让发帖人产生一种瞬间拔高了段子境界的飘渺自豪感。
“我发现我终于像韩乔生一样了。很多年前传韩乔生语录的时候,他一条条指证:这是我说的,这不是……”白岩松对着桌子指来指去。
甚至还有前半句真、后半句假的变种语录流传。“你说我辟谣吧,还得对半劈开。我该骄傲还是生气呢?最早的时候委托过泉灵、柴静她们替我互联网上辟谣,后来前仆后继啊!你不能总求人家吧!”
求证电话不只来自朋友,还来自有关部门,让他压力很大。解释到第二次,白岩松会很生气,即使是个厉害部门,也回应:“请您下回直接报警。”
“最近一年总这样。我理解这个时代,从沉默的大多数到众声喧哗,但我不太想理解这种做法。我想宽容这个人,不想宽容这个方式。”
他想起前几天看的文学大师系列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有一集拍诗人杨牧给学生讲课,说创作的3个阶段:感触-追寻-表述。“像锤子一样重重地击中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家感触完了就直接表述,没有追寻的过程。你看我们的微博,99%就是感触和表述,没有任何追寻。”
一天听别人发言,白岩松突然很反感:“怎么可以说得那么流畅那么自信,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是不是从感触直接到了表述?我提醒自己,在流畅之前要扩大那个追寻的过程。听音乐,喝茶,每天走路一个小时,用这些我一个人的时刻。”
几天前,白岩松回海拉尔参加中学同学30年聚会,呼伦贝尔草原被他称为“最后几块天堂之一”。四十几个四十多岁的人,从世界各地赶回来,连喝4天。“我们把灯关掉,轮流上前清唱,最后二三十人手拉着手一起唱。这在其他地方估计很难,但在我们那习惯了。草原上我们蒙族人跟人相处就是很简单的方式,我现在依然如此。什么时候只要订张机票回家,一切烦恼都没了,睡觉都特踏实,你一下子明白新闻一点儿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奥运一定要开心、好玩、活泼、性感
人物周刊:你马上要去伦敦,这是2008年中国人的奥运巅峰之后的奥运报道,和以前的报道会有什么不一样?
白岩松:首先,我能去解说开幕式、闭幕式,就是跟北京奥运最大的不同。北京奥运解说只有一种声音,之后,新闻频道在亚运会上第一次出现了所谓“白话版”。我一直在说,最好的不是哪个版,最好的是为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选择。这次奥运,起码新闻频道会提供另外的声音。而且据我所知,五套那边也变了。
我觉得这种尝试会给未来的所谓大型活动的开幕式和闭幕式带来一点儿改变吧。我这次只不过是去做一个“白菜版”的开幕式和闭幕式,很轻松,聊天,更多的信息。我都没背任何沉重主题,那我说出来的话也不会背吧。
2008年,我跟欧阳夏丹在做《全景奥运》的时候,就已经淡化金牌的概念了。那是当时所有专题节目中收视率最高的。我们关注人、细节、故事、戏剧化这些东西。我觉得这回更是这样啊!
中国人51块金牌的瘾都过完了,该留点儿更好的遗产。我觉得这种遗产就是松弛下来的心态。这可能会更靠近奥运的本质,它就是与人有关的一种运动,超越自我的运动,是人的故事。
人物周刊:如果这次,比如说金牌没有得第一,会准备相应版本的解说词么?
白岩松:金牌几乎得不了第一,我也不认为得第一就怎么样。上一届51块金牌是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头,东道主所得到的最多的金牌。这一切不会再有了。
那是一次金牌的狂欢,所有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中国的51块金牌里头恨不得有一半是人打分的项目。人打分的项目像松紧带一样,撑了就长,松了就短,热了就长,冷了就短。在北京的时候热,所以该得的都得了。在伦敦就冷,跟它的天气一样,得不了那么多。不信我们看看体操能得几块。我始终认为这次在伦敦,中国体育代表团的金牌超过35枚的话,就是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就没去想过第几这个问题。如果我们的运动员发挥得很好,超越他自己,在赛场上拼了自己最大的劲儿,鼓掌就行了,然后挑我们自己喜欢的项目去看。奥运会不就是这样么?
人物周刊:你在伦敦会更关注哪些方面?
白岩松:依然是人的故事,奥运赛场对我来说永远是人的赛场。不仅仅是人在跟其他人比,我更看重的是人在跟自己比。
我把《新闻1+1》彻底改造成了《奥运1+1》。夏丹在北京演播室,我在伦敦。5个版块,我希望包装用5种大的颜色:蓝、绿、红……。第一个是“细节”,我们俩最感动的细节;第二个是“亮点”,用一个关键词把今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归纳、串联;第三个是“人物”;第四个版块很有意思,叫加引号的“1+1冠军”,他绝对不是金牌获得者,但他是我们心目中的冠军,可能只是第八名,可能是因为受伤最后一个跑进体育赛场的马拉松选手,《1+1》会开玩笑给他颁一个金牌,或者我们不叫金牌,既然淡化金牌了,就是冠军。第五个是“预测”,接下来你想看哪种比赛。
我特别强调的是,我们在开玩笑,如果不好玩,这个节目就没戏了。一定要开心、好玩、活泼、性感。
人物周刊:怎么表现?比如性感。
白岩松:词汇,跟平常演播室里用的词汇不一样。我是《1+1》的评论员,夏丹是《新闻联播》的主播。在《新闻联播》里面出现很“性感”的语言,不太容易吧。但是在《奥运1+1》里可以。刚才我还跟她聊,最后一句话就是:“玩儿啊,没玩儿好就错了。”
我一直谨慎地乐观
人物周刊:十几年前你在《痛并快乐着》里写过,当时全国各地的电视台纷纷效仿《焦点访谈》,黄金时段播出新闻舆论监督节目,效果和收视率各方面都不错。但是现在看,做新闻的电视台已经很少了。你觉得这是一种退步吗?
白岩松:从电视媒体角度来说,我非常高兴地看到中央电视台已经让舆论监督回到新闻本身。舆论监督就是新闻的一个属性,你回到新闻,所有事情都报,就是舆论监督。但是,地方电视台各种焦点各种时刻陆续都变了味儿。各地求稳定,施展空间小。从这个层面上看好像退步了,但我们完成了大进步,有什么事儿能够逃出互联网的眼睛?老百姓有一定比例慢慢变成公民,然后利用互联网,成为记者的一部分,再成为媒体的一部分。
现在你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像公民一样呐喊,互联网无所不在,一点儿都不是退步,高兴还来不及呢!从这些层面上来说,中国想开倒车很难了。所以,我一直是谨慎地乐观。
人物周刊:现在各地电视台比较走红的基本上都主打娱乐。
白岩松:有人会挤兑赵本山的小品意义不足,光让人笑了,我一直特反感这种说法。我认为娱乐的底线应该再降低一点。过去娱乐的底线叫“有益”,我希望娱乐的底线“无害”就够了。
人物周刊:最近很红的美剧《新闻编辑室》里,很多讲收视率和好新闻的矛盾之处。央视的收视率统计会给人很大压力吗?
白岩松:我去台湾,看他们那种政治辩论节目,七八个评论员坐那里辩,骂这个骂那个。结果发现细致到每一分钟,谁说话的时候收视率是往上升了,还是降了。由此来决定这七八个人下一步签约的报酬。我说我明白了,这不是新闻节目,也不是辩论节目,这是娱乐节目。他们说“对”。所以我觉得很幸福,中央电视台现在没把收视率看成最重要的。
换个角度去说,我的节目收视率一直都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我非常担心我的节目收视率特别高,因为它可能绑架你,你会慢慢沉浸在某种虚荣的泡沫里头。现在我每周5天《新闻1+1》,我跟我栏目的人一直在说,我会努力给你做一天收视率很高的节目,然后接下来我们就用平静的心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这样台领导看表的时候,能觉得还可以。
人物周刊:什么节目收视率会高?
白岩松:你比如说,黄岩岛很热的时候,我做了两期,都特别高,创纪录。但是我坚决克制了继续再做的冲动,因为我觉得民族主义是一个双刃剑,会有些东西被挑起来,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媒体该做的事情。
人物周刊:《新闻编辑室》里有一个说法,大概是有的事情它可能是五面的,有的事情它可能是一面的,但对媒体来说经常全看成是两面的。
白岩松:这是我这几年最大的困境。对媒体来说就是两面:对和错。它简单,它迎合。往往你把它的五面性做出来,收视率不是很高,这张报纸没卖出去,这个杂志的销量下降了。这部剧的编剧非常厉害,虽然围绕这剧的争论也很多,但起码人家在警觉。
我陆续听到我们一些人也开始警觉。目前的中国媒体,我把它比喻成两个压力,一个是传统的新闻管理所带来的压力,还有一个是突破了底线的自由,居然同时存在。后者是因为生存,前者是夹缝中找生存。
一方面天天有口径;另一方面,我们的汽车展上,女模就可以穿成那个样子,网络上孩子可以随便看到。美国也不可以吧!杰克逊他妹妹演出的时候出现无意的露乳,这家媒体被重罚。在中国好像就随意了,汽车展变成车模展,我在节目里说:“没办法,轴距拼不过胸围。”
我觉得随着时代的进步,前者会逐渐减弱,但是后者有可能更加不堪。我在节目当中公开播出过这句话:“没办法,可能是该拥有自由的时候得到了很多压制;因此该有某些限制的地方,反而被人们以自由的名义过度自由了。”
人物周刊:做了这么多年新闻,你会怎样判断把握报道的边界呢?
白岩松:它经常不来自于某种规则。这我没法判断。电视上的冤案比平媒上的要多得多。因为电视的收看习惯是一条单行线,不可重复。经常前面那句他没听着,只听到后面这句,一个电话,说你有问题。其实连着看就没问题了。现在有网络能重复看,稍微好点。可是人家抓电话更快。我们这儿流行一句话,叫计划没有变化快,变化没有电话快。
新闻依然是我的信仰
人物周刊:当年《痛并快乐着》还详细写了如何应对节目被毙的官方内部手册,洗个热水澡什么的。现在还用吗?
白岩松:哈哈,那是半开玩笑。现在心脏足够大。现在有两件事情我会劝慰别人。一是有很多年轻人说,白哥,现在理想实现起来越来越难。我说错错错,理想就是实现起来非常难的一种东西。说青春真难过呀,我说没有一代青春是好过的,你们现在有互联网,可以把青春的所有问题展现成为全社会的问题,我们那时候跟谁说去?
中国的传媒人最痛苦也最幸福,痛苦在于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无形和有形的压力,幸福在于自己的偷懒可以把责任推到那儿去。我觉得这是当下中国的问题:都在抱怨,没人自责。
人物周刊:会对新闻有厌倦吗?
白岩松:现在它依然是我的信仰。这个我的确问过自己,什么时候会不做新闻了?现在我起码还信,新闻是有助于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一点儿的其中一股力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信了,我就不会做了。近五六年我越来越明白,力量就是一点点,我只是万千生命当中的一个。我经常发现自己常用的词就是“微微的”、“微小的”。
人物周刊:你很记得这些一点点的有用。
白岩松:中国逻辑习惯非黑即白。只要发现了谁的一个缺点,头一天还热情相拥呢,一转眼就“这个人怎么这样”。可是你自己有时候也是这样啊。当我们了解人性的复杂时,理性才会慢慢地建立起来。
近半年我常会去讲,不要站在道德的立场上讨论道德。比如去年,中国人讨论最多,一个是老太太跌倒了没人敢扶,怕被讹;一个是小悦悦事件。大家在那儿感慨,中国人现在良心滑坡、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我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觉得当下的中国人不比一百年前更糟糕,也不会比一百年后更好。内心有好有不好,人性就是这样,看周围的环境是激活我们的好,还是激活了我们的坏。
它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有时候还跟改革有关系。比如说,15年前,两车一撞,下来就打,因为打完了的胜负决定谁赔偿。现在非常文明,两车一撞,下来保险号一抄,还可能互相点根烟,走了。这是什么造成的?不是讲文明,是强制上保险。为什么老人跌倒了会没人敢扶呢?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没有覆盖到每一个公民的身上。如果老人跌倒了知道不会给儿子和姑娘添麻烦,他就不会讹人。
人物周刊:你近些年越来越多地谈到妥协?
白岩松: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日内瓦湖边,龙永图问我:小白,你知道什么叫谈判么?我说不就是你们天天跟美国人拍桌子吵架么?他说小白,谈判是双方妥协的艺术,他说任何单方面的赢都不叫谈判,那是征服,或者说是战争。后来龙永图奉献了“双赢”这个词。
当时我只记住了这句话,没有太深刻理解。
这三四年,我不断地在重复这句话。年轻人从来会觉得妥协是一个糟糕的词。过了四十我才明白,如果能够去营造、逼迫对方和你都做到一定的妥协然后完成进步,社会才会不断进步。你不觉得,回望历史,所有的进步是由于双方妥协造成的吗?
说小了,人生就是一场跟岁月的谈判。很多人过得拧巴,就是单方面想赢,忽略了岁月的力量。人四十多就是头发会白,眼睛会花。你改变生活方式,妥协,岁月也会给你妥协半步。你跟你领导之间也是一场漫长的谈判,民主不也是如此么?
我觉得当下的中国就是要营造一种双方都懂得妥协的氛围,共同前进。权力要懂得妥协,对自己要有所克制。我觉得公众的妥协在于,我们可不可以变得更加理性,而不是情绪化;我们可不可以在反抗的同时也能自责和自律。聊了这么多,我觉得可能这是最关键的。
我们未来的十年就是要看会不会形成一种妥协的平衡点,然后完成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质变的那一瞬间。任何单方面的妥协都不可能。现在很多事件、冲突,都是来自于非理性的公众和非理性的权力,汇合了。
但是在这两者之间谁先谁后,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公权力要先妥协。媒体更多的是要约束公权力,但是要通过对常识的捍卫和对理性的呼吁,慢慢地让这个社会的理性建立起来。
我们现在很多公共知识分子特别让人担心,毫无理性,在迎合。迎合受众跟迎合权力,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样可怕的。但是我们有的时候会认为,迎合权力是糟糕的,迎合受众是好的。没有。历史上的无数悲剧是迎合受众造成的。
现在好像每一个人都很苦闷,不是像90年代初,突然沉默,不理过去了,然后一门心思玩经济挣钱吧。现在中国人重新去到一个十字路口,开始迷茫:物质差不多了,可是还不幸福。怎么办?在这个迷茫的时候我觉得恰恰要理性下来,很简单,逼迫双方妥协,从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