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的爱情

2012-12-29 00:00:00庞余亮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1期


   小苏的理发店是春天开张的,已错过了过年的好生意。可决定权不在他那里,而是在过年之前租不到价格合适的房子。后来,小苏的妈妈遇到了同村的张红霞,和她说了儿子的事。张红霞很是热心,过了几天,她就给小苏说定了大王馒头店边的房子。这房子本来是买桐油麻绳什么的杂货店,后来生意不行了,店主就去了上海,跟着儿子生活了,钥匙就在大王那里保管着。张红霞跟大王一说,还顺便说了租金问题。大王开始不同意,怕影响她家的馒头生意,更怕把人家的房子弄坏了。后来听说是开理发店,倒是不会把房子搞坏,就同意了。小苏粉刷房子的时候,张红霞也过来帮了忙,小苏的妈妈感激得不得了,好话说了一箩筐,把张红霞夸成了活菩萨,还把张红霞升格为小苏的姑奶奶。张红霞照单全收,其实她是有小九九的,她帮了小苏这样一个忙,将来剪个头烫个发,不说不收钱了,总归比别人更尽心的。
  小苏的理发店很快就开张了。小苏的妈妈买来了鞭炮,张红霞也买来了鞭炮庆祝。小苏的妈妈叫儿子放。谁能想到小苏竟然不敢放。小苏的妈妈说了小苏几句。小苏根本不怕他妈妈,回嘴说要放你放。小苏的妈妈被儿子的话呛住了,泪含在眼里,跟姑奶奶一五一十地诉苦。张红霞说,不管怎样,鞭炮还是要放的,刚刚开张,总要讲顺遂的。张红霞讲归讲,她自己也不敢放,就去店里找定国。定国不在,只有大王在整理笼布。大王看到了张红霞慌张的样子,问她干什么。张红霞说她想找定国。大王说他去进面粉了,还问张红霞找他干什么。张红霞说了。没有想到,大王倒是积极,她说她去放。
  鞭炮点着了。听着鞭炮的声音,小苏的妈妈开心地笑了。当时她并没有把放鞭炮的大王放在眼里,她只是想着儿子小1苏发了财之后的样子。鞭炮放完了,大王走到店里,对小苏的妈妈道了喜。张红霞开玩笑地说,老板娘啊,看看你的头发,乱成草鸡窝了,一点都不像老板娘。大王摸摸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张红霞,又看了看小苏,一屁股就坐到小苏的新椅子上。小苏有点不知所措。张红霞捅了一下小苏,怎么了,你发呆了,财神菩萨上门了,你反倒不行了?小苏这才反应过来,做到了开张后的第一笔生意。
  也许是新做了头发,大王的心情很好,顶着新做的发式,像一只骄傲的火鸡。做馒头的时候,还特地找一块头巾把自己的头发扎起来。张红霞跟她开玩笑说,如果一个流氓碰到你,你肯定护上不护下。大王笑骂了一句,你才是流氓呢,每天不让王建军捅一捅,就骚得不能过。张红霞说,还说我呢,你做头发给谁看啊,还不是想让定国夜里把你当成馒头做。大王听了,说,头发不是我要做的,可是你喊我去做的,八十块钱呢。张红霞说,老姐姐,你怎么不说打了八折,那是看在我的面上呢。大王说,小苏有没有给你回扣?张红霞听了,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其实,我才不要回扣呢,我要定国给我加奖金!大王说,凭什么?!张红霞说,凭什么?就凭我给他换了个新老婆!大王说,你别提他,他是个木头!说完了,脸别过去,不说话了。
  张红霞以为自己的玩笑开过了头,也就不说什么了,而是低下头去做事。其实,大王说的是事实,大王的头发都做了三天了,可定国却没有说过一次。估计他没有发现,或者是熟视无睹,把大王也当成面粉和馒头了。
  退休老师宋老师眼尖,他来买馒头的时候,发现了大王新做了头发,说了几句好话。大王听了,给宋老师多拾了一两个。得到好处的宋老师又夸了大王几句,还顺便夸了定国几句。定国这才发现大王做了头发,也说蛮好。大王听了,很不高兴,说,和你没关系。定国不生气,呵呵地笑着。张红霞乘机替小苏做起了活广告,把小苏夸成了一朵花,似乎小苏的理发店就是她家开的。大王说,红霞啊,你无论怎么说也没有用的,除非你自己也去做个头。张红霞说,不是我不想做,小苏说了,我上次在吴瘌子那里剪得太短了,还要再长半个月,就可以做头了。
  大王没有等到张红霞做头,自己又去了隔壁小苏那里。那是一个中午,店里生意闲下来了,起早的定国睡觉了,张红霞把笼布洗净了之后,也回家睡午觉了。大王不想睡,她要到小苏那整理发型。做馒头太脏,即使扎上头巾也没有多大用处。再说了,大王每天都洗澡,把头发的型都洗没了。小苏把大王的头发整了一下,但没有收大王的钱,说是应该的,工钱上一次收过了。小苏还说,只要大姐有空,以后可以经常“护”发型的。大王说,你叫张红霞姑奶奶,却叫我大姐?!小苏莞尔一笑,大姐长得年轻嘛。
  当天晚上,在城里上职业中专的小慧放假回家,发现了妈妈的头发变了,也嚷着要做头发。大王答应小慧吃完饭就到小苏那里。定国却不同意,说小孩子怎么可以做头发?小慧根本就不理睬定国,脸转向妈妈,家里的一把手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呢。果真,大王发话了,你懂什么?我们家小慧又不是小孩子了。定国说,可不要搞成……你那个样子。大王说,你放心,我才不会把你宝贝女儿搞丑了呢。
  定国的担心是多余的,仅仅过了一会儿,大王和小慧就回来了,两个人都鼓着嘴。定国晓得娘俩赌气了,但他在这时候不好说什么,说什么都会得罪两个人,还不如不说。过了一会儿,小慧看电视去了。定国看到小慧撅着嘴巴,就低声问大王,大王叹了口气说,你养的宝贝女儿啊。定国问怎么回事?大王说,怎么回事?败家子!定国耐心地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真相,大王想让小苏给小慧做头,小苏很热心,可小慧先问起小苏有几种套餐。小苏说了几个套餐。小慧问最高的套餐是几个钱?小苏说一百。小慧听到一百,就不肯做了。大王说,她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人家的,你说我们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地做,赚钱多不容易,还嫌档次低!都是你惯的!定国连忙替女儿赔不是。大王后来又说到了养老的问题,她预言,将来他们是靠不到小慧的。定国说,你看看现在哪个人家能靠到子女的?定国还说,将来老了,都进养老院。大王愤愤地说,要进你进,我才不进养老院呢。定国点点头,好,我进,你跟小慧过,我一个人进养老院。
  养老院是何其遥远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做馒头。其实,这才是生活的真谛呢。定国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不然的话,他也不把当年的街边小摊变成了如今的馒头店。要知道,这馒头店的前身可是当年镇供销社的第二门市部呢,后来供销社倒闭,定国就不声不响地把这个第二门市部盘下来了。大王的爸爸,也就是定国的老丈人王发财很是骄傲,见了人就说他女儿大王。有人套他的话,问大王有没有一百万。王发财神秘地笑笑,意思是差不多。大家将信将疑,一个馒头能有多少利润?但发了财是肯定的了。那段时间,由于王发财的广告宣传,馒头的生意不是好了起来,而是下降了不少。大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宋老师说出大家得了眼红病。大王这才知道了原因,气得不行,就跟张红霞发牢骚,张红霞也觉得不好,回到家就跟王发财发火,你丢人不丢人?你怎么不用锣在街上敲一敲?再说了,又不是你发财,真正亏了你的好名字,叫了你一辈子发财,却是一个穷光蛋!王发财被张红霞的话吓住了。这世界上的事件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王发财不怕女儿大王,但是怕他的儿媳妇张红霞。
  张红霞在王家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但到定国的店里,她就降格为二把手了。说到底,她还是伙计。其实,在大王的眼里,连定国可能都是伙计,似乎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是老板似的。张红霞很是不平,定国还是个男人呢,可他的拳头似乎只能捣在面团上。定国的馒头有好多种馅心。可张红霞真不晓得定国的心是什么馅做的。她在定国的店里做了快七年了,可没有见到定国跟大王放过一个屁。反过来的是,大王倒是三天两头地对定国放屁。所以,在心里头,张红霞的天平是歪到定国这边的。张红霞是不怕大王的,每当大王向定国发火时,张红霞就劈头拦过来,仿佛她才是定国的女人似的。说来也怪,每当张红霞拦过来,大王就哑口了,看看张红霞,又看看定国,似乎默认了张红霞和定国的暧昧关系。
  
  好在现在有了小苏的理发店,大王爱上了做头,有空没空就往小苏的店里跑。张红霞也去过,不是去做头,而是被吴瘌子剪短的头长得不够理想中的长度。小苏说过,短一点也可以做的。可张红霞不想做,要做就得比大王更好一些,她宁愿等一段时间,什么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候大王就得羡慕她了,不谈长相,最起码她的个子也比大王高得多呢。
  张红霞不做头,小苏对她还是蛮尊敬的。左一口姑奶奶右一口姑奶奶,亲热得很。张红霞被小苏叫得不好意思了,经常帮小苏做点事,比如给毛巾打上香皂,比如给煤球炉换煤球什么的,张红霞做得很自然,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德高望重的“姑奶奶”了。可过了一阵子,她不自然了,小苏叫她姑奶奶,却叫了大王为姐姐。姐姐长姐姐短,比叫姑奶奶更嗲。大王也不避嫌地答应着,似乎小苏才是亲弟弟,而张红霞的老公是假弟弟,当然,她这个弟媳更是假的。有好几次,张红霞听着,觉得碜人得很,胳臂上的毛孔都竖起来了,仿佛得了风疹子似的。她只好逃回到店里,定国不在。缺了觉的定国正在补觉呢。张红霞没有叫定国,立在门口,听着定国忽高忽低的呼噜,心里有个拨浪鼓在敲,扑通,扑通,扑通。
  过了一会儿,做完头的大王回家了。张红霞正在卷那些晒干了的笼布。大王轻轻走到张红霞的面前,对着张红霞的耳朵,喂了一声。张红霞吓了一跳。大王笑了,说,张红霞,你刚才的样子就像是女护士呢。张红霞说,怎么想到女护士了?大王拿着笼布甩了甩,说,你看像不像绷带?张红霞反应过来了,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不像绷带,倒像是卫生纸。大王想不到张红霞会说出这样的话,窘在了那里。张红霞笑着补充道,馒头用的卫生纸。大王听懂了,张红霞是在跟她开玩笑呢,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恰好定国起床了,他瞥了大王一眼。大王唬着脸,说,看什么?真是呆子!定国不懂,又转而看张红霞,张红霞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不长字,真是呆子!张红霞学大王的口气学得特别像,大王不禁也大笑起来。定国又糊涂了,你们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张红霞说,告诉你,我们中了五百万了!准备把你们男人统统开掉!
  镇上人一般只做上午半天生意,到了下午,赶集的农民回去了,生意就淡下来了,店主们不是打瞌睡就是打麻将。路上的人不是很多,大王走得快,张红霞走得慢。大王不时停下来等她,还问张红霞怎么了?张红霞想反问大王为什么这么有力气?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大王容光满面的笑容,还是把那句话咽下去了。其实,张红霞并不想跟大王出来,可大王坚决要拉她出来,到西头的招商城去看一看。西头招商城里主要是服装店,张红霞想,大王的头发做好了,肯定是想换新衣服了。心里长出花头了。
  也许有了这样的想法,张红霞在和大王试服装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大王问好不好,张红霞总是说不错。大王听张红霞说不错,也拿出同样的式样给张红霞试穿。张红霞根本就没有买衣服的打算,挑出了衣服的许多毛病。大王见张红霞不要,她也不要了。张红霞很不好意思,说,其实蛮适合你的。大王一笑,你拉倒吧,你个子高,穿什么都好看。
  走了几家店铺之后,张红霞隐隐意识到了,大王是不好意思自己买新衣服,而是拉着她一起买新衣服,这样的话,定国就觉察不到了。一想到定国,张红霞挑剔的劲头就更大了,再好的衣服到了张红霞嘴巴里就变成烂狗屎了。到了后来,大王不听张红霞的了,她看中了一种碎花衫,无论张红霞怎么挑剔她也不肯从身上剥下来。老板当然也百般说好。张红霞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她没想到大王要了两件,付了两件的钱,一件是大王的尺寸,一件是她的尺寸。当大王把一件衣服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张红霞推辞了一下。大王说,拿着,我们姐妹谁跟谁啊。张红霞只好收下了,但她还是想到了收买二字,觉得有点对不起定国。可看着手中的新衣服,张红霞又把这二个字狠狠抹掉了,凭什么啊,大王是王家人,她张红霞也是王家人呢。
  姑嫂俩一人拎着一件碎花衫,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张红霞坚决不想提定国,可大王还是说到了定国这个呆子,呆子真是呆,你只开了一个玩笑话,中了五百万,他就被吓呆了,反复问真的假的。张红霞也跟着说定国呆,还说,小慧倒是聪明得很呢。
  说到小慧,大王就跟张红霞说了不少小慧在学校宿舍里的事,开始的时候,小慧被人家欺负,后来,小慧把她们全都征服了,再也不吃亏了。张红霞附和道,小慧就像你。大王说,哪里像我?一点不听话。张红霞说,小孩子嘛。大王说,还小孩子呢,过年都十九岁了,我像她这么大,都里里外外一把手了。张红霞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真是只愁养不愁长,十九岁,大生日呢,明年要好好贺一贺的。大王说,当然要好好贺一贺,到时候肯定请舅舅舅母松腰包的。张红霞问,那是肯定的了,也不晓得小慧喜欢什么?大王说,喜欢什么?她什么都有,你不晓得定国多么宠她,仿佛前世里没有女儿似的。张红霞说,父亲总是喜欢女儿的,老头子也最喜欢你。大王说,哼,老头子喜欢我?!天知道!张红霞不说话了,心中懊悔得很,王发财在家里口口声声说他的大姑娘最好最有用,没有想到他的大姑娘并不喜欢他,她本想拍马屁的,没有想到却拍到脚后跟上了。
  头发这个东西很怪,你叫它长快点,它偏偏不长,而你不要它长呢,它长得比韭菜还快。张红霞的头发已长了很多,这一点,张红霞比谁都知道,但是她偏偏不去小苏那里。大王提醒过她一次。张红霞假装在头上抓一把,说,一点都不长呢。大王说,那你去和小苏说,这个小苏,他不跟你说,反而跟我说。张红霞问,小苏说我什么坏话了?大王说,也没有说什么坏话,他是说张红霞肯定对我有意见了。张红霞说,不是的,我的头发没有长长呢。大王说,你的头发还要长多长?是不是要扎一个大辫子?张红霞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往头后一摸,说,我想再长一个星期,到时候烫个大波浪。
  大王想了想,说,也对呢,你的脸大,最适合大波浪呢,张红霞你真是看不出来呢,这么有研究。
  哪里有研究啊?张红霞说。
  你不要谦虚了。大王满意地走了。
  其实张红霞没有谦虚,而真是随口说说的。她现在最怕去小苏那里,倒不是怕烫发,而是怕小苏的眼睛。说到底,要怪大王买了两件相同颜色相同式样的碎花衫。大王先穿上的,美得不行,一改过去老板娘的风格,见到顾客就甜甜地叫上一声,都近乎巴结了。张红霞晓得大王为什么兴奋,就跟着对大王说了几句好话。大王反问张红霞为什么不穿上新衣服。张红霞说,那我们不撞衫了?大王说,你明天就给我穿上,我们又不是电影明星,我们是姐妹,是姐妹衫呢。第二天,张红霞穿上了“姐妹衫”,王建军的眼里满是狐疑,张红霞晓得他想说什么,告诉他衣服是大姐送给她的,是福利。王建军还是不明白,不过他不再问了,再问张红霞是要发火的。一上班,张红霞发现定国瞟了她好几眼,张红霞估计定国发现她穿新衣服了,为了防止定国说话,张红霞赶紧解释说,我跟大王一起去买的。定国没有说话,像是明白了,又像是很不明白。张红霞也不想跟他解释了,还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好。张红霞没有想到自己穿了新衣服被小苏看到了,还被小苏误会成“王姐姐”了。张红霞想不到小苏会叫她“王姐姐”,而不是过去的姑奶奶。开始她没有答理,小苏又跟着叫了一句。张红霞晓得小苏误会了,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是我,小苏!小苏反应过来了,窘迫得不行,低声喊了声,姑奶奶啊,你们怎么穿一样的衣服啊。张红霞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笑道,这是我们的工作服呢。小苏不说话了,大眼睛对着张红霞扑愣扑愣的,长睫毛忽闪着,像是一只小鸟在扑翅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张红霞真不明白,小苏怎么长了一副桃花眼呢。
  
  认错人的事情让张红霞别扭了几天,她不明白长了那么一副大眼睛的小苏怎么会认错呢?个子和块头都不一样呢。后来她明白过来了,小苏十有八九是近视眼,难怪他看人总是喜欢眯着眼,那么大的眼睛眯着,活像一只波斯猫。
  因为答应了大王,张红霞几乎每天都要对着镜子抓头发。她对自己说,如果能够一把握在手里,那就可以去烫大波浪了。可几乎每天都能够握住,只是手心不满。也正是这一握不满手的空隙,支持着张红霞不去小苏那里的理由。可到了店里,张红霞的信心就不那么足了。大王就坐在她的对面,目光里似乎有一把卷尺,过一会儿就来量她的头发。张红霞被大王的目光量得很不自在,只好把头扭过去,时间长了,张红霞觉得脖子很是别扭,和落了枕一个样。
  僵局是张红霞的骨头汤打破的。店里的馒头有很多馅心的,所有的馒头都需要猪肉,像青菜馒头,咸菜馒头,鲜肉馒头,都需要猪肉的。连豆沙馒头也需要肥肉熬出来的油。店里每天都多出肉皮和肉骨头,肉皮一般被定国做成肉瓢,而肉骨头呢,用处就少了。好在煤球炉的火很好,用钢精锅子放在上面熬上一下午,到晚上就会熬成骨头汤。王发财会隔三差五地过来蹭上一顿酒,定国也乐得和老丈人喝酒,有时候还会叫上小舅子,也就是张红霞的男人过来一起喝。喝酒是小事,可王发财总是喜欢把它当成大事,到处宣传,他要去姑娘家喝酒了。喝酒前的广播就不谈了,关键是喝多了就不是人。不肯回家,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像是义务打更的,把整个街都吵得咣啷咣啷的。大王听了,很是生气,对王发财发了几次火,又对定国下了死命令,要来吃饭可以,坚决不准喝马尿。王发财是怕大王的,而定国更是惧大王的。就骨头汤喝酒也就慢慢退场了。可问题是,每天只要做馒头,还是有骨头汤的,大王每天都喝,定国每天喝,张红霞也跟着喝。可再好的东西总是有喝腻味的时候。大王呢,也有办法处理骨头汤,隔三差五地用钢精锅子往娘家送。有时候,大王也叫定国送给他妈妈那里,只是不准送给定国的弟弟那里。定国也听话,满钢精锅子端出去,空钢精锅子回头。他家弟兄多,定国是老大,几乎是光着身子成家的,他能有今天的日子,完全是他和大王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做出来的。
  那一天,张红霞把骨头汤又熬好了。可定国出去进面粉了,张红霞就叫大王喝,大王不想喝,就叫张红霞喝。张红霞呢,自己也不想喝。大王就感慨,人真是奇怪呢,定国告诉我,小时候他们家只要有一块肉,为了抢这块肉,都要把头打破了。可现在,这么好的骨头汤都不受欢迎了。张红霞以为大王在变相地说她家穷,而现在忘本变质了,心里Me9NkrVxuLtYDSnZbfIifg==有点不悦。忽然,她听到隔壁小苏在放音响,就恶作剧地说,给小苏喝,小苏肯定喜欢喝!大王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张红霞莞尔一笑,说,你不晓得我是小苏的姑奶奶啊。大王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年轻的姑奶奶啊。张红霞说,再年轻也是姑奶奶呢,我又没有用刀架在小苏的脖子上逼他叫。大王笑得更厉害了,说,现在,姑奶奶要有事做了,去给你的侄孙送骨头汤。
  有了大王这个借口,又有骨头汤做媒子,张红霞去小苏那里理发了。小苏的手艺真的不错,态度更是好得要命,轻声轻语地问张红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似乎在讨好了。张红霞还不习惯,背上的毛孔都竖起来了。后来,小苏就叫张红霞躺在椅子上,他要给她做面摩。张红霞很紧张,小苏的手感觉到了,叫她放松,放松。张红霞慢慢就放松了,后来还睡着。小苏的手柔软,温热,像舌头一点点舔着掌心。
  张红霞这几天的心情很好,有很多人都说她的头做得很好。用宋老师的话来说,张红霞越来越有气质了。气质这个词,对于张红霞非常的新颖。张红霞很喜欢。大王也听见的,前前后后地提到气质,说,张红霞,你应该感谢我啊,不是我追着叫你去弄头,你现在哪里有气质啊。张红霞装着听不见,大王又跟着说,张红霞,你干脆改名字算了,把名字改成张气质。张红霞还是不理睬她。大王后来又说,张红霞,现在我放你假,你不要做馒头了。张红霞问,不做馒头干什么啊。大王说,去做广告,就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做广告。张红霞这才恍然大悟,我神经病啊。不过,张红霞不生气,大王是在跟她开玩笑呢。
  张气质的名字就叫了几天,大王就不再叫了。小苏也把大王变成王气质了。张红霞本来也想把这个名字给大王叫出来,可她不敢叫。张红霞不是傻瓜,大王能叫她张气质,而她就是不能叫大王为王气质。这些天来,大王几乎每天都往小苏那里送骨头汤。每天中午,定国一睡觉,大王就去小苏那里理护头发。本来张红霞的头也要理护的,可张红霞不敢和大王一起去,更不好在大王去了之后再去小苏那里,否则什么都说不清的,是监视呢,还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王没有叫张红霞做哨兵,张红霞却自愿成了大王的哨兵。张红霞主要看的是定国。她怕定国心血来潮,闯到小苏那边。有一次,定国醒得早,要出去小便,可张红霞以为定国要出去,张红霞撒了一个大谎,说她肚子疼,硬是叫定国在家里找药。定国忍着尿意,跟张红霞找药。定国找到了氟哌酸,可张红霞非说氟哌酸对她没有用。定国又找,找了很长时间,弄得满头大汗。可张红霞还在那里哎呀哎呀地叫着。定国急得要扛张红霞去医院,张红霞见定国当真了,转而又叫定国给她拿氟哌酸凑合凑合。定国被张红霞搞得云里雾里的,连去小便的事都忘记了。
  也许有了哨兵的身份,张红霞在大王的面前底气足了许多。有几次,王发财来店里视察,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张红霞竟然指挥起大王来了。王发财不好立即对儿媳妇发作,而是暗示大王,要大王好好教育教育张红霞。大王装着不明白地问,为什么?王发财说,为什么?在家里欺负你弟弟,在店里欺负你这个大姐。大王说,我有什么资格教育她?你是她公公,一家之长,教育她的应该是你。王发财哽了半天,说,我能教育她?天不反过来?在这里你是她老板,她是伙计,在过去旧社会,老板叫伙计向东,伙计不敢向西的。大王笑着问,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老头子,人老了,就要时髦点,该做聋子就做聋子,该做瞎子就做瞎子。大王最后这几句说得特别地响,她是故意说给正向这边看的张红霞听的。大王的努力没有白费,张红霞果真露出了笑容,她似乎完全接受到了大王的心灵感应。
  馒头得一个一个地做,也得一笼一笼地蒸。每到镇上逢五逢十的赶集日,得比平时多做一倍馒头。很多时候,定国在案板上给料的速度特别地快,在定国后面做下手的张红霞也相应地快起来,像一个做馒头的机器人,几乎没有什么心事和大王做心灵感应,处在张红霞下游的大王就着急了,会有意无意地短暂罢工。张红霞还不明白。大王就完全罢工,起身找到苍蝇拍子就来拍苍蝇。天知道她是准备卖苍蝇还是准备卖馒头。但张红霞有的是办法,她把自己的速度变得更快,几乎把大王的工作全部做掉了。每天来买馒头的宋老师看到了,跟大王说,真是奇怪呢,舅母成了老板娘,而老板娘呢,成了拍苍蝇的小伙计。
  一天的馒头总是有做完的时候,到了中午,来买馒头的人就少了,弥漫在馒头店里的蒸汽就无法散开去。等到蒸汽完全散开后,定国不见了,大王也不在店里了,她又去小苏那里护理头发了。店里只剩下一个拿着苍蝇拍的张红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案板上拍打,把寂静的空气砸得粉碎。有时候,张红霞不是拍打苍蝇,而是赶苍蝇,她想把苍蝇们全部赶到外面去。有一些苍蝇是听话的,但也有一些苍蝇一点也不听话,和张红霞玩游戏,还栖落到了电风扇的扇叶上,嘲笑着张红霞。张红霞很是生气,像一个疯婆子样,扑向电风扇的按纽。案板上恰巧有定国晾摊的面粉,那面粉受了潮。现在又受了风,正委屈得很,赌气似地在店里跳起了舞。待定国醒来的时候,家里已像是硝烟迷漫的战场。定国问,你晓得宋老师做什么去了?他怕有好长时间没有来买馒头了吧?张红霞没有回答,只是傻傻地笑着,头上落满了面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八十岁。
  
  定国的话还是种在了张红霞心里了,她想瞅个机会问大王,可那个下午,一点也找不到机会,不知道是大王身上有磁铁,还是定国身上有磁铁,反正就这么粘乎着。大王也真是的,张红霞有意叫她陪她去厕所,大王竟然说她不需要。后来到了晚上,张红霞下了班,定国的话就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她打了一个电话给大王。大王的口气很是不好。张红霞被劈头盖脸地呛了一顿,没有把定国问的话说出来,只是问大王,在店里有没有见到她的纱巾?大王不耐烦地说,明天你自己过来找嘛。张红霞晓得大王可能和定国吵架了,是不是为了宋老师?是不是为了隔壁的小苏?张红霞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宋老师在第二天就过来买馒头了,张红霞大声地问他为什么这长时间不来了?是不是去城里扒灰去了?定国可能觉得问得不好,喝住了张红霞。想不到宋老师根本就没有被她吓住,反而问张红霞,你是不是想我了?张红霞也不怕,说我才不想你呢,是我们家馒头想你了。宋老师乐了,又说,哎呀,馒头,的确是你们家馒头想我了,我也想你们家馒头呢,你们家馒头全县头一家。宋老师把馒头这个词咬得很重,顾客听出了宋老师的意思,都呵呵笑了。张红霞闹了个大红脸,扭过脸看大王,大王一本正经地在做馒头,似乎也在眯眯地笑。张红霞的表情渐渐冻住了,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谁不要脸?宋老师颤着声问,你说谁不要脸?
  不要脸!张红霞继续骂了一句。
  宋老师的脸都气青了,拿着手中的馒头就要往张红霞这边砸。要不是大王把张红霞拦住了,而定国对宋老师说了不少类似好男不跟女斗的话,宋老师是要把馒头店掀翻的。后来,宋老师骂骂咧咧地走了。宋老师前脚走,张红霞后脚也赌气回了家,大王劝都没有劝住。
  店里少了一个人,可生意还得做下去,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定国就催促大王赶紧回家,还让大王把钢精锅里的骨头汤顺便带回去。大王晓得定国的意思,不能让王发财知道宋老师和张红霞吵架,王发财可是火爆脾气,会让事件越闹越糟糕。大王没有听定国的话带骨头汤,而是直接回了家。到了家一看,张红霞正在看电视呢。大王把定国的意思说了,张红霞没有说不回去,也没有说回去。大王又看了一眼正在天井里劈树根的王发财,王发财手中的斧头一落下,那树根就开了嘴巴。
  王发财问大王回来干什么?大王把手中的钥匙摇了摇。王发财懂了,是来取钥匙的。又低头劈树根了。过了一会儿,定国过来了,手中端着一钢精锅子的骨头汤。
  红霞,红霞,记着把钢精锅子带回店里啊。定国对着红霞的房间叫了声。张红霞没有回答,王发财就积极地答道,还是我晚上送回去吧。
  晚上,张红霞没有回店里送钢精锅子,王发财也没有,这不能完全怪张红霞,主要是给人家看鱼塘的王建军回来了。一锅子的骨头汤正好是王发财和王建军的下酒菜。张红霞如果心情好,她会管住这两个人呢。可张红霞还在生宋老师那个老不死的气,她自己扒了口饭就回房间看电视了。
  开始的时候,张红霞的电视声音并不大,后来,她嫌外面王发财和王建军这父子两人吵得厉害,就把电视的声音开得老大,连王发财和王建军对骂和摔碗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等到她把电视看完,堂屋里已经是狼藉一片。父子两个人完全醉了,王发财在哭死去多年的老婆,而王建军躺在地上,咧着嘴巴呼呼大睡。张红霞无法喊醒他们,把所有的怒火都发到了那个盛骨头汤的钢精锅子上面,拎起来就甩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钢精锅子在地上不停翻滚的声音。
  摔瘪的钢精锅子是张红霞拎回店里的,在回店之前,她默默祈祷,最好菩萨让定国走开,店里只有大王一个人。定国不怎么罗嗦,但张红霞怕他的眼神。大王会罗嗦,但是仅仅一会儿,就过去了。
  菩萨还是帮忙的,店里果真只有大王一个人。张红霞说了一通理由,老头子真不是人,给了他吃的,还要喝酒。喝了酒呢,却发酒疯,连店里的钢精锅子都摔坏了。本来摔得很厉害,她已经修过了。大王接过钢精锅子,随手就往地上一扔,凑到张红霞耳边说,还老师呢,完全是老畜生!张红霞晓得大王在骂谁,对大王一笑,说,我不和他计较,定国呢?大王说,去看他宝贝女儿了,只一个电话,就屁颠屁颠地去了。
  真是一个好父亲呢。张红霞故意赞美了一句。
  好人都让他做了!大王说,红霞,他不管我们,我们也不管他了,下了班我们再去招商城。张红霞说不去。大王说,我请你去,你就算陪我去。张红霞想说,你不会让小苏陪你去嘛。话到了嘴边,张红霞还是把它咽下去了。
  定国得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所以当天晚上张红霞是睡在大王这里的。张红霞本来还不肯,但大王刚刚送了一件新衣服给她,怎么也得看这件新衣服的面子。再说,她要和大王把定国发面酵的事分下来做,到了早晨四点得起来做馒头,还不如就睡在店里。
  张红霞和大王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有好几次,张红霞都想问问小苏的事。小苏白胖的脸,小苏的大眼睛,小苏温热的手。可一看到大王眼中电视的彩色,还是把问话的念头给掐灭了,后来她就在电视的声音中睡着了,做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梦,梦见的竟是大王为她理发,大王用她捏馒头的手把她的脸捏得又紧又疼。
  早晨起床,大王非要她穿上昨天刚买的新衣服。张红霞不肯穿,大王还发了火,张红霞只好穿上了。可能新衣服有点仄,张红霞怎么感觉都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上蒸笼的馒头。过了一会儿,新衣服顺了身,张红霞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就连宋老师来买馒头的时候,她也没有计较前几天的争吵,而是很爽快地收了宋老师的钱。
  做完了宋老师的生意,张红霞看到一个矮胖的农村妇女站到馒头店门口,那妇女衣服穿得不对,仿佛刚从田里上来,再看她的表情,活像摔瘪的钢精锅子。
  姑奶奶,我向你打听一个事。那女人问道。
  问……什么?张红霞一答完话,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隔壁小苏的妈妈。
  我想问问哪个是王扣娣?小苏的妈妈说得很平静。
  王扣娣?张红霞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王扣娣!王扣娣!你这个勾引黄花郎的不要脸给我滚出来!小苏的妈妈对着店门嚷了起来,张红霞终于记起王扣娣是谁了,王扣娣就是大王。大王当然也听见了小苏妈妈的叫声,愣住了,脸色也变了。后来,她把手中一只该给顾客的馒头塞到自己嘴巴里了。
  王扣娣没有滚出来,张红霞却滚出来了,她像一条狗扑向了小苏的妈妈,一边扑还一边骂,你才是不要脸,偷了我家金戒指的不要脸,怎么好意思送上门来,今天让姑奶奶教训教训你这个癞皮狗!
  小苏的妈妈没有想到冲出来的是张红霞,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不过,她反应还是很快的,和张红霞扭打在一起。她们一边打一边叫。到最后,小苏的妈妈还是吃了亏,主要是张红霞是本镇上的,拉架的人又都是本镇上的。
  张红霞停了手,小苏的妈妈真像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好事的人还上前摸小苏妈妈的鼻子,没有想到,差点被小苏的妈妈咬掉手指。过了一会儿,小苏的妈妈从地上起来了,还是往馒头店里冲,扯开张红霞,口口声声要找不要脸的算账。小苏的妈妈还指着张红霞说,你再拦我,你就是不要脸的。
  张红霞只好闪开了,馒头们纷纷在地上跳来跳去,似乎不愿意弄脏自己的脸蛋,但到后来还是弄脏了。张红霞的头脑木木的,不知道怎么办。如果定国在的话,也许会好一些,也许会更糟糕些。小苏的妈妈肯定听到了什么,其实一只巴掌是拍不响的,你说完全怪大王也不对,你说小苏的手为什么那么热?
  王发财提着一根扁担赶到的时候,围观的人已经不见了,整个馒头店里只有一个乞丐似的张红霞。王发财在街上吼了一会儿,没有人应他。王发财只好回到店里,张红霞像是吓呆了,低头看自己的新衣服,像是刚刚从灰堆里爬出来的人。
  
  你为什么不报110?王发财问了一句。
  110有什么用?!张红霞吼了起来,你晓得不晓得,110不管神经病!
  现在,张红霞很讨厌手机里的那个女服务员,她总是阴阳怪气地跟张红霞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可恶的王发财还在一边急切地问,通了吗?通了吗?
  通个屁!张红霞狠狠骂了一句。这个大王,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去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张红霞盯着王发财,想象到了大王如果死了,王发财肯定会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说不定还会像妇女一样在地上打滚。
  那你打定国的电话,那你打定国的电话!王发财说,你就说我打给他的。
  说你打的?张红霞很生硬地把手机给了王发财,要打你打,反正我不打。
  王发财却不接,生怕烫了手。过了一会儿,王发财开始收拾店面里的那些馒头。张红霞收拾那些被小苏的妈妈弄乱的东西。她的耳朵都是镇上的那些难听话,什么老牛吃嫩草啊,什么赚了个童男子啊,什么打了几个胎了,真是嚼蛆,才几个月,也不可能打几个胎啊。
  王发财收拾完了,就自觉呆在店面的角落里,像一个可怜的老狗。张红霞很是烦他,就说,大王不会有事的,她说不定马上回家里去了,你还是回到家里去等吧。王发财带着哭腔问,真的假的?张红霞说,这算什么?好人不能做了,那个老X是自作多情,真是草鞋戳了脚,好心喂了狼,随她们嚼蛆去!见张红霞说得那么自信,王发财的表情松弛了许多。
  王发财拿着扁担刚想走,张红霞又叫住了他,叫他把那些脏馒头带回家,说,把外面的皮一撕,不是照样吃。王发财还不识相,说,要不留你和定国几个。张红霞眼睛一瞪,说,你还不够烦啊。
  王发财拿着馒头走了。张红霞开始想怎么对付定国的话。想了几个方案,觉得还不错,后来换到定国这边一想,破绽就出来了。第一,她也不晓得定国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小苏的理发店关掉了。再加上镇上的那些X,怎么也闲不住的。再傻的男人,总会想到绿帽子的事。小苏的这顶绿帽子,其实她张红霞也有一份,她怎么把自己说得没有责任呢。张红霞闭上了眼睛,鼻孔里全是馒头腐烂的味道。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菩萨啊,赶紧让大王回来吧。大王一回来,有些漏洞就可以圆起来了,否则,凭她张红霞,再有十只手,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漏洞都堵起来的。
  现在的关键是快点把大王找到。只是她自己不能去找了,王发财也不行,让他出去找,说不定大王没有找到,他自己都丢了。有一个人倒是很合适,那就是替人家看鱼塘的王建军,王建军说不定晓得他宝贝姐姐躲到了什么地方。张红霞想了半天,最后就想到王建军盐城表姑那里了,就说盐城表姑生病了,快不行了,王建军和大王一起去了。如果定国再问小苏的店为什么不开了,就说小苏的妈妈出车祸死了。
  搞定了这些,张红霞的精神就上来了,捅开炉子,烧了几壶水,还换上了大王的一件衣服,把扒下来的衣服洗了。定国回店的时候,没有跟她打招呼。张红霞主动和定国打了招呼,你以为我是大王了吧,大王和建军去盐城了,他表姑快不行了。定国看着张红霞,仿佛很是吃惊。张红霞赶紧转过身去,补充了一句,老病。
  把有关大王的谎说全了之后,其他的谎就好说了。比如被小苏的妈妈扔掉的馒头,是被乡下人全买走的。比如被小苏妈妈扔掉的老酵,竟然上面有了一堆老鼠屎,张红霞只好倒掉了。比如她为什么要穿上大王的衣服,是因为碰上了给馒头点红的洋红。当然,张红霞说得并不快,有一句没一句的。张红霞抱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要在大王回来之前,把定国看得紧紧的,千万不要听到什么闲言杂语。
  定国本来话就不多,他听着张红霞说话,手头的事件也没停下。张红霞边说边看定国的表情,定国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足。只是在重新和面的时候,定国把和好的一团面用火钳往煤球炉火焰上烫。面团被烫得滋拉滋拉地叫,这是检查碱大不大,可张红霞听到了定国心中咬牙切齿的诅咒。张红霞心里直骂,狗日的王建军,怎么还不回来啊?
  王建军和大王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当时定国正在补觉。姐弟俩一进店门,张红霞就想问大王去什么地方了,见到王建军对她眨眼睛,就紧住了口。大王的脸色很不好,几乎没有看张红霞一眼,就径自走到房间里去了。小苏给她烫的大波浪变成了一团烂稻草,就这么堆在她的头上。
  见大王进了房间,王建军就想拉张红霞回家。见到王建军嬉皮笑脸的样子,张红霞就晓得他想要做什么。真是流氓,大白天的,真是不要脸了。张红霞指了指房间,意思是怕他们出事。王建军说,不要紧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也玩过失踪的。
  张红霞几乎是被王建军拉回家的。王发财在家,见到儿子,立即问大王的情况。王建军说回来了。王发财说,那我去看看。王建军正想把他派遣开呢,可又不好往馒头店那边赶,就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去帮我把电瓶灯修一下,你跟我去问问许师傅,为什么还是只能用上半个钟头,当初他可是要我五十块钱呢。王发财一听,拿着电瓶灯就往外走。他最怕别人不把他当人,一旦当了人,他比谁都认真。
  把王发财派走了,王建军的手就不老实起来。张红霞就借机问起大王以前失踪的事。那还是大王做姑娘的时候,王发财要她嫁给县城的一个瘸子,说是那个瘸子的爸爸是什么干部,可以找到一个大集体性质的工作。大王不同意。王建军晓得大王最想嫁的是解放军。可没有哪个解放军看上大王。后来有一次,王建军因为欠了定国十三只肉馒头,不敢告诉王发财。大王过来用自己的私房钱还钱,一开口就和定国讨价还价,要定国给她批发价。其实,馒头哪里有批发价,定国可能是说不过大王,也有可能是讨好大王。仅仅收了十只馒头的钱,还“饶”给了大王一只豆沙馒头。也不晓得定国是怎么晓得大王喜欢吃豆沙馒头的,缘分就结下了。后来,王发财说瘸子的事,大王就说她和买馒头的马家老大定国好上了,一定要嫁给马定国。王发财坚决不同意,说了狠话。当时的定国,还是沿街卖馒头的小摊贩呢。
  你老子不是说他最支持大王和马定国谈恋爱的吗?张红霞忽然想起了王发财经常吹嘘的话,自由恋爱的人最容易发大财。
  哪里啊,老头子坚决不同意,喝农药,上吊,还有跳河,都做过的。大王根本就不怕他,再后来,王发财逼紧了,大王就玩失踪,但告诉了王建军她躲的地方,是王建军的表姑家。这次,她还是躲到了她家。
  真浪漫呢。张红霞挪谕了一句,你怎么不像你老姐浪漫呢?正在张红霞身上忙活的王建军喘着粗气说,什么浪漫?我忙了半天,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张红霞生气了,扭动着身子,说,什么反应?你给我砌别墅我就有反应了!王建军不敢再往下说了,继续忙活着,终于,他长叹一声,瘫倒在张红霞的身上。张红霞却一把推开了他,说,你真以为你做大老板了?快起来!你老子快回来了!王建军不甘心地说,我晓得他的,今天他不把修电器的老许缠了个半死他是不会回来的。张红霞问,为什么?王建军说,为什么?为了上次那个十块钱啊。
  王建军说错了,王发财根本就不在老许那里,而是在大王的店里。他见张红霞进来了,还会意地笑了一下。张红霞把头扭到一边。大王不在店里,定国正在往煤炉里掏煤球屎。以往这件事都是大王做的,现在换成了定国。定国的头上顶着大王以往顶的红头巾,像一只刚刚点了红的大馒头,只是这只大馒头很快就被弥漫起来的炭灰遮蔽住了。
  王发财不怕灰,似乎坚决要和他的女婿共享炭灰似的。而张红霞才不这样傻呢,大王掏煤球屎的时候,喜欢看电视剧的张红霞总是乘机到大王的房间里描几眼电视。大王说,没有头没有尾的,看了有什么意思。张红霞说解解馋呗。大王就不说什么了,她也喜欢电视剧的,但是她喜欢上了一部电视剧,就一定要看完整。好在能够迷住大王的电视剧并不多。如果大王真的迷住了,定国就会到他兄弟定邦那里去租。定邦现在开音像店,大多是盗版碟,但时兴的电视剧都有的。定邦听是嫂子看,就说送给嫂子看。可定国不同意,租就是租,租金肯定照给,别人是一块钱一天,定国也付一块钱一天。大王看电视剧的时间不多,往往定国付的租金都超过了买价。定邦想少收一些,定国还是给了全价。
  
  大王还蒙在被窝里,看上去就像是里面窝了一只赌气的大乌龟。张红霞叫了一声大王,大王没有理他。张红霞想找电视遥控器,可怎么也找不着。大王的房间真是乱得很,衣服东一件西一件的,像是一间废品收购站了。梳妆台上,有好多是用了一半的化妆品,都比张红霞用的高档。张红霞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心里感叹着,赚多少钱有什么用啊,自己也用不上用不好,算什么事呢。
  电视遥控器躲在一堆饮料瓶中间,估计是小慧丢在这里的。张红霞把它拎出来,打开了电视,声音压得很低,调到一个台,正看着。突然王发财把头探进来,轻轻叫了一声扣娣啊,把张红霞着实吓了一跳。张红霞很厌恶地挥了挥手,王发财消失了。
  大王不起床,张红霞就乘机看电视。到了晚上,定国煮好了晚饭,大声叫吃晚饭。张红霞听到了,就喊大王。大王依旧像一只乌龟卧在被窝里。张红霞叫了几声,大王不应,她只好自己出去吃了。王发财还在,他吃得倒是很香,还不停地朝张红霞儿子的碗里夹肉,儿子不想吃,就夹到张红霞的碗里,张红霞怕胖,可又不好在这个当头发火,反倒吃出了一肚子的气。
  吃完晚饭,张红霞收拾了碗筷,带儿子回家了。由于心里一直担心着大王,觉睡得很不踏实,竟然梦到了定国在用大王的血给馒头点红。张红霞越想越怕,不到五点钟,就奔到馒头店去了。路灯都熄掉了,张红霞心里有点怵,直到听到店里那鼓风机的声音,她的脚步才缓了下来。
  馒头店前满是新鲜的雾气,张红霞很喜欢闻这种带有馒头香的雾气,她深深吸了一口,竟然看到了坐在案板前的大王!张红霞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大王,大王还像以为那样坐在案板前做馒头。张红霞赶紧穿上工作服,也坐到了大王的旁边,开始了做馒头的流水作业。
  一切都像过去那样了,做馒头,卖馒头,再做馒头,再卖馒头。馒头在定国的手里只是面团,到了张红霞和大王手里是生面块,然后她们往里面加馅心。再后来,放到蒸笼里,搁到煤球炉上的大锅里,蒸上四十分钟,馒头就好了。
  只是大王和过去不一样了,到了中午,大王就不像过去那样精神了,总是要睡觉。过了十二点,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去午睡了。弄得定国只好坐在店里的帆布躺椅上睡午觉,有时候定国就干脆不睡,张红霞怕定国吃不消,只好主动拿着苍蝇拍,走来走去,说是拍苍蝇,实际上是为了陪定国。
  定国呢,还像往常那样,继续往王家送骨头汤,有时候王建军从渔塘上来补充给养,定国总是要请王建军喝酒,当然少不了请上王发财。
  王建军喝酒和王发财一样,喜欢闹。他不仅逼着定国喝,还闹张红霞,叫张红霞敬定国姐夫的酒,敬公公王发财的酒。张红霞本来就会喝酒,就上了桌,一起喝酒。大王本来坚决不参加,可在张红霞的鼓动之下,她也上了桌。五个人喝酒总是比三个人喝酒热闹,馒头店的晚上似乎比白天更有生机。
  喝完酒,照例是张红霞和定国一起收拾碗筷,而王家三个人坐在桌上喝茶。张红霞开着酒呃想,真不像是开馒头店了,而是开小酒店的了。小酒店的老板是定国,老板娘就是她张红霞呢。
  张红霞请假回了趟娘家,定国给她拾了许多馒头。张红霞又去镇上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就租了一辆马自达回娘家了。张红霞看了妈妈,打听到理发的小苏并没有回村,而是去上海做生意去了。至于做什么生意,是去做买卖呢,还是继续做他的理发生意,张红霞的妈妈说不清楚。张红霞不好再问下去。从妈妈家出来,张红霞又去了姐姐张红香家,姐姐见张红霞带了不少东西,就回了自家腌制的腊货给了张红霞,张红霞的姐夫是村上的土厨师,手艺很好,张红霞最喜欢吃姐姐家的腊货。
  张红霞从乡下上来,就直奔店里,她想把小苏的事告诉大王。可没有想到,小慧放假回来了。张红霞记得小慧到她家吃饭,就很喜欢吃她家的香肠呢,就把姐姐给的腊货拿出来,把香肠放在桌上,嘱咐定国煮给小慧吃。
  张红霞回家了,可到了晚上,她带着儿子到店里找小慧姐姐,想不到她就在门口的畚箕里看到了那香肠。张红霞的鼻子都气疼了,问定国怎么回事,定国还没有回答呢,大王就回答开来了,是我扔的。张红霞说,香肠很好吃的啊。大王说,有什么好吃的?就像死橛子!
  张红霞一下子就被呛住了,好几天都没有喘得过气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大王说得真真切切,香肠是她扔的,香肠就像死橛子!怎么不说是小苏的手做的香肠?张红霞心疼了好几天,可大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还是像往常那样和她说话,张红霞觉得大王太虚伪了,她决定不再吃店里的馒头了。
  大王并没有发现张红霞不吃馒头了,她现在只有两件事,做馒头,睡觉,身体胖了许多。倒是定国心细,他见张红霞不吃馒头了,就问怎么回事?张红霞就说出了香肠的事。定国就叫她不要往心里去。张红霞说,我晓得她是嫌我娘家脏。定国说,红霞,大王不是这样的人,她就是不喜欢吃香肠,小慧十九岁了,我就有十九年不吃香肠了。
  定国劝过了,张红霞还是忘不了香肠的事。有好几次,张红霞说她想辞职。定国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张红霞说,南京上海都是可以的。定国说,也去做馒头?张红霞说,我才不去做馒头呢,人家小林,去了上海,做了外国人的保姆,赚的都是外国钱呢。定国说,你会说外国话吗?张红霞说,我不会学吗?你是不是怀疑我学不会?定国就不再评价了。
  大王不说话,定国也不说话,张红霞就难受得很,她不好逗大王跟她说话,就故意逗定国说话,定国还是不说话。有时候,张红霞不喊他定国,而是喊定国聋子。喊他哑巴。有时候还喊他是奸臣。定国一概不答,手中忙个不停,捅炉子,洗蒸笼,晾笼布。张红霞骂着骂着,就上去做定国的下手了。定国也不拒绝。张红霞感慨地说,要是我们家王建军能有你一个脚丫就好了。定国听了这话,抬起头说,红霞,你给我戴高帽子了。张红霞说,我给你戴高帽子?要不是看你像是奴隶,我早就给馒头里下老鼠药了,让我和她同归于尽。定国吓了一跳,连忙摇手,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时间真的就像馒头,每天都会出笼一批新的馒头,然后就卖掉了。吃掉了。不见了。香肠的事是春天发生的。到了夏天,张红霞似乎就把香肠的事忘掉了,也不说出去打工的事了。大王也不怎么睡觉了。每当王发财带着王建军到店里找定国喝酒,在炉上炒菜的是大王,往桌上端菜的是张红霞。王发财酒量小,王建军稍微大些,但都喝不过定国。所以,到了最后,上场和定国比酒的是张红霞。不过,张红霞也只是抵挡一阵子,最后上场的是大王自己,她一上场,定国就会投降。这样的话,戏就到了最高潮了。王发财和王建军趴在桌上,张红霞和大王都红着脸,傻傻地笑。惟有早早投降的定国,收拾碗筷,洗好了,还发好了第二天早上要做馒头的酵。
  中秋节的那一天,大王又请王发财和王建军来店里吃月饼喝酒,两个人又喝醉了,大王只得送他们回去。张红霞没有跟他们回去,而是留下来帮着洗碗。在洗碗的时候,张红霞告诉了定国一个秘密,有关香肠的。张红霞说,你晓得不晓得大王不吃香肠是因为在娘家的时候香肠吃多了吃反胃了。定国说,怎么可能?张红霞说,怎么不可能?都是王发财,当年把人家埋掉的死猪挖出来做了香肠!定国说,你怎么知道的?张红霞说,王建军呗。不过,他不像大王,一点记性也没有,香肠继续吃,连狗屎都吃的。
  定国听了,没有再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张红霞问,你叹什么气?定国说,想想过去的日子,真是苦啊。张红霞说,那你现在不苦吗?定国说,现在算什么苦,就这一辈子,我都往五十上奔了,只要小慧不受苦就行了。张红霞侧身看了看,看到定国的眼里似乎有泪了,说不定他早就晓得小苏的事了呢,只是他不说出口罢了。
  
  马定国,你还抒情了呢。张红霞笑着说。
  我在看月亮呢。定国说。
  张红霞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很多,月亮就躲在那堆云里面,像一只还在蒸笼里没有蒸熟的馒头。
  馒头店最近不忙,到了上午十点钟,大王就可以坐在收银台前面,一只手拿着梳子,一只手拢着头发,嘴巴里衔着一根橡皮筋,昂着眉头,翻着白眼,好像全身都在和头发作斗争。从早上四点钟起来,大王还没有时间梳头呢。定国不明白,顾客都不多了,又不要给别人看了。再说,反正快吃午饭了,吃完午饭,要补上一觉呢。为什么还要梳头呢?定国的意见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他在口头是不说的。不但不说,而且还笑着看大王梳头,做出很欣赏的样子。
  秋风一起,馒头店的生意反而好了许多。可大王的身体有毛病了,总是捂着心口,说自己的心总是犯堵。去医院查过几次,查血液,透视,还做过心电图,并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来。定国怕镇上的医院水平不行,就抽空带大王去了县城医院,也是像镇上医院这样查。查到最后,依旧没有什么毛病,仅仅归结为过于疲劳,要多休息。
  大王生了病,可成了王发财的大事了,他整天要到店里转一圈,几乎每天都向定国献上一个治疗大王的方子。比如吃猪心与莲子心炖的汤。比如把猫爪子烤成灰再喝下。后来还请过仙姑,给大王测试了一下,说是她“搪”了定国的奶奶,定国的奶奶死去多年了,定国都对她没有印象了,她怎么可能看上大王了呢,但相信总比不相信好,定国就替大王向奶奶求情,还烧了许多纸,但还是没有用。谁都不能说到苏,比如小苏打什么的,有谁提到“苏”以及相同的音都不行,心就得堵。大王心一堵,就玩失踪。其实,失踪的地方是固定的,还是盐城乡下的表姑家。当然,找大王回家的还得请王建军。大家也习惯了,只是不说而已。说了反而不好,大王心一堵,就得出事。那一段时间,张红霞几乎把嘴巴锁上了,很是难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还是王建军把禁忌的话题捅破了,他半开玩笑地跟大王说,你什么时候又出差啊?开始大家不懂,后来悟出来了,很是紧张,怎么可以跟大王开这个玩笑呢?但大王没有出什么事,没有回答王建军的话,心也没有犯堵。
  张红霞是最高兴的,她觉得可以和以前一样说话了,你想想,王建军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后来,张红霞也会跟大王开玩笑,大王,你什么时候出差去啊?大王不说话,仿佛听不见似的。被案板对面的张红霞问急了,顶多只是给张红霞一个白眼。
  其实,也只有张红霞敢说大王几句。大王和张红霞似乎是定国的正副手。每当一把手不在家,二把手总会自觉的顶上去。所以二把手有资格说一把手的自动离职。二把手张红霞每次说完了,还得意地看定国,ae97feef2bdc7fb4121f5643e0166e26173c3dab2367b0703857ee0064e85d6c定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使劲地捣着面缸里的面团,那面团在和定国的拳头玩吸星大法,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定国使多大的劲,那团面都是不动声色的把那劲全部吸收去了。
  日子就像馒头一样,不同时辰发的面酵,馒头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就是同一缸面酵,做出来的馒头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偏酸,有的偏甜。定国的馒头好吃,生意当然好。过去镇上人过年,总是自己做馒头,或者几家联合起来做馒头。现在日子好了,索性多花点钱,跟定国的馒头店定馒头。
  进入腊月,定国的馒头店就更忙了,还新雇了几个女工。宋老师说定国现在可比联合国的秘书长忙。定国识字不多,不晓得联合国秘书长是什么样的大官,但他晓得,凡是做官的,到他这里吃馒头,他都很客气的。每年除了定做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多做出千把个馒头,挨个送到几个干部家。都做惯了,人家也吃惯了。有时候,人家也回上一条烟或者两瓶酒什么的。定国是断断不要的。定国是个老实人,四时八节,他都上香敬菩萨。至于地上的菩萨,百十个馒头算什么,不过十几斤面粉罢了,不值几个钱的。
  腊月里忙年,是为了一张嘴巴。嘴巴眨得快,日子就过得快,腊月的日子其实最不经过,很快就到了廿四晚了,定国特地腾出空来去祭灶阁老爷,年糕,蜜枣,麦芽糖,糯米饭,都是用来粘住灶阁老爷牙齿的。放了鞭炮,敬了香,除了说了例行的话,还特地向灶阁老爷默默祈祷了一番。
  镇上的人家也在祭灶,鞭炮响了大半晚上,坐在取暖器边的张红霞直嚷耳朵都震聋了,可定国听不见。他不是耳朵有问题,而是真的听不见。他的一门心思在馒头上呢。再不赶紧做,肯定是忙不过来的。一到腊月,张红霞就愁,不仅心里愁,嘴里也说愁,还问定国愁不愁。定国是愁过,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小山似的馒头得一个一个地做出来,再蒸出来,而不是愁出来的。又不是明年不做生意了。话又说回来,就是明年不做生意,答应人家的事,不能让人家用闲话打嘴巴。
  张红霞跟定国说不出什么,就想跟身边的大王说说。光做活不说话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何况要熬夜。实在太困乏了,就会要张红霞讲笑话。谁也不晓得张红霞肚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笑话。张红霞说,你们猜猜,一个老头儿,胖胖的个儿,你给他摘帽子,他给你脱裤子!这是什么?大家都往荤底上猜,可真正的谜底却是马桶。大家笑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瞌睡虫又来了。张红霞只好又讲,朝天一个洞,里面暖烘烘,放进去硬梆梆,拿出来软塌塌!张红霞把这个谜面一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纷纷说张红霞你是在说你自己的骚东西吧。张红霞说,你们说我骚,你们才骚呢,我说的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是烤山芋的铁桶!定国又笑了,想想真是呢。
  可大王从来不笑,她简直比在案板上揉面团的定国还认真,什么话也不说,取面,成型,捏窝,放馅,起旋,进笼,一气呵成。张红霞曾盯着手表看,大王做好一只青菜馒头,只需要十秒钟。如果是三丁馒头和萝卜丝馒头,可能只需要九秒,至于最好做的豆沙馒头,那需要的时间就更少了。张红霞偷偷练习过,可怎么练习也需要三十秒以上。天知道大王为什么这样快。张红霞学不会,只好说,难怪,难怪啊。大王侧过脸来,眼睛睥了她一下,意思是问为什么要说难怪?张红霞不说,继续盯着大王看。后来她看出门道来了,大王做馒头的时候嘴巴是动着的,不停地动,像是在说话,可没有声音。张红霞奇怪极了,想说就说吧,又不是给别人做伙计,自己就是老板娘,不像她,还是个做伙计的。可大王坚决不承认是在说话。张红霞说,那你的嘴唇为什么要动个不停?大王说,可能我在数馒头。张红霞还是不明白,馒头还要数吗?一笼二十个,十二笼就是二百四十个。
  笑话归笑话,可瞌睡的爪子还是拽得紧。也难怪呢,冬天的夜实在难熬,腊月的夜更是难熬。好在定国有手段,早上炉子上准备好了猪皮猪骨头汤。每隔一段时间,就叫大家弄上一碗。里面有胶原蛋白呢。有人嫌油。张红霞就发明出在骨头汤里加上辣椒和醋,组合成酸辣骨头汤。味道很不错的。可大王不吃,她坚决不吃。其他人停下来的时候,她依旧固执地在做着馒头,像是和定国赌了气似的。可定国并不管她,张红霞也不管她,还把一根长骨头拎到定国面前,问他到底像什么?定国说看不出。张红霞说,越是自己的东西就越是不认识啊。大伙听了,又跟张红霞闹笑,说她怎么认识定国的东西啊。张红霞说,早就摸熟了。大伙又是一阵笑。瞌睡就在一阵阵哄笑中散掉了。
  廿五的那天早晨,天刚放亮,准备好的面团全部变成了馒头。熬了一夜的大王起身去里屋看小慧。而张红霞照例出去撒尿,可出了门没走多远,她又折回来了,像一个被开水烫着的小蚂蚱。定国看着张红霞,一点也不吃惊。这个张红霞,嗓门比男人大,胆子比蚂蚁小。可没有想到的是,张红霞跟定国神神秘秘地指了指隔壁。定国看懂了,隔壁是小苏的理发店,有半年不开门了。
  定国跑出去,外面的寒气就开始撕扯他的耳朵,很疼。定国顾不了了,跳到小苏的木门前,隔壁理发店的木门依旧关着,只是多了副大红的对联,很新鲜呢,像是刚刚贴上的,仿佛墨汁都没有干呢,也不知道是谁贴上的。这么急性子啊,过年还早着呢,就不怕调皮的小孩扯掉啊。
  
  定国想去扯,没想到对联粘得紧,仅扯下一个角落。定国继续扯,像是不服气似的。张红霞也慌慌张张地去扯另一张。两个人扯了一会儿,贴了红春联的木门就斑驳起来,留下的残红纸就像是泼了猪血似的。定国还想扯,张红霞却停下了,拉着他就往店里走。有路人过来了。进店前,张红霞凑到定国的耳边,轻声地说,不要告诉大王,啊,不要告诉大王。定国的耳朵被张红霞呵得难受,他丢下张红霞的手,低着头,跨进了店。
  怎么都出去了?正在往炉门里加煤球的大王问。张红霞没有回答,定国说是撒尿的,可说得一点也没有底气,但他还是去洗手了。也必须洗手,手掌上全是对联的红,再去和面的话,肯定要染到面团上的。可被染上的红色怎么也洗不尽了。定国抬起头,看案板对面的张红霞,张红霞扬起了手,她的手心没有红色,全是白色的面粉。定国明白了,也抓了一团干面粉,干面粉粘在定国的手上,像是戴了一副白手套。手的问题是解决了,可耳朵上的冻疮却发作起来,疼,痒,还不能去抓。
  一夜没睡,定国还是困了。他找了一件棉袄披上,手拢到袖子里,找了一张板凳,坐到了炉子里,把自己也当成了馒头,在蒸汽中打起了瞌睡,直到王发财推醒了他。王发财说,好姑爷,乖姑爷,要睡到床上睡啊,这里丢给我好了。
  定国睁开了眼,王发财总是在镇上放话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派我家大王发财。定国不爱听这话,大王更是不爱听。他们是赚了一点钱,可赚钱和发财是两回事。都是用命换的,一进腊月,定国和大王常常是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是这样,还是磕磕碰碰的。去年廿四的时候,王发财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破口大骂“现在人”,仿佛他是刚刚从天上回来的灶老爷,不满意人家的供奉。王发财在骂街的时候,大王和定国正在做馒头。王发财的骂声像是火炉上的雾气。那些雾气们绕来绕去,有一些就化成了大王头发上的水珠,有一些化成了定国鼻尖上的清水鼻涕。有一些就干脆钻出了饭店门口的阀子门,向屋顶上飘去,又落了下来,化成了瓦楞上的薄霜。
  定国把炉子丢给了王发财,拿起身边的茶缸,起身去里间,他想去找茶叶,把昨天晚上喝的浓茶换掉,提提神。可找了一会儿,茶缸没有找到。大王在廿十,抽空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再到年底,就不可能再有时间收拾家里。再忙,还是要过年的。大王不在里间,小慧还在睡觉。定国估计大王和张红霞去西头市场了。店里青菜不多了,萝卜也不多了,还有肉。得趁着十点多钟的时候去市场补些原料。
  早饭很简单,定国吃了两个馒头。王发财吃了三个馒头。可能是吃快了,不停地打嗝,怎么也停不下来,王发财问定国有没有康泰克。定国不明白打嗝和康泰克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想找,的确也找不到。定国索性不管王发财了,开始洗晒昨天晚上换下来的笼布。要是换到其他人家,腊月里生意这么忙,笼布肯定是不换洗的。可定国不一样,他不是不想偷懒,可他心不安。一锅要蒸上十几笼,最好的效果就是下面的一笼和最上面的一笼都一起出笼。笼布不洗,十几笼都透不了,费煤球不谈,还费人工。定国洗着洗着,心里头寻思那撕了一半的对联,忽然就想到文化大革命的辰光,废品收购站的瘸子怂恿他去撕墙上的大字报,他偷偷撕了一张,心头也像现在这么乱。
  笼布是用石碱水洗的,洗完了,又用开水烫了一遍,拧干了。定国觉得手指头有点发紧。过了一会儿,定国感到头也有点发紧,仿佛全身的皮肤在收缩。他应该叮嘱张红霞的,不要多嘴,不要把红春联的事告诉大王。可她们现在出去了。来不及了。
  可过了一会儿,张红霞却一个人回来了。定国迎上去,问大王怎么不回来?张红霞却说她没有和大王出去,她是回家晒被子去了。定国看着张红霞,不像是说谎的样子。王发财凑过来,问张红霞有没有康泰克。张红霞陡然回过头,吼道,什么康泰克?你晓得什么是康泰克?没得本事赚钱,还想吃高档药,你拉倒吧你。王发财并不生气,走到炉子前,低下头察看炉火。他的耳朵皮实得很,平时,女儿儿子儿媳甚至外孙女,都可以劈头盖脸地骂他。可等到三两酒下了肚,他的头就扬起来了,像一个大财主一样骂人。现在是早上,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张红霞的公公,也是定国的丈人。他在张红霞那边吃了瘪,就想从定国那里找到安慰。可定国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王发财也看出来了,这里似乎不需要他,就扯了一张旧报纸,把它团起来,捏在手里,很着急地出恭去了。
  大王回来的时候,谁也不晓得。定国和张红霞正忙着出笼,屋子里顿时就如仙境一般,一个个又嫩又白的馒头像是刚从天上生下来似的。也许是看到了馒头,也许是因为蒸汽熏了一下,定国感到困乏消失了许多,头脑清晰了,大王怎么还不回来?得等她给馒头点红呢。张红霞也会点红,可她点红的技术实在太马虎了。速度慢,十只馒头能有一只点到中心就了不得了。定国不想让她点,自己去找点红的碗。碗还没有找着,就发现了坐在案板边的大王。
  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定国定定地看着大王,大王的头发又乱,仿佛刚刚和几个人打过群架。过了一会儿,定国清了清喉咙,说,吃了吗?大王像是没有听见,张红霞抓过两只馒头,递过来,说,刚出笼的,趁热吃。大王不接,盯着张红霞看。张红霞似乎胆怯了,转过身去,把馒头放回了原处。再回头,看到大王还在盯着她,像是盯着她的手。张红霞慌张了,把手赶紧背了过去,不着头不着尾地说了句,又不是我撕的。定国真想用一只馒头堵住张红霞的嘴。
  大王一声不吭地钻上了床,定国有了心事,尽管没有说出来,但手脚明显重了许多。一会儿就弄出声响来,把店里帮工的女工吓了一跳。张红霞的脸也冷着,她向定国悄悄声明过了,不是她告诉大王的,如果是她说的,她会把春联的事先告诉定国?定国不说话。张红霞就拿她儿子赌了咒。定国依旧不说不相信,也不说相信。张红霞冷了脸,也对着干似的,把案板弄得咚咚响。案板上洒的那些面粉都活泛起来,本该大王坐的位置上,瞬间就蒙上了一层。
  上午这一轮馒头的质量,明显就没有夜里那一轮做得好。连煤球的质量也下降了,加一块大号的蜂窝煤球,应该可以烧一个半小时。可现在不到一个小时,火苗就暗下去了。定国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去管煤炉。要是大王不去睡觉,这煤炉的事肯定不需要他过问了。现在倒好,不仅搭上了一个大王,还搭上小慧。小慧说她要出去。定国哄了小慧,说妈妈做馒头累了,叫她做一个孝顺女儿。小慧一肚子不情愿。定国动了气,小慧只好同意了,提出个条件,叫定国给她充个热水袋。定国看了看埋在被子里的大王,说,充什么热水袋,开空调!小慧高兴了,打开空调,找了袋瓜子,坐在大王的床边,边吃瓜子边看电视。
  少了一个人手,定国的速度就慢下来了,乏力得很。定国以为是熬夜的缘故,又重新泡了一壶浓茶。咕咚咕咚喝了。精神并没有上来,胃却隐隐地疼了,手臂也无缘无故地酸。点红的事只好交给张红霞“马虎”去了,反正人家也就让上面有红点,图个吉庆罢了。得到了定国的信任,张红霞的表情也慢慢被馒头上的红点照亮了,问起了小慧过年的衣服买了没有?定国很奇怪,小慧长到十九岁,他从来没有过问她的衣服。定国想了一会儿,还是想出来了,张红霞是在提醒他,过了年,要办大事,给小慧办十九岁生日。办生日就要请亲戚。可亲戚的信还没有送呢。这可是老规矩,即使是一个镇上的亲戚,也要送包糖果的。张归张,李归李,礼数都是要到的。定国看了一眼张红霞,张红霞的眼神恰好也迎了上来。定国不敢接过来,扭过头。张红霞的话中是有话的,她是想说定国你应该对大王说,天大的事也没有小慧的事大,小慧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呢。
  
  想妥了一切,定国就进房间了。不一会儿,定国出来了,对着张红霞笑了笑。张红霞没有笑,反而冷了脸。定国猜不透张红霞的心事,但他佩服她,真不愧是王家的人,张红霞随便丢出一把钥匙,就对上了大王那把锁。刚才,当着小慧的面,大王答应起来了。大王还答应,今天就去娘家把小慧过生日的信送掉。小慧的生日本来是五月份,可放在五月办,亲戚不会全,提到正月里办,就定在正月初四办,有闲工夫,亲戚也来得全。今天都腊月廿五了,离那天不足十天了。
  定国和大王商量好了,各人走各人家的亲戚。大王要走的亲戚主要是两个姨娘和一个舅舅家。在妈妈去世的葬礼上,妈妈的娘家人说了王发财几句,这其实也是应该的,主要是出出气而已。而王发财很顶真,叫他们把他给大王妈妈“受罪”的证据拿出来,这样,就和大王的姨娘和舅舅多吵了几次嘴,赌咒,发誓,几乎把一场葬礼搞成了一场闹剧。过了葬礼,大王就和姨娘和舅舅那边走得少了。也正因为如此,定国就给大王多准备了一些礼物,一是替王发财打招呼,请他们到店里多聚聚,到大王这边多走走。二是到正月初四那天,请姨奶奶和舅奶奶在小慧十九岁生日那天来喝酒。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红霞和大王说了一个小慧小时候的笑话,大王还补充了一些细节。定国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嘿嘿地笑。吃完饭,张红霞没有让大王洗碗,而是叫大王去收拾收拾。大王收拾得很快,简单抹了一下脸,就拎着定国给她准备的大袋小袋出门了。定国本来想送她去车站乘马自达,可大王不让。定国就僵在那里,张红霞打了圆场,说,定国,大王是叫你买汽车呢,买了汽车可以直接开到乡下去。定国说,我真想买辆摩托车。张红霞说,买什么摩托车,你要用建军那里有嘛。大王听了,没有说什么,对着张红霞一笑。张红霞感到大王这一笑真是意味深长,平时的大王是最不喜欢笑的,因为她总是嫌自己的牙齿不好看。
  一个下午,张红霞就想着大王的笑,怎么也琢磨不透。她又不好和定国说,定国老实,经不住猜测。张红霞想,只好等大王晚上回来,定国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打她的手机一直不通。定国估计是没电了。张红霞听定国这么解释,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想等大王回来后再走,一直等到七点多钟,也没有等到大王,张红霞的儿子要睡觉,定国就要张红霞先带儿子回家。待大王回来后打电话给她。张红霞回到家,把儿子哄睡着了,又打了一次大王的手机,还是不通。老王发财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张红霞怕儿子醒过来没有人在家,只好耐着性子看电视,她第一次对电视剧失去了兴趣,电视的屏幕上似乎都是笑得意味深长的大王。
  王发财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回来的,说是算账去了。张红霞问他去做什么生意了?王发财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张红霞故意将了王发财一军,说,别是为我找晚婆婆吧。王发财被一激,说,哪里啊,我和老印刷厂的发奎做了喜神像。张红霞明白了,王发财现在贩了灶王爷和财神菩萨这些喜神的像,每家每户地送,主家给的钱总是比成本多不少的。张红霞笑道,恭喜你发大财!王发财又是吱唔了一番。张红霞把儿子托付给他,就往馒头店里去了,王发财在背后喊,不要告诉大王啊,她最要面子了!
  大王果真没有回来。张红霞不好问,换了工作服就做起了馒头。在等笼的空隙,张红霞问定国有没有电话。定国摇摇头,反问张红霞有没有接到电话。张红霞说没有,还补充说不定是姨奶奶把大王留下了,姨奶奶和大王的妈妈长得最像。定国得了答案,又忙去了。张红霞看着馒头的雾气渐渐把定国的身子吞下去,想,哪有人家在腊月廿五把人留宿的,看来大王又“出差”了,而大王一“出差”,王建军就得跟着“出差”了。
  腊月廿六一早,看渔塘的王建军就被张红霞叫上镇来,王建军一进定国的门,就去定国家的电话机拨电话,可几个电话下来,都没有大王的消息,也就是说大王根本就没有去给他们送信,而是“出差”了。原因当然是那副贴在理发店门上的对联,不过也没有什么的。张红霞怕那些亲戚帮着大王说谎,就叫王建军自己去一趟,带上送信的礼物。
  定国买了礼物,当然,他也没有亏待王建军,除了路费,又给了他一百块和一包烟。王建军只是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张红霞看到了,很是不满意王建军那种贱相,但她又不好说,手中的馒头就遭了殃,离年底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去年大王还做出了眼泪,对着做不完的馒头哭了一场,她是哭只有两只手,明明可以赚的钱却赚不到,现在呢,不谈赚钱了,连馒头店都不要了。
  姨奶奶和舅奶奶那边都没有大王的影子。王建军还去了盐城的表姑家,大王却没有去,更让人扫兴的是,王建军听了一个人说,他是看见大王的,大王和一个小伙子一起上了去上海的班车。张红霞问王建军,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小苏?王建军说,我也问了,人家只是说个大概,小苏的脸上又不写着他的名字,十有八九就是小苏,他们肯定是藕断丝连。张红霞不准王建军把这个事告诉定国,王建军说,我不是傻瓜。
  王建军对定国没有说什么,只是摇摇头,随即加入了做馒头的队伍。再不加紧做馒头,真是来不及了。定国当然也在做,揉面,出笼,似乎一点也不困。到天亮的时候,王建军实在熬不住了,他转身就想去后面的房间猫个觉,可一进去他就出来了,脸色很不好。张红霞以为小慧在里面睡觉,她抽空进去一看,小慧不在大王的房间,但大王的梳妆台上,都是掰断的牙签,像是一堆跌断了的碎面条。
  腊月廿八了,外面都有急脾气的小孩开始乱放鞭炮了,但在为馒头们点红的张红霞听来,却是非常的冷清,从未有过的冷清。想想去年廿八的时候,由于忙得快,馒头基本上都忙完了。定国用余下的面酵做了两个大号的蜂糖糕,每一只都像是一面竹筛样,上面缀满了红枣蜜枣葡萄干什么的,就像是缀满了宝石似的。大王对张红霞说,一个是给你的,到年三十敬菩萨用。可今年呢,不谈蜂糖糕了,就连过年的馒头都还没有着落呢。答应人家的馒头还没有做好呢。张红霞本来答应了姐姐和妈妈,过年的馒头也给她们带点。这下好了,大王一走,全都乱套了。张红霞越想越气,恨不得把每个面团都捏成那个贱人的模样。张红霞最恨的人就是小苏的妈妈,她要用手捏死她,用蒸笼蒸死她,让大家用牙齿嚼碎她,把她碎尸万段。
  可能是心情不好,手下的动作反而更快了。张红霞一口气做了很长时间的馒头,直到定国喊她喝骨头汤。张红霞拒绝了,她现在闻到骨头汤就想吐,天知道定国是怎么喝得下去的。偏偏定国又喝得那么响,似乎故意在气她似的。猪!真是猪!张红霞口中嘟哝着,一边把手中的面团朝案板上狠狠地甩去,发出的声音很响,把正在喝肉汤的定国都吓住了,定国回过头看张红霞。张红霞怕定国多心,赶紧去抓那面团,哪知道面团也发了脾气,似乎和张红霞赌气似的,粘在案板上坚决不下来。张红霞更生气了,可还是拽不下来。定国走过来,帮张红霞拽面团。那面团还想坚持,但拗不过定国的臂力,不情愿地下来了。也许是用了力,定国把面团抓给张红霞的时候,喉咙里竟然开出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张红霞转过头去,厌恶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怎么喝得下去的?定国怔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得有力气啊。张红霞心里咯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似乎畅通了许多。
  灶上的馒头该出笼了,定国开始起馒头,一笼一笼地倒下来,店里的冷清气氛一下子少了许多。张红霞也帮着拆笼布。定国叫她休息一会儿,张红霞说,你真小气呢,不装空调,也不让我暖和暖和。定国忙说,那你暖和,那你暖和。两个人正说着,张红霞的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是大王的,张红霞做了一个手势,叫定国不要说话。定国静静地看着张红霞,张红霞似乎怕定国听见,走到房间里去接电话了。
  
  过了一会儿,张红霞走了出来,对定国说,我得去城里一趟。定国问,你去干什么?张红霞说,今天廿几了?我过年的衣服还没有买呢。定国说,是该买,是该买。张红霞把手一伸,说,那你给我买啊。定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红霞哈哈一笑,我说你小气吧,还是被我说中了吧,告诉你,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但张红霞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她把工作服脱下了,还洗了脸,进门用了大王的化妆品,还给自己的头发上了摩丝,走过定国的面前。定国一把拽住了她,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东西。张红霞晓得是钱,有好几张呢,她没有拒绝,笃笃笃地走了。看着张红霞的背影,定国不由叹了一口气,抓起了一只馒头就咬,随后又吐了出来。馒头已经不是馒头的味道,而是化妆品的味道了。定国有点懊恼,对着小慧的房间喊了起来,小慧!小慧!小慧!!!
  张红霞是下午回来的。在到家之前,她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叫小慧去车站接她一下。被定国逼着做馒头的小慧正巴不得脱身呢。她去车站之前,也和张红霞一样,化了妆,带着一股香气走了。定国很不喜欢这种香气,他赶紧去打开屋顶上的电风扇,待开了开关之后才晓得电风扇的扇叶在秋天的时候就被他卸下来,用油纸包好了,藏起来了。定国只好关了电风扇,把鼓风机搬到高处,对着馒头们吹,可鼓风机的风力太大了,馒头们都被吹成了一堆,都像是躲在一起取暖了。
  过了一会儿,张红霞带着大王母女一起回来了,三个人拿着一大包年货,有说有笑的。小慧最兴奋,她又有了一条名牌的牛仔裤,过去妈妈最不喜欢她穿牛仔裤,而现在却直接买给了她。妈妈却说,要谢就得谢舅母,都是她的钱呢。张红霞说,钱是小意思呢,只要你欢喜就行。大王说,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你又不是发大财了。
  腊月底的饭是没有定时的,但定国还是忙了一桌菜,张红霞也不客气,她接过定国的饭碗就吃了起来。大王也饿了,吃得更快,很快一碗饭就吃下去了,没等定国给她添饭,她就把定国给小慧盛的一碗饭倒到了自己的碗里。张红霞问大王,上次那送信的礼物呢?大王说是被人偷了。张红霞说,怎么偷的?别是被抢了吧。大王凑到她耳朵边说,其实她是放在了车站,她要看是谁拿走的,最后看到是一个疯子拿走的。说到这里,大王哈哈大笑,嘴巴里的饭粒都喷了出来。
  大王越是笑,张红霞越是不敢笑。但她又不好做出笑的样子。吃完饭,张红霞得回家一趟,她悄悄跟正在和面的定国说,要看着大王一点。定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像是和面团摔跤似的,一次又一次的把面团摔到面缸里。张红霞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猜测定国肯定知道了点什么,一个男人,谁也不甘心自己戴上绿帽子的。
  晚饭前张红霞回到了店里,大王已经坐在案板前做馒头了,还有小慧,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再不做可真的要对不起客户了。王发财也跟过来了,说是送小鞭的,说是建湖产的,正宗的电光小鞭呢。定国随即就塞给王发财五十块钱。王发财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张红霞很是不满意,问儿子呢?王发财说他在看电视呢,就回去。张红霞的脸就拉下来了,王发财赶紧走了。张红霞嘟哝了一声,坐下来,开始做馒头。天还真的是冷,清水鼻涕一下子出来了。张红霞抬头看了看外面,外面很黑。廿八夜了,说是夜,实际上还是白天。而腊月廿十之后,都叫做夜了,直到大年三十夜。一天又一天,真不知道忙了什么?是忙了那么多粘了清水鼻涕的馒头吗?
  今年的馒头还是在大年三十的早上结工了,连去年做过的像竹筛那么大的蜂糖糕也做好了。店里留一个,王发财捧回家一个。大家又忙着用碱水清洗店面,清洗完毕,张红霞拿到了大王给的四笔钱,一是张红霞这个月的工资,二是这个月的奖金,三是张红霞儿子的压岁钱,四是补上张红霞在县城给她和小慧买衣服的钱。每一笔钱都用红包装的,像是四份压岁钱。张红霞拿到第四份红包的时候,瞥了定国一眼,定国正在撅着屁股抹椅子呢。
  下午,张红霞也在指挥王建军打扫家里,正忙着,定国过来了,送了两大包旺旺大礼包。张红霞说压岁钱不是给了嘛。定国说,这是小慧十九岁生日的信呢。张红霞说,我不是知道的嘛,正月初四嘛。定国说,张归张,李归李,是亲戚都得给信的。张红霞说,大王说你宠小慧,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张红霞转过头,喊,王建军,王建军,你看你姐夫是怎么做爸爸的?你要好好地学习学习!王建军说,人不能比人,他还是老板呢。张红霞说,你真是没志气,你也可以做老板嘛。王建军说,我晓得的,你做梦都想做一个脚一跷屁一放的老板娘。张红霞说,王建军啊王建军,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你就剩下一张嘴了。王发财怕两个人吵起来,凑过来问张红霞,你说要剥几个皮蛋?
  大年三十夜的鞭炮几乎响了一夜,张红霞本来想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可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王建军倒是坚持看完了。待王建军关了电视,张红霞才醒了过来,抹了嘴角的口水,问电视结束没有?王建军说,早就结束了,下面就听你打呼噜吧。张红霞晓得刚才她打了呼噜了,实在是太累了,连梦都没有。
  到了早上,张红霞的儿子先醒了,他摇醒了张红霞,张红霞却不敢开口,王发财还没有放鞭炮呢。镇上的规矩是大年初一男人当家,放鞭炮,敬菩萨,烧早饭。王建军很懒惰,他不起床,让王发财出来敬菩萨。王建军还有理由,敬菩萨就是为了发财,老头子的名字就是发财嘛。张红霞一肚子的火,却忍住了。大过年的,总不可能就和男人吵架吧。总归不顺遂的。
  王发财的鞭炮终于炸响了,效果不太好,像一个口吃的人,吞吞吐吐地响着。王建军嘟囔了几句,张红霞没有说什么,但她晓得,王发财从小贩子手里买的,没有大店里去买。王发财还给了大王家,不晓得定国在放鞭炮的时候会不会骂他的老丈人。
  既然王发财敬过菩萨了,王建军和张红霞就起床了,嗅着那鞭炮味儿,再看儿子的新衣服新鞋,心想,又一年过去了。
  过年的早饭有馒头有汤圆,王建军吃了馒头,张红霞吃了汤圆。儿子急着要出去,可王发财不让,他要等大王一家过年向他这个老丈人拜年呢。儿子不高兴,就闹,王建军怕老头子发火,连忙掏了十块钱给儿子。张红霞其实心里比谁都急,她要王建军用摩托车到她乡下父母那里拜年,整整一年,都是做馒头,就除了过年这几天可以去看。再说,小慧初四要贺十九岁,过了初二,就得提前到店里帮忙。好在王建军反应快,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大王和定国拜年,说了一大通吉利话,就问他们什么时候过来,老头子等着宝贝女儿女婿喝茶呢。定国在手机那头大声地说,他们到门口了。张红霞一听他们到了,赶紧拉着儿子到门口迎接。说是迎接,其实她是想看今年的大王穿什么衣服,每年的大王,总是爱显摆,打扮得像吊死鬼,穿着样式和价格都很难以想象的高档衣服。
  大王终于过来了,穿的衣服很令张红霞失望,还是去年过年穿的那件裘皮大衣。去年小慧就说过了,穿起来像一条狗。廿八的时候张红霞用定国的钱给大王买过一件收腰的碎花棉袄,很好看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穿那件。
  大王和定国只坐了一会儿,他们就得到定国爸爸妈妈那边拜年了。王建军也驮着张红霞去乡下丈人家了。张红霞抱着儿子坐在王建军的摩托车上,冷风直往她身子里钻,她冻得受不了,头脑里闪现的就是大王的裘皮大衣。
  拜年其实是一件相当累人的事,从乡下回来后,张红霞就觉得不舒服,她早早就把电热毯打开,上了床。为了兑现王建军陪她去乡下的条件,她把王建军放出门去了。王建军是去赌博,这是早就说好的。不过,张红霞叫王建军把儿子带走了。
  家里空荡荡的,电热毯越来越热,张红霞的身子慢慢地软了下来。她做了许多梦。有一个梦是她腾在一群馒头中间,定国色鬼一样用手摸着她。张红霞想拒绝,可怎么也拒绝不了,定国就这么扒开了她的身子,往她的身体里一筷子一筷子的放馅心。
  
  张红霞是第二天上午醒过来的。她的下身空着,王建军也赤身裸体地躺在她的身边。狗日的!张红霞骂了一句,发现儿子也在一边睡着。张红霞怕儿子看见,赶紧穿上了衣服。
  王发财不在家,他到乡下挨家挨户地唱凤凰去了。张红霞胡乱吃了一点,打开电视,开始补春节联欢晚会的课,换了几个台,没有找到中央台的,几个地方台倒是在播,没有她喜欢的赵本山,她索性把电视换到戏曲频道,让电视里的佳人咦咦呀呀的唱。张红霞就在她们的献唱中洗大年三十换下来的衣服,可能洗衣服不同于做馒头,张红霞把衣服全部晾到天井里之后,她还跟着电视上哼唱了起来。
  定国来了电话,约张红霞全家晚上到他们那边喝酒。张红霞客气了几句,应承了下来。放下电话,她很是懊恼,定国怎么总是忘不了吃呢?她已经有一天不想馒头了,可定国的电话就是叫她不要把馒头给忘掉。要记得馒头。馒头的形状,馒头的味道,馒头的数量。想想腊月底做馒头的那些日子,真不知道那是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过,相比把王建军放出去赌博,还不如让他去喝酒,赌博会输她张红霞的钱,而喝酒花的可是他姐姐大王的钱。
  正月里的男人其实喝不了多少酒,他们说的比喝的多。反而是大王和张红霞,喝得比定国王建军多。一杯又一杯,像是喝啤酒似的。张红霞因为要照顾儿子,最后几碗没有干掉,大王没有计较,自己干下去了,还把碗底亮给张红霞看。张红霞也有点酒意了,说,不就是两个字嘛。大王问是哪两个字?张红霞说,你以为我不识字啊,定!国!大王吼了声,狗屁!张红霞晓得自己闯祸了,不敢把话头再接下去,把王建军留下,赶紧和儿子回家了。
  张红霞刚进门,大王的电话就追过来了,罗嗦得很,张红霞就提醒大王,明天还要为小慧十九岁生日准备菜呢。哪里知道不提到小慧也罢,提到小慧,大王就开始说了小慧的坏话,说她不懂事,总是把她当作敌人。张红霞就说我们小时候也把娘亲当敌人的。大王说,我十九岁的时候都当家了,她呢,只知道发脾气。大王还说,待她将来成家生了小孩,就知道做娘的苦了,等到哪一天我死了之后,她就知道后悔了。张红霞只好把话题往王发财和王建军身上引。老王发财偷偷到乡下去唱凤凰了,还鼓动王建军去,说是现在乡下人比镇上人大方,唱一天凤凰,能弄几百块钱和几条香烟呢。张红霞不许王建军去,王建军就跟她谈条件去赌博。可大王的心一点也不在王发财和王建军身上,张红霞怕喝醉了的大王瞎说,被小慧听到了,还不把她这个舅母恨个大洞。
  这时正好儿子调皮,张红霞飞起一脚,把儿子踢倒了。儿子委屈得大哭起来,张红霞匆匆放下了话筒,手臂都僵住了。在哄儿子的过程中,张红霞很是为自己自豪,她没有把在娘舅家看到小苏的事说出去,小苏变胖了,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把头烫得像草母鸡的女子,那女子又瘦又黑,简直是一个非洲难民。小苏把眼光睥过来,像是要和她说话,张红霞狠狠对着小苏的身后吐了一口痰。
  生日酒席做得很乱,先是小寿星小慧发了脾气,向大王和定国宣布,我不过生日了,要过你们自己过!大王骂了小慧几句。小慧倒是不骂,只是嘴巴中不停地冒出“切”的声音。定国想拦,但没有他插嘴的地方,这让大王更加生气,她拿起手中的钢精盆子就砸向了小慧。张红霞看得出,大王并不想存心砸女儿,因为砸的方向是偏的,本想杀一杀小慧的脾气,偏偏小慧一点也不让。钢精盆子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把所有忙酒席的吓了一跳,全停下了,听那钢精盆子继续在地上折腾。
  张红霞把小慧拖到一边,原来小慧发脾气的原因是蛋糕。生日酒席中有她同学一桌,小慧提出不要镇上的蛋糕,而要县城的水果蛋糕。大王答应了,可现在放在桌上的蛋糕明显是镇上的蛋糕。小慧指着那些蛋糕说,你看那是奶油蛋糕吗?完全是石膏做的奶油!他们说是为我办酒席,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我不过了!我真的不过了!小慧说完就哭了。张红霞答应小慧,要建军舅舅现在就骑摩托车去县城买。
  蛋糕问题落实了,可大王却赌着气。张红霞又去劝大王,跟大王说了许多关于小慧的谎话,说小慧也后悔了,刚才还哭了。大王将信将疑,出来做事了。可大王是指挥官,她这么一停歇,忙酒席的节奏和时间耽搁下来了。到了开席的时间,客人来得稀稀落落的,一些亲戚没有来,准备的六桌变成了四桌,家里人全上了桌,定国担心王发财喝醉,特地把兄弟定邦安排在王发财身边。
  大王换了一件衣服,是张红霞腊月廿八替她在县城买的那件。大王穿着那件碎花棉袄,显得有精神。大家都夸奖她的衣服好,馒头好,生意好,老公好,女儿好。大王听了,笑着喝酒,定国想拦,大王却骂定国,谁叫你当初怕罚款,不想生儿子,如果生了儿子,现在JMM91s4T0C0uJIiiI0OGV1IkoeHJHF12wUfoeVD7v+k=也已经十来岁了,你家宝贝女儿也没有那么不听话了。
  这话说得就不好了。张红霞看到小慧的脸色变了,就赶紧接上了茬,说,大王啊,不要指着和尚骂秃子,我晓得,你是看不得我生了儿子。大王听懂了,丢下杯子,直奔张红霞这边来了,一把抓住了张红霞的衣服,张红霞一挣,棉袄上的纽扣全像豆子一样掉了,里面的红羊毛衫就露了出来。
  这事件发生得太快了,谁也没有想到,张红霞当然也没有想到,她扑上去也和大王一起撕打。这架打得真不可思议,谁也拉不下来,说什么都没有用。两个人都喝多了,不说话,只是扯着。王建军倒是幽默,对大家说,不管她们了,让她们摔跤,我们喝酒!大家都笑了,没有想到,笑声过后,大家听到了哭声,再回头一看,打架的两个人都抱在一起了,还哭了起来,像一对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好姐妹。
  两个人哭了一会儿就分开了,但张红霞是真的伤心了,被王建军背到摩托车上的时候还在抽泣。王建军很是恼火,大声地说,我丈母娘没有去世吧,你可不要诅咒她!王建军一说,亲戚们都笑了,见过喝醉酒的男人,还没有见过喝醉酒的女人呢。王建军也笑了,骂骂咧咧地发动了摩托车,轰然一声,摩托车放了一个屁,消失了,刚才还喧闹的馒头店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正月初四的晚上的确很安静了,喝醉酒的大王睡得很香,到了正月初五的凌晨,财神菩萨不让她睡了。大家都要发财,都抢着在子夜时分接财神,镇子的上空好像是在开枪,每打一阵,大王就一阵哆嗦,直往被窝里缩。定国也醒了,他起床敬了菩萨,在那鞭炮的光影中,大王看到了定国微驼的背。
  定国没有再上床,他打开电视,声音按低了,大王也把头伸出来,静静地看着,电视里的彩光把定国的额头一会儿变成绿的,一会儿变成黄的。钟敲过三点,定国换衣服,换好了衣服,他到前面店堂里和面了。大王索性起床了,穿着那件碎花棉袄,看着定国一上一下地和面。面团在定国的拳头下变得很柔顺。过了一会儿,定国把面团扔到案板上,大王开始做馒头。定国去捅煤球炉,把做好的馒头们放到蒸笼里,开动鼓风机。过了一会儿,定国关了鼓风机,叫了一声,扣娣!大王似乎没有听见。定国又叫了一声,大王才知道定国是在叫她,按照往年的规矩,第一笼馒头得大王端下呢。
  大王接到定国手中的毛巾,上前端下第一笼馒头,揭开笼盖,喷涌出来的热气和香气如同手掌,一把就搂住了她的脸,眩晕猛然袭来!大王不禁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大王定住了神,拿起点红碗,开始为新馒头们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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